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积极主动的探案生涯长达二十三年,而这其中有十七年[2],我有幸成了他的合作者和案件侦破工作的记录者。由此看来,情况就很明显了,即我掌握着大量的素材。所以,我一直面临的问题不是寻找材料,而是选择材料。书架上摆放着一长排逐年记录的东西,还有几个被文件资料塞得满满当当的公文匣。这是个十分完备的文献资料库,对研究犯罪的学者而言如此,对研究维多利亚时代晚期社会和官方丑闻的学者而言也是如此。而涉及后面一种情况,有些人心情沉重,曾致信我们,恳请保守秘密,不要影响他们家族的荣耀或者其著名先人的声誉。对此,我可以保证,他们大可不必担心。我朋友福尔摩斯一贯行事谨慎,且有高度的职业道德。所以,在选择这些昔日的材料时也同样如此,决不会滥用别人对自己的信任。然而,最近有人企图攫取和销毁这些材料,对于这种行径,我是强烈鄙视的。这些不齿行为系何人所为,昭然若揭,如果他们一意孤行,我代表福尔摩斯先生宣布,涉及那位政客、那座灯塔以及那个受过训练的贪婪之人的全部情况将被公之于众。我说出这种话,至少有一位读者是心知肚明的。
我在撰写这些回忆录时,竭尽全力地描述福尔摩斯非凡的感悟力和观察力。但是,我们没有理由认为,这当中的每一宗案件都为他提供了展示那些非凡能力的机会。有时候,他得颇费一番周折才能获得成功,而另一些时候,胜利果实轻而易举就落到了他的膝上。但是,这些案件中所涉及的最骇人听闻的人间悲剧,往往极少给他个人机会,而我现在想要记述的就是其中这样的一桩案件。叙述案情时,我对姓名和地点稍做了变更,除此以外,其余部分全是事实。
一天下午——那是1896年的年底——我收到了一张字条,是福尔摩斯心急火燎地送过来的,上面说要我赶过去[3]。我到达之后,发现他坐在烟雾缭绕的房间里,他对面的一把相同的椅子上,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母亲模样的妇人,属于身材肥大的女房东那种。
“这是南布里克斯顿[4]的梅里洛太太,”我朋友挥了挥手说,“如果你想要尽情享受一下自己的不良嗜好的话,梅里洛太太不反感烟味,华生。梅里洛太太要讲述一件有趣的事情,这可能导致进一步的发展,而你在场会有帮助的。”
“如果有什么事情我能够帮上忙的……”
“您会理解的,梅里洛太太,如果我去见龙德尔夫人,需要有个见证人。我们到达之前,请您把这个意思转告给她。”
“上帝保佑您,福尔摩斯先生,”我们的客人说,“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您,您就是把整个教区的人全都带去都没有关系啊。”
“那我们下午尽早过去,我们出发之前把事实搞清楚。如果我们再来叙述一遍,那将有助于华生医生了解情况。您是说,龙德尔夫人做了您七年的房客,而您仅有一次看清过她的面孔。”
“我祈求上帝,但愿连一次都没有看见过!”梅里洛太太说。
“我知道,那张脸被毁得很难看。”
“是啊,福尔摩斯先生,那简直就不是一张人的脸,真是吓人啊。替我们家送牛奶的曾经看到过她一次,在楼上的窗口向外张望,结果把奶桶都扔下了[5],牛奶洒得前面的花园满地都是。就是那么一张脸。当我看到她的时候——她碰巧没有防备——她一下揭起了面纱,接着便说,‘对啦,梅里洛太太,您终于知道了,我为何从来都不揭起面纱。’”
“您知道她身份来历情况吗?”
“一无所知。”
“她来的时候提供了什么推荐信件吗?”
“没有,先生,但她给了现钱,给了很多。预交了一个季度的房租,没有谈任何条件。那个时候,像我这样的贫穷女人,不可能放过那样的好机会啊[6]。”
“她说了为何要选择您的住房了吗?”
