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神桥谜案[1](1 / 1)

考克斯银行坐落在查令十字,在其保险库的一处地方,存放着一个辗转搬运且破旧不堪的镀锡铁皮箱,箱盖上印着我的名字:约翰·H.华生[2],医学博士,原为驻印度的军人。箱子里面塞满了文件材料,几乎都是案情记录,涉及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在不同时期内侦破的各种古怪离奇的案件。其中有一些,但并非没有趣味,完全是没有破获成功的,由于没有结局,所以便没有见诸文字叙述出来。没有结论的谜案可能会激发研究者的兴趣,但普通读者可能会觉得意犹未尽,心里感到不爽。詹姆斯·菲利莫尔先生的案件就属于这种没有结果的之一。菲利莫尔先生折回到自己家里去取雨伞后,便在世界上杳无音信了[3]。独桅纵帆船“艾丽西亚”号的情况也同样不可思议,船只在一个春天的早晨驶入一小片雾霾中之后,就再也没有现形了,连人带船都石沉大海,毫无音信。另有一桩值得注意的案件,伊萨多拉·佩尔萨诺的案件,此人是个知名记者和角斗士,人们看见他眼神直勾勾的,死死地盯着前面的一个火柴盒,里面装了一条莫名其妙的蠕虫,据说在科学上都是个不解之谜。除了这些无法破解的案例,还有些案件涉及家族的隐私,如若公之于世,必然引起众多名门望族的惊恐愕然。不用说,我决不会干那种失信的事情。于是,由于我朋友现在有闲暇顾及这些事情,我便把这些记录清理出来,然后把它们销毁掉。剩下数量众多的案例,趣味各有不同。我先前本来可以编辑出版的,但担心出现在公众面前的案例数量过多过滥,结果可能影响我所顶礼膜拜的那个人的声誉,只得罢了。其中有些案件的破解是我亲自参与了的,因此,可以以见证人的身份加以叙述,而另外一些,我要么没有亲历,要么只是亲历了一小部分,所以,以第三人称的形式来加以叙述[4]。以下叙述的案件就是我亲历的。

那是10月里一个暴风骤雨的早晨。那棵孤零零的悬铃木给我们的后院锦上添花,我在起床穿衣时,看到了那上面残留的树叶被风卷残云般吹走了。我下楼用早餐,心里有了准备了,我同伴定会情绪沮丧,因为,如同所有艺术大师一样,他很容易受周围环境的影响。情况恰恰相反,我发现他快要吃完了,而且情绪特别轻松愉快,脸上带着那种高兴时有点不怀好意的喜悦。

“你有案件要办了吧,福尔摩斯?”我问了一声。

“演绎推理的智能肯定是可以传染的,华生,”他回答说,“你都能够用它来探究我的内心秘密啦。对啊,我是接受了一桩案件。一个月来,琐事缠身,毫无建树,现在车轮子要启动了。”

“我可以参与吗?”

“没有多少事情可做,但是,等你消费掉我们的新厨子专门为我们煮的两个鸡蛋之后,我们倒是可以讨论一下。鸡蛋煮得怎么样,可能与我昨天在门厅的桌子上看到的那本《家庭使者》[5]杂志不无关系,连煮鸡蛋这么琐碎的事情都要注意把时间计算得精准,这与那本优秀的刊物登载的爱情故事是不相容的。”

一刻钟之后,餐桌收拾干净了,我们面对面地坐了下来。他从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封信。

“你听说过金矿大王尼尔·吉布森吧?”他问了一声。

“你是指那个美国参议员吗?”

“啊,他曾经是西部某个州的参议员,但更广为人知的是世界最大的金矿巨头。”

“是的,我知道他,他肯定在英国生活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人们很熟悉那个名字。”

“没错,大概五年前,他在汉普郡购买了大宗地产。你大概听说了他夫人惨死的事情了吧?”

“毫无疑问,我现在还记忆犹新。正因为如此,他的名字才广为人知。但是,其中的具体情节我确实一无所知。”

福尔摩斯朝着椅子上的一些文件材料挥了挥手。“我没有想到本案会交由我来办理,否则我会把摘要准备好的,”他说,“实际情况是,尽管该疑案轰动一时,但看上去并不复杂。被告的个性虽然引人注目,但并不能掩盖清晰的事实。这是验尸陪审团的观点,也是地方法庭审案时所持的观点。现在已经移交到温切斯特[6]的巡回审判庭。我担心办理这桩案件会吃力不讨好。我可以发现事实,华生,但不能改变事实。除非找到什么全新的并且是出乎预料的事实,否则,我认为,我的委托人是不可能有什么希望的。”

“你的委托人?”

