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五年,5月18日,下午。上海法租界新民里的私宅里,蒋介石烦躁不安。
或许,蒋介石的烦躁不安,有心灵感应的成分。但此时,那个令他终生难忘的电话铃声还没有响起,他是在为孙先生和中华革命党被边缘化而烦恼,为下一步行动经费无着而焦躁。
一个蔡锷,一个梁启超,登高一呼,西南各省响应,已经大成气候。10天前,也即5月8日,在广东肇庆成立军务院,宣布否定袁世凯的大总统资格,以军务院代行中央政府职权。
从军务院的组成来看,网罗了北洋系以外的反对袁世凯复辟帝制的国内名流。但是仔细分析,就是梁启超的进步党、西南军阀和黄兴系的国民党军人派的联合体,孙先生和中华革命党被完全排除在外。
护国军的军事行动,节节胜利,而中华革命党的军事行动,除了江阴一个县城宣布独立外,可以说别无进展。显然,正如舆论所讥讽的那样,孙先生和中华革命党已经被边缘化了。
蒋介石心里清楚,实际上,江阴县城的独立,也是孤注一掷的冒险,只坚持了5天,他本人也差一点丢了性命。
当时,或许是江阴炮台守军参谋长萧先礼不想把事情做绝;也可能是场面混乱,守军涣散。总之,经过蒋介石的劝说,有两个士兵甘愿冒险,充当了蒋介石的向导,引导他逃出了炮台。路上,正巧遇到杨虎,蒋介石便与杨虎一道,仓皇绕道山后,跑到江边,搭船逃回上海。
眼看各省纷纷独立,却不见中华革命党的动静,上至总理孙先生,下至普通党人,都很着急。孙先生特意从日本赶回上海,于4月27日发表了《第二次讨袁宣言》,亲自参与策划、指挥上海起事。
陈其美、蒋介石,更感责任重大,急于有所作为。
可是,接连的失败,已经花去了本来就很少的经费,眼下,再要举事,条件是不是成熟姑且不论,下一步行动的经费还无着落,急得大家团团转。
筹款,自革命党成立之日起,就是头等大事。大家常常议论说,孙先生之所以成为革命党领袖,除了革命理论,最重要的,还是因为他具有一般人所不能企及的筹款能力。
在孙先生看来,自己的目标是伟大的,只要有利于自己确立的伟大目标,筹款的时候,什么人都可以谈,什么都能谈,什么都可以答应,包括出租东三省给日本以换取经费这样的条件。
不仅孙先生,陈其美为了筹款,也费尽心机。有这样一件事常常传为笑谈:辛亥革命时,江浙联军攻破南京,清政府的江南提督兼会办江防大臣张勋率残部逃跑,他的姨太太小毛子没有来得及逃走,在下关被捕获。消息传到上海,陈其美就曾提议,将小毛子押解上海,陈列于张园,供人参观,每人收门票四角,当可筹集经费10万元以冲军饷。此议虽最终未得实行,但从中可以看出,陈其美为了筹款,什么招都想了。
相比于当年革清政府的命,民国成立后的继续革命,得到的理解和支持就少得可怜,筹款,就越发困难了。
“三次革命”的经费问题,就越发突出了,也难怪出现东北的党人为骗取经费而谎报军情的事了。
只要能搞到钱,就是本事。为了筹款,蒋介石自己,连绑架这样令人齿冷的事也干过的。
眼下,大家都想不出好的办法来。
孙先生坐镇上海,倘若不尽快举事,如何向孙先生交代呢?
可是,没有钱,靠什么打仗呢?
蒋介石知道,他的英士大哥为此坐卧不安,四处打探可以筹款的途径,终于有了点眉目了。今天下午,就要签协议。
法租界萨坡赛路14号,是由日本人山田出面租住的,既是中华革命党举事的总机关,也是陈其美的临时寓所。
下午,按照事先约定,前来签协议的人,被陈其美迎进饭厅。
谈笑风生中,突然,“砰砰砰”,响起了枪声。
“叮零零……”法租界新民里,蒋介石的寓所里,电话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
蒋介石抓起电话,从对方惊惶失措的话语中,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他大惊失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放下电话,蒋介石急忙向萨坡赛路14号赶去。
这时候,蒋介石似乎恍然大悟,所谓合作,所谓协议,竟是敌人精心设下的一个陷阱!
