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桂林。这里,是孙中山为筹划北伐设立的大本营。民国十一年,公历1922年的春天,大本营里的气氛,显得紧张而压抑。
3月26日,孙中山在大本营主持召开紧急会议。
“鉴于目前情形,我主张,当回师广东,解决陈炯明问题,待粤省巩固,方可再图北伐。”蒋介石情绪激动地说。
“去岁末,苏俄专使马林来桂,转达其政府有意助我之意,北伐可得俄之助;段祺瑞亦派其心腹徐树铮来见,奉张的代表很快也会来桂接洽。直奉两系大战在即,正是北伐之良机。”孙中山说,“仲恺来函,力主按原计划行动为好。他言一旦回粤,则内忧将无已时,吾人不欲观之。”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看到早日出师北伐!”蒋介石大声说,“此行一路南下,在船上我就开始拟定北伐计划书,真可谓夜以继日,废寝忘食,用了足足半个月才完稿!”
蒋介石是在孙中山、胡汉民、汪精卫、廖仲恺、许崇智一再催促下,恋恋不舍告别阿凤,于去年12月22日到达广东的。一路上,他一直在思考北伐计划,制订作战方案。在广州度过新年,孙中山、胡汉民等叠电催促,蒋介石又赶赴桂林,和胡汉民、许崇智等一再会商北伐计划。可是,大家都很清楚,身兼广东省省长、粤军总司令、广东“中华民国政府”陆军总长、内务总长的陈炯明,明确表示反对北伐。
从广州一到桂林,见到孙中山,蒋介石就建议说:“先生,对陈总司令,先生不应一再退让。”
“竞存说我是广东的总统,那竞存就是广东的皇帝。”孙中山半是自嘲地说,“我已告诉竞存,北伐胜利了,我自然不会回广东;不幸而失败了,也无颜回广东,无论胜利还是失败,广东都会交由竞存来主持。他不愿率军北伐,我就命他在后方接济粮饷。”
蒋介石不以为然:“竞存反对北伐,其中一个理由就是广东叠遭战祸,不可再搜刮民脂民膏用于战争,要与民生息,他怎么可能会接济粮饷呢?”
“不要过于猜疑。”孙中山说,“我的话,竞存还是会听的。”
蒋介石很失望,他真想拂袖而去。冷静下来,想到是年岁首抄录的曾国藩的嘉言,诸如“韬光养晦,忍辱负重”;“以志帅气,以静制动”;“军事之要,必有所忍,乃有所济,必有所舍,乃能有所全”等等,他还是忍住了。
苦闷之中,只有在书中寻找安慰。当读到胡林翼“林翼至愚,当不自作聪明;亦惟林翼颇聪明,当不自用其愚”这段话,蒋介石感慨万千,日记中写道:“可知我自作聪明,实为至愚之人,以后切不可自作聪明也。”[1]还把胡林翼“所望有兵柄者,日夜悬一死字于卧榻之旁,知此身之必死则于以求生,或有生机”这段话节录下来,以为自励。
这天,蒋介石又在读书,读到“愚公移山”和“精卫衔石”这些寓言故事,联想到当下的局势和自己的境遇,似有所悟,便提笔写道:“因知成功之难,非一朝一夕之可能也。今日之事,固非三五年不能收一段落,岂可心猿意马,朝三暮四,犹豫不决,轻举妄动,来往随便乎!”[2]
“介石,噩耗!”胡汉民突然出现在蒋介石面前,沉痛又愤怒地说,“仲元在广州火车站被暗杀了!”
蒋介石大吃一惊。由于北伐粮饷问题迟迟未能落实,孙中山只得派粤军参谋长邓铿前去催办,想不到竟遭暗杀。
“再也不能回避和竞存之间的矛盾了,”胡汉民说,“我们都要向孙先生陈言。”
第二天,孙中山召集紧急会议研究对策。
“先解决了陈竞存,再说北伐之事。”蒋介石说。
孙先生似乎难以决断。
这次,蒋介石决定一定要坚持,于是高声争辩说:“现在的形势是内忧回避不了,早晚要解决。不解决,无以言北伐!况且,北伐要取道湖南,而湖南的赵恒惕和陈炯明唱和联省自治,反对借道北伐。”
“竞存断不敢背叛于我,只要彼不公开叛变,我不能讨之。”孙中山说,“可潜师回粤,改道江西出师北伐。”
会议一结束,胡汉民奉命赴韶关组建大本营,许崇智则奉命率部向粤北迂回。总统府参军长吴忠信则被委为军事全权代表,择日北上,配合汪精卫、伍朝枢,联络皖、奉两派首领,商讨“三角联盟”共同对付直系的军事事宜。
北伐大本营的决策,陈炯明很快就知道了,他来电质问北伐军回粤目的何在?并呈请辞职。
孙中山批准陈炯明辞去广东省省长、粤军总司令、内务总长职务,仍保留陆军总长职务。
“先生,对竞存,不可再存幻想,早日解决为好。”蒋介石单独谒见孙中山,建言说,“没有巩固的后方,北伐就不会有胜利的可能!”
“介石,不必再说了,”孙中山态度坚决,“竞存只要不公开叛变,决不能内部相残!”
“可是,先生,没有巩固的后方,北伐如何推进?”蒋介石争辩说,“再说,等到他公开叛变,则为时已晚,从前的一切努力,皆付之东流矣!”