“啊,我倒是忘记了,没有把情况告诉你。我都受到了你的影响啦,华生,形成了倒叙故事的习惯。你得先看看这个。”

他把那封信递给我,信是用粗体写的,笔迹熟练,内容如下:

尊敬的福尔摩斯先生: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上帝创造的最完美的女人走向死亡,而不能有所作为,设法拯救她。我没法对情况做出解释——甚至也不想对其做出解释,但毫无疑问,我知道,邓巴小姐是清白无辜的。您知道实际情况——谁会不知道呢?都成为全国的街谈巷议了,但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她说句话!这一切的不公令我疯狂了。那个女人心地善良,以至连一只苍蝇都不会扑杀。行啊,如果您能够在黑暗中亮起一线光来的话,我拟明天上午十一点钟登门拜访。我说不定掌握了一条线索,但自己却并不知情。不管怎么说,只要您能够拯救她,我所知道的,所拥有的,甚至整个人,都可为您所用。如果您在自己的一生中彰显过自己的能力的话,就请现在把能力用到这桩案件中去吧。

J.尼尔·吉布森敬上

10月3日于克拉里奇旅馆[7]

“你现在知道情况了,”夏洛克·福尔摩斯说着,一边把早餐后吸的烟斗里的烟灰敲出来,然后再慢条斯理地装上烟丝,“这就是我在等待的那位先生。关于事情的经过,你没有时间看完这么多文字材料,但是,如果你对案件感兴趣,我必须把大概情况告诉你。那个人是世界上最大的金融巨头,按照我的看法,还是个脾气暴躁、性情乖张的人物。他娶了个夫人,也就是悲剧中的受害者,除了知道她已经过了自己的青春岁月,其余一无所知。而且由于家中有了一个气质优雅的家庭女教师负责教育两个年幼的孩子,其命运就显得更加不幸了。这样一来,案件就涉及了三个人,地点是在一座豪华古老庄园的宅邸里,是英国历史上一个古国的中心。而那场悲剧的情况是,已经后半夜了,夫人的尸体在庄园里离宅邸半英里地的地方被人发现,身穿晚餐礼服,肩上披着披肩,手枪的子弹击穿了大脑。尸体旁边没有武器,现场也没有遭人暗杀的迹象。旁边没有武器,华生——请注意这一点!罪行似乎是在傍晚后发生的,尸体于十一点钟被猎场看守人发现,遗体经警察和医生检查了之后,才移到宅邸里。这个叙述也许太过简略,你能够搞清楚吗?”

“非常清楚了。但是,为什么要怀疑那位家庭女教师?”

“是啊,首先,有一些非常直接的证据。在宅邸她的衣橱里的地板上找到了一把击发了一发子弹的手枪,而且口径相同。”他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了一遍,“在—宅—邸—她—的—衣—橱—的—地—板—上。”接着便缄默不语了,我看出了,他正在思索着,而如果打断他,那是很愚蠢的。突然间,他怔了一下,回过神来了。“对啊,华生,找到了。证据确凿,够定罪了吧,呃?两个验尸陪审团成员也是这么认为的。还有,死者身上有一张字条,是约她在那个地方见面的,字条署名是那位家庭女教师。怎么样?最后,就是动机问题。吉布森参议员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如果他夫人死了,除了已经得到雇主青睐的年轻小姐,谁更加有可能填补夫人的位置?爱情,财富,权力,全取决于一个中年女人的性命。龌龊啊,华生——非常龌龊!”

