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是一个严重的失眠症患者。
说起他的病因,也许颇为复杂,但是其中最根本的可能只有一种。
那就是——过度警觉。
在他眼中,这个世界就是一座丛林。每一个幽暗的角落似乎都隐藏着敌人,仿佛随时会跳出来咬他一口,所以他要时刻小心提防。他总是用尽一切手段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直到只剩下一双眼睛和一对鼻孔,然后冷冷地窥视着丛林的每一个角落,小心翼翼地嗅着每一种危险的气息……
也许正因为此,世人对他最为集中的评价就两个字——阴鸷。
可对李林甫来说,他情愿认为这是在夸他。
他的阴鸷让他在大唐帝国的相位上稳稳当当地坐了十九年,任何人都无法撼动,并且把整个家族的荣华富贵一直保持到死的那一刻;他的阴鸷让整个天下自皇太子以下的人在他面前都要敛目低眉,垂首屏息,脚下不敢随意移动半步;他的阴鸷让天宝年间最嚣张的三镇节度使安禄山每一次见到他都要战战兢兢、汗流浃背,李林甫随口说出的话总是比圣旨还更让安禄山感到敬畏;凡是李林甫出手做一件事之前,任何人都别想预先揣测他的意图。与此相反,他对帝国里每一个重要人物——上自天子、下至百官的性格特点和内心世界都了如指掌,所以他总是能左右逢源、屹立不倒……
如此种种,可以说都是“阴鸷”带给李林甫的好处。
当然,阴鸷纵然有千般好处,可还是有一点不好——它总是让李林甫活得过于紧张,使他和这个世界的关系显得不太融洽。
所以,他经常失眠。
他总是担心被人暗杀,所以府邸四周总是岗哨林立,而且宅邸中到处设有重门复壁和暗道机关,每天晚上都要换好几个地方睡觉,以致连他的妻妾子女都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李林甫的祖上原本也是皇亲国戚,只是一代不如一代:其曾祖父李叔良是唐高祖李渊的堂弟,封长平王,官至刑部侍郎,死后赠灵州总管,从二品;祖父李孝斌官至原州长史,从三品;其父李思诲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个扬州参军,正七品。正因为李林甫的父系逐代没落,难以在仕途上助他一臂之力,所以他只能把目光转向他母亲这一系。所幸他的舅父姜皎仕途畅达,深得玄宗宠幸,被封为楚国公、官拜工部尚书,于是李林甫就跟飞黄腾达的舅父走得很近。开元初年,凭着这层关系,李林甫从千牛直长的小官直接升上了太子中允。
姜皎有一个姻亲源乾曜在朝廷担任侍中,掌管门下省,位高权重,李林甫就刻意结交了他的儿子源洁。跟源洁厮混了一段日子后,李林甫就请源洁帮忙,求他父亲授予郎官的职务。没想到源乾曜竟然一口回绝,说:“郎官必须由品行端正、有才能、有声望的人担任,哥奴(李林甫的小名)岂是做郎官的料!”
言下之意,李林甫在他眼中就是一个品行不端、没有才能、名声不佳的人。当源洁哭丧着脸把父亲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李林甫时,他只是微微一笑,不但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安慰源洁说:没关系。
其实,那一刻李林甫的心里就像有三千道火热的岩浆在剧烈奔突,可他脸上并未流露丝毫。这就是政治人物的隐忍功夫——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无论内心是狂怒还是狂喜,都不能让它们流露在脸上。
古往今来,凡是成大事者,必定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必定是临事“有力而无气”的人。民国时期的上海滩大佬杜月笙曾经说过:“这世上有三种人,上等人有本事没脾气,中等人有本事有脾气,下等人没本事有脾气。”这话虽然有点以偏概全,但是却不无道理。
开元十四年(公元713年),李林甫几经辗转,终于一步一步迈上帝国的政治高层,升为御史中丞,正四品,手中握有弹劾百官之权,是朝廷的一个要害职位。然而,李林甫的野心远不止此,他的目标是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为此,他锁定了两个人物,决定不择手段向他们靠拢。
他们是玄宗最宠幸的两个人:武惠妃、高力士。
玄宗在当临淄王的时候最宠幸赵丽妃,所以登基后立了丽妃所生的李瑛为太子。可后来玄宗转而宠幸武惠妃(武则天的侄女),对她所生的寿王李瑁的宠爱超过了任何一个皇子,甚至超过了太子,因此屡有立武惠妃为皇后之意,可大臣们却极力劝阻。他们说:“武氏与李唐有不共戴天之仇,岂可立为国母?况且太子非惠妃所生,惠妃自己又有儿子,一旦成为皇后,太子必危。”玄宗不得已而作罢。
