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何为乎?子何为乎?吾非尽吾力以铲除恶类,则誓不生还沪、甬也!”
这是蒋介石1922年10月12日日记中的话。他在10月7日游览无锡、苏州后回到宁波的当天,接到孙中山电召,匆匆赶到上海。
这次到上海,蒋介石甚至没有顾得上和阿凤幽会,除了和孙中山、汪精卫一起研究时局和下一步军事行动方略外,就是写信给在福建的许崇智,畅谈军事行动计划,随后,他就又回到宁波,作赶赴福建前线的准备。
蒋介石已经了解到,孙中山和奉系张作霖、皖系段祺瑞已联络就绪;甚至和西南军阀奉为政治领袖、曾经排挤孙中山而出任过护法军政府主席总裁的岑春煊也捐弃前嫌,岑春煊答应策动桂、滇各将领共同讨伐陈炯明;加上俄国答应援助,一旦消灭陈炯明,取得广东根据地,即可出师北伐,奉、皖响应,推翻直系控制的北京政府后,孙中山即就任大总统职。
远交近攻,先消灭陈炯明,稳定西南,再兴师北伐,是蒋介石给孙中山的建议,既然领袖采纳了自己的建议,而且各方面联络又很顺利,蒋介石很受鼓舞。在谒见孙中山时还商定,实施远交近攻方略的第一步,就是兴兵讨伐陈炯明的军事行动,孙中山已作出决定,败退福建的原北伐军改为讨贼军,以许崇智为总司令,并命蒋介石赴闽,协助许崇智挥师广东。
正是在这个背景下,回宁波准备赴闽的蒋介石,决心抛开各种个人考虑,献身革命[1]。于是,才有了“非尽吾力以铲除恶类,则誓不生还沪、甬”的誓言。
就在暗下决心的第二天,10月13日,蒋介石给长子经国写了一封信:
经儿知之:
我明日由甬上启程,要到福建去了,你在上海须要勤奋读书。……你于中文如能懂得一部四书的意义,又能读熟一册左、孟、庄、骚菁华,则以后作文就能自在了。每篇总要读三百遍,那就不会忘记了。余如英文最为重要,必须将每日教过的生字,在自习时,默得烂熟,一星期之后,再将上星期所学的生字熟理一遍,总要使其一字不忘为止。算学亦要留心,切不可厌倦懒学……你上半年没有脱课,我很喜欢,以后还要这样才好。……学生最要紧的就是上课的时候,不顾闲野,教员所说的话,句句听得明明白白,则功课自然容易精专,学业亦自然容易进步了。……
翌日,蒋介石从宁波启程,前往上海。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誓言,并且更进了一步:“默誓非除尽恶人,,不近女色,非达目的,不复回沪。今又入此试验场矣,试一观其成绩!”[2]
但是,到上海后,连续几天的晚上,蒋介石都一直和阿凤在一起度过。临行前的一天,下午蒋介石就在大东旅社等待阿凤,然后和她一起逛街购物。一路上,蒋介石既和气又体贴有礼,让阿凤感到很温暖。在南京路巧克力店喝冷饮的时候,蒋介石对啊凤说:“你的名字‘阿凤’是乳名,只有你母亲才能叫。你的朋友叫你的乳名是不合适的。我来替你起一个名字——洁如,怎么样?”又解释说,“意思是纯洁脱俗。在我眼中,你正是纯洁脱俗。你喜欢吗?这个给你。”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写上“洁如”这个名字,以为纪念。[3]当晚,两个人又一起去戏院观剧。[4]
第二天,蒋介石怀着不达目的不复回沪的悲壮心情,登上了开往福建的轮船。
就在两天前,孙中山发布大总统令,改人闽各军为讨贼军,许崇智为总司令,黄大伟为第一军军长,许崇智兼第二军军长,李福林为第三军军长,蒋介石为参谋长。
“总座,”蒋介石到福州,见到许崇智,便说,“弟不受任何职务,只以朋友身份,从旁协助总座。”
“那不好吧,”许崇智说,“还是就职为好。”
“总座如迫弟就职,弟只好回乡养病。”蒋介石坚持说。
许崇智无奈,只得听之任之。
蒋介石代表大总统慰劳各军将领,协助许崇智编组讨贼军,研究攻粤计划。
过了几天,汪精卫也来到福州。
“介石,你何以不就职呢?”汪精卫劝蒋介石说,“眼下,本党和孙先生所恃,惟汝为一部,先生对汝为和介石寄予厚望,特意派弟前来慰劳,说重任就托付你和汝为两个人了!”