“是啊,确实如此,福尔摩斯。”

“同时,她又拿不出不在现场的证据。相反,她不得不承认,大概在那个时间,她在雷神桥附近——那是悲剧发生的现场。她无法抵赖,因为有个路过的村民看见她在那儿。”

“这确实似乎可以定案了。”

“然而吧,华生——然而!那座桥——单宽跨度石桥,两边有护栏——横过一片又深又长、长着芦苇的水域的最窄处。那地方叫雷神湖。那具女尸就躺在桥的入口处。这就是主要事实。啊,对啦,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我们的委托人来了,他可是比约定的时间早了许多啊。”

比利[8]已经把门打开了,但是,他通报上来的姓名出乎预料。马洛·贝茨先生,我们两个人都不认识。他体态瘦削,有点神经质,眼神惶恐不安,动作战战兢兢,犹豫不定——用我的职业眼光来判断,此人处在神经绝对崩溃的边缘了。

“您看起来很激动,贝茨先生,”福尔摩斯说,“请坐下吧,我恐怕只能给您短短一段时间,因为我十一点钟有个约会。”

“我知道您有约定了,”我们的客人喘息着说,就像一个缓不过气来的人似的挤出了短短一句话,“吉布森先生就要来了,他是我的雇主,我是他庄园的管家。福尔摩斯先生,他是个恶棍——一个十恶不赦的恶棍。”

“您的话说重了,贝茨先生。”

“我不能不把话说得这么重啊,福尔摩斯先生,因为时间很有限。我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发现我在这儿。他差不多快要到了。但我处在那么一种境地,不能提早来。他的秘书弗格森先生到今天早上才告诉我他同您约定见面的事情。”

“但您是他的管家呀?”

“我已经给他打过招呼了[9],两个星期之后,就可以摆脱他可恶的奴役了。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他对自己周围的一切都冷酷无情。那些对公众的慈善活动是个幌子,掩盖了他见不得人的罪恶。但他的夫人是他主要的受害者,他对她残暴冷酷——是啊,先生,残暴冷酷!她是怎么死的我不知道,但我可以确定的是,他使她生活在痛苦悲惨的境地。她是热带地区的人,出生在巴西,毫无疑问,这您是知道的。”

“不,我不知道。”

“她出生在热带地区,也就具有热带地区人的性格,是太阳和**的女儿,用一个女人全部的爱去爱他,但等到自己美丽的容颜褪去之后——我听说她曾经魅力十足,靓丽可人——便再也拴不住他了。我们都很喜爱她,很同情她,讨厌他对待她的样子。但是,他巧言令色,诡秘狡猾,这是我必须告诉您的情况。不要从他的外表来判断他,那背后有更多的东西。现在我要走啦,不,不,不要拦住我!他这就到了。”

我们的不速之客诚惶诚恐地瞥了一眼钟,等于是跑着出门的,然后便不见了踪影。

“行啊!行啊!”福尔摩斯沉默了片刻之后说,“吉布森先生看起来有一个很忠实的家庭来着,不过,刚才那个警示还是挺有用的,我们现在只能等待那个人本人亮相了。”

整点的时候,我们听见楼梯上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大名鼎鼎的百万富翁走进了房间。我打量了他一番之后,心里不仅明白了,他的管家为何害怕和讨厌他,而且还明白了,他那么多事业上的竞争对手为何会对他诅咒憎恨,骂得他狗血淋头。如果我是个雕塑家,而且想要塑造一个事业成功者的形象,此人意志如钢,坚定果敢,那我就会选择尼尔·吉布森先生做模特。他身材高大,体形瘦削,五官粗糙,其形象让人会有一种忍饥挨饿和贪婪无度的印象。如果把亚伯拉罕·林肯[10]雕像的那种庄严高雅的神韵换成卑鄙猥琐的形象,那倒是会让人感觉到是这个人。他的脸型就像是用花岗岩雕凿而成的,坚定粗糙,轮廓清晰,冷酷无情,满是皱纹,疤痕累累。冷漠灰色的眼睛在那对竖起的眉毛下透着狡黠的目光,他逐个打量了我们。当福尔摩斯提到了我的名字时,他敷衍塞责地点了点头,然后一副飞扬跋扈的气势,把一把椅子拉到我同伴旁边坐了下来,瘦骨嶙峋的膝盖几乎要触着福尔摩斯了。

“我就直说了吧,福尔摩斯先生,”他开口说,“破解本案,钱没有任何问题。如果可以照亮您寻找到事实真相的话,您可以把钱点燃着用。那个女人是无辜的,她必须洗雪冤屈,还她清白,这事就全靠您啦。您说个数吧!”

