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下旬的一天,尚未从失去英士大哥这位恩师、挚友的阴影里走出来的蒋介石,接到孙中山交给他的一项新任务:到山东去,协助许崇智整顿中华革命军东北军。
接到任务,蒋介石自上海乘船,前往青岛。
一到青岛,蒋介石便先找到在东北军任职的振武学校的同窗好友王柏龄。
王柏龄此人,出身江苏名门,14岁入读南京陆军小学,毕业后转往保定速成学堂,与蒋介石同学。之后和蒋介石、张群等一同赴日本留学,进入振武学堂,并与蒋介石、张群一起在日本高田军中实习。辛亥革命时,与蒋介石、张群先后回国,参加光复上海、南京之役。二次革命时,和蒋介石等参与上海起事,失败后再往日本,因振武学堂的学籍尚保留着,可以直接进入陆军士官学校学习,王柏龄和张群等,就继续此前中断的学业,成为士官生。随后就被派到中华革命军东北军,任总司令部中校参谋,、并任第一混成旅旅长。
王柏龄说:“介石兄,记得当年你是最在意士官资格的;辛亥革命我们中断学业,其实学校一直保留着我们的学籍。这些年你一直追随英士兄讨袁,锲而不舍,士官资格到底没有拿到。倒是我和张岳军,二次革命失败逃到日本后,看到大局无法扭转,便转而向学,恢复学籍,把士官资格给拿到了。”
想到这些年出生入死而又一无所成的经历,想到遇害的英士大哥,蒋介石不免感慨欷□。
蒋介石说:“想不到,袁贼突然间死去了。可惜的是,只差10多天的工夫,不然,或许英士兄不会死。”
“是啊,英士兄是5月18日遇害,袁世凯是6月6日死。”王柏龄说,“或许英士兄想不到,他死后这两个月的工夫,局势变化会如此之大。”
“局势变化,非孙先生与本党主导啊。”蒋介石愤愤不平,“副总统黎元洪继任大总统,段祺瑞组织责任内阁,恢复元年南京临时参议院制定的《中华民国临时约法》,恢复国会,大赦党人等等,这都是北洋派和西南护国军讨价还价的结果。”
“不管怎么说吧,对本党来说,正处束手无策之境,袁世凯一死,我们的讨袁军事,就算不战而捷了。眼下,国家统一了,政治已恢复到了民国元年的轨道。”王柏龄说,“革命,已经没有对象了。介石兄,如此说来,我们的中华革命党,到底还存在不存在呢?”
蒋介石说:“黎元洪继任大总统的次日,6月8日,孙先生发表宣言,说‘袁氏未去,当与国民共任讨贼之事;袁氏既死,当与国民共荷监督之责,不使谋危害民国者复生于国内’。现在国会恢复,国民党是国会中的第一大党,孙先生所说‘监督之责’,从政治上看,或许可以理解为以国民党名义在国会行使监督权。中华革命党本来就没有正式对外公开,现在只好继续使用国民党的名义了。至于中华革命党,孙先生只要不说取消,那就是继续存在。”
王柏龄说:“清朝的时候,我们革命,民国成立了,我们二次革命,三次革命,眼下,政治导入正轨,想革命也没有借口了。我辈是靠革命安身立命的军人,看来,此后要失业啦。”
“不是还有东北军吗?”蒋介石说,“眼下虽然名义上国家政治上了正轨,但是内里,从中央到地方,还是大小军阀把持着。或许孙先生派我来整顿东北军,就是想保存点革命的军事力量。”
“介石,别提了,别提了。”王柏龄说,“什么东北军,名副其实的乌合之众啊。”
蒋介石大吃一惊:“外人对东北军确有‘乌合之众’的讥评,茂如乃东北军高级军官,因何也这样说?”
去年,日本乘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对德宣战为名,出兵强夺了德国在中国的势力范围胶东半岛及其胶济铁路。得到这个消息,孙先生全力疏通日本官方,当即委派中华革命党的党务部长居正和军务部部长许崇智,前往刚被日军占据的青岛,组建中华革命党东北军。这些情况,蒋介石是知道的。
“以有‘四捷’雅号的英士兄的精明强干,在上海经营有年,关系盘根错节,受命组建中华革命军东南军却无果,何以东北军在青岛能够组建出来?”王柏龄自问自答,说,“因为有日本人的庇护,又从日本占领军那里获得了大量的武器弹药支持。至于军人,那就庞杂了:有收编的胶东各县的民团,有受策动南下的辽东‘红胡子’千余人,有招募的自愿参加反袁革命的热血青年,还有警察、退伍士兵、被策动反正的旧军人。实际上,其中还任用了大批日本浪人、学生,还有日本军人,在里面充当间谍。”
蒋介石又问:“何以东北军能够一举控制高密、昌乐、益都等好几个县,又攻占胶东重镇潍县,三次进围省城济南,声震华北?”
王柏龄说:“有日军占领区这个后方,加上日本浪人和军人的直接帮助,所以才取得进展。”
蒋介石继续问:“茂如,眼下东北军的情形怎样?”
