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刚刚回到溪口,广州派来的促驾大员——邓演达就赶到了。
邓演达是广东惠州人,比蒋介石小8岁,十几岁年纪就加入了同盟会,先后就读于广东陆军小学、广东陆军速成学校、武昌陆军第二预备学校、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后加入陈炯明为总司令的粤军,陈炯明与孙中山分道扬镳后,邓演达继续支持孙中山,担任过连长、营长、团长、师参谋长,大元帅大本营少将参军,拱卫大本营,讨伐陈炯明,入桂协助李宗仁统一广西,很是活跃。邓演达不仅是战场上的骁将,还担任过军官教育班班主任、西江讲习堂特约教官。眼下,作为军校筹委会委员,代理粤军第二师师长李济深主持军校教练部的工作。
“择生,”蒋介石听明邓演达的来意,叫着他的字说,“我此番离粤,实因保持与孙先生之感情。”
这个理由,让邓演达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又重复了自己的使命:“孙先生得知你离去,心急如焚,特派我来促驾,你还是和我一同回粤吧。若有何要求,我当代陈孙先生、廖先生。”
“择生,不瞒你说,对于广东的局势,我是很悲观的!非有改革决心,则国党皆陷绝望!”蒋介石说,“如果能够公开整理财政,革除市侩垄断财权,并促胡展堂、许汝为回粤,我可回心转意。你可把这些意见转陈于孙先生。对,还有,请孙先生警告其公子孙哲生醒悟,确定办法。”
“市侩垄断财权指的是……”邓演达问。
“拒绝拨付军校经费的人,就是市侩!”蒋介石恨恨然,“我早就看出,此人不仅无能而且缺德,绝对不能用。孙先生不过替他换了位置继续用他,始终未与之绝缘,令人扼腕!”
“一定转陈!”邓演达说,“不过,委员长即使不能即刻回粤,能不能明示一个日期?”
“好了,择生,我已经说过了,你可以回去复命了。”蒋介石回答。
邓演达人刚到,廖仲恺的电报也到了:“党事讵可因兄而败,已代告假半个月,来沪之军官学生,即请就近考验,事竣即归。”
接着,孙中山的电报也转来了:“军官学校以兄担任,故遂开办,现在筹备既着手进行,经费亦有着落,军官及学生远方来者,逾数百人,多为慕兄主持校务,不应使热诚倾向者失望而去。且兄在职,辞呈未准,何得拂袖而行?希即返,勿延误。”
中央执行委员会对蒋介石的辞呈作出批复:“该委员长务须任劳任怨,勉为其难,从艰苦中去奋斗,百折不回,以贯彻革命党牺牲之主张。所请辞职,碍难照准。”
但是,蒋介石并不理会。他已从溪口转往宁波居住,过上海也未停留,就连滞留沪上的胡汉民、许崇智这两位他要求孙中山请回去的朋友,蒋介石也没有与他们见面。
奉命代理军校筹委会委员长的廖仲恺心急如焚,接连给在沪的胡汉民发去两封电报,请胡汉民出面劝驾,其中甚至说:“军校势成骑虎,介(石)不即来,学生、学校皆不了,只有迫弟自杀谢人,务请催介(石)行,勿延!”
胡汉民便致信蒋介石说:“弟自然不愿兄离粤,然尚未审我兄此行之原因,则不解如何措辞。……今望兄以个中原因见告,若有可以解决之方法,当电精卫使粤中照行……消极主义非民党所可言,尤非吾辈所忍言……”
蒋介石没有给廖仲恺、胡汉民复信,他所思考的是,如何向孙中山缕陈一己委曲及对政治的主张。于是,便于离粤10天后,写给孙中山一封长信:
……到粤月余,终日不安,如坐针毡,居则忽忽若忘,出则不知所往,……抑中正之荩诚,今与昔异,而其才力反不如前,以致失信于党,见疑于上也。……中正与英士共事十载,始终如一,未尝有或合或离之形神,当时困苦艰难,可谓十倍于今日,而中正忍痛耐辱,曾不懈馁者,乃以其信之专爱之切而知之深也。……今日岂复有知中正者乎?如吾党同志果能深知中正,专任不移,使冥心独运,布展菲材,则虽不能料敌如神,决胜千里,然而进战退守,应变致方,自以为有一日之长……然而义不苟取,更不愿从俗沉浮,与时俯仰,以期通其声气,此亦中正之所自矢耳。去年惠州未下,忍离粤境,调头不顾者,中正平日之行动果如是乎?……盖事有不得已也。观乎中正行后杨蓁代理之令,则可知其中之受人妒忌排挤,积成嫌隙,由来者渐,非一朝一夕之故也。……嗟乎,交友之难,知人之不易,倾轧之祸甚于壅蔽……此岂愚如中正者所能忍受哉。
