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新年前后,劝驾的函电,像旋风一样,向蒋介石刮来。
但是,蒋介石的感觉,并不好。党中领袖、故旧友朋如此函电交驰,劝他赶赴沙场,是真的高看自己?
蒋介石不这么认为。
有一件事,蒋介石耿耿于怀。
去年新年后,孙中山、张静江、胡汉民、陈炯明等也曾经一再敦促蒋介石离沪南下,蒋介石不得已,决定从命。为此,他去拜访也住在上海的汪精卫。
“这些年,季新兄游历海外,更增学问,还请季新兄对中正多多指教。”蒋介石谦虚地说。
汪精卫虚文应酬道:“岂敢!这个世道,像我这样的人,现在是没有什么用处的。我在想,不如本我所学,干一些切实改良风气事业的工作来得有益。”[1]
“哪里,本党离不开季新兄这样的人才。”蒋介石敷衍着。
恰好,胡汉民、廖仲恺也到了汪精卫寓所,蒋介石便向几个人谈到陈炯明、朱执信等电召他的情形。
“祝贺!祝贺!”胡汉民、汪精卫、廖仲恺纷纷说,“看来,非介石出山,则军事无望啊!”
蒋介石“殊感不快”,觉得这几位党中大佬,讥他蒋介石名不副实,他感叹自己“资格犹浅,为人所诧异。”[2]
言犹在耳,这些人,怎么可能觉得他蒋介石是不可或缺的人物呢?无非将自己视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马前卒罢了!
还有,廖仲恺信中的不逊之词、戴季陶造访时的声色俱厉,都让蒋介石心里很不是滋味。
所以,蒋介石不想就这样轻易答应赴粤,但是对此也不能置之不理。
于是,蒋介石于1月4日给胡汉民、廖仲恺回信:
……弟之对党对友,不敢存一分偷安之心,亦不敢作丝毫矜张之气,而对于爱我诸公,更不愿有些敷衍客气之意,以自暴自弃。即对仲兄(廖仲恺——引者注)之函,时形不逊之词,殆亦自居挚友,率性直书,无所隐饰,不敢效世俗轻浮之状,以自负良知。……弟对粤事,终抱怀疑不安之态,……今日竟存(陈炯明——引者注)对先生(孙中山——引者注),如当二人看待,则将来一场无结果,可以断言也。……
第二天,蒋介石又给戴季陶写了封信
……日前一剧开场之初(指12月25日因戴季陶迫蒋介石赴粤引发争吵之事——引者注),实以兄(戴季陶——引者注)声色俱厉,不容我置喙余地,态予人难堪。兄固爱我,凡有劝解,无不顺从。然弟索性急躁,平时对人太欠恭敬,而对兄则十分忍耐,故于吃亏受气之余,不知不觉之间,酝酿之久,是以爆发于今兹患难相共甘苦共尝之日。事后思之,自愧更又自笑。为人不自爱惜,暴弃傲慢,一至于此,有何面目以对良师益友耶。兹引曾涤生(曾国藩——引者注)诫其弟……家书一节,以为我二人取照宝鉴,则往后之交谊,益加深挚,未始非因此而玉成也。
……1月10日,蒋介石接到张静江1月7日所写信函,告诉蒋介石两件事:一是孙先生来电,促他赴粤;二是替他代认恒泰股份,同时还劝他和戴季陶主动和解。
蒋介石回函:
……日来闲居,常以弄墨自娱……代认恒泰股份,甚感,请为签字。……季陶为我益友,而公则为我良师也。……季陶爱我而不知我之短处,且感情用事,责人太苛……只知骂人,而不恤人之困难。……孙先生七日来电,促我速行,……祈吾公代复一电,措辞宜圆,不致有伤感情耳。
其他人的敦请,蒋介石可以拒绝,但是,孙先生亲自电促,他置之不理,于心不安。或许是担心伤了与孙先生的感情,1月10日这天,他埋头起草了一份《军事意见书》,提出了对时局、对于军事准备、对于北方出兵准备等共九个方面,邮呈孙中山。又对粤中老资格的党人古应芬5日来函,写了回信,告诉他自己拟于两星期之内启程赴粤,并请古应芬将此函转请廖仲恺、汪精卫、胡汉民一阅。
1月11日,蒋介石又接到孙中山来电
转介石兄鉴:援桂(即讨伐桂系军阀——引者注)克日出师,请兄(蒋介石——引者注)速来臂助,兄本允赴粤追随,勿再迟延为幸。盼复。孙文。