王柏龄叹气说:“差不多解体了。东北军成分复杂,也就是招募的一些青年学生,是抱着满腔的爱国热忱参加讨袁革命的,他们军事技术较差,但纪律严明,自觉性高,至于其他成分,就大成问题了。军中那些东北的‘红胡子’,虽然归顺了革命,可恶习不改,惯于自由行动,到处抢劫,军纪**然,百姓怨声载道;至于警察、退伍士兵,自不待说,所谓兵、匪一家,和土匪没有两样;即便是民团,也不单纯,里面混有不少日本特务,以东北军作掩护,从事间谍活动,经常将东北军的编制、军事部署和行动计划等向日本的间谍大田报告;反正的旧军,潜逃成风,反正过来的北洋第五师,不几天即有600多名官兵私带武器逃跑;即使军中的党人,也不乏投机分子,第一支队的两个头头吴大洲和薄子明,开始时,以中华革命党和中华革命军东北军的名义行动,随后,他们眼看护国军的势力日益壮大,就又抛弃了中华革命党和中华革命军的组织,与护国军取得联系,在1月28日改换了护国军的旗帜,吴大洲自称‘山东护国军总司令’,薄子明为‘副总司令’。”
“整顿的任务很繁剧啊。”蒋介石说。不过,四年前,沪军第五团的成分也很复杂,许多都是沿海的渔民,经过短短几个月的训练,就成为沪军中的名牌部队。蒋介石有信心,把东北军整顿好。
“许代总司令这个人,茂如兄观感如何?”蒋介石问。
王柏龄说:“许代总司令有‘贵公子’之雅号,想来介石兄是知道的吧?”
蒋介石明白了老同学的意思,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了解了情况后,蒋介石拜见东北军代总司令兼参谋长许崇智。
许崇智是广东人,中华革命党军务部长。因总司令居正是国会议员,到北京参加国会活动,参谋长许崇智代总司令职务。
蒋介石说:“弟奉总理之命,此番前来,协助许代总司令整顿军务,请代总司令指示办法。”
许崇智似乎对整顿兴趣不大,说:“介石,眼下参谋处长因病请假,你就担任代参谋处长吧。至于整顿的事,介石看着做吧,你可以以我的名义便宜行事。”
蒋介石要的就是这句话,他的底气一下子足了。
第二天,蒋介石来到位于潍县的东北军司令部。
一眼看去,蒋介石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路上,蒋介石就发现,几个官兵身着军装,在民居店铺闲聊;有一个军官,正在体罚几个士兵,让他们跪在院子里思过。
司令部大门口,站岗的哨兵横七竖八地扛着枪,人员进出随随便便。一眼望去,士兵高矮悬殊,老少不齐。
蒋介石眉头紧锁,满脸怒容,没有好气地命令说:“把司令部的编制表和师、团的花名册拿来。”
司令部的官兵一个个面面相觑。
“为什么不动?快拿来!”蒋介石呵斥道。
一个军官回答说:“没有。从来没有什么编制表、花名册。”
蒋介石大吃一惊。他不敢相信,一支部队,居然没有编制表和花名册。他强忍住怒火,质问说:“那,东北军号称30000余人,从何知道整个部队确切人数有多少?”
“不知道。”一个军官回答说,“确切人数,谁也不知道”。
蒋介石怒火中烧,喊道:“去,把总值日员,各处、师、团的值日员叫来。”
没有人动。
“为什么不去?!”蒋介石质问。
“没有值班员。”一个军官回答。
“那么武器呢?武器有多少?”蒋介石大声说,“把军械局的武器报表拿来!”
“没有。”一个军官回答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什么武器报表。”
蒋介石质问:“一支部队,装备有飞机、大炮,却连武器报表都没有?”
蒋介石气得说不出话来。
正在这时,士兵报告说:第一师某部在南流附近各村庄抢劫焚掠。
“这还了得!”蒋介石大惊,“我辈军人之责,本是为平民解除痛苦的,似这样抢劫焚掠,与土匪何异!”
