张颂鹤愣了一下。
看着老妪真诚的、单纯的、渴望的眼神,他终于没有绷住,笑了。
“可我天生就这样,并不是吃了仙丹的缘故。还有,你每天都过得那么窝囊,活得越久,岂不是越痛苦?”
老妪的脸色难看至极,那一刻,她终于流露出小老太太的狠劲来了,抄起旁边的一把笤帚就要打人。
“现在的后生一点也不知道尊重老人家,说我窝囊,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
老太太步履蹒跚,笤帚落在张颂鹤身上如同隔靴搔痒,张颂鹤似模似样地告饶了半天,忽然想起什么,忙道别打了别打了。
“谁让你说老婆子窝囊的?”老太太一边咳嗽一边气不打一处来。她也只是象征性挥舞一下笤帚,她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舞了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咳嗽连连。
“我不是有心包庇他们,只是老婆子都要死了,追究他们的过错又有什么意义?你虽然年纪大,可你不知道衰老的感觉。”
容貌的变化并不是令老妪最伤心的,令她感到无助的是身体上的变化,无力、无奈、无能,渐渐就开始自我厌弃了。
张颂鹤打了个激灵,道:“你这样倒让我想起一个宝贝,但是那东西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
“什么宝贝?”
“也不知道是哪位仙人从经年未洗的身上搓出的一颗丸药,说是还颜丹。服用此丹可以让人快速恢复到十八岁的模样,代价是借你余生所有的寿岁。也就是说,你可以靠这颗丸药恢复年轻三十天,三十天满,你就会死去。”
本以为老妪听到“死”字会很害怕,没想到她不假思索地问:“那药……在你身上?”
张颂鹤点点头。
“给我吃吧。我还有好多想做却没有做的事情,若不是被这副病体拖累……喀喀,喀喀喀……”
“可代价是你未来的寿岁,虽然你现在病体虚弱,还不至于油尽灯枯,熬一熬,还有几年光景,何必全部押在这三十天内?”
“再活下去也是过窝囊日子。”
“嗐。”张颂鹤感觉这顿打挨得冤枉。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活下去的意义,但他忽然很感兴趣,老妪究竟还想干什么。
“闭上眼睛。”张颂鹤将丸药送进老妪口中,嘱咐道。
老妪飞快地吞下丸药,那一瞬间,她的皱纹消失了,肌肤恢复了年轻时饱满水润的状态,身材也变得玲珑曼妙,原来她年轻时竟是一个美人坯子。
“其实老婆子也有名字的。”她睁开眼睛,补充道,“大家都叫我王幼圆。”
张颂鹤见证了这场大变活人,只是愣愣地看着她。
她笑起来眼角弯弯的,十分可爱。
“你怎么不说话?”
“我……”张颂鹤一时词穷,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股冲动,拉过王幼圆的手就往外跑。
“你带我去哪儿?”王幼圆奇怪地问。
“你这身衣服配这模样太奇怪了,我找人给你换新的。”
“夜已经深了,哪里还有绸缎店开门的?”其实她只想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
张颂鹤连夜将乌鸦精开的绸缎铺子敲开了,乌鸦精连忙找了自己的西洋镜戴上,将店里制作最为精良的长裙都取了出来。张颂鹤看也不看全都买了,撂下一袋银子就走。乌鸦精数了数,破口大骂:“这点银子就想打发我!”她想追出去,可已经来不及了。
回到家,换上新衣,王幼圆终于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除了美,她完全找不到别的词汇来形容。她老了以后才明白,原来年轻就是美。
“张颂鹤,”容貌变了,心态也变了,她不再喊他后生,径直唤他的名字,“我们离开这里吧。”
张颂鹤点点头,复又问道:“你要去哪里?”
王幼圆想了想,悄悄地下楼,溜进自己那间原来用来喂驴的茅屋,取出墙壁上的一块砖,将里面的私房钱取了出来。
“我原想着等到快死的时候,将积蓄留给孙儿,但现在不想了,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不能浪费时间。”
“你要离家出走,他们找不到你怎么办?”
“受了十几年窝囊气,是时候走了。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她的行动如此迅捷,张颂鹤几乎认为,她根本是有意接近自己,以实现自己返老还童的愿望。
王幼圆说,她想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爬山。
张颂鹤一个文弱的人陪她深夜爬山,累得够呛。登顶那一刻,东方已经吐露鱼肚白了。等到霞光万顷时,王幼圆忽然转身抱住他,激动得大喊:“你看你看,太阳升起来了!”
张颂鹤还没有从那拥抱中回过神,人已经被对方摇得如同拨浪鼓一样。
“太阳从东边升起,不是很正常吗?”
“后生就是后生,我这老人家很久没在山顶上看日出了,只能在河边对着日暮夕照叹息。”
她身上的脂粉香被披帛和彩带带到张颂鹤的鼻端,他呆滞地看着她。霞光漫过那张因为激动而微微渗出薄汗的脸,像海面凛凛的波光,美极了。
她拽着张颂鹤的脖子,差点将他带下山崖去。张颂鹤连忙将她死死锁住,往回扯。
王幼圆松开他,难掩兴奋地道:“虽然要离家出走,但是我还有一份礼物要送给我的孙子孙媳。”
“送礼?”张颂鹤奇怪地道,“他们那样对你,你还要送他们礼物?”
“那是自然,不仅要送,还要送一份大的。”
张颂鹤不明所以,王幼圆却哼着小调下山去了。张颂鹤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之前的拥抱只是大梦一场。
王幼圆在早市买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麻袋、两条鞭子、一捆绳子、两条汗巾,又去药铺买了包蒙汗药,分别将汁水洇在两个布包上。
张颂鹤看她这架势不像是送礼,反倒是想打劫。
两人蹲在小巷子里,王幼圆解释道:“我那孙子孙媳每天早上都会推着车子去拉货,店里人手不够,所以偶尔孙子也会帮大厨做饭。”
张颂鹤抓住重点了,王幼圆的意思是,这是她孙子孙媳早晨的必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