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庆五年(公元660年)十月,也就是高宗李治刚刚从长孙无忌手中夺回大权不久,还没等他仔细品尝一下独揽朝纲的滋味,李唐皇族的遗传病——风疾就在他身上爆发了。史称其“风眩头重,目不能视”,也就是眩晕、头痛、视力严重衰退,并伴有间歇性失明。
发病的这一年,李治才三十三岁,本来正是精力旺盛的年龄,可这个该死的遗传病却让他好像一下子老了三十岁。李治为此大为苦恼,可是又万般无奈。每当百官奏事的时候,力不从心的李治不得不经常让武则天一同临朝听政,协助他裁决政务。
就这样,刚刚正位中宫的武则天再次得到了上天的眷顾。在她本人都始料不及的情况下,命运之手就把她一下子推到了政治舞台的中心。
不过,武则天很快就进入了角色。
她天性聪颖,反应敏捷,加上深厚的文史素养,以及对政治的天然热衷和高度悟性,这一切都使她在处理政务的时候显得从容不迫、游刃有余。高宗李治对皇后的表现非常满意,“由是始委以政事,权与人主侔矣”(《资治通鉴》卷二百)。
从此,武则天开始顺理成章地与她的丈夫分享帝国的最高权力。
在随后的几年中,高宗的健康状况始终不见改善,所以武则天干政的机会越来越多,而她的政治野心也随之不断膨胀。高宗李治不无悲哀地发现——当年那个“屈身忍辱,奉顺上意”的武媚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从头到脚都生长着权力欲望的女人。这个女人非但不再顺从他、尊敬他,反而一步一步架空了他,甚至已然凌驾了他!
悲哀之余,李治感到了一种强烈的愤怒。(《资治通鉴》卷二〇一:“(武则天)及得志,专作威福,上欲有所为,动为后所制,上不胜其忿。”)
一切都和当年的长孙无忌如出一辙。
不,是比当年的长孙无忌有过之而无不及!
麟德元年(公元664年)冬天,忍无可忍的高宗李治密令宰相上官仪起草诏书,准备废黜武则天。关键时刻,武则天的宫廷情报网再次发挥了生死攸关的作用。她得到密报后,立刻去找高宗,迫使他收回成命,并且处死了上官仪。这场有惊无险的废后风波过后,武则天反而获取了更大的权力。史称:“自是,上(高宗)每视事,则后(武则天)垂帘于后,政无大小皆预闻之。天下大权,悉归中宫;黜陟生杀,决于其口。天子拱手而已,中外谓之二圣。”(《资治通鉴》卷二〇一)
一个“二圣临朝”的时代就此掀开大幕。
这一年,武则天四十岁。
上元元年(公元674年)八月,武则天玩了一个“追尊祖宗”的把戏,给李唐的历代祖宗都加上一些尊贵的字号,然后以“避先帝、先后讳”为由,尊高宗李治为“天皇”,自称“天后”。皇后与天后一字之差,就让武则天从古往今来的众多皇后中脱颖而出,成了独一无二的“天字头”皇后,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说是为了避讳,貌似很谦虚,其实谁都看得出来,“天后”绝对要比“皇后”尊贵得多。因为“后为坤德”,皇后再怎么尊贵也绝不能和“乾”、“天”扯上关系,可如今武则天居然自称“天后”,这显然已经突破了宗法礼教的限制,把自己与至高无上的天子完全并列了!
变身天后的这一年,武则天五十岁。
这是继麟德元年“二圣临朝”之后,武则天在通往女皇的道路上迈出的又一大步。
上元二年(公元675年),随着高宗身体的日渐衰弱,更随着武则天在政治上的日益强势,一个异常敏感而微妙的问题,就突出地摆在了李唐朝廷的面前。
那就是——万一重病缠身的高宗驾鹤西去,大唐帝国的最高权力将落入谁的手中?是天后武则天,还是太子李弘?
