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的上海,到了夜里,天气已是寒气逼人。蒋介石在从环龙路渔阳里5号起事总机关匆忙逃脱中,已是一身冷汗,寒风一吹,不觉浑身发抖;再加上,好不容易策划的行动,已经赢了第一步——成功刺杀了上海的军政首脑郑汝成,军事行动却仍以失败而告终,蒋介石急火攻心,竟生起病来。
躺在**,回忆起过去的经历,环顾时下的局面,蒋介石越发焦躁不安。
筹组中华革命党时,因为黄兴持异议,孙先生曾信誓旦旦地对黄兴说:“望兄让我干第三次之事,限以二年为期,过此犹不成,兄可继续出而任事,弟当让兄独办。”现在两年之期已临近,三次革命连发动也谈不上,遑论成功?!
孙先生命令组建的中华革命军四军,眼下,除了居正在山东组建东北军稍有动作外,陈其美的东南军、胡汉民的西南军、于右任的西北军,都无进展。陈其美是中华革命党的二号人物,眼下也是孙先生最得力的助手,他负责的东南军的组建竟至停顿;以江浙为三次革命的根据地,是他蒋介石向孙先生提出的建议,被采纳了,可是三番五次的策动,都以失败而告终!黄兴那些军人派所讥讽的中华革命党的所谓革命,无非搞些暗杀和暴动,皆感情冲动之举,居然不幸而成为现实。
那个他蒋介石心目中的袁贼,则越发肆无忌惮了。搞了一个国民代表大会,1993个国民代表,居然全票赞成实行君主立宪,还列举了袁世凯“经武、匡国、开化、靖难、定乱、交邻”六大“功勋”,两次上书推戴袁世凯为中华帝国的皇帝!
12月12日,袁世凯发布申令,说为“厚利民生、振兴国势、刷新政治、跻进文明”计,他接受国民“责备”和“期望”。
蒋介石真是又急又气,病情不但未有好转,反而不断加重,竟然卧床不起了。
眼看三弟病情严重,身边又无人照料,陈其美只得派人向蒋介石家里通报消息。
寡母闻此讯息,焦急万端,不顾家人劝阻,亲自来到上海,探望儿子。
母子相见,不禁凄欷万状。
这个发誓要出人头地的儿子,好不容易实现了上军校的梦想,却还未到毕业,就一头扎进了造反者的行列。先是造朝廷的反,朝廷垮了,又造总统的反。一次次冒险,一次次死里逃生,让她揪心不已。而且,这样的日子,还不知道何日是个尽头。
蒋介石眼看自己未能给寡母带来荣耀和安逸,反而让寡母没完没了地为自己担惊受怕,很是痛楚。
但是,就此罢手吗?他不甘心。
这样的日子,一定还会持续下去。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还要持续多久。
面对寡母,大病在身的蒋介石,怎不涕泪交流。
这时,陈其美给蒋介石带来了一个重大消息:辛亥革命时领导云南独立并出任云南都督、后被袁世凯笼络、监视在京的蔡锷,巧计出京,回到昆明,并于12月25日,宣布云南独立,誓师讨袁。
高兴之余,蒋介石不免有些失落。
按照中华革命党的策略,三次革命,就是要策动一省独立,带动其他省效法。设想是作为根据地的江苏,哪怕是江苏一部分的上海,首先独立。这些计划都未能实现,倒让云南占了先机。而策动云南独立的,又是蔡锷。
蒋介石知道,蔡锷是黄兴的同乡,又是好友。当袁世凯帝制自为之迹已路人皆知时,黄兴改变了停止讨袁的态度,但是他并未听从孙先生的话,和中华革命党站在一起,而是把眼睛盯在了北洋势力遥不可及的西南,并将云南作为讨袁的根据地,一面派人到昆明策动当权的唐继尧,一面和在京的蔡锷联络。
此番蔡锷、唐继尧起事,一举宣布云南独立,不正说明黄兴一派的策略是正确的吗?
如果黄兴的策略是正确的,那么,二次革命和此前他蒋介石出生入死进行的革命活动,难道真像舆论普遍指责的那样,就是捣乱?至少,是没有必要的?还有,孙先生执意要毁党造党,难道,就像黄兴一派所说,是一意孤行?
蔡锷还是梁启超的学生,他的行动,受到梁启超的直接影响,而梁启超领导的进步党,一直是国民党的政敌。许多非北洋系的地方实力派人物,如广西都督陆荣廷,都说孙先生这一派是激进分子,梁启超是温和派,都愿意和梁启超接近,对孙先生却避之唯恐不及。云南此举,必定会得到他们的响应。
如此一来,孙先生和中华革命党,岂不要被边缘化了!