“我的房子离大街远,比大多数出租房都更加清静。另外,我只接受一个房客,自己又没有家人。我估计她试过别的出租房了,但还是发现我的最适合她。她追求的是离群索居的环境,舍得花钱。”
“您说自从她来了之后,除了那一次偶然,自始至终没有露出过自己的脸。对啦,这是个不同寻常的故事,很不同寻常,我毫不怀疑,您希望有人去调查清楚。”
“我不希望,福尔摩斯先生。只要有人租我的房子,我就满足了。这是一个再安静不过的房客,或者说不会惹什么麻烦。”
“那最后这是怎么回事呢?”
“是因为她的身体,福尔摩斯先生,她似乎越来越虚弱了,心里面装着什么可怕的秘密。‘杀人啦!’她大喊着,‘杀人啦!’我又一次听见她说:‘你这个残忍的畜生!你这个魔鬼!’她大喊大叫着。那是在夜间,叫喊声回**在整座住宅里,我浑身颤抖。于是,次日早晨便到了她的跟前。‘龙德尔夫人,’我说,‘如果您心里面有什么难过的事情,就找个牧师来吧。’我还说,‘还有警察呢。您可以从他们两方面得到帮助。’‘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不要找警察!’她说,‘而对过去的事情,牧师也无法改变。不过,’她说,‘如果在我离开人世之前,有个人知道真相,那我的心会得到安宁的。’‘那好吧,’我说,‘如果您不想找牧师和警察,有个我们在报道中知道的侦探’——对不起,福尔摩斯先生。而她听后,立刻就跳了起来。‘就找那个人,’她说,‘我寻思着自己过去怎么就没有想到。把他叫到这儿来吧,梅里洛太太,如果他不肯来,就告诉他说,我是龙德尔马戏团老板的夫人。就这么对他说,还要告诉他阿巴斯·帕尔瓦这个名字。’这就是她写的那个名字,阿巴斯·帕尔瓦。‘如果他是我心目中所认为的那个人,他看到这个就会来的[7]。’”
“而且也是会去的,”福尔摩斯说,“很好,梅里洛太太,我想要跟华生聊一会儿,一直要聊到午饭时间,大概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我们到达您在布里克斯顿的住处。”
我们的客人刚摇摇摆摆地迈着鸭子步走出了房间——因为没有别的什么词来形容梅里洛太太走路的样子——夏洛克·福尔摩斯便干劲十足地一头扎进了角落里的一大堆札记簿中。几分钟的时间里,只听见他不停地翻书发出的沙沙声,然后满意地哼了一声,说明寻找到所需要的东西了。他激动不已,都顾不得站起身来,而是像一尊怪模怪样的菩萨似的坐在地板上,两腿相交,大本的札记簿摆放得周围满地都是,有一本摊开着放在膝上。
“我当时对这桩案件挺困惑的,华生,从我在旁边做的批注可以看出这一点。我承认,自己无能为力。不过,我相信,验尸官弄错了。你不记得阿巴斯·帕尔瓦的悲剧了吗?”
“不记得了,福尔摩斯。”
“但当时你是陪着我的啊。不过,可以肯定,我自己的印象也是非常模糊的。因为没有什么明确的结论,有关方面也没有请过我。你愿意看看这些材料吗?”
“你就不可以把要点告诉我吗?”
