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 旷世女皇武则天(上)(1 / 1)

唐贞观十二年(公元638年)深冬,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已故荆州都督、应国公武士彟的次女被一驾皇家马车接进了宫中。送别女儿的那一刻,应国夫人杨氏忍不住潸然泪下。她为女儿此去的命运担忧,也为今生很可能不复相见而伤感。没想到年仅十四岁的女儿却一脸从容地对她说:“见天子庸知非福,何儿女悲乎?”(《新唐书·则天武皇后传》)

见天子怎知不是福分,何必像小儿女一样悲泣?

杨氏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蓦然止住了哭泣。

那一刻,她的目光中满是错愕。

因为女儿让她感到了一种陌生。

要到很多年以后,杨氏才会明白女儿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太宗皇帝的后宫是一座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的大花园,除了成百上千的普通宫女之外,皇帝还拥有四妃(一品)、九嫔(二品)、九婕妤(三品)、九美人(四品)、九才人(五品)、二十七宝林(六品)、二十七御女(七品)和二十七采女(八品)。这八级一百二十一人共同组成了皇帝的妃嫔群,制度上的名称叫“内官”,都有各自不同的分工和职能。武则天入宫后,被封为五品才人,职责是“掌叙宴寝,理丝枲,以献岁功”(《旧唐书·职官志》),亦即安排宫廷宴乐,伺候天子起居晏寝,管理宫女的蚕丝纺织,等等。

事后来看,武则天担任的这个“掌叙宴寝”的职务多少还是有点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因为她毕竟经常有伺候天子沐浴更衣、休息晏寝的机会。虽然史书没有明确记载武则天是否得到过太宗的临幸,但是从她的工作性质来看,至少在概率上,武则天曾经为太宗侍寝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此外,史书明载太宗皇帝曾给她赐名“武媚”,这起码也算是一个旁证,足以表明李世民曾一度对武则天产生过关注和兴趣。

然而,尽管武则天很可能得到过太宗的临幸,可她并未因此得宠。太宗就像是在百花争艳的花园里随手摘下其中一朵,放在鼻子边嗅了嗅,然后就随手抛弃了。年轻的武则天从此开始了她漫长而寂寥的深宫生涯,她生命中最美丽的花样年华就这样在星移斗转、浮云变幻的岁月中逐渐消逝。

贞观十九年(公元645年)冬天,太宗李世民在辽东战场上遭遇了他一生中最惨重的一次失败(参见《亲征高丽:李世民的“滑铁卢”》)。这一前所未有的失败给他的内心造成了难以治愈的创伤,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也开始被各种各样的病魔缠绕。一向仁孝的李治对太宗的病情满腹牵挂,他每隔一天在东宫听政,其余时间则始终待在太宗居住的承庆殿,“入侍药膳,不离左右”(《资治通鉴》卷一九八)。太宗不忍心看到太子总是奔波于东宫和承庆殿之间,便命人在寝殿之侧安置了一座别院,专供太子休息。

才人武媚与太子李治就这样邂逅于太宗皇帝的病榻前。

一桩命中注定的宫闱情缘从此把他们的命运紧紧捆绑……

贞观二十三年(公元649年)五月,太宗驾崩。按规定,没有子嗣的妃嫔必须循例出家,武则天随即被送往感业寺削发为尼。这一年,武则天二十五岁。这原本是一个女人生命力最旺盛的年龄,可一袭冷酷的缁衣却把她饱满欲滴的生命彻底囚禁了,令她在清规戒律的樊笼中无可逃脱地干瘪和枯萎。

每当夜阑人静的时候,武则天总是铺开一纸素笺,用笔墨一遍遍倾诉着自己的爱断情伤。其中一首名叫《如意娘》的乐府,后来被收进了《全唐诗》中:“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永徽元年(公元650年),当武则天依旧在感业寺里“看朱成碧”、“憔悴支离”的时候,年轻的天子李治正在以一种意气风发的姿态指点着大唐江山。如果不是在太宗周年忌日的时候,高宗李治必须循例前往感业寺行香,如果诡谲的命运没有再度安排他和她邂逅,那么日理万机的年轻天子也许会把那个风情万种的才人武媚彻底遗忘,而中国历史或许也就不会出现那个空前绝后的女皇武则天。

