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一直认为,对于那些涉及普雷斯伯里教授的独特离奇的事实,即便只是为了消除种种难听的谣言,我也应该将其发表出来,以正视听,一劳永逸。早在大概二十年前,那些谣言已经就弄得那所大学人心惶惶,连伦敦的学术界都做出了回应。然而,这个过程当中遇到了一些障碍,结果那桩古怪离奇的案件的真实情况便一直躺在我那只装满了我朋友探案记录的镀锡铁皮箱里[2]。现在,我们终于得到许可,公开案件情况,这是属于福尔摩斯鞠躬谢幕之前办理的一批案件之一。即便现在,把案情公之于众时,还得字斟句酌,谨慎从事。
那是1903年9月初,一个星期天的傍晚,我收到了福尔摩斯的一张文字简短的字条:
如若方便,赶紧过来——如若不方便,也赶紧过来。
夏·福
在那些日子里,我们之间的关系很特别。他是个按习惯行事的人,那是些涉及范围狭窄而又根深蒂固的习惯,我也成了那其中之一。作为习惯中的一个构件,我就像是他的小提琴,劣质烟丝,旧黑烟斗,旧案索引[3],还有另外一些或许不那么令人可以容忍的东西。他若是遇到了一桩需要费脑伤神的案件,同时还需要一个他可以依赖的助手,从而增添他的勇气,这时候,我的作用那就显而易见了。但是,除此以外,我还有别的用途,即我是他大脑的磨刀石,可以激发他的灵感,他习惯于把心里面的想法在我面前说出来,不过他的话几乎不是冲着我说的——很多话差不多等于是对着床架子说的——但话又要说回来,由于这已经形成了一个习惯,在一定程度上还是有帮助的,因为我得做出回应和突然插话。我这个人大脑迟钝,行动缓慢,但一旦把他给惹毛了,他的愤怒情绪反而只会使他强烈的灵感和直觉更加鲜明和活泼。这就是我在我们的合作中所起到的微不足道的作用。
我到达了贝克大街之后,看到福尔摩斯两膝向上翘起,嘴里叼着烟斗,眉头紧锁,若有所思,蜷缩着身子坐在扶手椅上。很显然,他在因某个烦人的问题伤着脑筋呢。他挥手示意,要我坐在我常坐的那把扶手椅上,但除此以外,他半个小时都毫无表示,如同我不在跟前一样。然后,他怔了一下,像是从幻想中回过神来了,露出了他常有的那种古怪的微笑,欢迎我回到曾经也是我的家里[4]。
“亲爱的华生,我刚才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想必你会谅解吧,”他说,“在过去的二十四个小时里,我收到了一些古怪离奇的案情,结果引发我做了一些更加具有普遍意义的推测。我真想写一篇短文,专门讨论侦探工作中狗的作用[5]。”
“但是,毫无疑问,福尔摩斯,这个问题人家已经研究过了,”我说,“像猎犬……警犬什么的……”
“不对,不对,华生,当然,这方面的问题已经很明显了。但是,问题的另一方面却要微妙得多。你可能记得,在那个案件中,也就是在你一鸣惊人地叙述的铜山毛榉别墅的案件中,我曾经通过观察小孩心理活动的过程,推断出那个自鸣得意而又风光体面的父亲的犯罪习性[6]。”
“记得,我记得很清楚。”
“我有关狗的思索路径也相类似。一条狗会反映出一个家庭的生活状况。有谁看见过阴郁沉闷的家庭中有轻快活泼的狗来着,或者在幸福快乐的家庭中有垂头丧气的狗?有大吼大叫的人就有狂吠不止的狗,有危险可怕的人就有危险可怕的狗。人们一时的情绪会反映别人一时的情绪。”
我摇了摇头。“可以肯定,福尔摩斯,这有点牵强附会啊。”我说。
他重新把烟丝装满烟斗,又坐了下来,毫不理会我的话。
“我刚才提出的观点实际运用起来同现在正在侦破的案子有密切关系。我们目前还面临着一团乱麻呢,这你是知道的。我希望理出一个大致的头绪,它蕴含在这样一个问题当中:为什么普雷斯伯里教授那条名叫‘罗伊’的猎狼犬会咬他呢?”
我坐回椅子上,心里有几分失望。要我放下手头的活儿不干,把我召唤过来,难道就是为了这么一个鸡毛蒜皮的小问题吗?
“还是昔日的华生啊!”福尔摩斯说,“你始终都不明白,最为重大的问题可能就是最不起眼的东西。但是,从表面上看,这件事情难道不是不可思议吗?即一个沉稳庄重、上了年岁的达观之士——当然,你听说过剑津大学[7]著名的生理学家普雷斯伯里吧?——那样的一个人,其朋友是自己的那条忠心耿耿的猎狼犬,但现如今,却两度遭到自己爱犬的袭击。这件事情你怎么看呢?”