此时的李弘已经二十四岁,早已成年,而且是法定的皇位继承人。在正常情况下,高宗一旦殡天,当然应该由他入继大统。这本来是毫无疑问的。可它之所以变成一个问题,是因为武则天早把李弘当成了政治上的对手。
从小到大,生性仁厚的李弘对专横冷酷的武则天一直心怀反感,所以母子之间的关系非常紧张,屡有抵牾。早在麟德元年(公元664年),废太子李忠(王皇后的义子)被赐死于黔州,死后暴尸荒野,无人收葬。李弘得知后,深感哀怜,立刻上表请求高宗收葬这个异母兄长。此事令武则天非常不快,尽管她表面上也不得不跟着高宗和其他人一起称赞太子仁厚,可实际上从这个时候起,她对这个颇有主见的儿子就开始生出不满和警惕了。
到了咸亨二年(公元671年),又一个敏感事件的发生,导致李弘与武则天的矛盾冲突迅速趋于尖锐并且完全公开化了。
这个事件是由萧淑妃的两个女儿——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引发的。
那一年,由于关中饥荒,高宗和武则天率文武百官前往东都就食,让李弘留在京师监国。一个偶然的机会,李弘忽然发现义阳、宣城二公主自从她们母亲死后一直被幽禁在掖庭冷宫。这个意外发现让李弘大为惊讶,同时也产生了强烈的恻隐之情。当时,义阳公主大约二十七八岁,宣城公主也已二十四岁,由于唐朝女子出嫁的高峰年龄段都在十五岁左右,所以二公主显然已属大龄女了。
有鉴于二公主这么多年来一直受到不人道的待遇,而且早已过了适婚年龄,所以李弘立刻上奏,请求高宗和武则天为她们选择夫婿,让她们出嫁,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看见太子的奏疏后,高宗当即应允,可武则天却勃然大怒。
众所周知,萧淑妃是武则天当年的死敌,她和王皇后的结局之悲惨,朝野上下的人们都有目共睹,并且记忆犹新。所以这么多年来,尽管大家明知道萧淑妃的两个女儿受到了不公正待遇,可始终没有人敢替她们说话。
可人们万万没有料到,在时过境迁的多年之后,居然会有人站出来帮两个落难公主求情。更让人出乎意料的是,这个人居然是武则天的亲生儿子李弘……
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在武则天看来,太子这么做,摆明了是在以他的慈悲仁义衬托她的冷酷无情,更摆明了是在挑战她这个母亲的权威!
然而,武则天毕竟是一个城府极深的女人,不管她心里如何翻江倒海,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面对太子的上疏,武则天拿出了一副宽宏大度的姿态,当即把义阳、宣城二公主许配给了高宗的两个近身侍卫。
整个事件以武则天再一次妥协退让、李弘又一次如愿以偿而告终。表面上什么问题都没有,可事实上,经过这个“请嫁二公主”事件之后,武则天与李弘的母子关系已经濒临破裂的边缘。史称,太子李弘“由是失爱于天后”(《资治通鉴》卷二〇二)。
也许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太子李弘的悲剧就已经注定了。
上元二年(公元675年)四月,高宗忽然对太子李弘表示,准备将皇位内禅于他。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对武则天而言不啻于晴天霹雳。
后来发生的事情众所周知——上元二年(公元675年)四月,大唐帝国的太子李弘随高宗、武则天从幸东都,忽然暴亡于合璧宫绮云殿。
李弘死后,朝廷在第一时间以高宗名义发表了官方声明,宣称李弘是因“沉瘵婴身”、“旧疾增甚”而自然死亡,然而大多数史料却认为李弘是被武则天鸩杀。比如《资治通鉴》就称:“太子薨于合璧宫,时人以为天后鸩之也。”此外,《旧唐书·肃宗诸子列传》、《唐会要·追谥皇帝》这两种史料,都记载了中唐名臣李泌与唐肃宗的一段谈话,明确认为是武则天鸩杀了李弘:“孝敬皇帝,为太子监国,而仁明孝悌。天后方图临朝,乃鸩杀孝敬。”
《新唐书》的记载也毫不含糊。该书的《则天武皇后传》直截了当地说:“后(武则天)怒,鸩杀弘。”《高宗本纪》也说:“己亥,天后杀皇太子。”《孝敬皇帝传》称:“后(武则天)将骋志,弘奏请数拂旨。上元二年,从幸合璧宫,遇鸩,薨。”
李弘死后,大唐帝国的储君位子并没有虚悬太久。
上元二年(公元675年)六月,也就是李弘暴亡的两个月后,有个人立刻补上了这个空缺。
他就是高宗和武则天的次子——雍王李贤。
相对于多愁善感、体弱多病的故太子李弘而言,新太子李贤的出现顿时让朝野上下有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因为李贤和他那病恹恹的大哥截然不同,他身体强健、文武双全,是一个标准的阳光男孩。
不过,此时的李贤并不知道,无论他过去的生命有多么阳光,在未来的日子里,他很快就将被一团巨大的阴霾所笼罩。
因为他坐上了大哥李弘曾经坐过的位子,所以他必然也要面对李弘曾经遭遇的命运。
一场新的噩梦开始了……
随后的日子,武则天摆出一副严厉的面孔,开始对李贤进行**。她命北门学士送给了李贤两本书,一本是《少阳正范》,专门教他怎么做一个好太子;另一本是《孝子传》,专门教他怎么做一个乖儿子。与此同时,武则天还不断写信给李贤,对他的种种过失和缺点大加数落,最重要的,当然是指责他不孝。
然而,让武则天断然没有料到的是,李贤不仅把她送的书扔到了一边、把她的谆谆教诲全都当成了耳旁风,而且还用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对她进行了强有力的还击。
李贤的还击就是——写书。他很快召集了一帮学者,开始撰写《后汉书注》。
在浩如烟海的文史典籍中,李贤为什么单单选择了这部《后汉书》呢?
