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上元时节，她戴着面具在江边赏灯。贺松青就在她身边，与友人叙话。为了追逐他所在的画船，她一不小心坠入了江水。

与贺松青重逢的过往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他的笑容、他的声音、他的气息、他的一举一动，都像缠住她的麻绳，剪不断，理还乱。

姜扇女望着尸体，直挺挺地向后仰去——她昏迷了。

那具尸体葬送了她多年的热望，急火攻心，缓了好几天，她才悠悠转醒。她甚至痛恨自己为何还会醒来，如果不醒，就不用面对现实。

娘亲端着药进来，温柔地道：“这几天多亏了唐沅公子照顾你，回头你可要好好谢人家。”

姜扇女茫然地看着她，如何感谢？让她在痛失挚爱的时候，依然能够脸不红心不跳地接受新人？贺松青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她的。

她甚至自责，如果不是因为一心想要飞黄腾达，够得着她，贺松青或许就不会死了。

母亲没有发现她的不对劲，只劝她喝了药，回头去唐家走一趟。

姜扇女恹恹的，吃了药就僵坐在**，一直等到深夜。父亲也过来了，对她十分殷勤。大抵是觉得贺松青死了，唐沅还对她不离不弃，便将她当成了攀高枝的天梯。

姜扇女看着满桌子的吃食与玩物，冷淡地道：“我想带着松青的骨灰去历阳。”

姜老爷置若罔闻，端起一碗燕窝羹：“都是唐沅唐公子送来的补品，你这回可要好好表现一番。”

姜扇女固执地重复道：“我想带着松青的骨灰去历阳。”

“放肆！”姜老爷终于绷不住了。自己怎么生了个如此没用的女儿，整天只知道意气用事。上次春宴的事情有惊无险，她竟然还想搞幺蛾子。

不许，坚决不允许。

姜老爷出门的时候还反锁了门，恶狠狠地道：“这些天你就在家里好好反省，哪儿也不许去。贺松青的尸体自然会有人帮他料理，你不用管了。”

如果姜家的女儿为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做到如此田地，只怕全天下人都会看他的笑话。姜扇女眼睁睁地看着那门关上，听到锁头咔嗒落下的声音，浑身发冷。

她盯着满桌子的补品，眸光一凛。

青州鹿台在姜宅附近，鹿台有七层楼高，站在顶端可以俯瞰整个青州。唐沅正与友人在鹿台顶小聚。他总是微笑着，模样温柔。

友人指着姜宅的塔楼问他：“你看，月亮此刻正挂在塔楼的楼顶，月亮中心似有仙女在曼舞。”

世上没有仙女。

唐沅在看到眼前的景色后，生平第一次流露出惊悚之色。

那衣裙翻飞的女子不是住在广寒宫上的仙人，而是大病在身的姜扇女。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远的距离，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他便如此肯定。

唐沅失措，扔下酒杯，不曾多说一句话，便扬长而去。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借了一把梯子爬上塔楼二层，然后往塔楼的楼顶快速奔去。姜扇女单薄的衣衫在夜风中摇曳，她看着满城寂寞的夜色，只觉得人生一片混沌，不知道如何过下去。

“扇女！”唐沅的呼声惊醒了她。

她僵硬地转过脸，唐沅伸手道：“你过来，有事我们回去慢慢谈。”

“松青说火很热，他好口渴，可是没有人给他水喝。他说他那么努力地朝我走来，我却在这里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我配不上他。”

“他不是怪你。”唐沅安抚道，“我知道他现在魂魄尚未归乡，才缠着你。等我们把他送回历阳，一切都会好的。生死有命，他的死不是你的错。”

“你骗人！”姜扇女恶狠狠地道，“他一定怪我，怪我当初为什么不选择跟着他，而是放他一个人去外面闯**！”

姜扇女大吼的时候，脚下一滑，猛然摔了下去。唐沅大惊失色，拼尽全力抓住了她的手。那一刻，他忽然感受到了生命的沉重，放手，就是十世罪恶之身。

“扇女，听话，让我拉你上来。”他说话时，用尽全力拽她。他不知道一向喜欢舞文弄墨的自己竟然如此有力。

姜扇女被拖回塔楼顶的那一刻，他紧紧抱住了她：“你想做什么我都答应你，只要你别自寻短见，好不好？”

夜风是冷的，唐沅是暖的。

姜扇女刚从鬼门关回来，不由得恍惚。她真的会为贺松青而死吗？在生死一线的时候，她还是希望唐沅能够拯救自己。

“唐公子，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

“我爱你。”

简短的三个字散在夜色里，姜扇女久久无法回神。

不守承诺的人是贺松青，她为何要自苦呢？如今又有一份真挚的爱摆在自己的面前，她又如何忍心伤害对方？

唐沅没有得到回答，又忍不住补充：“你不爱我也没关系，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可以退出。”

他也觉得苦了，爱着一个心不在自己身上的女人太苦了。无论他多么磊落，多么优秀，都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

“不，”在唐沅将要松开她的时候，姜扇女又抓住他的脊背，颤声道，“不要退。只是我与松青有约，让我最后任性一次，将他的骨灰送回历阳，我就与你成亲。”

“真的吗？”

“嗯。”这算移情别恋吗？似乎不算。余生漫长，命运多舛。在贺松青不能给予她快乐时光的日子里，温柔缱绻绮丽的记忆都是唐沅赠予她的。她不是石头人，她有心。

她不能守着一个不守承诺的人过一辈子。那个人，不会爱她了，不会回来了。

在唐沅的劝说下，姜家二老允许姜扇女与唐沅带着贺松青的骨灰去往历阳。

历阳比姜扇女想象的更破旧，简陋的房屋里，摆着原始的工具，这里大部分的人都靠晒盐卖盐为生，两颊被太阳晒得通红。

将骨灰送到贺家，姜扇女与唐沅去了一次海边。

海风很大，很咸。他们并排站着，眺望远方。

姜扇女看着大海的辽阔，方觉得自己年轻气盛。她十四岁的时候选择了与自己共度八十年的人。人生路漫漫，她根本预料不到，沿途有多少**。她看见贺松青的父母痛哭流涕的模样时，亦怀着同理的心痛。

也许是因为，她开始看清现实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