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军第五团团长蒋介石,在沪军都督府上下和整个沪军部队,小有名气。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蒋团长是一个表情坚毅冷酷、内心狂热的年轻军官,他走路时,大步向前,目光坚定地看向远方,仿佛建功立业的勃勃雄心在胸腔里燃烧。
这天,蒋介石拿起《民立报》,一眼就看到署名马君武的一篇文章——《记孙文之最近运动及其人之价值》。
看来,孙先生就要到上海了。
蒋介石很想见到孙先生。
虽然,革命党内部对孙先生有这样那样的说法,但是,孙先生在青年中,享有崇高威望。他的传奇经历,令多少热血青年为之倾倒!在即将创立的共和国家里,孙先生必然成为领袖人物。能够追随孙先生左右,自然会有大作为。
但是,围绕在孙先生身边,已经有了一个核心的领袖层,像黄兴、宋教仁、胡汉民、汪精卫、廖仲恺、朱执信,都是大名鼎鼎,就连蒋介石的英士大哥,也只能算是二流的领袖人物,只是他坚持在国内特别是在上海重整旗鼓,推动“革命三策”的施行,才在党人中有了不同凡响的地位,受到了孙先生的重视。
自己呢,至多算一个革命干将而已,离孙先生、离领袖层,还十分遥远。
如此看来,即使见到孙先生,孙先生能够记得自己是谁吗?
一定要干出些名堂来,让孙先生刮目相看,这样,见孙先生才有实际意义。
那么,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如何才能做出令孙先生这样的领袖人物刮目相看的名堂呢?
蒋介石理不出头绪来。
他把《民立报》上《记孙文之最近运动及其人之价值》一文,看了又看,想从中找到些头绪。
因为,文章除了盛赞孙先生“热忱、忍耐、博学、远谋、至诚、勇敢及爱国”外,有些词句,很是刺眼。
“今见反对孙君之人,大肆旗鼓,煽惑军队,此事与革命前途关系至大。”
“孙君之真价值如此。日人宫崎至谓其为亚洲第一人杰。而尚有狭小嫌宿怨以肆诬谤者,其人必脑筋有异状,可入疯人院。”
显然,这篇文章,是有感而发,是有所指的。
蒋介石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
不过,还是要看看英士大哥是什么意思,不能贸然行动。
陈其美非常繁忙。迎接孙先生到上海,南北和谈代表在上海谈判,都是关乎到共和国家开国创制的大事,陈其美作为上海的军政首脑,不仅参与期间,还要负责安保,忙得不亦乐乎。
难得见到陈其美,但是,那个念头却在蒋介石的脑海里萦绕着。
他在等待时机,也在密切关注着局势。
就在蒋介石看到《记孙文之最近运动及其人之价值》后的第五天,也就是辛亥年十一月初六日,上海十六铺金利源码头,军警满布,记者云集。在沪的机关团体、各国领事,无不派干员,早早赶来。轮船、舰艇,挂满了五彩缤纷的旗帜,雄壮的军乐,激动人心。
在礼炮齐鸣、汽笛长啸声中,身穿黑色西装、头戴礼帽的孙中山,在胡汉民的陪同下,登上了16年未曾涉足的祖国的土地。
胡汉民是广东独立后成立的军政府都督。孙中山到香港后,胡汉民前往迎接,并陪同孙先生北上。
“请问孙先生,”有记者抢先发问,“道路传闻,说武昌首义后孙先生之所以迟迟未回国,是在海外筹款,不知道带回来多少款项?”
孙中山笑答:“我带得来革命的精神。”
人群里一片议论声。
曾经有舆论说,人们认为孙中山随身携带巨额的外币,因此对他有好印象,一旦他带不回巨款,人们很可能会对他产生反感。
但是,很快,欢呼声掩盖了窃窃私语声。
辛亥年十一月初十日,西历12月29日,独立各省代表选举孙中山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
1912年1月1日上午,孙中山乘沪宁铁路专车抵达中华民国首都南京。从上海到南京,礼炮震天,万人空巷,争睹大总统风采。
晚10时,举行大总统就职典礼。
随之,大总统孙中山通电各省,改用阳历纪年,以1912年1月1日为民国纪年的开始。
沪军都督府为庆祝民国肇立,举行欢庆宴会,蒋介石和兴致勃勃的英士大哥相见。
“孙先生说,武昌有首义之功,但是武昌首义后,响应最有力、对全国影响最大的是上海。”陈其美高兴地对蒋介石说,“孙先生还说,英士在此积极进行,故汉口一失,英士则能取上海以抵之,由上海乃能窥取南京。后汉阳一失,吾党又得南京以抵之,革命之大局因以益振。则上海英士一木之支者,较他者尤多也。”
陈其美受到孙先生如此夸赞,蒋介石觉得,比自己受到夸赞还要高兴。
“听说,党人对孙先生多有责难?”蒋介石对局势有几个问题尚不明了,遂借机向陈其美请教。
陈其美说:“武昌首义,孙先生未归国,说是在外争取支持。所以,上海和南京方面的同志,对于获得外国政府的承认和借款本抱有极大的希望,但结果都成泡影,因而对孙先生多不谅解,说孙先生只是‘放大炮’。但黄兴做了一番解释,人们对孙先生的责难才渐渐平息了。
“不知黄先生说些什么?”蒋介石很关切地问。
陈其美说:“黄先生大意是说:孙先生在国外的友人大多都是在野的政治家,还未取得政权。他们可能与执政的人有些联系,可以向执政者建议给中国革命党人以帮助,但欧美的当权派要借款给中国,首先考虑的是在借款条件上能否在中国攫取特殊的利益,他们的目的并不是帮助中国进步党派,促使中国走上进步道路。例如我们曾向日本要求借款,它就要我们把汉冶萍公司同它合办,我们不应允,它就不借款给我们。孙先生当然不会拿国家主权去换取外国借款的。我们对孙先生应该有此认识,不要抱怨孙先生向外国借款不成功。”
“还有,南北议和达成的共识是要虚位以待袁世凯的,”蒋介石又问,“孙先生就任大总统,袁世凯方面会不会……”
“孙先生到上海后,黄兴、胡汉民、汪精卫等在一起商议,不能被动等待,还是要选临时总统,这样,可以压迫袁世凯提早表明赞成共和的态度;万一袁世凯中途变卦,则革命军成立临时政府以统一事权,更属必要。”陈其美把内幕告诉了蒋介石,“但是,事先也要对袁世凯有所交代。孙先生在当选的当天,就致电袁世凯,表示自己只是‘暂时承乏,以待贤者’。待就职后再发一电,表明遵守承诺、随时准备推贤让能的态度。”
蒋介石还想问一问光复会方面的反应,把自己那天读《民立报》时产生的那个念头透露给陈其美,但是,又觉得未免与喜庆的氛围颇不相协,也不好占用陈其美太多的时间,这才忍住了。
“来来来!”陈其美高举酒杯,大声说,“为孙先生就任临时大总统,为共和国家的诞生,干杯!”