“这很容易啊。我一边讲述时,说不定你就记起来了。当然,龙德尔是个家喻户晓的姓氏。他是伍姆韦尔的竞争对手,也是当时最大的马戏团老板之一的桑格尔[8]的竞争对手。然而,有证据表明,龙德尔嗜酒,悲剧发生的那个时期,他和他的马戏团正在走下坡路。那桩骇人听闻的悲剧发生时,马戏团停在阿巴斯·帕尔瓦过夜,那是伯克郡[9]的一个小村庄。他们走陆路前往温布尔登[10],他们只是宿营,没有表演,因为那地方很小,请不起马戏团。
“马戏团参加表演的动物中有一头高大威猛的北非雄狮,名叫‘撒哈拉之王’。按照惯例,龙德尔和夫人一直都在笼子里面领着狮子做表演。你看,这是一幅表演时的照片,你可以看到,龙德尔身材高大,像头肥猪。他夫人是个光彩照人的女人。对死因进行调查时,曾有人宣誓证明,狮子在表演时已经显露出了危险的迹象,但是,对于习以为常的情况,人们往往不屑一顾,当然也就没有人理会这个情况。
“通常情况下,龙德尔或者夫人都是在夜间喂狮子,有时候一个人去,有时候两个人一同去。不过,他们不允许任何别人插手,因为他们相信,狮子只要看到是他们喂食,就会把他们看成是恩人,而不至于伤害他们。七年前,在那样一个特定的夜晚,他们一同去了,接着便发生了惨案,但具体情况从来都没有弄清楚过。
“情况似乎是这样的:接近午夜时,动物发出了怒吼,女人发出了尖叫,声音把整个营地的人都惊醒了。马车夫和雇员纷纷提着灯笼从各自的帐篷里跑出来。在灯光映照下,他们看到了恐怖的一幕。龙德尔躺在离敞开着的狮子笼十来码远的地方,后脑勺破裂,脑袋上有深深的爪印。龙德尔夫人仰面躺在笼门的边上,狮子蹲在她身边怒吼着,她的脸被撕破了。当时的那么个状态,谁都想不到,她竟然能够活下来。在马戏团的大力士列奥纳多和小丑格里格斯的带领下,几个人用杆子把狮子赶开,结果,狮子一跃身回到了笼子里,笼子立刻就被上锁了。狮子笼是如何被打开的,这已成了个不解之谜。人们猜测,夫妇二人想要进入狮子笼,但是,等到门开了之后,狮子跳出来袭击了他们。人们把女士抬到了他们居住的帐篷。她在痛得昏迷之后不停地大叫着‘懦夫!懦夫!’但除此以外,没有任何令人感兴趣的证据。过了六个月,她才能够出来做证。不过,关于死因的调查还是如期举行了,显然断定为意外死亡。”
“难道还能想象着有别的什么结论吗?”我说。
“你可以这么说。不过,有一两个情况,伯克郡警察局的年轻警官埃德蒙兹感到很困惑。那可是个精明有头脑的年轻人啊!他后来被派到阿拉哈巴德[11]去了。年轻人上门找过我。我们交谈了一两斗烟的工夫。就这样,我接触了该案。”
“他身材瘦削,一头黄发,对吧?”
“一点不错。我刚才说了,你立刻就会记起来的。”
“但是,是什么情况让他感到困惑呢?”
“是啊,我们两个人都感到很困惑,情况很难想象啊。我们不妨站在狮子的角度来看看吧。狮子被释放出来了,会有什么表现呢?向前蹦跳五六下,到达龙德尔身边。龙德尔转身撒腿就跑——他的后脑勺上出现了爪印——但是,狮子把他给扑倒在地了。然后,狮子没有继续向前逃跑,而是转身走向女人。她当时处在狮笼旁。于是把她扑倒了,抓她的脸。那么,还有就是,她的叫喊声要表达的意思是,她丈夫撇下她不管了。那个可怜虫怎么能够帮上她呢?你看出问题来了吗?”
“是这么回事啊。”
“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我反复思考过了,现在突然想起来了。有证据显示,事发当时,狮子怒吼着,女人尖叫着,有个男人也开始惊恐地大喊了起来。”
“那个男人是龙德尔,无疑是这样的。”
“呃,如果说他的头骨都塌陷了,你就很难再听见他的叫喊声了。当时至少有两个目击证人提到过,一个男人的叫喊声和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混合在一起。”
“我估计,整个营地的人当时都在大喊大叫。至于其他情况,我觉得,倒是可以提出一种解释的。”
“说出来听听吧。”
“狮子放出来时,他们两个人是在一块儿的,距离狮子笼十码远。男的转过身倒地了,女的想到了要进到狮子笼里去,然后把门关上。那是她唯一能躲避的地方。她朝着狮子笼跑,刚刚要到达的时候,狮子扑了过来,把她给扑倒了。由于丈夫转身激怒了狮子,于是她很生丈夫的气。如果他们共同面对狮子,说不定可以吓唬住它的。因此,她这才不停叫喊着‘懦夫!’”