对于武惠妃来说,朝堂上无人援助,想立为皇后是不太可能的;而对于李林甫来说,在后宫中没有人,就无从影响玄宗,其野心也难以实现。所以,李林甫就主动向武惠妃抛出了橄榄枝,和她结成了政治同盟。
而为了跟高力士搭上线,李林甫则绕了一个大弯。他使出了早年混迹市井惯用的一些暧昧手段,与侍中裴光庭的妻子武氏建立了私情。这个武氏是武三思的女儿,而高力士曾经是武三思的门人,所以李林甫想通过她影响高力士。
毋庸置疑,在当时的长安,谁能成为武惠妃和高力士的朋友,谁就能成为天子眼前的红人。
开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春,裴光庭病逝。武氏还没做足丧夫之痛的样子,就急不可耐地要求高力士想办法推荐李林甫继任侍中之职。高力士虽然表示为难,没有向玄宗提出来,但他念在武氏是其旧主,所以一直在找机会用别的方式进行补偿。
不久后,玄宗让时任宰相的萧嵩物色一个人当他的同僚,萧嵩推荐了尚书右丞韩休。玄宗同意,可他任命韩休的诏书还未起草,高力士便第一时间通知了武氏,而武氏又立刻告诉了李林甫。李林甫随即赶在天子的诏命下达之前拜访了韩休,满面笑容地向他表示祝贺。
韩休赔着笑脸,眼中却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李林甫笑得一脸神秘,那意思是说:相信我,没错的!
片刻之后,玄宗任命韩休为宰相的诏书果然就到了。
韩休又惊又喜地看着李林甫,仿佛这一切都是他的功劳,从此将他视为知己。
韩休这人是根直肠子,他当上宰相后,不但丝毫不领萧嵩的援引之情,还三番五次当着玄宗的面和他吵得面红耳赤,搞得萧嵩狼狈不堪又懊悔不迭。相反,韩休却经常在玄宗面前说李林甫的好话,说他的才能堪为宰相。
从韩休这个人身上,便足以见出人是多么感性的动物——他很容易喜欢上一个当面告诉他好事的人,却很不愿意相信有人会在背后帮他做好事。
在韩休的大力举荐下,再加上武惠妃在天子耳边夜以继日地吹枕头风,玄宗终于任命李林甫为黄门侍郎。虽然官阶仍然是正四品,属于平调,可已经是门下省的副职,能够随侍玄宗左右,可以说真正进入了帝国的权力中枢。
至此,李林甫距离宰相之位仅有一步之遥。
这年冬天,萧嵩和韩休又在朝堂上大吵了几次,萧嵩终于忍无可忍,向玄宗提出告老还乡。玄宗说:“朕又没有厌恶你,你何必急着走?”萧嵩说:“臣蒙受皇上厚恩,忝居相位,富贵已甚。在陛下不厌弃臣时,臣尚可从容引退;如已厌弃臣,臣生命尚且不保,怎能自愿引退?”
玄宗长叹一声,说:“你且回去,待朕慢慢考虑。”
玄宗考虑的结果,就是各打五十大板,把萧嵩和韩休两个人都从宰相的职位上给撸了,萧嵩贬为尚书左丞,韩休贬为工部尚书;同时启用张九龄和裴耀卿为相。
当上黄门侍郎后,李林甫经常出入宫禁侍奉玄宗。以此职务之便,他结交了宫中的许多宦官嫔妃。这些人从此一直源源不断地向他提供有关玄宗的一切情报。没过多久,李林甫就对玄宗的性情、习惯、好恶、心态乃至饮食起居等一切细节了如指掌。所以,凡有奏答应对,他总能符合玄宗的心意、满足玄宗的愿望。
开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五月,李林甫终于被玄宗任命为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与张九龄和裴耀卿同为宰相。
在幽暗曲折的丛林中穿行多年,李林甫终于抵达梦想中的阳光地带。
玄宗在任命李林甫为宰相前,曾咨询过张九龄的意见。张九龄说:“宰相关系国家安危,陛下用林甫为宰相,臣恐怕将来会成为宗庙社稷之忧。”
很显然,张、裴二人和李林甫绝对不是同道中人,他们是注定无法在同一片屋檐下共存共荣的。换言之,迟早有人要从相位上被撵走。
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冬天发生的两件事,最终决定了他们各自的命运。
第一件事是关于朔方节度使牛仙客的任命与封赏。牛仙客任职朔方时,恪尽职守、节约用度,军队的武库充实、器械精良。玄宗很赏识他的才干,准备擢升他为尚书,并且有让他入相的想法。
李林甫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挤走张九龄和裴耀卿的机会。
以李林甫对张九龄的了解,他断定张九龄不会同意让一个武夫进入帝国的权力中枢。因此,李林甫决定力挺牛仙客。他相信,像这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武夫一旦入相,肯定会成为他的应声虫。
果不其然,玄宗一提出来,张九龄立刻表示反对。玄宗退了一步,表示要封赏食邑。可张九龄还是坚决反对说:“封爵是用来赏赐功臣的,边防将领充实武库、修备兵器,是日常事务,不能称为功勋。陛下要慰勉他的勤劳,可以赐给他金帛,要是分封食邑,恐怕不太妥当。”
玄宗无语。张九龄退下后,李林甫立即向玄宗表明自己的立场:“仙客有宰相之才,任尚书有何不可?九龄是书生,不识大体!”