蒋介石不相信陈炯明会带粤军出粤,所以他决定还是不能答应孙先生马上赴粤,遂于次日回电:
……今莅粤五旬,未闻发一动员令,中(蒋介石——引者注)是以有待。如果出师期定,当不俟召前来效力也。中正叩。
随后的几天里,蒋介石又陆陆续续接到戴季陶、邵元冲、杨庶堪、胡汉民、陈炯明等人的函电。
戴季陶在信中说:
介石我兄惠鉴:尊书敬悉。是日弟不自知何所开罪于兄,惟自信对兄为一腔热诚,即劝兄赴粤,虽属为公,亦有一半系为兄个人打算,无故而逢兄之盛怒……兄之自我之强,有不可当者,然而杯酒失意,辄任性使气,不稍自忍,以此处世,深虞召祸;即不能,亦足碍事业之成功。……至于遇事忍耐沉静,以中正和平自持一层,即兄居家亦宜如是,对于家人、雇仆、同乡、戚友,更不宜动辄任性使气,有不如意,则骂詈随之……静江与弟皆认为忠厚和平为先生(孙中山——引者注)唯一优点,……甚愿与兄共勉学之耳。……
杨庶堪在信中说:
……中山先生政治兴趣未衰,……尤欲持以勉兄共襄其业,且见兄之重要过于一般同志。……
盟弟邵元冲信中说:
先生(孙中山——引者注)处能真心办事之人,实亦太少,吾人万不能不尽心以助之。……兄既谓中国宜大改革,宜彻底改革,则兄必已自任为负改革责任之一人……如是则兄必非厌恶中国社会之人,乃不满意现在中国社会之现象而已。……吾人因爱社会,关切社会,故不能不自己努力,不能不为社会努力,否则一齐撒手,中国不成其为国家矣。……
陈炯明来电说:
请秘密转蒋介石兄鉴:……中军指挥官无人胜任,非借重吾兄不可。破桂之后可图长江,革命前途实有希望,务请来粤。……
胡汉民信中说:
……季陶私自离粤,弟(胡汉民——引者注)切责之,渠乃欲挽兄(蒋介石——引者注)来以自赎,相迫太切,其意则可谅也。仲恺前致兄书,今兹亦不自忆作何语,以粤中财政为桂匪捣乱至于破产,而军饷火急……仲恺支持太苦,日夕如坐愁城,亦企以恕季陶者恕之耳。……望兄来如望岁,……仲元(邓铿——引者注)亦言“我自信不如介石远甚,介石……是平桂必要的一个人。”故兄更勿迟迟,以顾大局。
蒋介石回了戴季陶一信,说:
……吾谓先生(孙中山——引者注)待友,其善处在简直痛快,使人畏威感德;静江待友,其善处在不出微言,使闻者自愧。而兄(戴季陶)之待友,限格太严,锋芒太露,度量不甚宽在,此其所以逊于孙先生与静江也。然兄之待吾,私爱之厚,道义之深,有过于孙先生与静江之待吾者,而吾之待兄,固亦奉为畏友良师……粤中自成风气,孰有如孙先生之以诚待人者,而其内容复杂,尤非吾兄所尽悉。如以对我个人言之,则挥之使来,招之使来,此何等事,而谓吾能忍受之耶!气度太褊狭,则或有之,然吾人妄自尊大固不可,轻自菲薄,亦何可为耶?趋炎附势,夤缘于权豪之门;贪位恋栈,乞怜干无情之友,是岂吾辈自重党员人格之道乎?……总之,弟不愿自居偷安,亦决不愿自外于世。畏谗避怨,是或有之,而贪生怕死,则未之有也。彻底之事,根本之计,则乐为之;不实之事,无益之举,则不乐为也。弟处世之病,在乎极端,故有生患难之至友,而无应酬敷衍普通之交好。……兄之所以不轻弃夫弟者,……而终望弟有成业之一日乎。……
给戴季陶回信的第二天,蒋介石又给陈炯明复电,并上书陈述战略,他答应陈炯明,不日赴粤。
1月27日,蒋介石离开奉化,前往上海。
“先生及诸位同志函电叠催,不去于心不安,”蒋介石见到张静江,向他报告了各人函电概要,并**心迹,说,“然则,说是出兵讨桂,孙先生至今尚未发布动员令,讨桂到底能不能付诸行动,尚属未知中,弟此去,实在为时过早。”
“去还是要去。”张静江说,“介石此去,足慰众望。”
蒋介石说:“二哥,弟思考再三,今后决心对于自己地位,始终以个人名义赞助孙先生及竞存兄,如无军械自练军队,凡有职责,一概不受,以为藏拙养精之地。此时若盗虚名而无实际,一朝失败,则前途绝望矣!”