“我的业务费用是有固定数额的,”福尔摩斯说,语气显得很冷淡,“我不会随意做出更改,完全免费的时候除外。”

“得啦,如果金钱起不了作用,那就想想名誉吧。如果本案办成功了,英国和美国的各家报纸都会把您捧起来的。您将成为两个大陆大名鼎鼎的人物。”

“谢谢您,吉布森先生,我认为,自己不需要人家捧。我宁可隐姓埋名地做事,而且是这桩疑案本身吸引了我,您听后可能会觉得奇怪。但我们这是在浪费时间,我们就直接谈事实吧。”

“我认为,从报刊的报道中,您可以知道主要事实。我恐怕不能给您提供有助于您的额外情况。但是,如果有什么情况需要说明清楚的——行啊,我可以在此说明清楚。”

“那行,还真是有一点。”

“那是什么?”

“您和邓巴小姐之间真正的关系如何?”

金矿大王猛然怔了一下,几乎要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身来,紧接着,便镇定了下来。

“福尔摩斯先生,我觉得,您问这么个问题是您的权利——而且或许在行使职责。”

“我们要有这种共识。”福尔摩斯说。

“那么,我可以实话对您说,年轻小姐除了有我的孩子们在场,我从未同她单独说过话,或者见过面。我们之间的关系完全就是,而且一直就是雇主同雇员的关系。”

福尔摩斯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身来。

“我很忙,吉布森先生,”他说,“我没有时间进行无谓的交谈,也不想这样。再见吧。”

我们的客人也站起身来了,他高大但不结实的身躯高出福尔摩斯。竖起的大眉毛下闪烁着愤怒的光芒,灰黄的脸颊上泛起了红色。

“您这么说到底什么意思啊,福尔摩斯先生?您不管我的案件了吗?”

“呃,吉布森先生,我至少不想理睬您。我觉得,自己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确了。”

“是够明确的,但这背后是怎么回事呢?是要在我面前提高身价,或是害怕破解不了,或是别的什么意思?我有权得到一个明确的回答。”

“行啊,您或许有,”福尔摩斯说,“我会给您一个回答的,即便没有虚假信息带来的进一步的困难,本案从开始就已经是够复杂的了。”

“您的意思是说,我说了谎话。”

“呃,我尽可能委婉地做了表达,如果您坚持这么认为的话,那我也就不否认您的说法了。”

我一跃站起身,因为百万富翁脸上的表情凶狠可怕,他举起了紧握着的拳头。福尔摩斯懒洋洋地微笑着,伸出手拿烟斗。

“别嚷嚷,吉布森先生,早餐之后,即便是最细微的争论都会令我心神不宁。我提议,在早晨的空气中走一走,冷静地想一想,这样对您会有好处的。”

金矿大王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满腔怒火,我真的是很佩服他,因为他凭着自己极大的自我控制力,瞬间由怒火中烧转为了沉静低调,傲慢冷漠。

“行啊,随您的便吧。怎么样履行自己的职责,我想您是清楚的。我不能对您勉为其难,非要您接下本案不可。但您今天早上的做派对您可没有什么好处啊,福尔摩斯先生,因为比您强势的人我都击败过。惹毛了我的人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有许多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可我还是我,”福尔摩斯微笑着说,“行啊,再见吧,吉布森先生,您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我们的客人气呼呼地出去了,但福尔摩斯吸着烟斗,无动于衷,沉默不语,目光迷离,盯着天花板看。

“怎么看,华生?”他最后问了一声。

“行啊,福尔摩斯,我必须承认,自己认为此人定会扫除挡在其路上的一切障碍,而且,我也记得,正如那个叫贝茨的人明确地告诉过我们的,他的夫人就是那个障碍,而且是个他讨厌的人,这时候,我就觉得……”

“说得完全对,我也这么看来着。”

“但是,他和那个家庭女教师之间是什么关系,你是怎么发现的?”

“虚张声势,华生,虚张声势!他那封信上的措辞感情炽热,超越常规,不合条理,而他的举止风度却克制内敛,我把两者做了一番对照,很显然,他感情的天平是向着那个遭受指控的女人倾斜的,而不是向着死者。如果我们要揭示事实真相,就必须搞清楚三个人的确切关系。你已经看到了,我是直截了当向他发起攻势的,而他是如何不动声色地接招的。然后,我在他面前虚张声势,给他造成一种印象,以为我心里完全有了底,而实际上我只是感到很疑惑而已。”

“说不定他还会返回来呢?”