“好在,我辈毕竟有了一次实际举动,夺得了肇和舰,炮击了制造局。”陈其美说,“我辈可以对外说,肇和一役,事虽未成,然挽回民气,使由静而动,堪称西南义军之先导。”陈其美补充说,“这也是总理的说法。”
得知孙先生如此评价上海失败的起事,蒋介石总算有了些许安慰。
“肇和一役为西南先导这个说法,或许外界未必公认,但是,成功刺杀郑汝成和随后的肇和之役的影响,有一点却是外界所未必明了的。”陈其美又说,“袁世凯何以不敢举办登基大典?乃是因为列强尤其是日本警告他缓办帝制。而日本提出的理由,就是郑汝成被刺杀,肇和舰起事,说明袁世凯当局‘力能控制大局’完全是一厢情愿的说法,警告他不要自行其是。”
蒋介石受到鼓舞,但是还是很着急:“大哥,西南已经干起来了,我辈在东南万不可无所作为啊。”
病渐渐好了,蒋介石没有回到家乡静养,而是迫不及待地投入到策划起事的工作中。
可是,上海起事刚刚失败不久,法租界的据点也被破坏,中华革命党在上海的机关,连立足之地都没有,要想再次举事,真不知从何人手。
商议了许久,蒋介石也没有想出好的办法。这个时候,想起了居正组建东北军的做法:居正之所以能够在山东组建中华革命军的东北军,是利用日本占领胶东的机会,以日本占领区为后方,受到日本人的庇护,才得以取得进展的。要在上海有所作为,未尝不可利用和日本人的关系。
经过一番联络,蒋介石找到他的日本朋友山田纯三郎,由他出面以租寓所之名,租得法租界的萨坡赛路14号,作为总机关,中华革命党总算有了一个立足之地。
接下来,就是策动政府军军官反叛,联络各方起事了。
转眼间,已是民国五年了。这是一个尴尬的年份。按照袁世凯的命令,没有了民国五年这个纪年,该是洪宪元年了。上海的报纸,最初仍沿用民国五年的纪年,迫于当局威胁停止邮寄的压力,改用公元纪年,最后不得已,把洪宪元年几个字排得很小,印在了报纸上。
报纸上的重大新闻,几乎都与帝制和讨袁有关。
1月27日,贵州宣布脱离中央而独立,起兵讨袁。
2月23日,袁世凯下令缓办帝制。
3月15日,广西宣布独立。
坐镇江苏的北洋大将冯国璋加紧秘密串联,要求袁世凯取消帝制。
3月25日,袁世凯下令取消帝制。
但是,袁世凯取消帝制,并没有如他设想的那样消弭战祸。讨袁军事仍在进行中,要求他辞去大总统职务,负罪下台。广东都督龙济光、浙江实力派人物屈映光,在讨袁势力的压力下,不得不于4月6日、12日通过宣布独立以自保。
上海的行动,经过几个月的努力,也已箭在弦上。
4月12日,是约定的起事日期。按照计划,是夜,以号炮为信号,届时陆海军同时响应。
作为策划者的蒋介石,兴奋又紧张地期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天公不作美,这天傍晚,突降大雨,竟至号炮无法点燃。几个人手忙脚乱忙了半天,延至13日凌晨3时,号炮才得以燃放。而此时,因事先未经联络说明延期,号炮点燃后,此前策反的陆海军均无法响应。
起事的联络号炮,被不知就里的人,当成了一幕好事者的嬉闹把戏。
4月13、4月14日两个晚上,又连续两次发动,均因仓促起事,事先联络不密,各方缺乏密切配合,未经枪林弹雨,起事即告失败。
包括陈其美在内,总机关中,笼罩在一片沮丧的氛围里。
眼看着各地纷纷独立,都跟着云南打出了护国军的旗号,就连被称为国民党军人派的陈炯明,在广东惠州,也把他率领的民军称为护国军。中华革命军的旗号,除了山东居正的东北军在日本人的协助下,拿下了几个县,其他几无成绩可言。号称革命根据地的江苏,竟至束手无策,陷入山穷水尽的地步,对讨袁之役几乎未发生影响,蒋介石实在于心不甘。
几个人在萨坡赛路14号总机关里焦躁不安。毕业于南京将弁学堂、早年加入同盟会、此时被孙先生任命为淞沪司令长官部海军陆战队司令的杨虎,按捺不住了:“英士兄,兄弟愿率兵攻打江阴要塞。因江阴要塞距上海最近,又居长江之口,如能夺取,则大江南北,必为震动”。
“有何把握?”陈其美信心不足。
“兄弟与附近各军驻地均有联络。”杨虎说,“一旦发难,夺得要塞,江阴即可宣告独立。”
陈其美还是不放心。
“小弟愿与啸天兄一起去。”蒋介石说,“那里的驻军,有几个是小弟的熟人。”
陈其美勉强答应了。
蒋介石和杨虎立即通过自己的私人关系,首先联络了要塞的守军军官王连德等十余人,向他们讲述了袁世凯众叛亲离、连北洋内部也群起而反之的形势,动员他们反正。
王连德等人痛快地答应了。
4月16日,蒋介石和杨虎一起,率领一批党人,火速奔赴江阴。
一行人一到目的地,即和王连德等人一起,发动士兵起义,江阴要塞竟不战而克。
要塞守军旅长闻风而逃,参谋长萧先礼举枪投降。
与此同时,江阴城也宣告独立。
真是太顺利了。
可是,蒋介石他们还来不及庆祝,江苏督军冯国璋调集的前来镇压的北洋军队就赶到了。
大军压境,形势危急。
杨虎因有事外出,蒋介石急命在炮台召集紧急会议,研究对策。原守军参谋长萧先礼突然站起身,大声喝道:“来人!兄弟奉冯督军之命,拿下造反谋反的革命党分子蒋介石。”
蒋介石大惊失色。尚未完全反应过来,几个士兵蜂拥而上,缴了蒋介石的枪械,连推带拉,把蒋介石扣留到一个房间里。
此番江阴举事,顺利得令人不敢相信;逆转得也令人不敢相信。
蒋介石意识到了危险。北洋势力对陈其美和他蒋介石,是恨之入骨的;一旦落入北洋军的手里,必死无疑。
除了辛亥年攻打杭州之役,民国成立的每次举事,最后都会陷入险境,命悬一线。
现在,蒋介石又一次面临着性命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