事实的确如此。
在执政当局看来,国民党军人派,从其首脑黄兴到辛亥年间国民党都督,都有放弃暴力手段而以其他途径改良政治的想法,只有陈其美一心一意谋反,是一个坚定、危险的捣乱分子,必先除之而后快。特别是,郑汝成遇刺身亡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说法,就在北洋内部流传着。
恰巧,陈其美原来的部下张宗昌前往北京投诚,便受命暗杀陈其美。
张宗昌来到上海,苦思冥想下手的机会。对自己曾经的上司,张宗昌是了解的,刺杀陈其美,当从女人和金钱这两个方面,来寻找机会。
很快,张宗昌就得知,陈其美正为组织新的起事缺乏经费而发愁。他决定,就从这里人手。
于是,张宗昌找来曾在他手下当过排长的小老乡程子安,假装组织了一个鸿丰煤矿公司,并收买了陈其美身边一个叫李海秋的人,向陈其美报告说,鸿丰煤矿公司准备向日本人抵押贷款,却苦于没人穿针引线。倘若有谁从中搭桥,可以提取百分之四十作为中介费。
四十万巨款,绝对是天文数字,陈其美怦然心动。他当即派李海秋与程子安取得了联系,并得到了愿意合作的反馈。
第二天,陈其美亲自出面,到虹口他的一个日本朋友任经理的日本洋行,协商贷款事宜。陈其美的日本朋友听说此事,也热心为其撮合,向国内总公司拍发电报,述说情由。
这家洋行的日本总经理跟陈其美也熟识,当即复电同意向鸿丰煤矿公司贷款一百万元,并委托陈其美担任总公司代理人,代表日方跟鸿丰煤矿公司签约。
5月18日下午,陈其美与程子安约定在萨坡赛路14号山田纯三郎的寓所签约。
程子安一行如约前来,陈其美迎入饭厅。
“喔呀,协议底稿忘记带了。”李海秋说着,转身出门。
就在这时,两个人闯进来,对着陈其美连开数枪。第一颗子弹击中了陈其美的右颊下部口边,第二颗子弹在其右颊略上一寸之处,第三颗子弹击中右颊近眉端之处。
几名党人包括吴忠信、邵元冲等听到枪声,立即拔枪冲出客厅,见程子安等正往外跑,立即开枪射击,对方边跑边还击,双方对射起来,一时枪声大作,场面异常混乱。
程子安一行中跑在最后的一人当即被打死,程子安等人四处奔逃,其中一人跳上门前的一辆黄包车,被车夫当场掀翻在地,党人将其捕获。
另外几个党人冲进饭厅,把倒地的陈其美扶起,只见他脸上血流如注,两颊微动,已不能说话,不一会,就停止了呼吸。
日本人山田纯三郎见状,怕连累自己,忙把陈其美的尸体拖出门外。
蒋介石气喘吁吁赶到时,一眼望去,他的英士大哥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门外,亲友同志,都不见了踪影。
见此情景,蒋介石真是如同五雷轰顶,天塌地陷一般。过了好一阵子,才清醒过来。
蒋介石悲痛欲绝,很想放声大哭。但是,他清楚地意识到,那些亲友、同志之所以弃尸不顾,迅即逃散,也不难理解:目标已然暴露,此地非危险;英士大哥是当局通缉的要犯,给他收尸,随时可能被当局缉拿。可是,蒋介石顾不得许多了,他强忍悲痛,马上雇车,把英士大哥的遗体转移到自己的私宅。
陈其美是当局通缉的要犯,蒋介石也不敢为其公开举行盛大葬礼,只得花巨款购得一具棺木,于20日午后,将义兄入棺成殓,以待将来安葬。
蒋介石怀着巨大的悲痛,写成一篇祭文:
义弟蒋介石致祭于英士义兄之灵前日:呜呼,自今以后,世将无知我之深,受我之尊,如公者乎。丁未至今,十载其间,所共者为何事,非安危共仗之国事乎?所约者何如辞,非生死相共之誓词乎?而乃一死一生,国事如故,誓词未践,死者成仁成义,固无愧于一生,而生者守信践约,岂忍惜于一死……大难方殷,元凶未戮,继死者之志,生者也;完成死者之业,生者业。生者未死,而死者犹生,死者之志未终,而生者终之,死者之业未成,而生者成之。不终不成不已,而不死亦不已,以履去春握别扶桑第二化身之谶语,以守我之信践我之约而已。
蒋介石意犹未尽,过了4天,又写了一篇《陈英士先生癸丑后之革命计划及事略》,将陈其美的反袁革命做了个小结。文章最后,蒋介石不感慨系之:“自古无不遭庸众忌畏之志士,亦无安荣善死之英豪,于是公乃赍恨以终矣。”
孙中山对陈其美的遇害,悲伤至极,扶棺痛哭,手书“失我长城”四字。还对蒋介石说:“英士在沪,尽瘁国事,虽经几番顿挫,但英士之勇毅精诚,实为我同志所共同赞叹。英士忠于革命主义,任事勇锐,百折不回,实为本党不可多得之人。”他还亲撰祭文,称誉陈其美“生为人杰,死为鬼雄”。
在团体被边缘化、所坚持的革命进退失据的关键时刻,突然间又失去了领路人,蒋介石悲痛之余,感到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