“猎狼犬生病了。”
“对啊,这是个必须考虑到的情况。但是,除了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狗不会伤及别的任何人,显然也不会伤及自己的主人。怪异离奇啊,华生——非常怪异离奇。啊,对啦,如果按门铃的是年轻的本内特先生,说明他比先前约定的时间早了一点。我本来指望在他到达之前,有更多时间同你聊一聊的。”
楼梯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敲门声也很急促,片刻之后,新的委托人进了房间。他是个身材高大、相貌帅气的年轻人,年龄三十岁的样子,衣着体面,风度翩翩,但举手投足间透着几分学者的羞涩拘谨,而不是那种见过世面的人的泰然自若。他同福尔摩斯握了握手,然后神态惊讶地看着我。
“这件事情很敏感微妙啊,福尔摩斯先生,”他说,“考虑到我同教授于公于私的关系,我实在没有理由在第三者面前开口说。”
“用不着担心,本内特先生。华生医生是个谨言慎行的人,而且实话对您说,对于这样一桩案件,我可能需要一位助手。”
“那就悉听尊便,福尔摩斯先生,我想,自己对待这件事情有所顾虑,您是会理解的。”
“华生,我对你一说,你就清楚了,这位绅士是特雷弗·本内特先生,他是那位大科学家的助手,住在教授的家里,是教授独生女儿的未婚夫。毫无疑问,我们必须相信,教授有权利要求他对自己忠诚不贰,执着专一。但是,忠诚执着的最后体现就是采取必要的措施廓清那桩扑朔迷离的疑案。”
“但愿如此啊,福尔摩斯先生,这是我唯一的目标,华生医生知道具体情况吗?”
“我还没有来得及解释呢。”
“那么,我或许最好还是把情况再讲述一遍,然后再解释一些新出现的情况。”
“还是我亲自来讲述吧,”福尔摩斯说,“以便表明,我已经了解了事件经过。华生,那位教授是位在欧洲都享有崇高声誉的人物,其生活充满了学术气息,从未招致过什么闲言碎语。他独身一人,身边有个独生女儿,名叫伊迪丝。我认为,他是个精力充沛、遇事果断的人,几乎可以说,是个争强好胜的人。这样一种生活状态一直持续到短短几个月之前。
“后来,他的正常生活状态被打破了。他已经六十一岁了,但和他的同行——解剖学教席的莫非教授的女儿订了婚。按我的理解,这不是那种上了年纪的男士冷静理智的求婚,而是年轻人充满了**的疯狂行为,因为没有人表现得比他更加充满了爱意。爱丽丝·莫非小姐是个理想的姑娘,秀外慧中,所以怪不得教授如痴如醉。尽管如此,婚事还是没有得到自己家族的充分认可。”
“我们认为这件事情有点过分。”我们的客人说。
“一点没错,过分了,有点狂热和反常。不过,普雷斯伯里教授很富有,姑娘的父亲倒是不反对。然而,至于做女儿的,她有另外的看法,身边已经有了几个追求者,他们虽然身份地位上不甚合适,但至少在年龄上更加有优势。尽管教授有种种怪脾气,但姑娘似乎还是喜欢他。唯有年龄是个障碍。
“大概就在那个时候,教授正常的生活秩序被一个小小的谜团笼罩着。他做了先前从未做过的事,离开家了,没有告诉大家要去哪儿,离家出走了两个星期,旅行归来后,一脸疲惫,虽说他通常是个最坦率直白的人,却从未提及自己到过哪儿。然而,碰巧,我们这位委托人本内特先生在布拉格的一位同行学者来信了,信上说,他很高兴在那儿见到了普雷斯伯里教授,尽管他未能同他交谈。只是通过这种方式,他的家人才知道了他去了哪儿。
“现在我们要谈到关键问题啦,从那个时候以来,教授的身上有了一个很奇特的变化,变得行动诡秘,捉摸不透。他周围的人总有一种感觉,觉得他不是他们曾经熟悉的那个人了,他高尚的品格上面笼罩上了一层阴影。智力倒是没有受到影响,讲起学来还是才华横溢,风采依旧。但是,总是有点新的东西,有点阴郁险恶而又始料不及的东西。女儿对他一往情深,一次又一次地设法恢复过去那种父女关系,要揭开父亲似乎给自己戴上的那个面具。据我所知,先生,您也同样如此——但一切都白费了力气。现在,本内特先生,用您自己的话说说信上提到的事情吧。”
“您必须知道,华生医生,教授不向我隐瞒任何事情,即便我是他的儿子或者弟弟,也不会比我现在更加受到他的信任。作为他的秘书,我负责处理他的全部文件,书信全部由我拆封和归类。他远行返回后不久,情况就发生变化了。他告诉我说,可能有些从伦敦寄来的信件邮票下方标有十字架,那些信要放到一旁由他亲自拆封。可以说,有几封那样的信还真的经过了我的手,上面盖有伦敦东部中央邮局的邮戳,上面的笔迹像是出自没有文化的人之手。如果他要写回信的话,那也不叫我经办,也不把回信放入我们发信的信筐里。”
“还有那个盒子。”福尔摩斯说。
“啊,对,那个盒子。教授旅行返回时带回了一个小木盒,那是唯一一件让人联想到有过欧洲大陆之行的东西,属于那种古朴别致的雕刻品,一般会令人联想到那是德国工艺品。他把小木盒陈列在放置实验器具的橱柜里。有一天,我在寻找一根插管时拿起了小木盒。谁知令我惊讶不已的是,他大发雷霆,就因为我一时好奇,便用粗鲁不堪的语言数落我。这样的事情是头一次发生,我感到很委屈。我想方设法做出解释,说我只是偶然碰到盒子,但整个夜晚,我都感觉到,他看我的样子很粗鲁,他对那件事情耿耿于怀。”本内特先生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本很小的日记本。“这件事发生在7月2日。”他说。
“毫无疑问,您是个理想的见证人,”福尔摩斯说,“您记录的这些日期可能用得上。”
“我从我的这位著名教授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其中就包括了处事的方法。从我觉察到他有怪异行为开始,我就感觉到,自己有责任研究他的情况。因此,我把那个情况记录在这儿呢,也就是7月2日那天,教授从书房出来走进门厅时,罗伊袭击了他。还有,7月11日,出现了同样的一幕,7月20日,我又记录了另外一幕。从那以后,我们只得把罗伊关到马厩里去了。罗伊是只可爱又充满情意的动物——但我恐怕让你们感到乏味了。”
本内特先生的说话中透着责备的语气,因为福尔摩斯显然没有在听他说话。只见他脸上的表情凝重,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盯着天花板看。然后,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
