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文宗李昂从即位的第一天起,就觉得自己是一个窝囊天子。
因为在帝国的种种乱象面前,他始终充满了无力之感。
面对割地自专的跋扈藩镇,他无力;面对无休无止的文臣党争,他无力;面对反奴为主、一手遮天的宦官集团,他更无力!
在李昂看来,“藩镇叛乱”和“文臣党争”固然可恶,可他们毕竟还不能直接颠覆他的皇权,威胁他的生命,因此充其量只能算是肘腋之患。让他感到最可怕也最可恨的,其实是“宦官擅权”。
自从安史之乱以来,宦官集团就成了帝国政坛上的一支强势力量,他们不仅一手把持宫禁大权、肆意决断朝政,而且敢于谋杀皇帝、擅行废立,几乎把大唐天子和文武百官全都玩弄于股掌之中。
为了报答王守澄的拥立之功,文宗即位之后,不得不违心地赐予他高官厚禄,让他担任枢密使、神策中尉、骠骑大将军。所以,如今的王守澄俨然成了大唐帝国最有权势的人,不仅满朝文武唯其马首是瞻,就连文宗也要处处看他脸色。
对此,文宗李昂当然是满腹愤恨。
他一直在寻找机会,准备铲除宦官集团。
从大和四年(公元830年)起,文宗就开始酝酿他的计划了。当然,他不敢找那些资深的宰相合作,因为他们混迹官场多年,背景复杂,暗中难免和那些当权宦官有种种利益联结。为了安全起见,文宗决定擢用新人来执行他的计划。
整个大和四年的上半年,李昂焦急的目光一直在满朝文武中来回逡巡,最后终于锁定在一个叫宋申锡的翰林学士身上。
通过一段时间的仔细观察,李昂确定这个人是可以信赖的,于是找了一个单独的机会向他发出了试探。这种试探是相当含混的,其情形就像一个内心炽热而外表矜持的窈窕淑女向她的如意郎君抛出的那种欲说还休的媚眼。虽然天子的这个“媚眼”抛得有些暧昧,可聪明的宋申锡还是在第一时间就读懂了。他当即表态:应该想办法逐步削弱王守澄的权力,并最终除掉他。
文宗龙颜大悦,当即提拔宋申锡为尚书左丞,不久又擢升他为宰相。经过半年多的精心策划,到了大和五年(公元831年)春,文宗与宋申锡终于制订了一个剪除宦官集团的绝密计划。
可是,任何一个完美的计划都需要具体的执行者。文宗和宋申锡身为天子和宰相,当然只能在幕后策划,不宜冲锋陷阵。所以,能否找到一个可靠的执行者,就是这个计划能否成功的关键。
然而,宋申锡绝对不会想到,他找来找去,最后找到的这个执行者不但一点都不可靠,而且一转身就把他和天子卖了。
被宋申锡选中的这个人名叫王璠,时任吏部侍郎。当他在宋申锡家中的一间密室里得知这个剪除宦官的计划时,额头上瞬间就沁出了冷汗。尽管宋申锡向他郑重转达了天子的问候,并且向他描绘了未来的愿景,还做出了种种共享富贵的许诺,可王璠还是没有被宋申锡的美丽言辞所打动。
因为如今的宦官太强大了,而天子又太弱小了,所以王璠无论如何也不敢把宝押在天子这一头。
从宋宅的密室走出来后,王璠甚至连起码的思想斗争都没有,就直奔宦官王守澄的府邸。王守澄在获悉宋申锡计划的全部内容后,找来了他最倚重的幕僚郑注,商讨对策。
郑注略微沉吟,说:“王公,依您看,古往今来之人君,最忌讳的事情是什么?”
王守澄脱口而出:“谋反。”
郑注一笑:“那么再依您看,如今的宗室亲王中,谁的人望最高、最有贤能之名?”