玄宗一看李林甫投了赞成票,马上转怒为喜,于是在次日朝会上又提了出来。张九龄还是和玄宗对着干,坚决反对。李林甫在一旁窃喜,知道今天有好戏看了。
只见玄宗勃然作色,厉声说:“难道什么事都由你做主吗?”
张九龄一震,连忙跪地叩首:“陛下不察臣之愚昧,让臣忝居相位,事有不妥,臣不敢不具实以陈!”
玄宗冷笑:“你是嫌仙客出身寒微吧?可你自己又是什么名门望族?”
“臣是岭外海边孤陋微贱之人,比不上仙客生于中华,”张九龄说,“然而臣出入台阁,掌理诰命有年,仙客边隅小吏,目不知书,若予以大任,恐怕难孚众望。”
当天的朝会就这样不欢而散。
散朝后,李林甫没有急着离开。他踱到天子的几个近侍宦官身边,随口说了一句:“苟有才识,何必辞学!天子用人,有何不可!”
他知道,这话很快就会落进玄宗的耳朵里。果然,数日后天子就颁下一道诏书:赐牛仙客陇西县公之爵,实封食邑三百户。
这样的结果无异于狠狠甩了张九龄一巴掌。
第二件事是关于太子李瑛的废立。
玄宗李隆基登基前,除了宠幸太子的生母赵丽妃之外,对另外两个妃子皇甫德仪和刘才人也是宠爱有加,可即位后转而宠爱武惠妃,对那三个嫔妃的恩宠渐淡。于是,太子李瑛与皇甫德仪之子鄂王李瑶、刘才人之子光王李琚同病相怜,便缔结了一个悲情三人组,时不时聚在一起长吁短叹、怨天尤人。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而皇宫中的墙通常比一般的墙更透风。
素来与他们不睦的驸马都尉杨洄把悲情三人组的怨恨之词打探得一清二楚,然后一五一十地报告了武惠妃。武惠妃立刻抓住把柄,向玄宗哭诉说:“太子暗中结党,欲图加害我母子,而且还用很多难听的话骂皇上……”
玄宗大为光火,立刻召集宰相商议,准备把太子和另外两个皇子都废为庶人。
张九龄又发话了。他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地陈述了反对的理由,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陛下必欲为此,臣不敢奉诏!”
玄宗闻言,顿时闷声不响,脸色铁青。这一切都被李林甫看在眼里,于是他故技重施,退朝后跟一个玄宗宠信的宦官低声说:“此主上家事,何必问外人?”(《资治通鉴》卷二一四)
当然,这句话很快又传进了天子耳中。玄宗随即将太子李瑛等三人全部废黜,从此对李林甫越发宠幸,而对张九龄则日渐疏远。不久后,玄宗罢免了张九龄和裴耀卿的宰相之职,同时让李林甫取代张九龄成为中书令,兼集贤殿大学士;牛仙客被任命为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
果然不出李林甫所料,牛仙客入相后,对他感恩戴德,唯唯诺诺。李林甫从此独霸朝纲,进而在玄宗的周围画上了一条无形的警戒线。线内是他和天子的专属区,任何人胆敢越雷池一步,李林甫就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李林甫自己当过言官,知道御史台的官员们经常有触红线和闯雷池的冲动,所以特意找了个机会,对御史台的全体官员作了一次重要讲话。他说:“如今英明的领袖在上面指引我们,我们紧跟着走还来不及,哪里需要发表什么言论!诸君注意到立在朝堂上的那些仪仗马了吗?如果保持沉默,就能吃到上好的饲料;要是敢自由鸣放,只需一声,立刻被驱逐,悔之何及啊!”