“我已命精卫、仲恺从中调和,”孙中山说,“在我回广州前,你先期到广州去,和竞存会晤,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自己的建议没有被孙中山采纳,蒋介石闷闷不乐,对自己的盟兄吴忠信说:“礼卿,时至今日,孙先生还对陈炯明心存幻想,将来必陷于被动,到时候,悔之晚矣!现在,北伐已陷入进退维谷境地,眼不见为净,我还是走开的好。”
“眼下这个局面,你不宜一走了之。”吴忠信劝阻说。
蒋介石只好强忍着,赶赴广州。
可是,就在蒋介石抵达广州的前一天,陈炯明避往惠州去了。
“竞存明明知道孙先生派我来见他,他居然故意避而不见!”蒋介石怒气冲冲,对廖仲恺说,“他这是不留余地!”
“介石不必动怒,”廖仲恺劝道,“竞存此去,想来也是不想激化矛盾,避免冲突,吾人就将此视为留有余地嘛!”
“看来,我蒋某人是该离开了。”蒋介石说,“你们去和他调和矛盾好了!”
廖仲恺劝道:“当此千钧一发之际,介石千万不可意气用事。竞存回避,我遵孙先生之命负责为北伐筹措粮饷,事仍可为。”
蒋介石只有苦笑了。当晚,他就在车站住了一夜,等待第二天孙中山的到来。
“先生,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蒋介石说,“竞存已不可能回心转意了!”
“竟存会如此恶劣?料他也不至于背叛我吧?”孙中山说,“韶关大本营由汉民代理北伐军大元帅,我就坐镇省垣,仲恺负责接济粮饷,北伐仍可如计划进行。你即可赴汝为部,履行你的参谋长职务。”
蒋介石再也不好说什么了,怀着失落的心情,回到在广州的住处,看到广东省财政厅厅长古应芬收转陈果夫于4月4日写来的一封信。
拆阅来信,蒋介石沮丧万分。
春节前,蒋介石从1月9日《申报》看到《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股东会纪》的消息,说交易所盈利达661129元;2月22日的《申报》上又看到《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股份发给红利公告》,股东会决定提取50万元作为第三届股东红利,每一老股5元,新股4股作一老股。
这些消息,加上得到了天真少女阿凤,北伐也按照他的计划书在筹备中,到桂林后的40多天里,蒋介石难得地心情愉悦起来。他不断给阿凤写信[3],照了两张相,自己就觉得“很有光采”,寄给阿凤和姚冶诚母子看,还给纬国写信说:“我在桂林,孙公公及胡、许、吴[4]各位伯伯往来极其亲热,亦极其有趣,而且我住的八桂厅,亦极其幽雅,为桂林省城第一好地方。”另一封信里,他告诉纬国母子,他“精神天天好起来,旧病亦已经好了”。蒋介石也很关心生活开销和生意上的红利,写信说:“去年家中的账目及上海汇来银若干,最好写一封详细的信来。”
没有想到,事情的变化如此之快。军事上的事,或许并未出乎蒋介石预料之外;可是,商场的变化却是他不曾料到的。
刚过春节不久,蒋介石就收到陈果夫发来的电报,报告他说上海发生交易所风潮,张静江失败[5]。
正担心会不会分文不留的蒋介石,从陈果夫信中终于知道了,何止分文不留,还亏损数万元。
“约数亏去五万元,”陈果夫在信中叙述了相关情况后说,“静江先生损失,应与吾叔相等。”他又详细列举说,“恒泰号去年下半年之红利,每股四百六十余元。利源号截至去年底止,约盈利七八千元,并未分派。茂新至去年底,约盈利有二万余。此次损失,茂新约在二三万左右,利源损失或比茂新多。”[6]
“太相信静江了!太相信别人了!”蒋介石追悔不已,“拿出二十万金交给静江,转眼间居然血本无归,还欠下一屁股债务!”他焦躁、反思,冷静下来又总结教训、自我安慰:“以二十万金信托于静江,经营商业,全权交人,自不过问,虽信人不能不专,其病则在自不预问,不知机,不留心,无经验之累也,有何悔也。”[7]
诸事不顺,蒋介石烦恼不已。
孙先生、廖仲恺等皆言北伐可继续进行,蒋介石大不以为然。他认定,没有后方,北伐不可能有大的进展。既然如此,留有何益?蒋介石收拾行囊,准备离开。
孙中山闻讯,亲临蒋介石的住处挽留:“介石,你又要走吗?此时你若走,则我和汝为机能全失,人无灵魂,躯壳何用?”
“先生!”蒋介石为孙中山的话所感动。
可是,送走孙中山,蒋介石斟酌再三,还是决计回避。当晚,他便乘船离开了广州。
[1]蒋介石日记,1922年3月19日。
[2]蒋介石日记,1922年3月21日。
[3]据蒋介石日记记载,从1月9日到5月22日,蒋介石和阿凤的通信往复,至少有10次。但3月22日以后到其辞职回乡,就再也没有这方面的记载了。
[4]指孙中山、胡汉民、许崇智、昊忠信。
[5]是年春节为5月10日,蒋介石5月15日日记云:“今日接上海来电,言交易所风潮,静江失败,余必被累,损失不少,或分文不留也未可知。”
[6]《陈果夫致蒋介石函》,手迹,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转引自杨天石:《寻找真实的蒋介石》,上,第72页。
[7]此为一个月后即5月25日蒋介石日记中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