王守澄再次脱口而出:“漳王李凑。”
这是文宗李昂的异母弟。王守澄一下就明白郑注想说什么了——如果有人指控宋申锡阴谋拥立漳王,再有人出面举证,那么宋申锡立刻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王守澄笑着对郑注说:“这事就交给你了。”
郑注随后找到了两个人。一个叫豆卢著,时任神策军都虞侯,他的职责就是秘密纠察文武百官的过失,由他来提出指控,连天子都不会怀疑。另一个叫晏敬则,是专门负责为十六宅(宗室亲王的府邸群)采办物品的宦官,由他以自首的方式出面举证,证明宋申锡的幕僚王师文曾经奉宋申锡之命与他暗中结交,目的就是通过他向漳王李凑传达拥立之意。
王守澄和郑注就这么给宋申锡撒下了一个天罗地网。
宋申锡在劫难逃。
大和五年(公元831年)二月末,豆卢著突然状告宋申锡谋反,罪名就是阴谋拥立漳王李凑为天子。
当天,王守澄就向文宗李昂作了禀报。
听到消息的这一刻,文宗惊呆了。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半年多来苦心孤诣制订的除阉计划,已经在这一刻宣告流产了!无论宋申锡谋反是真是假,这个人都不能再留。原因很简单:如果宋申锡真的谋反,他固然该死;如果宋申锡是被诬陷的,那也足以证明计划已经泄露,所以王守澄才会迫不及待地对他下手。倘若真的是后者,那宋申锡就更不能留!
此时此刻,文宗李昂只能丢卒保车、壮士断腕,没有别的选择。
三月初,宋申锡被罢相,贬为右庶子。虽然满朝文武对此案真相心知肚明,可上自宰相、下至群臣,无人敢替其喊冤。
直到此刻,宋申锡才知道——王璠把自己卖了,而且顺带着把天子也给卖了!
数日后,天子下诏,贬漳王李凑为巢县公,贬宋申锡为开州(今重庆开县)司马。不久后,宋申锡就在贬所抑郁而终。
文宗李昂与宦官集团的第一次较量,就这样未及出手便彻底失败了。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大和八年(公元834年)。几年来,文宗依然在朋党之争和宦官擅权的黑暗现实中挣扎,可就在这一年,有两张新鲜面孔无意间闯入了他的视野,终于让李昂看见了一线曙光。
这两个唤起天子希望的人,就是郑注和李训。
郑注,曾是权宦王守澄的幕僚,宋申锡案的幕后策划者。大和七年(公元833年)岁末,李唐皇族的遗传病在文宗李昂身上暴发——他忽然中风,一下子丧失了语言功能。王守澄随即推荐医术精湛的郑注为天子治疗。郑注紧紧抓住这个平步青云的机会,精心配置了药方。天子服用后,病情大有好转,从此开始宠信郑注,不久就任命他为太仆卿。
李训,原朝中小吏,在敬宗宝历年间因陷害他人被流放象州(今属广西)。数年后,逢大赦回京,通过老友郑注的关系结交了王守澄。李训用重金贿赂王守澄,很快就被引荐给了文宗李昂。由于李训深研《易经》,工于术数,且能言善辩,富有文采,而且长得一表人才,所以文宗一见倾心,将其引为奇士,宠幸日隆,不久便任命他为翰林侍讲学士。
就是这两个人的出现,重新燃起了文宗的斗志。因为文宗至少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三个不可多得的优点:一、和当初选择宋申锡的道理一样,他们都是“政治新鲜人”,在朝中没有过于复杂的人脉关系和利益背景,所以在权力斗争中会更加无所顾忌;二、他们出身小吏,拥有极强的出人头地的欲望,文宗可以充分利用他们的这股野心和冲劲;三、两个人都富于心机、谋略和胆识,这在你死我活的政治博弈中无疑是至关重要的素质。
李训和郑注没有辜负文宗的殷切期望。他们心潮澎湃地接过天子给予他们的权力和信任,斗志昂扬、义无反顾地向暮气沉沉的旧世界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他们的第一波攻击目标是党人。