“独特离奇!真是独特离奇啊!”他喃喃地说,“我先前对这些细节都一无所知啊,本内特先生。我觉得,我们已经把先前的情况复述得差不多了,对不对?但您刚才说的情况是新出现的。”
我们的客人愉悦坦率的表情阴沉了下来,看来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我现在说说发生在前天晚上的事情吧,”他说,“我凌晨两点时醒了,因为当时听到走廊上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我打开了门,朝外面看了看。我应该解释一下,教授睡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里……”
“日期是?”福尔摩斯问了一声。
听见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一句插话,我们的客人明显不高兴起来。
“我刚才说了,先生,是前天晚上——也就是9月4日。”
福尔摩斯点了点头,微笑着。
“请接着说吧。”他说。
“他睡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里,要到楼梯口必须经过我的房间门口。那情形真的吓人啊,福尔摩斯先生。我觉得自己的胆量不比人家的差,但是,我被看到的情况给吓蒙了。走廊上除了半中间的一个窗户透进一束亮光,完全是漆黑一团的。我看到,有什么东西在走廊上移动,是什么黑乎乎的趴着的东西。然后,突然间,出现在有亮光的地方,看清楚了,是教授。他爬行着向前,福尔摩斯先生——爬行着向前啊!他不是用膝和手向前爬行的,可以说是用手和脚在爬行,脸在两只手之间下垂着。但他爬行时,动作显得很轻松。我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直到他爬行到了我的房门口,我才能够移动步子向前,问了一句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他反应非同寻常,身子一跃而起,对我骂了一句最难听的话,匆匆从我身边过去了,下了楼梯。我等待了一个小时,但他没有返回。他返回自己房间时,一定天都大亮了。”
“啊,华生,这个情况你如何看待呢?”福尔摩斯问了一声,听口气就像是病理学家面对一个罕见的病例说的。
“很有可能是腰痛病。我见过一个严重患者就是这样行走的,痛苦不已,人容易发脾气。”
“很好,华生!你总能让我们脚踏实地。但是,腰痛病的说法行不通,因为他瞬间就可以直起身子站着。”
“他身体非常健康,”本内特说,“实际上,我认识他多年了,他的身体状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但是,事实是明摆着的,福尔摩斯先生。面对这种情形,我们不能报警,真是一筹莫展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们心里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觉得我们在一步步向灾难靠近。伊迪丝——普雷斯伯里小姐——和我的感觉是一样的,我们再也不能被动等待下去了。”
“这肯定是一桩离奇古怪而又发人深思的案件啊。你怎么看,华生?”
“站在医生的角度来看,”我说,“这似乎是个应由精神病专家来处理的病例。老先生的脑神经系统被爱情搅乱了。他出国远行,为的就是要摆脱情的困扰。他的信件和小木盒可能与其他私人事务有关联——盒子里面装的说不定是借贷凭据,或者股票证券什么的。”
“毫无疑问,那条猎狼犬的表现同金融交易对应不起来。不对,不对,华生,情况比这要复杂,行啊,我只能建议……”
夏洛克·福尔摩斯打算要建议什么,不可能知道,因为就在这个当儿,房门打开了,进来了一位年轻小姐。由于她的出现,本内特先生大叫了一声,身子一跃站了起来,伸出两只手跑过去迎着对方伸出的两只手。
“伊迪丝,亲爱的!但愿没有什么事吧!”
“我一定得找到你。噢,杰克[8],可把我给吓死啦!一个人待在那儿太可怕。”
“福尔摩斯先生,这就是我提到的那位年轻小姐,是我的未婚妻。”
“我们慢慢有了结论了,对不对,华生?”福尔摩斯微笑着接话说,“我认为,普雷斯伯里小姐,情况有了新的进展,您认为我们应该知道,对不对?”
我们新到的这位客人是个青春靓丽、健康活泼的姑娘,属于英国传统的那种类型,在本内特先生身边坐定后,对着福尔摩斯露出了微笑。
“我发现本内特先生离开了旅馆,心里觉得,多半是到您这儿来了。当然,他先前已经告诉了我,他要咨询您。但是,噢,福尔摩斯先生,关于我那可怜的父亲,您就没有什么办法了吗?”
“我有希望施展力量,普雷斯伯里小姐,但是,案件仍然扑朔迷离。说不定您带来的情况可以使事情明朗起来。”
“事情发生在昨天晚上,福尔摩斯先生,他昨天一整天看上去都有点怪怪的。我肯定,他有时候自己干什么都不记得,就像是生活在莫名其妙的梦境中。昨天的情况就是那样的,同我一道生活在一起的不像是我父亲。他外表形象还在,但实际上已经不是他了。”
“请把具体情况告诉我吧。”
“昨天晚上,那条猎狼犬吠叫得很厉害,我被惊醒了,可怜的罗伊现在被用链子拴在马厩旁边。我可以说,自己平时睡觉时都是锁着房门的,因为杰克——也就是本内特先生——会告诉您,我们俩都有一种感觉,觉得危险在向我们逼近。我的卧室在三楼,碰巧百叶窗是拉起来了的,外面皓月当空。我躺在**眼睛盯着明亮的四方形窗户,听着猎狼犬的狂吠声,看到父亲的脸在窗口看着我,我惊呆了。福尔摩斯先生,我惊恐万状,都快要给吓死了。脸紧紧地贴在窗玻璃上,有一只手似乎举起来了,好像要推开窗户。如果那扇窗户打开了,我觉得自己会发疯。那不是幻觉,福尔摩斯先生。不要以为是什么幻觉。我敢说,时间持续了大概有二十秒,我惊呆了,注视着那张脸。随后,脸不见了,但是我不能……不能跳下床朝着外面看上一眼。我躺着,全身冰冷,浑身发抖,直到天亮。早餐时,父亲言辞尖刻,态度粗暴,闭口不提夜间出现的怪事。我也没有提起,不过,我找了个理由到伦敦来了……所以就到了这儿。”
福尔摩斯对于普雷斯伯里小姐的叙述感到非常吃惊。
“尊敬的小姐,您说了您的卧室是在三楼的,花园里有长梯子吗?”