这一年五月二十六日,新君李治在文武百官的陪同下来到感业寺行香。人群后的一个女尼忽然用力拨开挡在她前面的几个人,径直走到了天子面前。

四目相对的这一刻,天子李治就像被雷电击中一样,睁大了眼睛,木立当场。

过后,李治避开众人,悄悄把武则天叫到了客堂。武则天走进客堂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天子脸上复杂的表情——那上面写满了激动和惊喜,同时也有一丝隐隐的尴尬和歉意。

这样的时刻,有太多的言语需要表达,有太多的衷肠需要倾诉,但是武则天却让它们全都化成了幸福而感伤的泪水,任它们在自己的脸上肆无忌惮地奔涌和流淌。

此情此景,天子李治再也无法抑制胸中沸腾的情感,两行清泪顺着他的脸颊潸然而下。

那一瞬间,李治和武则天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唐会要·皇后》:“上因忌日行香,武氏泣,上亦潸然。”)

天子在感业寺与武则天相见对泣之事很快就传进了王皇后的耳中。

王皇后虽然表面上贵为皇后,可她却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因为李治的宠爱几乎都在另一个女人萧淑妃的身上。由于长期得不到李治宠爱,所以她始终没有生育。与她相反,萧淑妃则在短短几年间就生下了一子二女。

都说母以子贵,有了这一子二女,萧淑妃不仅后半生的荣华富贵有了保障,而且随时有可能取代王皇后。对此,王皇后一直感到岌岌可危。所以当她得知天子在感业寺有一段旧情时,心里马上有了一个计策。

王皇后随即命人暗中把武则天控制起来,并让她偷偷蓄发,然后又以皇后的身份摆出一副宽容大度的姿态,极力劝说天子把武则天纳入后宫。李治与武则天本已旧情复燃,皇后的这个建议无疑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再续前缘、重温旧梦的机会,于是李治欣然采纳。

永徽二年(公元651年)七月,在王皇后的秘密策划和安排下,武则天终于结束了感业寺的尼姑生涯,再度进入了太极宫。

第一次入宫,她十四岁。

现在,她已经二十七岁。

从表面上看,命运绕了一大圈,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起点。然而武则天知道,这绝对是一个全新的起点。

可是,有一点武则天却不得不承认,尽管她拥有天子之爱,可如今的她却没有丝毫名分,甚至比十三年前初入宫的时候还不如——当时的她至少也是一个五品才人,可眼下的她只是王皇后身边的一个小小侍女。

从这个意义上说,她目前的起点甚至比过去的还低。

所以,武则天知道自己必须把所有的锋芒都深深敛藏。换言之,她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谦恭、更加谨慎、更加韬光养晦、更加低调做人。而最重要的是——她必须把王皇后伺候得舒舒服服,并且取得她的绝对信任。(《资治通鉴》卷一九九:“武氏巧慧,多权数,初入宫,卑辞屈体以事后。”)

武则天知道,只有这样,最终才能将王皇后取而代之!

在王皇后这个“贵人”的一再荫庇和帮助下,武则天终于迎来了生命中的第一次辉煌——大约在永徽三年(公元652年)七月,她被立为二品的“昭仪”,位列九嫔之首,地位仅次于皇后和四妃。

在立为昭仪的数月之后,武则天双喜临门,生下了长子李弘。天子李治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对武则天的宠爱更是有增无减。相形之下,那个曾经垄断了天子之爱的萧淑妃,其命运则是一落千丈,几乎已被天子彻底遗忘。

王皇后大喜过望。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老对手萧淑妃虽然倒下了,可更为强势的对手马上又出现了。

她就是王皇后一手提拔起来的昭仪武媚。

就在王皇后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这个曾经温顺而乖巧的武媚,这个看上去丝毫不构成威胁的武媚,居然明目张胆地发起了对皇后之位的挑战!猝不及防的王皇后被迫与她过去的敌人萧淑妃重新联手,硬着头皮匆匆投入了战斗……

这场惊心动魄的后宫之战最初是以情报战的方式打响的。

据说,王皇后是一个不善于笼络人心的人,史书称她“性简重,不曲事上下”(《新唐书·则天武皇后传》)。因此她虽然入宫多年,但从未在后宫中培植起一支真正属于自己的势力,也没有在天子左右安插自己的耳目和亲信。