“季新兄有所不知,”蒋介石满腹委屈,不能尽言,只是大发感慨说,“中国人不明大义,只争私权,民国之一无进步,自有其大因。民党尚且如此,其他更何论呢?”
“无论如何,介石要就职才好。”汪精卫坚持说,“我代你拟电呈报孙先生。”
蒋介石只好勉强承认受任。
又过了几天,汪精卫启程回沪,他告诉蒋介石说:“改组本党、联络各方,事务繁多,孙先生要我尽快回沪。”
蒋介石神情黯然,说:“弟也不该留在这里。”
汪精卫忙说:“介石何出此言?”
蒋介石说:“季新兄,弟心中有许多事,说不出来,但有感痛怨梗而已。”
汪精卫不解其意:“介石,有何难处,孙先生当替你解决。”
蒋介石只是说:“兵士纪律甚差,将领派系争斗,相互排挤,弟苦不堪言,难以措手足!”
汪精卫劝道:“介石,无论如何要坚持住,万不可轻言去留。本党大目的能否进行,端赖闽粤军事有无进展,倘若本党无一根据地,俄国援助也无从谈起。倘若福建、广东能够成为本党凭借,俄国援助就源源而来,局面会有大改观。倘若没有凭借,中国也成立了共产党,其宗旨与俄党相同,俄党何必舍共产党而援助本党呢?孙先生念兹在兹,请介石谨记。”
蒋介石明白汪精卫这些话的份量,只得咬紧牙关,坚持着。有时候,他“凝思审虑,状如痴呆”,有时候,检阅部队,讲话至“嗓音变哑”,履职两周,“夙夜兢兢,不敢稍懈”。并且,又一次暗暗发誓说:“此次讨逆杀贼报仇雪耻之责,皆在吾之身,招疑招忌,任劳任怨,本尝胆卧薪之苦志,矢沉舟破釜之决心,以扶本党主义而伸吾人正气,牺牲在所不恤。”[5]
但是,就在暗下决心后不过三天,蒋介石就分别给张静江、胡汉民和汪精卫写信,述说在军中的烦恼,说到总司令许崇智和军长黄大伟矛盾很大,难以共事,而他本人也无从发挥作用,甚至说:“十日内如毫无进步,则无可如何。”
胡汉民将蒋介石“十日内如毫无进步,则无可如何”的话急忙向孙中山报告。孙中山一听,深感错愕。他一面急派廖仲恺携长信前往福建,一面急电蒋介石:
接函甚愕。我以回粤讨贼重任托付汝为与兄,无论如何困难,总须完此任务,方能释肩,万勿轻去,以致偾事。如有阻力,当随时为兄解除。仲恺即来相助。
张静江也致电蒋介石:
……事甫著手,何可合去,成败所关非细,故务忍耐坚持。杰(张静江——引者注)病不支,展(胡汉民一引者注)须在先生左右。今以恺(廖仲恺——引者注)决来相助,万勿萌去志。
汪精卫去函相劝:
……昨(11月19日——引者注)奉兄致展堂兄及弟之函,尤为系念。兄之困难,兄即未言,弟已深知之。弟以人生做事,决无爽快干净之时,而兄之去留,关系此军之存亡者又至大,只能以忍耐坚持相劝慰。万一吾兄竞撒手,则前途希望绝矣!仲(廖仲恺——引者注)兄来,必有以为助兄,弟将赴奉天,俟由奉天回时,再定行止。近日奉张专以联结曹三(曹锟——引者注)为事,欲不战而屈吴(吴佩孚——引者注),决策如此,肯拔一毛以为我助,诚未敢必。但筹款别无他路,只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耳。北京政局转变甚剧,仲兄当能详之……