“没有,福尔摩斯先生,这正是不可思议的地方。根本没办法到达窗口……而他恰恰就出现在那儿。”
“日期是9月5日,”福尔摩斯说,“这样事情就更加复杂了。”
现在轮到小姐表情惊讶了。“这是您第二次提到日期,福尔摩斯先生,”本内特说,“日期有可能同本案产生关联吗?”
“有可能——非常有可能——但我眼下还没有掌握充分的材料。”
“您是不是觉得,人精神失常同月亮的状态有关?”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完全不是这个思路。您或许可以把日记本留给我,我要核实日期。想想看吧,华生,我们行动的路线已经完全清晰了。这位小姐已经告诉我们了——我很相信她的直觉——即她父亲记不清或者根本就不记得某些日期里发生的事情。因此,我们要在这样的一个日期去拜访他,就说是他约我们的。他会归咎于自己记不清了。这样一来,我们可以近距离观察他,展开我们的工作。”
“这个办法很绝妙,”本内特先生说,“不过,我要提醒您,教授有时候性情乖张,脾气暴躁。”
福尔摩斯微笑着。“我们有理由应该立刻动身去——如果我的看法站得住脚的话,还有非常的充分的理由。本内特先生,我们明天一定会到剑津大学去。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儿有一家名叫切克斯[9]的旅馆,那儿的波尔图葡萄酒[10]比普通品种要好一些,**用品也不会招致指责。我认为,华生,我们未来的几天可能注定要在个不那么温馨舒适的地方度过啦。”
星期一上午,我们便踏上通往那座著名的大学城之路——对福尔摩斯来说,出门是件很容易的事,因为他没有任何拖累。而我就不同了,要铆足劲儿地计划安排一番,弄得手忙脚乱的,因为当时我那间诊所的规模还真是不算小。福尔摩斯闭口不谈案情的事情,直到我们已经把行李放置在他提到的那家古老的旅馆之后,他才开口说。
“我觉得啊,华生,我们可以正好赶在午餐之前找到那位教授,他十一点钟时有课,午餐时间应该在家里的[11]。”
“我们登门拜访,找个什么理由呢?”
福尔摩斯瞥了一眼自己的记事本。
“8月26日处在一段激动狂躁期。我们可以假定,他在这种时候头脑不大清晰。如果我们一口咬定是事先约定好了的,他也就不大好拒绝我们。你能够厚着脸皮坚持住吗?”
“我们只能试一试。”
“好极了,华生!埋头苦干和精益求精相结合。我们只能试一试[12]——这是本侦探事务所的箴言。找一位热情友好的当地人定会领着我们去的。”
这样的一位当地向导坐在一辆漂亮的双轮马车的后座,马车载着我们快速驶过了一排古老的学院建筑,最后转入一条绿树成荫的车道,在一幢精巧雅致的住宅前停了下来。宅邸的四周是长满紫藤的草坪。普雷斯伯里教授显然处在一个舒适惬意和豪华体面的环境中。我们乘坐的马车刚刚停下来时,前窗边就出现了一个头发花白的头。我们看到了,浓眉下的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透过宽大的玳瑁眼镜打量着我们。片刻之后,我们便真真切切地置身他的宅邸里了。神秘莫测的科学家站立在我们面前,因为其古怪离奇的行为把我们从伦敦吸引过来了。教授无论是举止风度,还是相貌仪表,肯定看不出任何怪异痕迹,因为他体形肥硕,脸型宽大,仪表庄重,身材高大,身穿礼服,一副学者应有的派头。五官中最引人瞩目的是眼睛,目光犀利,炯炯有神,聪明的程度近乎狡猾。
他看着我们递过去的名片。“请坐吧,先生们,我能帮你们点什么?”
福尔摩斯亲切友好地微笑着。
“有个问题我想要问一问您,教授。”
“问我,先生?”
“也许是误会了,我听另外一个人说,剑津大学的普雷斯伯里教授需要我为之效劳。”
“噢,可不是嘛!”我感觉到那双敏锐的灰眼睛里放射出一道凶狠的光芒,“您听到这么说了,对吧?我可不可以问一声,向你们提供信息的叫什么名字?”
“很抱歉,教授,这事不便说。如果是我弄错了,那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只好道歉赔不是了。”
“那倒用不着。我希望把这件事情弄个清楚明白,因为我觉得很有意思。你们是否有个什么字条、信件或者电报什么的,以便证明您的说法的?”
“没有。”
“您不会说是我把你们请来的吧?”
“我不好回答任何问题。”福尔摩斯说。
“是这样的,我敢说是这样的,”教授说着,语气粗暴,“然而,那个特定的问题无须您的帮助也很容易回答的。”
他走到房间另一端,按响了铃,我们在伦敦认识的朋友本内特先生听到铃声后出现了。
“进来吧,本内特先生,这两位先生从伦敦来,好像是谁请他们来的。我的所有信件都是你处理的,你登记过有寄给一位叫作福尔摩斯的人的信件吗?”