众人相顾默然。
从此,大唐官场万马齐喑、鸦雀无声。
除了压制言论外,李林甫还运用他高明的政治手腕,扼杀了许多有能力的朝臣入相的可能。天宝元年(公元742年),玄宗曾想重用兵部侍郎卢绚,于是李林甫就对卢绚的儿子说:“令尊素有清望,如今交州和广州一带缺乏有才干的官员,圣上打算派他去。如果怕去偏远的地方,难免要被降职。依我看,还不如调太子宾客或太子詹事之类的职务,这也是优礼贤者的办法,你看怎样?”调任交、广无异于贬谪,卢绚闻言大为恐惧,连忙主动提出调职。不久,李林甫就把他调任太子詹事、员外同正,也就是把他划到了编制外,不但俸禄只有正官的一半,而且完全根除了他染指中枢权力的可能性。
这年夏天,玄宗又想复用曾被李林甫排挤出朝廷的政敌严挺之。李林甫嘴上唯唯,可心里登时一紧。当天,他就对严挺之的弟弟严损之说:“皇上对尊兄十分挂念,你何不上一道奏书,说明尊兄得了风湿病,要求回京师就医?”严损之对他感激不尽,次日就依言上了道奏书。李林甫马上对玄宗说:“严挺之看来是老了,又得了风湿,应该任命他当个闲散的官,让他安心养病。”玄宗叹息了很久,最后还称赞李林甫想得周到。
在李林甫十九年的宰相生涯中,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人们总是一边对他心怀感激,一边不知不觉地被他挤出权力核心。所以当后来的人们弄清真相之后,就送给了他四个字——口蜜腹剑。
天宝元年秋,李林甫的应声虫牛仙客死了,他随即引荐了刑部尚书、同族的李适之继任宰相。没想到李适之上任半年就渐渐不把李林甫放在眼里,并且企图和太子妃的哥哥韦坚联手整垮他。韦坚擅长理财,每年替朝廷增收的赋税多达一亿,是玄宗跟前的红人,大有入相之势。李林甫顿时感到严重的威胁。他一边采用明升暗降的手段把韦坚调离了财赋部门,让自己的心腹、御史中丞杨慎矜取而代之,一边耐心等待进一步行动的时机。天宝五载(公元746年)春节,太子的密友、边将皇甫惟明由于击败吐蕃入朝献捷,自恃有功,就在天子面前斗胆议论朝政,并把矛头指向了李林甫。李林甫便授意杨慎矜密切监视皇甫惟明、韦坚和李适之三人,决定将其一网打尽。
元宵晚上,杨慎矜逮住了三人秘密会面的证据,次日向皇上告发。李林甫立刻向玄宗指出:这是韦坚与皇甫惟明密谋,企图拥立太子、篡位登基。玄宗暴怒,当天就把韦坚和皇甫惟明拿下诏狱,随后又贬到边地。韦坚一落马,兔死狐悲的李适之大为恐惧,不久后便上表请求退居闲职。
搞掉了李适之和韦坚,李林甫又引荐了陈希烈当宰相。此人崇尚老庄之学,为人柔顺谦和,可谓牛仙客第二。他上任后,李林甫享受了几年清静无争的太平日子。依照旧例,大唐开国以来的宰相,每日办公必须到午后六刻才能退朝。而李林甫则在早朝散后,巳时(上午九至十一时)便打道回府,让各省各部的待批文件和一切军国要务都送到他的府上去,由他一人裁决,而另一个有名无实的宰相陈希烈只是具名而已。
天宝六载(公元747年),时任户部侍郎兼御史中丞的杨慎矜又渐渐博得玄宗青睐,李林甫决定将其铲除。由于杨慎矜是前朝隋炀帝的孙子,李林甫就让他外甥王(左钅右共)密告他与术士往来密切,说他家中暗藏符谶,企图恢复祖先帝业。杨慎矜百口莫辩。数日后,玄宗将他和两个在朝为官的兄长全部赐死,同时株连了数十个朝臣。
就在这一年,李林甫的仕途走到了顶峰。天子不但加封他开府仪同三司,而且赏赐食邑三百户,还有众多上等的宅地、田园和别墅,以及各种奇珍异宝。岁末的那些日子,由于时近春节,各地贡献的物品先后运送到尚书省,随后天子又全部赐给了李林甫。每当天子不上朝的时候,文武百官全都聚集到他家中,御史台和尚书省无人办公,只有陈希烈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台省中。
正所谓月盈则亏、器满则溢。那些日子里,李林甫已经隐约预感到,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后的辉煌了。
他的儿子李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有一次,李林甫命人在后花园修筑暗道,李岫随同他去视察,忽然指着那些正在劳作的工匠对他说:“父亲大人长久掌握大权,怨仇遍满天下。倘若哪天灾祸降临,想要当个像他们这样的杂役,恐怕也办不到了。”
李林甫闻言,越发生出了患得患失之心。
为了长久把持朝政,李林甫决定不择手段堵死别人的入相之途。自大唐开国以来,许多有能力的朝臣都是先外放为边帅,取得战功后再入朝为相的。李林甫意识到,必须未雨绸缪地封死这条“出将入相”的渠道,于是对玄宗说:“文臣做将军,不敢身先士卒地抵挡敌人的弓箭炮石,不如起用那些出身卑贱、但是勇猛善战的胡人为边将。这些人没有显赫的门第,势单力孤,难以在朝中交结朋党,陛下果能以恩义感召他们,他们必定会替朝廷卖死命!”