“他肯定会回来的,必须回来,不会就此罢休。哈!门铃声不是响起来了吗?是啊,是他的脚步声。好啊,吉布森先生,我正在对华生医生说着呢,说您有点过了。”

金矿大王这次进入房间比刚才离开时情绪更加平静。愤怒的目光里仍然透着受了伤害的傲气,但常理告诉他,要想达到自己目的,就得低头。

“我刚才想过了,福尔摩斯先生,心里觉得,自己欠考虑,误解了您说话的意思。您做得对,不管实际情况如何,应该认真地从弄清楚事实着手。对此,我越想越觉得您是对的。然而,我可以向您保证,我和邓巴小姐的关系与本案毫无关系。”

“这事得由我来认定,对不对?”

“对,我想是这样的。您就好比是个外科医生,得弄清楚每一个症状才能对病情下诊断。”

“确实如此,是这么回事。一个病人如果向他的医生隐瞒病情,说明他有自己的目的。”

“事情可能是这样的,但您得承认,福尔摩斯先生,任何人若是被直截了当地问到同女人可能有什么关系时,多少会回避一点东西的——如果他们之间确实存在真挚情感的话。我猜想,大部分男人在他们心灵深处的某个角落里,都会存有一点属于自己的秘密,容不得别人去触动。而您刚才冷不防地触动了它。但是,由于您的目的是要设法拯救她,所以我原谅您了。行啊,篱笆墙已经倒塌了,隐秘之处已经敞开了,您可以随意探寻了。您想要找到什么呢?”

“真相。”

金矿大王停顿了片刻,就像人们整理自己的思绪时那样。他沉静、布满了深深皱纹的脸显得更加阴郁悲苦,更加不苟言笑。

“我可以言简意赅地告诉您,福尔摩斯先生,”他最后开口说,“有些事情不仅很难启口,而且说起来令人很痛苦,所以,我会适可而止。我是在巴西开采金矿时认识我夫人的。玛利亚·平托是玛瑙斯[11]一个政府官员的女儿,人长得非常漂亮。那时候,我年轻气盛,充满**,但即便是到了现在,每当我以冷静的心情和审慎的态度回忆的时候,我都还是会觉得,她美丽绝伦,无人匹配。她性格深沉,情感丰富,热情奔放,为人真挚,但热辣冲动,与我熟悉的美国女人的性格很不相称,可谓大相径庭。得啦,长话短说吧,我爱上了她,然后娶了她。只是在浪漫多情的阶段过去了之后——这样的时期持续了许多年——我这才意识到,我们之间没有——绝对没有——共同语言。我的爱慢慢淡薄了。如果她的爱也淡薄了,那事情可能就更加容易了。但您知道,女人的办法是多么神奇啊!不管付出什么样的努力,我都没有办法摆脱掉她。如果我对她态度粗鲁,甚至正如有些人说的残酷无情,那是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要摧毁她的爱,或者说,我要把她的爱转化为恨,那样对于我们两个人都会更加方便一些。但是,什么也改变不了她,她在英国的林地[12]里如痴如醉地爱着我,就如同二十年前在亚马孙河畔爱着我一样。不管我付出什么样的努力,她都是一如既往,忠贞不贰。

“后来,邓巴小姐来了。她通过启事应聘成为我们两个孩子的家庭教师。您或许已经在报纸上看到了她的照片了。世人都一致认可,她也是美丽动人的女人。行啊,我也并没有比别人装得更加道德高尚。我要向您坦诚,面对这样一个女人,且朝夕相处,不可能不会对她产生感情啊。您会因此谴责我吗,福尔摩斯先生?”

“我不会因为您有这种情愫而谴责您的。但是您把它表露了出来,那我就要谴责您,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位年轻小姐是处在您的保护下的。”

“是啊,情况可能是这样的,”百万富翁说着,尽管一时间,谴责的声音使他先前的愤怒情绪又一次在目光中表露了出来,“我并不想对自己文过饰非。我认为,自己就是属于那么一种人,想要什么东西就会伸手去取的,我最需要的就是爱这个女人,并且要占有她。我也是这么对她说的。”

“噢,您这样对她说了,对吧?”