“精妙绝伦,华生!只是有一点瑕疵。”
“什么瑕疵,福尔摩斯?”
“如果他们两个人都距离狮子笼有十码远,那狮子是怎么放出来的?”
“难道有可能是他们的某个仇家所为?”
“既然狮子习惯于在笼子里面同他们一同表演,一同嬉戏,那它为何会残忍地袭击他们呢?”
“说不定是某个仇家惹毛了狮子呢。”
福尔摩斯若有所思起来,一时间沉默不语。
“行啊,华生,这一点对你的解释有利,龙德尔树敌很多。埃德蒙兹曾告诉我说,龙德尔酒后脾气暴躁,纯粹就是个人高马大的暴徒,谁惹了他,就冲着谁又是诅咒,又是鞭抽。我们的刚才那位客人说到了龙德尔夫人大喊魔鬼的事,我估计,那是她夜间想起了自己那死去的亲人了。然而,不掌握全部事实,我们的猜测都是没有根据的。餐具橱里有一只冷山鹑,华生,还有一瓶蒙特拉谢白葡萄酒[12],我们去看她们之前补充一下能量吧。”
马车在梅里洛太太家门前停下时,我们发现,她肥胖的身躯堵住了敞开着的门口,她的住处简陋却幽静。很显然,她一门心思考虑的就是担心失去一位有钱的房客。于是,在领着我们上楼之前,她恳求我们,凡是有可能导致那种不想看到的结果的话不要说,有可能导致那种结果的事情不要做。我们向她做出了保证之后,这才跟着她上了笔直的铺着破烂地毯的楼梯,到达了那位神秘莫测的房客的房间。
可以想象,由于房客极少出门,房间里密不透风,弥漫着一股霉味,空气不畅。看起来,真是造化弄人啊。女人本来是在笼子里面驯兽的,但反过来自己却成了一只笼子里面的兽了。她此时坐在房间阴暗角落里的一把破旧扶手椅上,由于长时间不活动,身材变粗了。但是,曾几何时,那身段一定很美丽,现在也还仍然丰满和性感。脸被厚厚的黑面纱遮盖着,但面纱只盖到了上嘴唇处,露出了一张完美的嘴和圆润细腻的下巴颏。我可以想象得到,她曾经确确实实是个不同凡响的女人。说话的声音也是柔和悦耳。
“您对我的名字并不陌生,福尔摩斯先生,”她说,“我知道,您听到这个名字后就会来的。”
“是这么回事,夫人,不过我并不明白,您怎么知道,我会对您的事情感兴趣呢。”
“我康复之后知道的,当地的侦探埃德蒙兹先生调查时说到过。我没有对他说实话。如果把实情告诉他,说不定是明智之举呢。”
“一般情况下,实话实说是明智之举,但您为何要对他说谎呢?”
“因为我说的话决定着另外一个人的命运。我知道,他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但我还是不愿意毁了他,从而使自己良心不安。我们曾经关系密切——非常密切!”
“但是,这方面障碍已经消除了吗?”
“对啊,先生,我提到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那您为何现在不把自己所知道的情况告诉警察呢?”