吾党自去岁以来,不可谓非新旧过渡之时期,然无论将来新势力扩张至如何地步,皆不能抹杀旧日之系统。何况新势力尚未扩张,且其成败犹在不可知之数,岂能置旧日系统于不顾乎?如果党无系统则何贵乎有党?且不成为其党也。试问今日吾党系统安在?……惟闻先生之门,身为军府僚属,而志在西南统帅者有之;暂且蜷伏一时,而谋竖独立旗帜者有之;至如国为党而又为先生尽力者,殆无其人也。今日先生之所谓忠者、贤者及其可靠者,皆不过趋炎附势、依阿谄谀之徒耳。……赤忱耿耿,蹈白刃而愿牺牲,无难不从,无患不共,如英士与中正者,恐无其他之人矣。观于陈逆变乱,石龙失败之际,纷然另谋生路,始终景从之人数,寥如晨星,可以见矣。夫人之胆识有无,性质优劣,品格高下,必于此而后方能测定其真伪耳……今先生来示督责中正回粤,而欲强之回粤办学,窃恐先生也未深思其所以然也。中正不回粤,尚不能置身党外,如果回粤,焉能专心办学而不过问军事政治。……中正任事,固无他长足取,惟此一念至诚,不为私而为公;不为权利乏争,而为道义之行,乃可表见于吾党也。是以处世接物,一以道义为依归,而合则留、不合则去二语,为中正唯一之箴语。盖取辱于人者,何如知难而退之为得也。……共事必求和衷,否则宁束身自爱,保持中国古代之道德,虽为世俗所弃,亦所不惜也。
尝念吾党同志,其以学识胆略并优而兼有道德者,固不可多得,乃只有求其谙熟本党之历史,应付各方,维持内部,如展堂者,果有几人?何先生亦不令追随左右,以资辅翼之助。先生果以为书生而无用乎?然则现时吾党能文而无书生之习气者,果有其人乎?……展堂之短,不过度量狭隘,言语尖刻,辞色之间往往予人以难堪。然其自励清苦,则尤比其他书生之可贵,尚足称也。……中正以为吾党同志知先生与汝为者,当推展堂,如以汝为督粤,而以展堂长省,不惟汝为有赖其补助,粤局可望稳固,即先生与汝为之间,皆有无穷之妙用。如是内部固能坚强,即大局亦必能发展。舍是不图,中正诚不知其所为也。……总之中正对党对国,不愿以权位而牺牲感情,以偏见而伤公义,勉效古人,辨别公私,不以恩怨而论升降,好恶而议黜陟,如是而已矣。
惟望先生曲谅中正之心地无他,言悉本诸天良,而非有一毫好恶之私,参于其间也。先生不尝以英士之事先生者期望诸中正乎?今敢还望先生以英士之信中正者而信之也。先生今日之于中正,其果深信乎?抑未之深信?中正实不敢臆断。如吾党果能确方略,则精神团结,内部坚强,用人处事皆有主宰,吾敢断言今后之局势,必能有进而无退,有成而无败,使以是而复致失败,中正负其责,虽肝脑涂地不恤也。不然内部乖离,精神涣散,军事政治棼如乱丝,用人任事毫无统系,即能维持现状如今日者,虽成必败,虽得必失,是则中正虽遵命回粤,难图寸效,而于国计民生,公义私交,岂特无补,且有损耳。
写完这封信,蒋介石静待广东方面的消息。
邓演达等了很久,见实在难以完成促驾使命,也只好向廖仲恺、汪精卫发电,转陈蒋介石提出的条件。
过了几天,收到了廖仲恺的一封电报,告诉蒋介石说到粤投考军校者二百余人,已等候一个月,旅费用尽,纷纷向校方提出质疑,所以请他尽快回粤,以免损害党的声誉,至于蒋介石信中和邓演达电中所提要求,只是含糊说了一句“各事皆如兄意进行”。
胡汉民也来信说,廖仲恺又致电给他,要他促驾,他个人认为蒋介石应该速定归粤计,不能久久消极。
于是,蒋介石又给廖仲恺写了一封长信,痛抉党政诸病根:
……弟此次回沪原因盖非发于一时,亦非为一人一事而下此决心者也。吾党陷入绝境……孙先生回粤已阅十五月,为时不可谓不久,而对于民政、财政、军政,未闻有一实在方案内定,如期施行。政府中人皆抱一头痛救头得过且过之想……使有人欲建一议案,定一方针,而不问其是与非,利与害,则一概抹杀,置若罔闻者……竟致有今日军事紊乱不可收拾之现象。此去年之粤局不进步,兄与海滨与弟三人皆与有罪也。