福尔摩斯一旦触动了情感,那样子是很可怕的。

“我对她说,如果我能够娶她,我会那样做的,但那超出了我的力量。我说,钱不是问题,凡是能够使她幸福快乐和舒心惬意的事情我都会替她去做。”

“真是很慷慨啊,毫无疑问。”福尔摩斯说,态度嗤之以鼻。

“您看,福尔摩斯先生,我是来同您探讨证据问题的,而不是道德问题。我不是来招惹您的批评的。”

“只是看在那位年轻小姐的分儿上,我这才接手这桩案件的,”福尔摩斯说,态度显得很严肃,“我不知道,她应该受到控告的事情是不是实际上比您自己刚才承认的事情更加恶劣,您企图毁掉一个居住在您的屋檐下的无依无靠的姑娘。你们一部分富人该接受点教训才是,世人是不可能都接受你们的贿赂来宽恕你们的罪行的。”

令我感到惊讶的是,金矿大王泰然自若地接受了指责。

“这也是我此时此刻的想法。感谢上帝,我的计划并没有得逞,她毫不接受,想要立刻离开宅邸。”

“那她为何又没有离开呢?”

“是啊,首先,其他人的生活还要依赖于她,放弃自己的职业,对他们不管不顾,对她而言,那不是件小事。我诅咒发誓了——自己确实这样做了——她决不会再受到骚扰了,这时候,她才同意留下来。但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她知道自己对我有影响力,比世界上任何别的影响力都要更加强大。她想要利用这一点来做些好事。”

“怎么利用的?”

“是啊,她对我事业有所了解,那规模是很庞大的,福尔摩斯先生——庞大的程度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我可以创造事物,也可以破坏事物——而且通常都是破坏。这不仅仅是单个人的问题,而是涉及集团、城市,甚至国家民族。办实业是一种残酷的游戏,弱肉强食。只要是有价值的,我就会全力以赴去玩。我自己决不会痛苦呻吟,也决不会在乎别人痛苦呻吟。但她不这么看,我觉得,她的看法是对的。她相信并且说,超出个人需要的财富不应该建立在处于生活无着落的千百万人毁灭的基础之上。这就是她的观点,我认为她能够超越金钱看到更加长久的东西。她发现,我会接受她的看法,而且相信,她通过影响我的行为来服务世界。所以,她就这么留下来了——然后就发生了这桩惨案。”

“您能够对此事做点解释吗?”

金矿大王停顿了片刻,双手托着头,陷入了沉思。

“事情对她很不利,这我不能否认。女人有复杂的内心世界,做出来的事情超乎男人的判断。刚一开始时,我惊慌失措,恐惧不安,以为她情绪失常,做出了与自己的秉性相悖的事情。我心里面有一种解释,不管有没有用,这就告诉您吧,福尔摩斯先生。毫无疑问,我夫人是个嫉妒心极强的女人。有一种精神上的嫉妒,它会跟肉体上的嫉妒一样使人疯狂,尽管我夫人没有理由因为后者而心生嫉妒——我认为她心里理解这一点,但她知道,那个英国姑娘对我的心灵和行动施加了一种影响力,而这种影响力她自己是决不会有的。尽管这种影响力有好处,但它还是于事无补。她因仇恨而疯狂,亚马孙流域的热辣性格一直就存在于她的血液中。她甚至可以策划杀害邓巴小姐——或者我们可以说,她会用枪威胁她,把她吓得离开我们。结果发生了扭打,枪走火了,反而打死了持枪者。”

“这种可能性我已经想到了,”福尔摩斯说,“确实,这是代替蓄意杀人的唯一明显的解释。”

“但她断然否认了这一点。”

“是啊,这并不是定论——对吧?人们可以理解,一个处在如此可怕境地的女人可能慌忙地跑回家,心里六神无主,手里仍然握着手枪,甚至可以把枪扔在衣橱里,而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而一旦暴露了,她便会极力抵赖,替自己开脱,因为任何解释都无济于事。有什么可以推翻这种假设的吗?”

“邓巴小姐本人?”