在沪上盘桓了数日,蒋介石于2月6日抵达广州。
第二天,蒋介石谒见孙中山,建议说:“先生,中正以为,粤军唯一的方针,乃在从速讨桂,向外发展,如此,则内部之团结可以巩固,广东根据地亦可以巩固。粤军今日处于苟安保守地位,如不积极进行以谋发展,则两三个月后,大势一变,则悔之晚矣!如果能迅速出发,虽掷十万金之饷弹亦不足惜!万不可不计其大而务其细,不谋其远而图其近。”
“介石能来,甚好。”孙中山说,“平桂计划种种,正待参定,各事之筹备,也需周察始免缺憾。你要多为竞存筹策。”
蒋介石觉得,孙先生对他的话,似乎并没有重视。但是,他还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遍访陈炯明、廖仲恺、胡汉民、许崇智、邓铿,研究讨桂战略。
2月11日上午,从陈炯明处出来,蒋介石在4天里第三次谒见孙中山。
“先生,此来粤中,得悉竞存要建设广东模范省,正全力推进兴办实业,筑建公路,实行免费教育,革除陋俗,禁绝烟赌逐项政策,甚获人心。”蒋介石说,“竞存之举,固然惠及全粤父老,然则,有句话,正中敢布腹心,向先生言之。先生之于竞存,只可望其宗旨相同,不越范围,若望其见危授命,尊党攘敌,则非其人,请先生善诱之。”
“宗旨相同,即当信托之。”孙中山说,“还是要同心同德。”
蒋介石知道,孙先生对他的话,不以为然,也就不便再言。随之,蒋介石又去拜访胡汉民。
“竞存要邀请陈独秀来粤组党。”胡汉民说,“还要他担任教育委员会的委员长,说是要为广东引入新思潮。”
“陈独秀办的《新青年》我是经常看的,”蒋介石说,“确实令人耳目一新。”他又问胡汉民,“展堂兄,竞存兄说起联省自治,到底是怎么回事?”
“联省自治是一帮学究,有鉴于国内局势,提出的和平解决办法。”胡汉民说,“概而言之,民主当自下而上实行之,由县而省,实行自治,制定省宪,省长民选,自治各省联合,组成联邦共和国。”
“如此说来,联省自治是改良的办法,”蒋介石说,“孙先生是主张革命的,那孙先生不可能赞同联省自治。”
胡汉民说:“联省自治,在学者或许是出于理想,但对地方实力派来说,就难免有为军阀割据提供口实之嫌。”
蒋介石说:“展堂兄,弟早向孙先生说过,竞存不会真心服从孙先生的。弟所以不得不屡屡辞职,实在是竞存对弟一味猜忌,弟难以在粤军立足。”
胡汉民说:“介石,你知道竞存名字的来历吗?他曾经告诉过我说,他少年时做过一个怪梦,梦中左手揽月,右手挽日,故名炯明。他写的诗中有‘日月梦持负少年’之句,此人心中念念不忘的,是要做扭转乾坤的人物。我早就看透,这个人野心很大,把粤军看成是个人成就霸业的资本。所以我多次向孙先生建言,削弱他的权力。”
“可是,孙先生一味信任他。”蒋介石抱怨说。
“那也未必。”胡汉民说,“你知道,粤军共有两个军,竞存是总司令兼第一军,汝为为第二军。孙先生采纳我的建议,将粤军分为三个军,汝为的粤军第二军改为国防第一军,另组国防第二军,委黄大伟为军长,均不受粤军总司令节制,而直属军政府统辖。还有,孙先生采纳我的建议,划广州为直辖市,不受省长节制,委孙先生公子孙科为市政厅厅长。”
“难怪竞存对展堂兄多有不满。”蒋介石说。
胡汉民叹气说:“可惜啊,许汝为和孙先生的公子哲生,实在不争气!倘若他们有介石的见识和能力就好了。所以,我多次和孙先生说,一定要介石你留在粤军,以为牵制。这也是你每次辞职后我都不厌其烦敦请你回来的原因所在。”
胡汉民如此信任自己,蒋介石很感动。
“无论如何,眼下是要平定广西,一旦两广底定,挥师北伐,或许有些矛盾就迎刃而解了。”胡汉民说,“走,我们一起去访汝为,研究讨桂计划。”
在许崇智家里,三人研究了讨桂计划,胡汉民走后,许崇智问蒋介石:“介石,有一件事,孙先生有没有和你说起?”