……弟意现在粤局,自宜于用人行政,确立方针,理财整军,妥定办法,……则半年内统一广东,一年内整理广东,年半以内可以准备周到,年半以后可以向外发展矣。……吾辈不能因循苟且,专己顺从;亦不应使其(孙先生)固执己意,丧失同志人格,反为肖小所污辱,而致党国自陷于不测深渊也。……
……如果哲生此后仍欲庇护财团,执迷不察,而孙先生必以哲生信用财团为是,此非财团误大局,实在哲生害大局。亦可日哲生之终身,乃为孙先生所害也……
……尚有一言欲直告于吾兄者,即对俄党问题是也。……以弟观察,俄党殊无诚意可言,即弟对兄言俄人之言只有三分可信者,亦以兄过信俄人,而不能尽扫兄之兴趣也。……俄党对中国之唯一方针,乃在造成中国共产党为其正统,决不信吾党可与之始终合作,以互策成功者也。……凡事不能自立,而专求于人而能有成者,绝无此理。吾兄如仍以弟言为不足信而毫不省察,则将来恐亦不免堕落耳。党中特派一人赴俄,费时半年,费金万余,不可谓不郑重其事,而于弟之见闻报告,毫无省察之价值,此弟当自愧信用全失,人格扫地,亦应引咎不遑也。……
该说的话,想提的条件,通过给孙中山和廖仲恺的两封长信及和邓演达的谈话,都直言不讳说出来了,蒋介石着手编订所读书目。计有:
五经、四子书、孔子家语、左传、战国策、六韬、孙子、吴子、管子、庄子、韩非子、离骚、史记、汉书、资治通鉴、清史辑览、西洋史、普法战史、拿氏战史、日俄战史、欧战史、各种军事学、战时正义、巴尔克战术、中国地理、亚洲地理、世界地理、古文辞类纂、古文观止、诸葛武侯集、岳武穆集、文山全集、戚武毅丛书、曾国藩全集、胡林翼全集、左宗棠全集、骆秉章全集、李鸿章全集、樊山批牍、中国哲学史讲话、心理学、统计学、社会学、经济学。
广东,孙中山接到蒋介石的长信,没有给他回复,但是他致电胡汉民,命他偕蒋介石一同回粤。电报中,孙中山表示要胡汉民回粤担任大本营秘书长,同时告知,蒋介石所最鄙视的杨西岩已经撤职查办,由邓泽如接任。这是对蒋介石所提条件的直接回应。
廖仲恺尚未接到蒋介石的长信,致电蒋介石,告诉他,杨西岩已经撤职,孙先生也已电催胡汉民回粤任职,并说,蒋介石所要求的“根本改革,民政当于军政同时并举,且必君子道长,始能望小人道消。又学校建筑及筹备各事,因兄不在,弊端滋生,军官教授,待兄而决,学生旅费不支给,责言备至,考取后急须迁入学校,望兄偕展(堂)速行。”
胡汉民接到孙中山和广东方面数封电报,有“一切事已照介石意思办”等语,要他继续促驾,于是他又给蒋介石写信说,虽然所提根本改革之要求,未见承诺,但既然他们不惜免去杨西岩的职务,也请我胡汉民回粤任职,是尊重你的意思,由此推断,根本改革也是有可能的,所以不妨就此回粤。
蒋介石依然没有动身的打算。过了几天,仍未得到蒋介石的消息,廖仲恺坐立不安,又发一电,恳切地说:“兄不速归,事大不了。(孙)先生将顺兄意,不为不至,兄当有以慰之。”发出电报的当天,廖仲恺接到了蒋介石的长信,遂又回复了一封信,坦承蒋介石信中所抉党政病根,他本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又解释在联俄的问题上,不自他廖仲恺始,亦未尝因他而加甚,但赞成蒋介石所说在和苏俄打交道时“独立自决”的主张,又告诉蒋介石说,他所提条件,皆已照办,军校财政问题也已解决,其他改革,请蒋介石到后一同策进。
这时,邓演达回到广州复命,廖仲恺又致电蒋介石、许崇智、戴季陶说:“择生归,告先生以介石不归之故,深致欷□。请兄等即行,以免先生加受一重精神上痛苦。”
戴季陶也致电蒋介石说:“仲(恺)数来电,诸事照行,盼速来。”
蒋介石不能不慎重思考自己下一步的行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