“因为我还要顾及另外一个人,这另外那个人就是我自己。如果警方介入调查,就会有流言蜚语传出,这一点我无法接受。我时日不多了,但希望走得不受干扰。不过,我还是想要寻找一位有判断力的人,把自己悲惨的故事说给他听,以便等到我离开人世的时候,世人能够知道真相。”
“您这是抬举我,夫人。不过同时,我是个有责任感的人,听了您述说的情况之后,自己可能会觉得,有必要把事情报告给警方。我不能保证自己不会这样做。”
“我看是这样的,福尔摩斯先生。我很清楚您的人品和处事方式,因为我关注您的工作已经有些年了。阅读是命运留给我的唯一乐趣,所以,对于世界上发生的事情,我极少有不知道的。但是,不管怎么说,我愿意碰碰运气,对于我遭遇的悲剧,您怎么处理都可以,我把它说出来心里会轻松一些。”
“我和我朋友很乐意听。”
女人站起身,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张男人的照片。一看就知道是个职业杂技表演者,身体健壮,照相时两条粗壮的胳膊相交放置在隆起的胸膛前,浓密的胡子下面露着微笑——这是一个男人多次征服了女人之后露出的自鸣得意的微笑。
“这是列奥纳多。”她说。
“大力士列奥纳多,那个出面做证的吗?”
“不错,还有这位——这位是我丈夫。”
一张令人讨厌的脸——长得像头猪,而且更像是一头野猪,因为野性十足,令人感到恐怖。可以想象,盛怒时,那张肮脏污秽的嘴大喊大叫,唾沫横飞。可以想象,那双凶狠恶毒的小眼睛看人时,放射出的全都是邪恶的光芒。凶狠残暴,横行霸道,粗鲁野蛮——这些就是那张肥肉下垂的大脸上的全部表情。
“二位先生,这两张照片有助于你们了解这个故事。我曾经是个穷苦的马戏团演员,从小在大帐篷的木屑地上长大[13],不到十岁就会表演跳大圈。待我长大发育时,那个男人爱上了我——如果说他的情欲可以称之为爱情的话。而在一个不幸的时刻,我成了他的妻子。从那一天开始,我便处在地狱之中,他则成了折磨我的那个魔鬼。马戏团里谁都知道他虐待我的事。他背弃我去找别的女人,如果我有所抱怨,他就会把我绑起来,用马鞭子抽我。马戏团的人全都同情可怜我,厌恶仇视他,但他们又能够做些什么呢?他们个个都惧怕他。因为他平时就凶狠可怕,喝醉了酒时便成了凶神恶煞。他一次又一次因为打人和虐待动物而受到法庭的传讯,但他有的是钱,罚款也不在乎。最优秀的演员都离开了我们,马戏团的情况开始每况愈下。只有我和列奥纳多支撑着——还有饰演小丑的小吉米·格里格斯。可怜的人,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乐的,但他竭尽全力帮助支撑着局面。
“后来,列奥纳多走进了我的生活,我们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了起来。你们看得出,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我现在算是明白了,那个俊美潇洒的身躯里面隐藏着卑微的精神气质,但是,同我丈夫比较起来,他就像是天使加百列[14],他同情可怜我,关心帮助我,最后,我们的亲密关系演变成了爱情——深深的,深深的,炽热爱情,这是我梦寐以求的爱情,但从不奢望得到。我丈夫起了疑心,但我觉得,他既是个恶霸又是个懦夫,列奥纳多是唯一一个他所惧怕的人。他变本加厉地折磨我,以他自己特有的方式报仇。有一天晚上,我的阵阵叫声把列奥纳多引到了我们帐篷门口。我们那天晚上就差点制造了悲剧,很快,我和情人一致认为,悲剧不可避免,我丈夫不配活在世界上。我们谋划着,他必须死。
“列奥纳多头脑聪明,很有心计,一切都是他策划的。我并不是说要责怪他,因为我心甘情愿地每一步都配合着他。但是,我绝不可能有那样的智慧,想出如此周密的计划。我们准备了一根木棒——是列奥纳多准备的——铅头上装了五根长长的钢钉,锐利的一端朝外,布局形状就像是狮子的爪子。那就是要给我丈夫致命一击的,然而,要留下证据,说明这一切是狮子被放出来时造成的。