“没有,先生。”本内特回答说,脸色绯红。
“那就确切无疑了,”教授说,眼睛愤怒地盯着我同伴看。“行啊,先生,”——他身子前倾着,两只手撑住桌子——“我觉得,你们两个人的身份很值得怀疑。”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膀。
“我只能再说一遍,很抱歉,我们打搅您了。”
“没有那么简单,福尔摩斯先生!”老人高声大叫着,声嘶力竭,脸上表情邪恶,非同寻常。他边说边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在我们面前挥动着两只手,情绪激愤,“你们不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走了。”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愤怒得失去了理智,咧着嘴,直嚷嚷。我坚信不疑,如果不是本内特先生介入,我们恐怕得拼搏一番才能出得门去。
“尊敬的教授啊,”他大声说,“想想您的处境吧!想想弥漫在大学里的流言蜚语吧!福尔摩斯先生是个知名人物,您不可以这样没有礼貌地对待他。”
我们的主人——如果我可以这样称呼的话——绷着脸让开了路。我们很高兴走到了宅邸外面,进入了宁静的林荫道。福尔摩斯觉得这段插曲挺有意思。
“我们这位知识渊博的朋友的神经系统似乎出了毛病了,”福尔摩斯说,“我们这样闯入或许是有点冒昧,但我们成功地面对面接触了他。不过,天哪,华生,他一定是在跟踪我们,那个疯子还在追我们呢。”
我们身后有跑动的脚步声,不过,我松了一口气,跑过来的不是那位令人望而生畏的教授,而是他的助手。他在大路的拐角处,气喘吁吁地朝着我们跑过来。
“很抱歉,福尔摩斯先生。我想要说声抱歉。”
“尊敬的先生,没有必要。这是职业生涯中常有的事。”
“他今天那个样子太可怕了,我从未见过。他是越来越暴躁了。你们现在可以理解了,我和他女儿为何很害怕。不过,他的神智是完全清醒的。”
“太清醒了!”福尔摩斯说,“我错误估计了形势。很显然,他的记忆力比我先前认为的要可靠得多。啊,对啦,我们走之前,可以看一看普雷斯伯里小姐房间的窗户吗?”
本内特先生扒开灌木丛向前走,我们到达了宅邸的侧面。
“就在那儿,左边第二个。”
“天哪,看上去很难上得去啊。不过,可以看出,下面藤蔓,上面有水管可以踏脚的。”
“我自己是爬不上去的。”本内特说。
“有可能啊,对普通人而言,要攀爬上去确实很危险。”
“还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诉您,福尔摩斯先生,与教授通信的那个伦敦人,我有他的地址。教授今天早上好像给他写了信了,我从他用过的吸墨纸上发现了地址。作为一个备受信赖的秘书,干这种事情是很可耻的,但我没有别的办法啊。”
福尔摩斯看了一眼那张纸,然后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多拉克——很奇怪的一个名字,我猜是个斯拉夫人[13]。行啊,这是这个链条中的一个重要环节。我们今天下午就回伦敦去,本内特先生。我认为我们留在这儿起不了什么作用。我们不能把教授给逮捕起来,因为他并没有做任何违法的事情。我们也不能限制他的自由,因为无法证明他精神失常。不可能采取什么行动啊。”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
“耐着点性子吧,本内特先生。事情很快就会有转机的。除非我弄错了,否则,下个星期二是个危险时刻。毫无疑问,我们那一天会到剑津大学来。同时,这段时间里,情况肯定不是很好,如果普雷斯伯里小姐能够在伦敦多待点时间……”
“这很容易办到。”
“那她就在伦敦待着,直到我明确地告诉她,危险已经过了。同时,由着他去,不要激怒他。只要他心情好,那就一切都好。”
“他来了!”本内特惊慌失措地低声说。透过树枝,我们看到了那个身材高大挺拔的人从门厅里走出来,环顾着四周。他站住了,身子前倾着,两只手垂在前面摆动着,头左顾右盼着。秘书向我们挥手告别后,便溜进了树丛中。我们立刻就看见他走到了雇主的身边,两人一同进屋,好像在热烈地讨论什么事情。
“我觉得,老先生一直在琢磨着事情来着,”我们朝着旅馆走时,福尔摩斯说,“我们虽然只短短见了一面,但我感觉到,他头脑特别清醒,逻辑特别严密。毫无疑问,他性情很火暴,但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有侦探跟踪他,而且还疑心是家里面的人里应外合干的,他脾气暴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倒是觉得,我们的朋友本内特可有他受的了。”
福尔摩斯中途在邮局停了一下,发了封电报,晚上就收到了回复,他把电文递给了我。
已去过商业大街[14],看到了多拉克,性情温和的一个人,波希米亚[15]人,年长,开了一家大型杂货店。
默瑟尔
“默瑟尔是你搬离之后来的,”福尔摩斯说,“他负责照管我日常事务。重要的是要了解一下教授与之神神秘秘地通信的那个人的情况。那个人的国籍同教授的布拉格之行联系起来了。”
“感谢上帝,事情之间总算是联系起来了,”我说,“我们眼下似乎面临着一连串的事件,都莫名其妙,而且相互之间互不搭界。比如说,猎狼犬发怒与波希米亚之行,这两者之间存在什么可能的联系?这两者的任何一方又与同一个人在走廊上爬行有什么联系?至于你提到过的那些日期,那可是这当中最诡秘莫测的事情啊。”
福尔摩斯微笑着,一边搓着手。我们坐在古旧旅馆里那间陈旧的会客厅里,一人一边,中间的桌子上摆放着一瓶福尔摩斯提到的那种葡萄酒[16]。
“好啊,我们现在就来先说说日期的问题,”福尔摩斯说,他把五指并在一起,摆出一副给一个班级的学生讲课的架势,“那位优秀的年轻人的日记表明,7月2日遇到麻烦了,从那以后,似乎每过九天就会重复一次,根据我的记忆,只有一次例外。所以,最后一次是发生在星期五,即9月3日,这又符合九天周期的规律,因为前面一次发生在8月26日。这种情况绝非巧合。”
我不得不认同。
“这么说来,我们就暂时有了这样的解释:即教授每隔九天会服用一种强效药物,该药物具有一种短暂而又巨大的毒性。他原本暴躁的脾气在药物的作用下更是火上浇油。他是在布拉格服用上那种毒品的,而现在在伦敦有一位波希米亚的中间人给他提供毒品。这样就把一切都串联到了一块儿了,华生!”