从大和九年(公元835年)四月开始,一大批帝国高官纷纷被贬,其中主要是牛、李二党的党魁和核心成员。比如时任镇海节度使的李德裕(李党领袖)、宰相路隋、京兆尹杨虞卿、宰相李宗闵(牛党领袖)、吏部侍郎李汉、刑部侍郎萧浣、户部侍郎李珏,等等,全部遭到贬谪。与此同时,李训和郑注开始扶摇直上,李训先是任国子博士,后迁兵部郎中、知制诰,仍兼翰林侍讲;郑注先是任御史大夫,后迁工部尚书,兼任翰林侍讲。
对党人发起进攻初战告捷之后,李训和郑注旋即把目标转向了宦官。
虽然这两匹政坛黑马是得益于宦官的援引,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得势之后毅然把枪口掉转过来对准宦官。
由于宦官势力太过强大,所以李训和郑注采取了一个“以毒攻毒、各个击破”的迂回战术。他们首先锁定了一个人,作为剪除宦官势力的突破口。
他就是时任右领军将军的仇士良。此人在当年拥立文宗的行动中也曾立过功,由此长期遭到王守澄的压制。李训和郑注向天子献计:进用仇士良,分散王守澄的权力。
这一年五月,仇士良突然被擢升为左神策中尉。王守澄虽然极为不悦,但他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因为直到此刻他也没有意识到,李训和郑注的刀子已经从背后悄悄伸了过来。
为了进一步麻痹王守澄,同时为了更快地瓦解阉党,李训和郑注计划的第二步,是反过来与王守澄联手,铲除另外三个一直与王守澄明争暗斗的元老级宦官。他们就是左神策中尉韦元素、左枢密使杨承和、右枢密使王践言。这一年六月,这三个大宦官一夜之间全被逐出朝廷,分任西川、淮南和河东监军。
八月,天子下诏,指责这三名宦官曾分别与李宗闵和李德裕勾结、收受贿赂,故将他们全部流放。数日后,这三个人刚刚被押上流放之路,文宗便派出使臣从背后追上了他们,宣诏将三人赐死。
这是一场狂飙突进的政治运动。
从大和九年(公元835年)四月到九月,为时不到半年,李训和郑注联手掀起的政治飓风就已经把整个长安官场扫得面目全非。高官政要纷纷落马,朝堂几乎为之半空。只要是李训和郑注看不顺眼的人,立刻会被划归牛李二党或阉党成员,遭到无情打击。与此同时,一大批帝国的基层官员和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通过贿赂李训和郑注而被迅速拔擢,纷纷进入朝廷,占据了那些突然空出来的重要职位。
李训和郑注胸有成竹地为天子描绘了一幅全新的政治蓝图。他们说:第一步是清洗党人,第二步是铲除宦官,第三步是收复河湟(甘肃中西部及青海东部)失地,第四步是肃清河北的跋扈藩镇。做完这些事情,天下必致太平!
而今,党人集团已被彻底清除,而阉宦集团也已遭到重创。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对最后那几个恶贯满盈的宦官头子开刀了。
这一年九月,在李训的策划下,当年谋杀宪宗皇帝的主要凶手、时任山南东道监军的宦官陈弘志突然被征召回朝。陈弘志奉命启程后,刚刚走到青泥驿(今陕西蓝田县南),便被李训派出的刺客杀死。
随后,李训和郑注又向文宗献计,以明升暗降的手段进一步削弱了大宦官王守澄的权力。
与王守澄的调动相隔仅一天,文宗便让李训以礼部侍郎衔入相。
十月初九,李训和郑注认为时机成熟,遂建议天子对王守澄下手。当天,文宗派人鸩杀了王守澄。这个三度操纵天子废立、十五年来一手遮天的权宦,终于遭到了应有的下场。鸩杀王守澄后,文宗随即发布他暴病而亡的消息,同时宣布将为他举办一场隆重的葬礼。
在李训和郑注的计划中,王守澄的葬礼是非同寻常的。
因为他不是王守澄一个人的葬礼,而是整个阉党的集体葬礼!