“何事?”蒋介石问。
“做总统之事。”许崇智说。
蒋介石大吃一惊:“孙先生要做总统?”
许崇智说:“对。那天孙先生找我垂询,说因对抗北京政府和外交上的考虑,他想取消军政府,成立正式政府,他来做大总统。”
“为什么非要做总统呢?”蒋介石不解。
“孙先生说,革命需要两件东西,一件是权,一件是力。他一定要做总统!做了总统就有了权和力了。”
“汝为兄何意?”蒋介石问。
“我说,服从党,个人无异议。”许崇智回答。
“那汝为兄内心到底怎么想的?”蒋介石又问。
“既然是孙先生的主张,吾人只有服从。”许崇智说,“不过,私见以事实上之利害关系言,平桂后先举大元帅,再选总统,较为妥当。”
“陈总司令呢?”蒋介石又问,“他是何主张?”
“我看竞存不支持孙先生选总统之举。”许崇智说,“竞存对孙先生一味以武力解决国内政治,始终不以为然,眼下竞存热衷于联省自治,正命人起草广东自治条例、民选县长施行办法,想通过联省自治找到解决国内局势的办法。倘若孙先生选总统,势必激化与北京政府的矛盾,继续走武力对抗的道路,竞存怎会赞成?”
蒋介石有些失落。如此重大的问题,孙先生竟然对自己无一字言及,显然觉得自己的意见无足轻重。
“介石,你以为此事当办吗?”许崇智问。
“当年组建护法军政府,名义上还有西南六省。现在呢?西南各省都宣布自治,唯有广东一省勉强承认军政府。桂逆未平,西南也还未能统一,南下的国会议员也不足法定人数,如何选举总统呢?”蒋介石说,“即使勉强选总统,不也是广东一省的总统吗?外交上,能够增加砝码吗?身为广东省长的竞存,会乐观其成吗?眼下关键是讨平桂系,巩固两广,以两广为根据地,北伐以谋江浙,推翻北京政府,那时再选国会、举总统,岂不名正言顺?”
“孙先生意已决,恐难以改变。”许崇智无奈地说。
“倘若孙先生执意选总统,弟料党见随以歧异,内部因之不一,西南亦将为之涣散,必重蹈民国七年大元帅之覆辙。”蒋介石忧心忡忡地说,“总之,若孙先生做总统,不益反损!”
此事,令蒋介石很是烦闷,他便再次谒见孙中山,想表达自己的不同意见:“先生,道路传闻,先生有选总统之意……”
不等蒋介石说完,孙中山打断他,说:“介石,现在要紧的是军事,而本党的军事人才实在匮乏,你还是专心军事,不必过问政治。”
蒋介石不便再说下去了。
心情烦闷的蒋介石,只好按照孙中山的要求,专心于军事。可是研究讨桂计划时,又是意见纷纭。
“展堂兄,何以讨桂的计划,陈总司令总是不满意呢?”蒋介石问胡汉民,“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竞存永远不会满意,”胡汉民说,“因为他根本不想讨桂。”
“何以见得呢?”蒋介石问。
“孙先生要竞存率军讨桂,竞存担心他走后,广东会落入他人之手,自然不热心;孙先生也曾设想,既然选总统意见纷纭,是不是退一步,在主席总裁的身份上加一个大元帅的头衔,亲自率军讨桂。可是,竞存又担心粤军会被孙先生带走,还要广东负担军费,也暗中阻挠。所以讨桂计划,他永远不会满意,只是他不便说出口,不免搞些暗地的动作。”
明白了这一点,蒋介石大失所望:“讨价还价,权术奸诈,皆非我所能也。见几不作,必招怨尤,徒伤岁月,而无益事实,我何为者耶?”[3]蒋介石自问。
一气之下,在广州停留了仅仅7天,蒋介石即以侍母病为由,返回奉化。
[1]参见参见雷鸣:《汪精卫先生传》,第116页。这些话,应该反应的是汪精卫在这个时期的心态。
[2]参见蒋介石日记,1920年5月51日。
[3]蒋介石日记,1921年2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