“但是,猎狼犬、窗户口出现的面孔,走廊上的爬行者,这些都是怎么回事呢?”
“是啊,是啊,我们这才刚刚开始呢。下个星期二之前,我也不指望事情会有什么进展。这期间,我们只能同我们的朋友本内特取得联系,同时好好享受一番这座迷人城镇里的舒适环境。”
翌日上午,本内特先生不声不响地跑过来向我们报告最新情况。正如福尔摩斯预料的那样,他的日子不好过。尽管教授没有明确指责他把我们给招致过来了,但态度粗鲁,出言不逊,明显怀着强烈的厌恨。不过,他今天上午又回归平静了,还像平常一样,对着满满一教室的学生滔滔不绝地讲学。“他除了会莫名其妙地发作之外,”本内特说,“他比我记忆中的任何时候都更加精力旺盛,头脑清晰。但这已经不是他了——决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他了。”
“我觉得,您现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至少一个星期之内如此,”福尔摩斯回答说,“我平时很忙,华生医生也要诊治病人。我们这就说定了,下个星期二的这个时候,在这儿见面。如果我们在离开您之前,还不能够做出解释,或者不能够结束您遇到的麻烦,那会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的。在此期间,我们保持联系吧。”
随后几天当中,我没有见到我朋友的影儿。但是,在接下来的星期一傍晚,我收到了一封简短的信件,请我翌日到火车站同他会面。我们在前往剑津大学的旅途中,他向我讲述了情况,由此看来,一切都很正常。教授的宅邸平和安宁,没有受到任何干扰,他本人的行为也完全正常。当天晚上,本内特先生到切克斯旅馆来看我们时,向我们提供的情况也是如此。“他今天收到了伦敦的来信了,有一封信和一个小包裹,两者都在邮票下面标记了十字架符号,我被提醒过,这些东西我不能动。别的就没有什么了。”
“这一点可能就足够证明了,”福尔摩斯说,表情沉静,“行啊,本内特先生,我觉得,我们今天晚上就可以见分晓了。如果我的推论正确,我们就有机会了解此事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必须密切观察教授的行为。因此,我建议,您不要睡觉,注意观察。如果您听见他路过您的房门边,不要惊扰他,而是尽可能小心谨慎地跟踪他。我和华生医生会待在不远处。顺便问一声,您说到过的那个小盒子的钥匙放在哪儿?”
“系在他的怀表链上。”
“我认为,我们的探索活动必须顺着那个方向,即便出现了最坏的情况,锁也不是什么对付不了的东西。你们宅邸里还有别的身强力壮的人吗?”
“有个马车夫,名叫麦克菲尔。”
“他睡在什么地方?”
“马厩的楼上。”
“我们可能需要他帮忙。好啦,现在没有更多事情了,就等着看情况发生变化了,再见吧——但是,我估计,我们天亮前可以同您见面。”
时间接近半夜了,我们这才在教授家门厅正对面的灌木丛中潜伏了下来。夜晚天气很好,但气温寒冷,我们还好穿了厚实的外衣。微风吹过,天空中飘着云朵,时不时地遮蔽着半圆的月亮。如果不是期待与刺激把我们引到此地,加上我朋友向我保证说,我们关注的这一系列离奇古怪的事情就可能要接近尾声了,如此这般地守着定会是一件枯燥乏味的事情。
“如果九天周期的说法站得住脚,那么,我们今晚就可以领略到教授最疯狂的状态了,”福尔摩斯说,“教授去过布拉格之后,便开始有了那些怪异的症状。他与伦敦的一位波希米亚商人秘密通信,而此人有可能是布拉格的某个人的代表。教授今天早晨还收到了他寄来的包裹。凡此种种,都指向一个方向。他食用了什么东西,为何要食用那种东西,我们至今还不知晓。不过,有一点是足够清楚的,即那个东西是通过某种方式来源于布拉格。他遵从了明确的指令服用那种东西,这样便又有了九天的一个周期,一开始引起我的注意的就是这一点。但是,他的症状非同寻常。你注意到了他的指关节了吗?”