但是,孙中山、张静江、汪精卫的函电,并没有让蒋介石打消去意,11月24日,他在马尾登上了回沪的轮船。
船正待起航,廖仲恺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廖仲恺奉孙中山之命风尘仆仆赶到福州,得知蒋介石已登船,急忙赶了过来,又惊又急:“介石,不能走啊!”说着,把随身携带的一封孙中山的长信,交他过目。
顷见兄致展堂、季新书,有“十日内如毫无进步,则无可如何”等语。吁,是何言也?吾不能亲身来闽,而托兄以讨贼之任,兄何能遽萌退志如此?夫天下之事,其不如人意者,固十常八九,总在能坚忍耐烦,劳怨不避,乃能期于有成。若十日无进步则不愿干,则直无事可成也。……故望兄切勿萌退志,必期达灭陈(炯明——引者注)之目的,而后乃能成一段落。非然者,则必百事无成也。兄前有志于西图,我近日在沪,已代兄行之(指联络俄国——引者注),现已大得其要领,然其中情形之复杂,事体之麻烦,恐较之福州情形当过百十倍。此无怪吾国之志士,乘兴而往彼(指俄国——引者注)都者,悉皆败兴而返,吾幸而得其津梁,从此可日为接近。然根本之办法,必在吾人稍有凭借,乃能有所措施;若毫无所藉,则吾国之青年共产党,与彼主义完全相同矣,亦奚能为。所以彼都人士,只劝共产党之加入国民党者,职是故也。此可知非先得凭借不可。欲先得凭借,则非恢复广东不可。此次广东一复,则西南必可统一,如是便可以西南数省为我凭借,则大有办法矣。此次土耳其革命党之成功者此也。故兄前志之成否,则全在福州之一着也。能即进而灭广州之贼固善,如其不能,则保守福州而坚持,亦一进步也。盖有一日福州,则我有一日之凭借,外交内应,皆可以此为背景,倘并此而无之,则我不过为一租界亡命客耳,奚足轻重?故兄能代我在军中多持一日,则我之信用可加多一日,故望兄为我而留,万勿以无进步而去。……今则我在外活动,而兄等在福州,则为我之后盾也,有此后盾,则我之计划措施,日日有进步,或者不必待兄等恢复广州,我计划已达最后之成功,亦未可知也。故兄无论如何艰苦烦劳,必留在军中,与我在外之奋斗相始终,庶几有成。外间日日之进步,非纸墨所能尽,仲恺来,当能略道一二。总之十数年来,在今日为绝好之机会,吾人当分途奋斗,不可一日或息,庶不负先烈之牺牲、国人之期望也。千万识之。
读罢孙中山长信,蒋介石怅然若失,也只得下了船,和廖仲恺一起,回到福州。
“仲恺兄,精卫前日有信来,说北京政局转变甚剧,孙先生信中也说外间日日进步,皆等你来后详说,情形究竟如何?”