相形之下,武则天就要比他们高明许多。

从二度入宫的第一天起,武则天就知道,要想在这个地方站稳脚跟并且出人头地,仅仅依靠天子的宠爱是不够的,你还必须拥有一个坚实而宽广的群众基础。所以武则天再入宫门之后,就一直不遗余力地广结善缘,不管对方身份高低,只要是她认为有用的,就一定会刻意逢迎,与其建立良好的关系。到她被立为昭仪、并且与王皇后的矛盾逐渐公开化之后,武则天更是加紧了笼络人心的步伐。尤其是那些被王皇后一家子轻视和冷落的人,武则天更是倾力结交。凡是天子赏赐给她的钱物,她总是一转手就送给了那些人,自己则不留分毫。(《新唐书·则天武皇后传》:“昭仪伺后所薄,必款结之,得赐予,尽以分遗。”)

武昭仪的平易近人和慷慨大方迅速赢得了宫中各色人等的心,她的人气指数直线飙升。凡是跟她打过交道的人,无不被她的人格魅力深深吸引,因而都愿意为她效犬马之劳。短短几年间,武则天就成功地缔造了一张无孔不入的后宫情报网。从此,王皇后和萧淑妃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眼皮底下和掌握之中。武则天稳稳盘踞在这张网的中央,每天听取并收集着从各种渠道传递到她手中的情报,然后一一甄别,挑出对王皇后和萧淑妃不利的东西,第一时间就告到了天子那里。

与此同时,王皇后和萧淑妃当然也是使尽浑身解数,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对武昭仪进行反击。

但是这种飞短流长、捕风捉影的情报战,其效果似乎并不理想。因为天子李治对女人们在背后互相使绊子这一套好像不太感冒。他采取了装聋作哑、不闻不问的方式,不管双方说了多少对方的坏话,他一概不表态,让所有谗毁之言自来自去、自生自灭。

武则天很快就意识到这样的手段实在难以奏效,要想把对手彻底打垮,似乎应该另辟蹊径,寻找更为有力的办法。

时光很快走到了永徽五年(公元654年)的年初,那时候除了长子李弘之外,武昭仪又给天子生下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公主。李治对这个漂亮的小公主钟爱有加,每天政务之余都会抽空过来看上一眼,抱上一抱。

当时,王皇后与武昭仪的矛盾已经是人所共知的事实,而且谁都知道,不能生育的皇后对连生二胎的武昭仪恨之入骨,嫉妒得要发狂,就跟她当初嫉妒萧淑妃时一样。可是作为后宫之主,在得知武昭仪又产下一女之后,王皇后却不得不故作姿态,隔三岔五总要来看望一下武昭仪和小公主,以表关心和慰问。每次来“慰问”的时候,出于必要的礼貌,也出于女人的天性,王皇后总不免要抱起女婴逗弄一番。

有一天,王皇后照例来看望小公主,武昭仪也不动声色地在一旁赔着笑脸。王皇后刚刚离去后,李治上完早朝也过来了。当他掀开温暖的锦衾,抱起的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极度震惊的天子向周围的人发出了暴怒的质问,而武昭仪则猛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同时身形摇晃,状若晕厥。

是谁杀了小公主?

负责伺候小公主的宫女们在第一时间被叫到了天子面前。在天子的厉声质问下,众人异口同声地说——刚刚只有皇后来过。

那一刻,天子咆哮如雷:皇后杀了我的女儿,皇后杀了我的女儿!

王皇后听到这个可怕的消息时惊讶得目瞪口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变成一个扼杀女婴的凶手,然而所有不利的证词和怀疑的目光都在同一时刻指向了她,令她百口莫辩、无以自解。满腹冤屈的王皇后很快就清醒过来了,她确信这是心狠手辣的武昭仪对她实施的一个苦肉计,可她却没有任何办法证明这一点。

而且她知道,就算她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她。因为人们宁可相信一个受到伤害的可怜的母亲,也不会相信一个被嫉妒之火烧坏了心肠的女人。

永徽五年(公元654年)的这桩“女婴猝死”案直到千百年后仍然是一个未解之谜。按照相关正史的记载,人们普遍认为是武昭仪亲手扼死了自己的女儿,以此嫁祸于王皇后。然而后世史家却不断有人提出质疑,理由是“虎毒不食子”,尽管武则天在对付政敌的时候确实非常残忍,可是作为一个母亲,她怎么可能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此毒手呢?

论者从普遍人性与人之常情的角度提出质疑,应该说是不无道理的,但他们却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那就是——武则天从来就不是一个可以按世俗规范去衡量、可以用常情去揣度的人物。如果一般的道德规范可以束缚武则天,那她就绝不可能成为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女皇帝;如果世间的常情常理可以界定武则天,那她一生中大多数所作所为就通通变成不可理喻的了,又何止杀婴一事?