我只得实话实说,自己没有注意过。
“关节又粗又硬,其形状我先前从未见过。看人永远要先看手,华生,然后看袖口,裤膝,再就是靴子。出现那样奇特怪异的指关节,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某种特定的前行方式造成的,该前行方式属于……”福尔摩斯停顿了一下,突然用手拍打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噢,华生,华生,看我有多么愚蠢啊!这种解释看起来令人难以置信,但事实就是如此。所有情况都指向同一个方向。我怎么会没有看出这之间的关联呢?那些指关节……我怎么会忽略那些指关节呢?还有那条猎狼犬!还有常春藤[17]!真的是时候了,我该到我梦中的那个小农庄去,从此不干这一行了。注意,华生!他出现了!我们有机会亲眼见识了。”
前门厅的门慢慢打开了,借着室内照出的灯光,我们看到了身材高大的普雷斯伯里教授。只见他身穿着晨衣,站立在门口,轮廓分明,人虽然是直立着的,但身子前倾,两只手臂晃动着,和我们上次看到的情况一模一样。
这时,他向前走进了车道,接着便有了一个非同寻常的变化。他身子向下,保持匍匐的状态,用手和脚爬着向前,时不时地还蹦跳一下,似乎精力过剩。他移动到了宅邸的前面,然后转到角落边。当他消失在视线中时,本内特悄悄从前门出来,不声不响地跟着他。
“快点,华生,快点!”福尔摩斯大声喊着。我们尽可能悄无声息地溜过灌木丛,最后,到达了一处地点,看得清宅邸地另一侧,是月光映照着的一侧。侧面沐浴在半圆的月亮光线中。我们清清楚楚地看见,教授爬到了长满常春藤的墙壁下面。我们目睹着他时,他突然开始往墙上攀爬,动作矫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从一根藤跃到另一根,脚踏得牢,手抓得稳,凭着自己的力量向上攀爬着,显然纯粹是为了取乐,并没有特别的目的。他的晨衣敞开着在身子的两边飘动。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巨型蝙蝠,贴在自家住宅的一侧,洒满月光的墙壁上形成了一个大黑方块。他很快就厌倦了这种乐趣,从一根藤到另一根地下来,又蜷缩成先前的姿势,向着马厩移动,像先前一样怪模怪样地爬行着。猎狼犬已经出来了,狂吠着,当它真真切切地看见自己的主人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激动。它把拴住自己的锁链拉直了,急迫而又愤怒地颤抖着。教授有意蹲在猎狼犬够不着的地方,开始想尽一切办法激怒猎狼犬。他在车道上抓起一把碎石子,朝着猎狼犬的面部扔了过去,还操起一根棍棒去捅它,两只手轻轻地晃动着,在猎狼犬张开着的嘴上方几英寸处,想方设法要激怒畜生。它已经无法控制了。我们经办过形形色色的疑案,但我觉得,从未见过如此离奇怪异的情形。如此泰然自若而又极富尊严的一个人竟然会像一只青蛙似的匍匐在地上,处心积虑地使出各种残酷的伎俩,去激怒前面一条已经疯狂了猎狼犬。
转眼之间,事情发生了!拴狗链子没有断,而是项圈滑出来了,因为项圈是为粗脖子的纽芬兰犬[18]准备的。我们听到了金属掉地的叮当声,瞬间后,猎狼犬和人在地上滚成一团,一方愤怒地吠着,另一方尖叫着,怪异的惨叫声闻所未闻。教授几乎要丧命了,凶狠的猎狼犬正好咬住了他的脖子,牙齿咬得很深了。教授已经失去了知觉,我们这才赶到他们身边,把两者拽开。我们本来面临着极大的危险,幸好本内特的声音和身影使得大猎狼犬立刻恢复了理智。吼叫声惊醒了睡在马厩上面的车夫,他睡眼蒙眬,惊恐不安,到达了现场。“我并不感到奇怪,”他说,一边摇了摇头,“我先前也看到过,知道猎狼犬迟早有一天会咬着他的。”
猎狼犬被拴起来了,我们一同把教授搀扶着到楼上他的卧室,获得过医学学位的本内特协助我包扎了被咬烂的脖子。犬齿差一点就咬断了颈动脉,出血很严重。半个小时之后,危险过去了,我给伤者注射了药品,他沉睡过去了。这时候,也只有到了这时候,我们这才相互间注视着,开始对失态做出判断。
“我觉得,应该请一位权威的外科医生来给他诊治。”我说。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千万不要!”本内特先生大声说,“目前,丑事还没有传扬出去,只是家里面的人知道,我们是不会传出去的。如果有这幢宅邸之外的人知道了,那可就无法掩盖了。他在学校里的地位,在欧洲的声誉,他女儿的感受,想想这些情况吧。”
“是这么回事啊,”福尔摩斯说,“我觉得,我们可以做到让这件事情仅限于我们几个人知道,同时,我们可以利用自己有自由行动的机会,防止丑闻再次发生。怀表链上的钥匙,本内特先生。麦克菲尔守着病人,有什么变化就告诉我们。我们来看看,教授那只神秘莫测的小盒子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里面东西不多,但已足够了——一只空药水瓶,另一只差不多是满的,一个注射器,几封外国人写的字迹潦草的信。信封上的记号表明,这就是打破秘书常规工作的那几封,每一封都是寄自商业大街,署名是“多拉克”。只是些药品的清单,注明有一瓶新药寄给普雷斯伯里教授,或者是收到了款项的收据。不过,还有另外一个信封,是一个教育程度更高的人的手迹,贴的是奥地利邮票,邮戳是布拉格的。“我们这就有了证据材料了!”福尔摩斯扯开信时大声喊着。
信的内容如下:
尊敬的同行:
自从您大驾光临之后,本人对您的情况考虑再三。尽管对于您的情况,有需要治疗的特殊理由,但我仍然认为要谨慎为之,因为我的研究结果表明,其中并不是不存在风险。
类人猿的血清或许效果更佳。但正如我已经对您说过的,我使用的是黑面叶猴猿,因为叶猴的血清可以弄到。当然,叶猴是爬行和攀爬动物,而类人猿是直立类,各方面都更加接近人类。