原因很简单,整个东汉一朝最显著的历史特征,莫过于太后临朝和外戚擅权。而今李贤专门挑出这部书来作注,摆明了就是要跟武则天叫板。
仪凤元年(公元676年)十二月,李贤的《后汉书注》大功告成。此举至少达到了三个目的:第一,向朝野上下显示自己的才学,进而提升自己的政治威望;第二,效法当年的秦王和如今的武则天,延揽学士,建立自己的政治班底;第三,以此对母后进行坚决的反击。
看着李贤得意扬扬地捧出他的《后汉书注》,武则天的愤怒可想而知。
她断然没有想到——眼下的李贤居然会比当初的李弘走得更远,对她的挑衅和攻击也更为有力、更加明目张胆!
这是武则天绝对无法容忍的。
调露二年(公元680年)八月,武则天等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
此前不久,东宫的谏官、司议郎韦承庆上书劝谏太子,劝他不要过度纵情声色、嬉戏宴游,应该“博览经书以广其德,屏退声色以抑其情”(《旧唐书·韦思谦传》)。
可令人遗憾的是,太子李贤却对此置若罔闻,依然我行我素。
说起李贤的私生活,本来也没什么大问题。唐代享乐之风盛行,王公贵族的生活更是惯以飞鹰走马、嬉戏宴游为主题。李贤不是李弘,他从小并没有受到严格的储君教育,私生活自然要比太子放纵一些,这其实也无可厚非。更何况,李贤也并非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他的才学修养在王公贵族中还是属于上乘的,否则也不会受到高宗的一再褒扬,更不可能拿出《后汉书注》这样的学术著作。
然而,尽管李贤的私生活基本没什么问题,可还是在某方面让人抓了小辫子。
那就是李贤的性取向。
虽然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可李贤的性取向依然是男女通吃,极度宠爱一个叫赵道生的户奴,时常与他同床共寝、出双入对,而且赏赐极厚。谏官韦承庆所批评的“纵情声色”,主要就是针对此事。熟悉中国历史的人都知道,古代贵族男子经常有这种断袖之风、龙阳之好,所以就算李贤有双性恋的倾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问题在于——现在的李贤不是普通贵族,而是堂堂帝国储君!既然是这样的身份,他当然不能随心所欲,而必须比别人更为检点。
贞观年间的太子李承乾就是因为宠幸娈童称心,才被矢志夺嫡的魏王泰抓住了把柄,一状告到了太宗那里,最终被废黜。可见有唐一朝,对这方面的要求还是比较严格的。如今李贤当上了太子,还一如既往地把亲密爱人赵道生带在身边,这不啻于是给自己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尤其是他现在正处于和天后激烈交锋的非常时期,就更应该爱惜自己的羽毛。
可李贤毕竟太年轻了。他似乎没有意识到——在你死我亡的政治角斗场上,任何一个细微的破绽最终都有可能导致严重的政治后果!
如今他既然露出了这么大一个破绽,精明过人的武则天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她立刻命人对太子发出指控,旋即立案审查。武则天亲自点名,命不久前刚刚升任宰相的薛元超、裴炎,会同御史大夫高智周,组成三司合议庭,开始了对李贤的审查。
按照唐制,只有性质特别严重的大案要案,才需要由中书、门下两省长官会同御史大夫共同审理,现在武则天搞出这么一个豪华阵容,摆明了就是要把这个普通的“风化案”整成大案,就像当初的长孙无忌硬是把一起“性骚扰案”弄成了震惊朝野的谋反案一样。
而此次的两位主审官——薛元超和裴炎,又恰恰是武则天一手提拔上来的。由这两个一心想要创造政绩的亲信来审案,李贤当然是在劫难逃了。
薛元超和裴炎首先从李贤的情人赵道生身上打开了突破口。有司把赵道生逮捕归案后,还没有动用大刑,赵道生就一五一十全招了,声称太子李贤唆使他刺杀了术士明崇俨(此人是武则天心腹,曾公开散布对李贤不利的政治谣言)。赵道生一招供,案件的性质突然就严重了,从毫不起眼的“风化案”变成了富有政治色彩的“教唆杀人案”。但是据此还不足以彻底整垮太子,于是主审官们再接再厉,又从东宫的马坊中搜出了几百副崭新锃亮的盔甲。至此,案件再度升级,从教唆杀人案又变成了谋反案。武则天非常满意,马上为此案定调,宣称太子谋逆,其罪当诛!