李训和郑注准备利用这次葬礼,策划一场大规模的行动,将到场的大大小小的宦官党羽一网打尽。计划主要将由郑注执行,因为他现在的职务是凤翔节度使,手中握有兵权。
王守澄的葬礼定在大和九年(公元835年)十一月二十七日举行。
然而,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了。
因为另一个黑色的日子挡在了它的前面——大和九年(公元835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甘露之变”就在这一天爆发。
其实,甘露之变本来不会发生,可就在某个关键时刻,李训葬送了唾手可得的一切,同时也改变了历史。
他在天子和郑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悄悄改变了原计划。
因为“一栖不两雄”,李训担心郑注会夺得首功,未来将爬到他的头上,所以决定另外制订一个计划,赶在王守澄的葬礼之前把阉党全部做掉,回头再摆平郑注。
参与李训计划的人是:宰相舒元舆、左金吾大将军韩约、河东节度使王璠、邠宁节度使郭行余、京兆少尹罗立言、御史中丞李孝本。行动时间定在十一月二十一日早朝,比郑注的原计划整整提前了六天。
对此,文宗和郑注全都蒙在鼓里。
十一月二十一日,天刚蒙蒙亮,文宗就已经来到了大明宫的紫宸殿。
朝会像往常一样按时开始。百官站定了班次,只等着金吾将军一如平日那样高声奏报“左右厢房内外平安”,然后百官就可以奏事了。
可是,这天早朝,左金吾大将军韩约进入大殿的时候报的却不是平安,而是祥瑞。
满朝文武清晰地听见韩约用一种激动的声音向天子奏称:“左金吾听事(办公厅)后院的石榴树上,昨夜天降甘露,臣已递上‘门奏’!”(夜间宫门紧闭,凡有紧急奏章皆从门缝投入,称为“门奏”)。韩约说完,三拜九叩向天子道贺。李训和舒元舆当即出列,率领百官一起向文宗祝贺,并邀请皇上前往观赏,以领受天赐的吉祥。
一个时辰后,文宗乘坐銮轿出了紫宸门,登上含元殿,命宰相和百官先去“左仗”(位于含元殿左侧的左金吾办公厅)查看。许久之后,李训和舒元舆等人才回来向天子奏报:“臣已经和众人查验了,恐怕不是真的甘露,应暂缓对外宣布,以免天下百姓争相道贺。”
“怎么会这样?”李昂闻言大为失落,回头命左、右神策中尉仇士良和鱼弘志带着宦官们去重新查看。仇士良等人随即走出了含元殿。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李训和舒元舆对视一眼,立刻传召河东节度使王璠和邠宁节度使郭行余上殿听旨。
按原定计划,王璠和郭行余各带着数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等候在丹凤门(大明宫正门)外,一等李训宣旨,他们就即刻带兵进入大明宫,与韩约里应外合诛杀宦官。可不知道为什么,只有王璠带着他的河东兵进来了,郭行余却是单枪匹马,邠宁兵一个也没有随他入宫。
计划开始走样了,李训感到了一丝不安。而更让李训不安的是:没带兵的郭行余前来殿下听宣了,而带着兵的王璠则远远站着,一步也不敢靠近含元殿。
看来王璠和郭行余是靠不住了。李训忧心忡忡地想,一切只能看韩约的了。
此刻,含元殿左侧的金吾卫门厅内,仇士良没有看见传说中那晶莹剔透的甘露,只看见了韩约那苍白如纸的脸上一颗颗滚圆的汗珠。
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大冬天的早晨,这个左金吾大将军竟然会大汗淋漓呢?
仇士良满腹狐疑地盯着韩约问:“将军这是怎么了?”
话音刚落,一阵穿堂风吹过,吹起了厅堂后侧的帐幕,仇士良无意中瞥见了一些闪闪发光的东西。
那是兵器!
随着帐幕的晃动,仇士良还听见了一些声音。
那是兵器相互撞击发出的铿锵之声。
什么也不用再问了,所谓的天降甘露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仇士良和宦官们猛然掉头就往外跑。跑到门口时,守卫正准备关闭大门,仇士良高声怒斥,守卫一紧张,门闩怎么也插不上。仇士良等人冲出金吾卫,第一时间跑回皇帝身边,奏称宫中已发生事变。
全乱了,计划全乱套了!李训知道,此时此刻,谁能把天子攥在手里,谁就能掌控整个大明宫的局势。他立刻呼叫殿外的金吾卫士兵:“快上殿保卫皇上,每人赏钱百缗!”