玄宗认为很有道理,随后愈加重用安禄山这些胡将,并且不再把朝中文臣外放为边帅,而是大量起用胡人担任诸道的节度使。
此时的玄宗绝对不会料到,这样的举措是致命的。
因为它将促使藩镇势力迅速坐大,从而导致“强枝弱干”、尾大不掉的局面,并最终引发了安史之乱,把帝国从太平盛世一下子推进了万丈深渊……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李林甫的失眠症更加严重,每夜更换寝室的次数更为频繁。不管白天黑夜,每次出行他都要带上一百多名步骑兵,分左右两翼护卫;而且还让巡防京城的金吾卫提前开道,数百步外的前行卫队所到之处,无论公卿还是庶民都必须回避。
尽管李林甫一意把持朝政,但是到了天宝末年,大唐官场的局面还是变得极端错综复杂。外有安禄山的强势崛起,内有杨国忠的恃宠争权,而李林甫手下的王(左钅右共)也日渐坐大,甚至原本看上去碌碌无为的陈希烈也忽然间抖擞起来,事事要和李林甫对着干……
李林甫逐渐产生了临深履薄之感。他知道自己已经老了,而对手们正处于高速成长期。在这种四面楚歌的情况下,他只能采取守势,小心翼翼地游走在这些强敌之间,以自己的余威震慑他们。
天宝十一载(公元752年)冬天,杨贵妃的族兄杨国忠日益得宠,其入相已成定局。时逢南诏军队多次侵扰西南边境的剑南道,蜀地百姓要求遥领剑南节度使的杨国忠回去镇守,李林甫趁机奏请玄宗立刻让杨国忠出发。杨国忠知道此去凶多吉少,就哭哭啼啼地去跟玄宗辞行,说这是李林甫要陷害他。杨贵妃也一再帮杨国忠求情。老迈昏聩的玄宗安慰他说:“你先去走一趟,把军事防御部署一下,我掐着日子等你回来,你一回来我就任命你为宰相!”
这年十一月,把持大唐朝政将近二十年的李林甫终于死了。
但是他的故事并没有结束。
他死后,玄宗以隆重的礼节将他入殓,让他躺在一口宽敞舒适的贵重棺椁中,还在他嘴里放了一颗璀璨的珍珠,身旁放着御赐的金鱼袋、紫衣等物。在大唐,这些丧葬赐物代表着无上的恩宠和巨大的哀荣。至此,一生被失眠症困扰的李林甫似乎可以享受一场美妙的长眠了。
然而,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就在次年正月,李林甫未及下葬,已入阁拜相的杨国忠就派人游说安禄山,一同指控李林甫和突厥降将阿布思共谋反叛。同时,安禄山还迫使阿布思的手下到朝廷做证;李林甫的女婿、谏议大夫杨齐宣也禁不起他们的软硬兼施,被迫做假证出卖了李林甫。老迈的玄宗面对这么多来势汹汹的指控,不得不颁下一道诏书,将李林甫生前的所有官爵削除,子孙中有官职的全部罢免、流放边地,所有财产全部充公;最后还剖开李林甫的棺椁,夺去他口中的珍珠和身旁的金鱼紫衣,把他塞进一口庶民的小棺,随便埋在了长安郊外的乱葬岗上。
到死,李林甫也享受不到一场美妙的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