我请求您采取各种预防措施,切勿将不成熟的疗法外传。我在英国另有一个委托人,均由多拉克代理。
务请每个星期报告情况。
H.洛文斯坦敬上
洛文斯坦!这个名字让我想起了一段剪报,说的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科学家正在设法用一种不知名的方法研究返老还童的秘诀和长生不老药。原来是布拉格的洛文斯坦!洛文斯坦有一种神奇的强精壮骨的血清,被业界禁用,因为他拒绝公开来源。我言简意赅地说明了一下自己记得的情况。本内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动物学手册。“‘叶猴,’”他念着,“‘喜马拉雅山山麓的大黑面猴,是最大和最接近人类的攀爬猴。’还有许多细节说明呢。啊,谢谢您,福尔摩斯先生,很显然,我们已经找到了祸根了。”
“真正的祸根,”福尔摩斯说,“当然是教授不合时宜的恋情。它使得我们这位心情急躁的教授有了这样的想法,他只有使自己变得更加青春焕发,才能实现愿望。当一个人企图凌驾于自然之上的时候,他必然跌倒在自然的面前。即便是再崇高伟大的人物,如果他偏离了命运的笔直大道,那就必然沦落为动物。”他坐下来沉思了片刻,手里拿着那个药瓶,眼睛看着里面透明的**,“等到我们给那个人写了信,告诉他,我掌握了他流传毒品的犯罪证据,我们就不会再有麻烦了。但是,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别人可能还会寻找到更加理想的方法。危险还是存在的——这可是人类面临的一种真正危险啊。想想看吧,华生,追求物质享受者,感官刺激者,世俗名利者,都会想延长其碌碌无为的生命。而追求崇高精神境界的人却不会回避更高层次的召唤。结果是,最不适宜者存活下来了。这样一来,我们这个可怜兮兮的世界将会变成怎样的一种死水泥潭啊?”霎时间,耽于幻想的福尔摩斯不见了,务实的福尔摩斯从坐着的椅子上一跃站起身,“我认为,没有什么可多说的了,本内特先生。这一系列形形色色的事件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归结到一个整体设计之中。面对发生在主人身上的变化,那条猎狼犬当然比您更加敏锐地意识到了,它的嗅觉对此准确无误。罗伊攻击的不是教授,而是猴子,就好比猴子在逗弄罗伊一样。攀爬也是这种动物的乐趣,我认为,由于他寻求乐趣,结果攀爬到了女儿的窗户边上,这纯粹是个巧合。有一趟早车去伦敦,华生,但我认为,我们去赶火车之前,还有时间在切克斯旅馆喝杯茶。”
注释:
[1]本故事于1923年3月分别发表在英国的《河岸》杂志和美国的《赫斯特》杂志上,案件发生在1903年9月6日。
[2]《雷神桥谜案》的开头部分提到了这只镀锡铁皮箱,里面塞满了各种文件材料,几乎都是案情记录,涉及福尔摩斯在不同时期侦破的各种古怪离奇的案件。
[3]这几样东西在《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中频频提及,几乎成了日常的用品。
[4]按照《皮肤变白的士兵之谜》中的描述,案件发生在1903年,当时华生离开贝克大街陪夫人去了。研究表明,华生于1902年再婚,重新开了一家诊所,位于安妮女王大街。
[5]《四签名》中用了很长的篇幅描述一条相貌丑陋、长毛垂耳、一半像獚、一半像潜猎犬的小狗托比如何循着杂酚油的气味追踪罪犯的过程。
[6]参见《铜山毛榉别墅案》中的描述,其中的残暴之徒杰夫罗·鲁卡斯尔有个儿子性情异常暴虐,做出的行为为了残忍而残忍,福尔摩斯从观察儿子入手推断其父亲的性格也是残忍暴戾的。
[7]剑津大学(Camford)是作者杜撰的一所大学,应该是英国最著名的剑桥(Cambridge)和牛津(Oxford)两所大学合起来的称谓,目的是彰显该教授的声誉。本书作者在书中大部分地方使用的都是真实地名,杜撰地名的情况比较少。
[8]如前所示,普雷斯伯里小姐的恋人名叫特雷弗·本内特,他的名字当中可能有个“约翰、雅克布”什么的,只有亲人或者恋人之间才会这样叫昵称,如华生的夫人也是以这种方式称呼他的,参见《四签名》中的注释。
[9]在英国,叫这个名字的旅馆很多,《苏塞克斯的吸血鬼之谜》中福尔摩斯和华生在兰伯里下榻的那家旅馆也是这个名字,但两家旅馆不在同一个地方。
[10]波尔图红葡萄酒(port)是指原产葡萄牙的一种高度葡萄酒,常为深红色。
[11]英国的午餐时间一般是下午两点钟。
[12]福尔摩斯在《雷神桥谜案》中做实验时也表达过这个意思。
[13]斯拉夫人(Slavonic)是欧洲各民族和语言集团中人数最多的一支。其分布范围主要在欧洲东部和东南部,少数居地则跨越亚洲背部,远达太平洋地区。语言属印欧语系。
[14]商业大街(Commercial Road)是伦敦东区的一条大街,全长三点二公里。
[15]波希米亚(Bohemia)原为欧洲中部的一个王国,后来于1918年瓦解,现在指捷克西部的地名,当地人性格以豪放不羁著称,现在所谓的“波希米亚人”通常是指先前波希米亚王国的居民,详见《波希米亚丑闻》中的描述和注释。不过,“波希米亚人”这个称谓在19世纪的法国有另外一种含义,该名词常常被用来称呼那些有着非传统生活风格的艺术家与作家。法国人还会把英国人心目中的“吉普赛人”称为“波希米亚人”。
[16]即福尔摩斯前文提到过的波尔图红葡萄酒。
[17]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前文描述教授的住宅时,说的不是常春藤(ivy),而是紫藤(wistaria),两者还是有区别的。
[18]纽芬兰犬(Newfoundland)是一种原产于纽芬兰的犬,通常为黑色,身躯壮大,动作敏捷,善于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