仇士良当然不会让天子落入李训之手,马上对文宗说:“情况紧急,请皇上立刻回宫!”旋即把文宗扶上銮轿,和手下宦官拥着皇帝,冲出含元殿向北飞奔。李训抓住轿杆,情急大喊:“臣还有大事要奏,陛下不可回宫!”
此时,京兆少尹罗立言带着三百多名京畿卫戍部队从东面杀了进来,御史中丞李孝本也带着两百多名手下从西边冲过来,都是来增援李训的。他们冲进含元殿,对着那些未及逃离的宦官挥刀便砍,顷刻间便有十余人倒在血泊中,哀叫声此起彼伏。
天子的銮轿在宦官们的簇拥下摇摇晃晃地跑到了宣政门。李训仍旧一路死死抓着轿杆,不停地叫天子落轿。早已吓得失魂落魄的文宗又惊又怒地喝令他住口。仇士良的手下郗志荣一见皇帝发话,冲上去对着李训当胸一拳,将他打倒在地。还没等李训爬起来,銮轿已经进了宣政门,宫门立刻紧闭。宦官们知道自己安全了,齐声高呼万岁。
此刻,宫中的文武百官早已各自逃命、作鸟兽散。李训知道这次行动彻底失败了,急忙换上随从人员所穿的绿色低品秩官服,骑马奔驰出宫,一路大声抱怨:“我犯了什么罪,要被贬谪出京!”借此掩人耳目。果然,各宫门守卫一路放行,没人怀疑他。
经此变故,仇士良已经意识到李训等人要对付的就是他们宦官,而幕后主使很可能就是天子本人。仇士良死死地盯着皇帝,忍不住破口大骂。
文宗浑身战栗,无言以对。
这一刻,堂堂大唐帝国的天子在宦官面前几乎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把头深深地耷拉了下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仇士良开始反击了。
他下令禁军大举搜捕“叛党”。此时,宰相舒元舆、王涯等人仍然不知道计划已经失败,正在政事堂用午膳。一名小官惊恐万状地跑进来喊:“军队从内廷出来了,逢人便杀!”
几位宰相这才清醒过来,赶紧狼狈出逃。政事堂瞬间炸开了锅,门下、中书两省官员及金吾卫吏卒共计一千多人争先恐后地往外跑,把大门口挤得水泄不通。片刻后,宦官带着禁军杀到,立刻关闭大门。转眼间,政事堂内未及逃离的六百多人全部被杀。
杀人是很容易获得快感的,尤其是杀那些手无寸铁、毫无反抗意志的人。
此刻的仇士良就充分体验了这样的快感。
于是反击行动迅速升级,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大屠杀。仇士良一声令下,各道宫门相继关闭,驻扎在玄武门的所有禁军士兵全部出动,在大明宫展开了地毯式搜索,不放过任何一个“叛党”。只要不是宦官和禁军,一律在他们的屠杀之列。
这一天,大明宫变成了一座血肉横飞的屠宰场。
正在朝廷各衙门办公的大小官员,以及刚好入宫办事的各色人等,全都不明不白地成了宦官的刀下之鬼。先后有一千多人被杀,尸体纵横交错,鲜血四处流淌。各个衙门的印信、档案、图籍、帐幕、器具尽皆被毁,到处是一片惨不忍睹的凄凉景象。恐怖与血腥的气息弥漫在大明宫的每一个角落……
大屠杀之后,仇士良又派遣千余名禁军骑兵,在城中大肆捕杀漏网之鱼,同时出城追捕逃亡者。宰相舒元舆独自骑马逃到安化门,被禁军抓获。京兆少尹罗立言躲藏在太平里家中,也同时被捕。宰相王涯徒步逃出宫外,躲藏在永昌里的茶肆,也被禁军搜出,旋即押入左军军营严刑拷打。年已七十多岁的王涯禁不起酷刑,最后屈打成招,胡乱承认自己与李训合谋篡逆,企图拥立郑注当皇帝。
这份供词虽然荒谬可笑,可对仇士良来说,有它就足够了。
只要宰相承认谋反,他今天的大屠杀行动就披上了一件合法的外衣。
事变一起,惯于见风使舵的河东节度使王璠第一时间就逃回了长兴里的私宅,并即刻部署河东兵进行防守。宦官鱼弘志命禁军向他传话,声称宰相王涯等人已供认谋反,所以天子起用他为宰相,请他出来主持大局。王璠信以为真,出门相见,旋即被捕,也押进左军。王璠一见王涯,一开口就埋怨:“你自己谋反,为何把我也牵连进来?”