“操纵北京政府的直系,现在内部意见纷纭。吴佩孚主张法统重光后,维护黎元洪和旧国会,等制定了宪法,再选总统;曹锟则急不可待要当总统,直系内部的两派明争暗斗,搞得黎元洪、国会、内阁手足无措,动辄得咎,进退维谷。”廖仲恺说,“奉张、皖段,皆赞成联手倒直。只是张作霖寄希望直系内部分化,热衷于挑拨曹、吴矛盾。”
“孙先生所说进步,到底何所指?”蒋介石又问。
“最大的进步,就是联络苏俄有了头绪,苏俄答应援助本党革命。”廖仲恺说,“此外,西南各省中的滇军、桂军和粤军中许多将领,都表示拥护孙先生,愿出兵讨伐陈炯明。”
“苏俄何以要援助本党呢?”蒋介石问。
“苏俄乃劳农主义,本党扶助农工之宗旨,与之接近。”廖仲恺说,“况苏俄主张世界革命,以世界革命中心自居,支持本党革命,自是其宗旨。”
“恐非如此简单吧?”蒋介石说,“弟听到有传闻说,苏俄有吞并外蒙之心,先是联络吴佩孚,但是吴佩孚以其条件太苛而拒之,苏俄才转而联络孙先生的。弟认为,还是先要到苏俄考察以后再说。仲恺兄是知道的,弟早有赴俄考察之愿,想请孙先生允准。”
“介石,孙先生得知你有退志,既惊愕又焦急。”廖仲恺说,“孙先生先是发电劝阻,又派我专程前来,还有那封长信,想必介石看出来了,孙先生对你寄予厚望,无论如何是不愿你离开福州的。”
蒋介石对廖仲恺的话不以为然。什么寄予厚望!他心里清楚,孙先生固然信任自己,也重视自己的才能,凡有重大军事决策和行动,都要他参与策划、执行;但是,孙先生却一直没有授自己以实际军权,让自己独当一面,似乎,在孙先生眼里,自己只能做军事工作,即使做军事工作,也只能做高级参谋工作,充其量也就是做一个没有实权的高级幕僚。孙先生曾经对自己说,他像对待民国前的黄兴、二次革命时期的英士那样信用陈炯明,结果怎么样?既然孙先生相信自己对孙先生、对革命的忠诚,也不怀疑他的才能,那为什么现在不能像信用他们那样信用他蒋介石呢?
当然,这些话,蒋介石不能说给廖仲恺,只是发牢骚说:“可是,我留在这里有什么用呢?我不过是幕僚而已,人家愿意听我的就听,不愿意听就不听。弟刚愎浮躁,善谋不足而败事有余,再不知耻藏拙,必重累孙先生。”[6]
廖仲恺并不了解蒋介石的真实想法,听他如是说,忙道:“介石,到底有何难处,说出来,我不能解决的,报告孙先生替你解决。孙先生信中也说了这层意思。”
“怕是不好解决。”蒋介石说,“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回去。现在黄大伟因为改编的事,和许总司令难以共事,如不请黄大伟脱离军队,诸事无以推进。我决计陪黄去上海,比留这里更好。”
就这样,蒋介石隔了一天,于11月26日晚,偕第一军军长黄大伟一起,乘船回沪。
[1]参见杨天石:《寻找真实的蒋介石》,上,第76页。
[2]蒋介石日记,1922年10月14日。
[3]参考《陈洁如回忆录》第38-39页。但是回忆录说是她和蒋介石订婚后的事,似乎时空不合。蒋介石日记第一次出现“洁如”这个名字,是在此次会面后,蒋介石为其取“洁如”之名,很可能是在这次会面。
[4]以上据蒋介石日记。蒋介石15日到上海,20日离开,16、17、18、19日的日记,均有和“璐妹”在一起的记载。
[5]有一者均为蒋介石日记(1922年11月7、10、11日)中语。
[6]这些话,蒋介石在给许崇智的信中说过,参见《与许崇智书》,载《蒋介石年谱初稿》,第117页。后来他也曾经在一封信里说“如欲善用弟材,……在军事上独挡一方,便宜行事,而无人干预其间,则或有一二成效可收。”参见杨天石:《寻找真实的蒋介石》上,第89页。从中可以窥见这一时期蒋介石的真实想法,是对自己地位和职权感到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