“那是个漆黑的夜晚,我和丈夫照例下去喂狮子。我们用一只锌桶装了生肉,列奥纳多躲藏在大帐篷的一角,那是我们去狮子笼的必经之地。他反应过于迟钝,还没有来得及发起进攻,我们就从他身边走过去了,但是,他蹑手蹑脚地尾随着我们,棒子打在我丈夫脑袋上时,我听到了啪的一声。听到那个声音时,我的心欢快地跳了起来。我急忙冲向前,打开了巨大的狮子笼的门。
“随后,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你们可能听说过,狮子一类的动物对人的血腥味非常敏感,人血会令它们亢奋不已。动物凭着某种不可思议的本能,瞬间便意识到,有人遭到杀戮了。我把狮子笼打开时,狮子蹦了出来,瞬间就开始对付我,列奥纳多本来是可以救我一命的,如果他向前冲过来,用手上的棒子猛击狮子,说不定可以吓退它,但他失去了勇气,我听见他惊恐地吼叫着,然后便看见他转身跑开了。就在那同一时刻,狮子的牙齿咬到了我的脸上。狮子灼热腥臭的呼吸令我窒息。我几乎连痛觉都没有了。我一边用两只手掌把冒着巨大热气、沾满了鲜血的狮子口从我身上挡开,一边尖叫着救命。我意识到,整个营地都惊动了,后来,迷迷糊糊地记得,来了一群人,列奥纳多、格里格斯,还有其他人,从狮子的爪子下面把我拽出来。艰难困苦的许多个月里,那是我最后的记忆,福尔摩斯先生。当我醒过来从镜子里面看到自己时,我诅咒那头狮子——噢,我要多么恶毒地诅咒它啊——不是因为它撕碎了我的美貌,而是因为它没有夺走我的性命。我只有一个愿望,福尔摩斯先生,而且有足够的钱来实现。那就是,我要把自己掩盖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我这张难看的脸。同时,还要住到一个任何熟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去。这就是我唯一要做的事情——我也这样做了。一只可怜的受过伤的动物已经爬到了自己的洞穴里,准备迎接死亡——这就是尤金妮亚·龙德尔的结局。”
不幸的女人讲述完了自己的故事之后,我们默默无言地坐了一会儿。然后,福尔摩斯伸出他的长手臂,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表达同情之意,他的这种表现我极少看到过。
“可怜的女人!”他说,“可怜的女人啊!命运的轨迹真的是难以捉摸。如果来世得不到什么补偿的话,那这个世界就是个残酷的玩笑了。但是,列奥纳多后来怎么样了呢?”
“我再没有见到过他,也没有听说过他。我这么厌恨他,也许是不对的,他不可能会再爱一个从狮子嘴里脱险的怪物的,但女人对爱不是那么容易放得下来。他把我遗弃在狮子的爪子下面,在我危难的时候抛弃了我,但我不可能把他送上绞刑架。对我自己而言,我不在乎自己变成什么样子。还有什么东西比我的现实生活更加可怕吗?但我掌握着列奥纳多的命运。”
“他不在人世了吗?”
“他上个月在马盖特[15]附近游泳时淹死了,我是在报上看到他的死讯的。”
“他是如何处理掉那根五个齿的棒子的?那可是您的故事当中最奇特和最有创意的部分啊。”
“我不很清楚,福尔摩斯先生,但我们的营地附近有个白垩大坑,底下有个很深的绿色水潭,也许在那个水潭的深处……”
“是啊,是啊,这个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本案已经结束了。”
“是啊,”女人说,“案件已经结束了。”
我们已经站起身准备离开,但是,女人的声调中有某种东西引起了福尔摩斯的注意,他迅速转身向着她。
“您的生命不属于您自己,”他说,“不要擅自处置。”
“我的生命对谁有用呢?”