“本来就是土匪嘛。”有人低声说。
蒋介石不理会,对许崇智说:“许代总司令,应饬令第一师对所部在南流一带的抢掠事件彻查严惩。”
许崇智说:“传本代总司令的命令,命旅长赵中玉查明来报。”
过了两天,蒋介石又找到许崇智,说:“汝为兄,东北军司令部机构不健全,规章制度甚缺,整顿应从这里人手。”
许崇智似乎热情不高。
蒋介石却侃侃而论:“总司令部没有侦察员、参谋处没有侦察科之设,不侦察敌情岂能知彼知己?故总司令部应添侦探员数名,参谋处设谍报一科。还有,整个东北军也没有军医,总司令部当设军医科,各师、团队亦应设军医,战时救死扶伤,平时整顿卫生。”
许崇智点头。
“总司令部还应设总值日员一名,由参谋与副官各处长轮流担任,各师、处也要设值日员,以与总司令部联系汇报。总司令部的出人人员应有出入凭证,总司令部各物持出时,亦应发持出证为凭。”蒋介石继续说,“各处应建立编制表,各师、团应向总司令部递交所属部队的花名册。军械、经理两局,应建立健全会计制度,各种军械武器、经收支款项,都应造具表册,以备查核。各师、团现有武器军械,亦应造表上报。还有,各部队的起居和训练时间要统一;各站岗的哨兵口号要一律明确,官兵扛枪的方式要—律枪身向右,以归统一;当裁汰老弱,以后征兵时,对于应征者的年龄、体格和文化程度都要有一定的要求;嗣后兵卒不得身着军服在各铺户座谈,及行路时不得向商民恫吓、敲诈;兵士有过,不准罚跪,以保军人体面。”
“介石,一应事项,就照你说的办吧。”许崇智敷衍说。
蒋介石夜以继日,埋头拟订条令。草案出来了,他召集参谋处人员讨论,大家争论不休。
“你说的那些,做不到!”有人说。
“是军人,就应该做到;连这些都做不到,就不配做军人!”蒋介石大声反驳说。
不管是不是有人反对,蒋介石把自己拟定的条令,直接呈报许崇智签发了。
过了几天,蒋介石到部队检查条令贯彻情况。他来到一个团的驻地,一眼看去,和原先看到的散漫情形,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禁大怒,命把团长找来。
团长王贯仁很不情愿地来见蒋介石。
“士兵为什么不训练?条令为什么不遵守?纪律如此松弛,与军阀的部队何异?”他质问说。
王贯仁冷言道:“你是何人?一个参谋处长而已,有何权力跑到这里指手画脚?”
蒋介石气得满脸通红,两个人竟高声争吵起来。
晚上,心情烦闷的蒋介石,来到中校参谋兼第一混成旅旅长王柏龄的家里。
“介石兄,你那些制度条令,都是对的,但是,在东北军是不可能实行的,形同具文而已。”王柏龄和蒋介石是老同学、老朋友,所以他就直言相告,“不唯如此,介石兄,你来东北军时间不长,可是已有许多对介石兄不利的传言,甚而到许代总司令那里告状,说你刚愎自用,目中无人。许代总司令对我说,‘介石喜欢和人争吵的缺点还是如此,到这只有几天,就和好几个同事闹过了’。”
“这样的军队,成什么样子?”蒋介石愤愤不平,“既然奉命整顿东北军,那就得认真做。那些条令,哪一条不是一支军队所应具备的?我错在哪里?”
王柏龄劝慰道:“算了,介石兄,许代总司令已经接到中央陆军部的指令,东北军接受冯国璋部改编,许代总司令马上就要启程到南京去,与冯国璋办理交接手续了,东北军不复存在,我辈在这里也不可能再待下去了。”
“职责所在,一天不去,就要负责任一天。”蒋介石坚定地说。
王柏龄无话可说了。
蒋介石一如既往地继续忙碌着,还好,许崇智念其辛苦,提升他为代参谋长。
这天,正在王柏龄家的蒋介石,接到司令部值班参谋巴英的报告:团长王贯仁派兵强夺一名贾姓少女为妾,少女之父跑到司令部告状。该部师长朱霁青亲自到王贯仁家中,命令他将少女送回。
“成何体统!”蒋介石勃然大怒,“把人送回就算完了吗?如此,安能知所警戒?传许代总司令命令,将王贯仁撤职查办,该团第一营营长凌印青升任团长。”
巴英奉命传令去了。
接到这个命令,王贯仁和凌印青都大吃一惊。凌印青是王贯仁的把兄弟,他不想不明不白取代自己的盟兄。两个人一起,找到师长朱霁青请示办法。朱霁青有些摸不着头脑,便命他们找司令部秘书长萧汝霖询问真相。
“此事,我一概不知啊。”萧汝霖说。
两个人于是又回到师部,向朱霁青报告。
朱霁青说:“许代总司令明明到南京去了,今日是8月15日,正是冯国璋和许代总司令办理交接手续的日子,许代总司令正在南京和冯国璋商谈交接事宜,哪里会发布任免命令?这一定是那个姓蒋的擅自使用许代总司令的名义玩的花招。”
王贯仁、凌印青一听,怒火中烧,骂骂咧咧,带上几名士兵,拿上武器,气势汹汹直奔司令部而去。
“姓蒋的在哪里,给老子出来。”尚未进门,王贯仁便高声叫骂。
值班参谋巴英见势不妙,灵机一动,忙说:“蒋代参谋长今日一早就到昌乐去了,不在司令部。”
几个人争论着是马上到昌乐去找还是等蒋介石回来再算账,离开了司令部。
巴英急忙赶到王柏龄家,把这个消息报告给蒋介石。
“介兄石,这些人是蛮不讲理、无法无天的。开枪杀人,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王柏龄焦急地说,“我看,介石兄不要吃眼前亏,还是赶快暂到城外躲避一下吧。”
气惧交加的蒋介石忙向外走。
“不行!到处是那些‘胡子兵’”,万一遇上,就危险了。”王柏龄说,“还是化了装再走。”
蒋介石不得不忍着愤懑,化了装,潜逃到城外,改名换姓,在一家日本人开的旅馆里住了两天,购买了船票,怀着忧愤的心情,匆匆离开了山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