武则天已经把绞索套上了李贤的脖子,长年躲在深宫中养病的高宗才如梦初醒。他慌忙要求武则天手下留情,宽宥太子的过失。然而一切已经来不及了。武则天严词拒绝了天子的请求,说:“为人子怀逆谋,天地所不容;大义灭亲,何可赦也!”(《资治通鉴》卷二〇二)
武则天声色俱厉,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而高宗则只能低声下气,苦苦请求。最后的处理结果相对折中:太子贤免于一死,但废为庶人,押往长安幽禁;那几百副惹来滔天大祸的盔甲在洛水桥当众焚毁。一年后,李贤又被流放到了离京师二千多里的巴州(今四川巴中市),在那个边瘴之地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几个春秋。
李贤被废后,武则天趁机发动了一场大规模的政治清洗。几位支持太子的宰相先后被罢黜,其他一些与太子友善的宗室亲王和朝臣也遭受株连,或贬谪或流放,被驱逐殆尽。而在此案中立下大功的两位主审官则在一年后再次荣升:裴炎升为侍中,薛元超升为中书令。
至此,一度与武则天分庭抗礼、激烈争锋的太子贤被彻底打入了万劫不复之地,他在朝中的势力也被全部肃清。武则天以她的心机和铁腕,又一次铲除了权力之路上的障碍,在天下人面前牢不可破地树立起了她的无上权威!
调露二年(公元680年)八月二十三日,亦即李贤被废的第二天,高宗和武则天的第三子——英王李哲(原名李显)被立为太子。
有唐一朝,民间长期流传着一首政治歌谣,名为《黄瓜台辞》,相传为李贤所作: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如今,武则天这个种瓜人已经亲手摘下了两条黄瓜,显然已是“再摘使瓜稀”了。
接下来,她还会“三摘”吗?
开耀元年(公元681年)闰七月,高宗的病情进一步恶化,眼看高宗已经时日无多,武则天自然要郑重考虑夫皇的身后事。
准确地说,武则天必须确保在高宗宾天的时刻,自己还能牢牢掌控帝国的政局。
为此,她决定想办法让高宗离开长安,东幸洛阳。
因为长安是关陇集团的发祥地,是李唐旧势力盘根错节的老巢,在这里,武则天难免会受到掣肘,无法放开手脚。而东都洛阳则不同,那是她经营多年的根据地,只有在那里,武则天才能自如地掌控一切。
顺利地把高宗弄到洛阳之后,武则天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以最快的速度重组宰相班子。
四月二十二日,高宗和武则天刚刚抵达洛阳;二十四日,武则天就以闪电速度提拔了四个官员入相。他们是:郭待举、岑长倩、郭正一、魏玄同。加上此前已经拜相的裴炎和薛元超,整个宰相团基本上已经掌握在武则天手中。
永淳二年(公元683年)十二月初四深夜,唐高宗李治崩于东都洛阳的贞观殿,享年五十六岁。
高宗留下遗命,由宰相裴炎辅佐朝政,同时留下了一份政治遗嘱,命太子于柩前即皇帝位,并强调“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十二月十一日,二十八岁的太子李哲正式登基,是为唐中宗;同时尊天后为皇太后。李哲虽然在名义上成了皇帝,可仍然处于服丧期间,因此朝政大权自然还是掌握在武则天手中。
然而,按照皇家守丧“以日易月”的规定,民间服丧一月,李哲只需服丧一天,所以,最迟在新年到来之际,武则天就必须归政于皇帝。
除非武则天真有“还政于君”的心思,否则她就必须在这短短二十天的时间里,利用手中短暂的过渡性权力,全面控制局势,以便在新君李哲脱下丧服之后,仍然能够把帝国的最高权柄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时间异常紧迫,可武则天还是以一副胸有成竹、举重若轻的姿态,不慌不忙地出手了。在短短二十天之间,武则天一共完成了四项意义重大的政治举措:一、安抚李唐宗室;二、调整宰相班子;三、控制禁军;四,镇抚地方。
武则天已经做好了全面夺权的准备。接下来,新皇帝李哲又将面临怎样的命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