“您怎么说得准呢?耐着性子默默忍受痛苦,这种范例本身,对一个没有耐性的世界而言,其本身就是所有教训中最弥足珍贵的。”
女人的回答很可怕。她掀起了面纱,走进光亮处。
“我不知道您是否承受得了。”她说。
真是可怕的一幕,当面容全毁了之后,那脸的轮廓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两只活泼美丽的棕色眼睛从那恐怖的废墟上悲伤地朝外看着,其情形更加恐怖。福尔摩斯抬起一只手,做出了一个表达同情和不满的动作,我们一同离开了房间。
两天后,我去看我朋友时,他不无自豪地指了指壁炉架上的一只蓝色小瓶子,我拿起瓶子,上面有个红色标签,标明有毒。我打开瓶盖之后,散发出一股杏仁的馨香。
“氢氰酸吗?”我问。
“一点没错。是邮寄来的。‘我把**我的东西寄给您,听从您的教诲。’这是字条。我认为,华生,我们可以猜一猜寄这个东西的那个勇敢无畏的女人的名字了。”
注释:
[1]本故事于1927年1月22日和1927年2月分别发表在美国的《自由》杂志和英国的《河岸》杂志上,案件发生在1896年底。
[2]这两个数字是如何计算出来的?这个问题不是很清晰。有研究者认为,福尔摩斯二十三年的侦探生涯,是从他1903年退休往回推算的,扣除中间三年大空白时期(1891—1894),从业时间从1877年开始,当年,他经办了《马斯格雷夫家族仪典案》。涉及华生同福尔摩斯合作办案的十七年,也就是说,有六年他们不在一起,这一时间点难以界定。我们知道,华生于1881年经小斯坦福德引荐同福尔摩斯合住在贝克大街二百二十一号,这为其中的四年找到了归宿,但还剩下两年无法解释。
[3]由此可见,案件发生时,华生没有同福尔摩斯住在一起。
[4]南布里克斯顿(South Brixton)是伦敦南部兰贝斯的一个区域,处在查令十字东南部六公里处,是大伦敦地区三十五个中心区域之一。
[5]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格兰,牛奶运送过程中不是用瓶子装好的,而是用马车拉着一只大桶,然后再分装进小的容器里。
[6]整部《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中,有几位经济状况不佳的女房东由于房租收入丰厚把住房出租给房客,结果惹来麻烦。除了这位,还有《血字的研究》中的夏庞蒂埃太太,她把寓所租给德雷伯和斯坦格森,每个星期房租收入十四英镑。《红圈会之谜》中的沃伦太太,她把寓所租给一位体面的绅士,每个星期房租五英镑。
[7]龙德尔夫人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曾经发生过马戏团惨案,而福尔摩斯对各种刑事案件的文献资料极为熟悉,华生在《血字的研究》中对他的学识范围进行了罗列,其中有一条说他“凶案文献知识……极为丰富,他好像熟悉本世纪发生的每一桩恐怖案件的所有细节”。亦参见《皮肤变白的士兵之谜》中的注释。
[8]伍姆韦尔(George Wombwell,1778—1850)和桑格尔兄弟(John Sanger,1816—1889,George Sanger,1825—1911)都是英国著名的巡回马戏团老板。
[9]伯克郡(Berkshire)是英格兰南部的一个郡,位于伦敦以西,泰晤士河以南,雷丁是其首府。
[10]温布尔登(Wimbledon)是伦敦西南部的一片区域,当时属于萨里郡的一部分。从1877年开始,此地开始举行网球赛,即今天俗称的“温网”。该赛事于每年6月最后一周星期一至7月初定期举行,已经形成了传统,参赛资格是按前一年在各种重大比赛中获胜的得分累计而确定的。
[11]阿拉哈巴德(Allahabad)是印度北部城市,印度教的圣地,意为“上帝之城”,于1801年被割让给了英国,印度兵变时当地发生过重大战役。
[12]蒙特拉谢白葡萄酒(Montrachet)是产自法国勃艮第的一种上等葡萄酒。
[13]因为马戏团会在表演的场地上铺上一层锯木屑。
[14]加百列(Gabriel)是基督教《圣经》中传达上帝佳音的七大天使之一。
[15]马盖特(Margate)是英格兰肯特郡东部的一个海滨小镇。《第二块血迹》中提到过该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