满腹冤屈的王涯没想到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到了这种地步还不忘倒打一耙,气急败坏地说:“还记得你当京兆尹的时候吗,当初是谁把机密泄露给王守澄的?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王璠顿时语塞。
紧接着,禁军士兵开始以执行公务为名抢劫私人财产。前岭南节度使胡证、左常侍罗让、翰林学士黎埴等大臣的府邸全部被洗劫一空。长安坊间的流氓地痞也开始趁乱烧杀抢劫,并且互相攻击。一时间鸡飞狗跳,尘埃蔽日,形势一片混乱,长安基本上陷入了无政府状态……
翌日清晨,心有余悸的文武百官陆陆续续前来上朝,都等在宫门外。一直到太阳爬得老高,建福门才徐徐打开。百官们鱼贯而入,只见禁军士兵全部刀剑出鞘、伫立两侧,脸上依旧杀气腾腾。百官战战兢兢地走到宣政门,听见宦官传令:所有朝臣一律只能带一名随从进入内廷。
紫宸殿上已经没有了宰相和御史,百官随意站立,班位全乱套了。
脸色苍白的文宗升殿之后,看着表情各异、班位混乱的文武百官,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宰相怎么没来?”
仇士良重重地哼了一声,说:“王涯等人谋反,已被关进监狱。”随后,召左仆射令狐楚和右仆射郑覃把王涯的亲笔供词呈给皇帝看。
文宗接过供状,忽然做出一副既愤怒又惊愕的表情,对令狐楚等人说:“这是王涯的亲笔吗?”当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天子越发表现得怒不可遏,狠狠地说:“果真如此,死有余辜!”
李昂知道,他现在必须表现得越惊愕越好。因为惊愕就表明他无辜,表明他没有参与宰相们诛杀阉党的计划。这样,他才能摆脱干系,以免仇士良等人一怒之下把他这个天子废掉。文宗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保住自己的皇帝位子,其他的一切他都无暇顾及,也无力顾及了。
第三天,御史中丞李孝本在咸阳西面被抓获;同日,李训也在逃亡凤翔的中途被捕,首级被砍下送入京师。
第四天,满朝文武都被命令去旁观“叛党”的示众和行刑过程。神策军将李训的首级高挂在“叛党”队列的前方,后面的囚车押着王涯、王璠、舒元舆、郭行余、罗立言、李孝本等人,在长安的东、西两市游街示众,然后推到闹市中一一腰斩,最后把首级悬挂在兴安门外示众。所有叛党的宗亲族裔,不论远近亲疏,一律处死,连襁褓中的婴儿也没有放过。其中,有的妻女侥幸没有被杀的,全都充为官妓。
第五天,仇士良下了一道密敕,命凤翔监军张仲清将郑注诱杀,随后全家诛灭。
第七天,右神策军在崇义坊逮捕逃亡多日的韩约,次日将其斩杀。
尘埃落定之后,文宗下诏封赏。宦官仇士良及所有“讨贼有功者”全部获得程度不同的升迁和赏赐。
大唐天子李昂与宦官集团的巅峰对决,就以狂飙突进的政治运动高调开局,却以震惊天下的血腥屠杀黯然收场。关于甘露之变所导致的政治后果,史书作了这样的记载:自是,天下事皆决于北司(宦官),宰相行文书而已。宦官气益盛,迫胁天子,下视宰相,凌暴朝士如草芥……
旧的宦官倒下去了,新一代的权宦又站了起来。
而文宗李昂的头则一直耷拉着。
从甘露之变爆发的这一刻起,直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天,文宗李昂再也没有在宦官面前抬起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