暂且不说武则天在后来漫长的一生中还有多少突破常规的作为,单纯从她早年的许多言行和经历来看,我们就不难看出她那非同寻常的人格特征,尤其是在她的人生遭遇瓶颈或者陷入困顿的时候,她的表现就更是迥异于常人。比如十四岁离家入宫的时候,她母亲杨氏哭得何其悲切,可她居然说出“见天子庸知非福”的话,那份镇定、乐观和自信,又岂是同龄人可以比拟?再如当年为了博得太宗的赏识和青睐,在驯马场上故作惊人之语,用想象中的铁鞭、铁锤和匕首“残杀”了太宗钟爱的狮子骢,其表现又是何等出格出位?又如在太宗的病榻之侧,居然敢和太子**燃烧、共浴爱河,那份渴望改变命运的勇气和冒险精神,又岂是常人可以理解和想象?

所以,当武则天在通往皇后宝座的道路上遭遇障碍的时候,当她发现女儿的牺牲足以成全她对于权力的野心和梦想的时候,她为什么就不能像从前屡屡做过的那样,再一次逾越人性的藩篱,再一次颠覆世俗的道德规范,毅然决然地扼住女儿的咽喉呢?

其实,对于那一刻的武则天而言,与其说她扼住的是女儿的咽喉,还不如说她扼住的是敌人的咽喉、命运的咽喉!

诚如学者胡戟所言:“当时的情势之下,武则天除非施展宫廷阴谋,脚踩自己女儿幼小的尸体,否则是很难朝皇后位置进一步的。……既然没有退路,她决不安分守己听天由命。于是下毒手嫁祸于人的做法,也就是在最不合情理的情理之中了”(胡戟《武则天本传》)。

当然,不论武则天如何决绝和无情,这件事对她造成的伤痛仍然是巨大而深远的。时隔十二年后,武则天还专门为女儿举办了一场异常隆重的迁葬仪式,葬礼规格用的是“卤簿鼓吹”的“亲王之制”,显然已经逾制。此外,她还把这个夭折的长女追封为“安定公主”,谥号为“思”。这个谥号不仅表达了她对女儿的绵长哀思,而且蕴藏着另一层更深的意味。

依照有唐一代的谥法,“追悔前过曰思”。于是,我们就有理由问这样一个问题:在时过境迁的十几年后,还有什么样的“前过”值得母仪天下的武则天追悔不已的呢?

答案是不言自明的——这是武则天对长女的亏欠。

事后来看,“女婴暴卒”事件无疑是永徽年间这场后宫之战最重要的转捩点。因为高宗李治就是从这个时候起产生了废后之意,他对王皇后由冷淡变成了憎恨,而对武昭仪的宠爱和信任则与日俱增,超过了以往的任何时候。(《新唐书·则天武皇后传》:“后无以自解,而帝愈信爱,始有废后意。”)

永徽六年(公元655年)十月,高宗和武昭仪在李勣、许敬宗、李义府等大臣的襄助下,终于力挫反对派长孙无忌等人,把王皇后和萧淑妃双双废黜,随即册立武昭仪为皇后。

这一年十一月初一,太极宫隆重举行了新皇后武则天的册封大典。当盛妆华服的皇后武则天终于出现在肃义门巍峨雄伟的城楼上时,整座太极宫霎时间钟鼓齐鸣,等待已久的人们怀着无限神往的心情纷纷把目光投向城楼。那天有风从终南山的方向吹来,人们看见皇后武则天的衣袂和裙裾在风中款款拂动,宛如一只展翅欲飞的彩翼鸟。

许多初次目睹皇后仪容的官员和藩使都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发出了一声惊叹。让他们感到讶异的是,这个新皇后的容貌虽然谈不上什么沉鱼落雁、羞花闭月,但是她的气质、风韵和神采却分明让人有一种超凡出尘、绝世惊艳之感,尤其是她身上自然散发出的那种摄人心魄的女性魅力,更是绝大多数妇人所没有的。

在响彻云霄的钟鼓之声中,司空李勣和左仆射于志宁代表朝廷向武则天奉上了皇后玺绶。这一刻,武则天的眼前忽然闪现出十七年前那个大雪飘飞的冬日。想当年,十四岁的武则天只是一株含苞待放的青涩花蕊,被随意栽植在掖庭宫的某个角落里寂寞成长;而今天,三十一岁的皇后武则天已经以一种母仪天下的姿态伫立在肃义门城楼上,接受万众的顶礼膜拜。

武则天知道,自己的辉煌人生其实才刚刚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