“干杯!”群起响应。
窗外,传来了“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共和国家终于成立了,预示着中国几千年的帝制结束了。不仅都督府内斛光交错,欢声不绝,就是整个上海滩,也都沉浸在了欢庆的气氛中。
但是,蒋介石还是觉察到了,陈其美的眉宇间,偶尔,会透出一丝忧虑。
果然,几天后,陈其美就召蒋介石相见。
没有其他人在场,只有陈其美和蒋介石两个人,显然,有机密事宜相商。
陈其美拿出一份文稿。
是孙中山给陶成章的复函副本。
蒋介石看了一遍,才知道,在孙中山当选临时大总统后,陶成章致信孙中山,重提“南洋筹款”旧事。孙中山因此回复陶成章,责问陶成章发布((孙文罪状》的理由,并申明“余非以大总统资地与汝交涉,乃以个人资地与汝交涉。”
“陶成章意欲何为!”蒋介石气愤地说。
“孙先生非常气愤。”陈其美说,“陶成章此时旧事重提,意欲将孙先生置于‘大骗子’和‘大贪污犯’的被告席上,加之此番诸多党人对孙先生没有筹到款项本已难以谅解,陶成章旧事重提,意在让人怀疑孙先生贪污款项,如此,势必导致革命党内部混乱乃至分裂。”
蒋介石两眼露出凶光,咬牙切齿地说:“他不仁,也就别怪我们不义了!”
“其实,当陶成章唆使军队反对选举黄兴担任大元帅之事发生后,我已让浙军参谋吕公望转告过陶成章,警告他‘勿再多事’,可是,他不仅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起来!”陈其美向蒋介石数落着陶成章的“罪状”。
此前,蒋介石并不完全清楚内幕,听陈其美一说,才知道陶成章实在欺陈其美太甚。
上海光复后,陶成章自南洋归来,鼓动光复会那帮人,不承认陈其美都督地位,别立分府,还对陈其美多有讥评,说陈其美“政声恶著”。
上海要筹办中华银行,陈其美请浙江都督汤寿潜协饷25万元,作为发行纸币的准备金。可是,汤寿潜竟回电拒绝。
“此事,我曾当面质问汤寿潜何以拒绝协饷,”陈其美义愤填膺地说,“汤寿潜直截了当告知我,他征求了都督府总参议陶成章的意见,是陶成章‘不允’。”
陶成章还在上海大肆招兵买马。上海光复不久,陶成章以光复南京为由,在上海成立了“驻沪浙江光复义勇军练兵筹饷办公处”,他则以浙江都督府总参议的名义,电饬浙江温、台、处三府,添练义勇三营,又电告光复会南洋各机关,从速筹汇巨款。南京光复后,陶成章招募练兵举动并未停止。
“显而易见,此锋芒是对着我来的。”陈其美断言,“据王竹卿密报,对陶成章此举,就连光复会会长章太炎对此也看不下去,劝告陶成章说,‘江南军事已罢,招募为无名。丈夫当有远志,不宜与人争权于蜗角间。’章太炎所谓陶成章‘与人争权’,所指为何人?不言自明。”
孙中山组织南京临时政府,拟任浙江都督汤寿潜为交通总长,汤建议其所遗都督一职,在陈其美、章太炎、陶成章三人中择其一人出任。浙江舆论迅即响起一片拥陶声,说“成章早一日莅任,即全浙早一日之福。”还有的说,“非陶公代理,全局将解体矣!”甚至还有报章载文称,“继其任者,唯有陶焕卿,斯人不出,如苍生何?!”
“我倒不在乎去争那个浙江都督,”陈其美说,“然则,陶成章不该公开说,‘浙江都督谁都可以出任,唯有他陈其美不能’!”
蒋介石怒火中烧,说:“陶成章忌刻成性,私心自用,未免欺人太甚!”
“岂止如此!”陈其美又说,“据王金发密报,陶成章亲自运动我身边的一些老光复会员,要他们反对同盟会,言谈话语间,流露出陶成章已选派刺客,置我于死地之意!”
蒋介石骇然:“眼下,人心未定,军官又皆是清廷所遗,反复无常,若陶成章之计得逞,则沪军无主,长江下游,必扰乱不止,甚或为清廷所收复,如此,则辛亥革命功败垂成矣!”说着,蒋介石站起身,“大哥,陶成章丧心病狂,已无可救药!若不除之,无以保革命精神,而全革命大局。”
陈其美点头。
“此事,交给小弟来办!”蒋介石畅快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