“是啊,也许吧。”

福尔摩斯看了看自己的怀表。“我毫不怀疑,我们上午可以办妥必要的许可证[13],然后乘傍晚的火车到达温切斯特。等到见了那位年轻小姐之后,我很有可能在这件事情帮上您更大的忙,不过,我不能保证,我得到的结论就一定是您所想要的。”

办官方许可证时耽搁了一会儿,我们当天没有去温切斯特,而是直接就去了尼尔·吉布森先生在汉普郡的雷神庄园。他没有亲自陪同我们,但我们有当地警察所考文垂警长的地址,因为他最先调查了本案。他个头很高,身材清瘦,面容憔悴,举止遮遮掩掩,行为诡秘莫测,这传递着一个信号,他知道或者怀疑很多情况,只是他不敢说而已。他也有个习惯,会把说话声音突然压低,变成悄悄话,似乎要说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尽管最后说出的情况只是平常的而已。除了这些举止习惯,他很快就表现出了自己是个正派诚实的人,并没有刚愎自用,以致不肯承认自己没有这个能耐,希望得到帮助。

“不管怎么说,我宁可您来,而不是苏格兰场的人,福尔摩斯先生,”他说,“如果请苏格兰场的警探来插手这桩案件,那么,地方警察所即便成功了,也得不到任何荣誉,而且还有可能因为失败而受到指责。呃,您办事公道正派,这我听说了。”

“我完全不需要在办理本案时抛头露面,”福尔摩斯说,我们这位情绪忧郁的新相识听后明显如释重负,“如果我能够廓清这桩疑案,我不要求提及自己的名字。”

“啊,您真是慷慨大度,毫无疑问。而且您的朋友华生医生是能够信赖的,这我知道。啊,对啦,福尔摩斯先生,既然我们要走到那个地方去,有个问题我想要问您一下。除了在您的面前,我对谁都不会吭声。”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您不觉得本案会对尼尔·吉布森先生不利吗?”

“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来着。”

“您没有见过邓巴小姐,她在各个方面都非常优秀。而他很希望自己的夫人不要挡在路上,美国人比起我们英国人来更善于耍弄枪支。您要知道,那可是他的手枪啊。”

“这一点确认了吗?”

“没错,先生,那是他拥有的一对手枪中的一支。”

“一对中的一支?另一支在哪儿?”

“呃,那位先生拥有这样那样的枪支,我们根本找不到与特定的那一支配套的——只是那个枪匣子是放两支的。”

“对啦,如果想去看一看的话,我们把枪支都摆在宅邸里了。”

“再说吧。我看我们一道走过去,去看看悲剧发生的现场。”

以上的对话是在考文垂警长那幢简陋的小屋前面进行的,小屋也是当地警察所的驻地。步行半英里路程,横过寒风凛冽的欧石楠荒原,遍地是凋谢了的金黄色或古铜色的羊齿植物,我们便到达了通向雷神庄园的一道偏门。我们顺着一条小路穿过一片幽雅静谧的禁猎地,然后,站在一片空地上,我们看见了坐落在山顶的那幢分布广泛、半木质结构的宅邸,半属于都铎王朝时代[14]的风格,半属于乔治王时代[15]的风格。我们的旁边是一个长方形长满芦苇的湖泊,中间部分架了一座石桥,是马车的必经之道,两边扩大成了两个小湖。我们的向导在桥的入口处停住了脚步,指了指地面。

“吉布森夫人的尸体就躺在这儿,我们用石头做了记号。”

“尸体移走之前您就到了这儿,对吧?”

“没错,他们立刻就把我叫来了。”

“谁来叫的?”

“吉布森先生本人。有人报了警之后,他就同其他人一道从宅邸里冲了过来,他坚持说,警察到达之前,什么东西都不能动。”

“这是很明智的做法。我从报纸上得知,枪是近距离开的。”“不错,先生,离得很近。”

“离右太阳穴很近吗?”

“正好在右太阳穴后面。”

“尸体是怎么躺着的?”

“仰面躺着的,先生,没有搏斗的痕迹,一点迹象都没有,没有武器。邓巴小姐写的那张简短字条被死者的左手紧紧捏着。”

“您是说捏着的?”

“对,先生,她的手指掰都掰不开。”

“这一点非常重要。这就排除了一点,即有人在其死后把字条放在那儿,以便提供虚假线索。天哪!我记得,字条是很短的:

我九点钟到雷神桥。

G.邓巴

是这样的吗?”

“是这样的,先生。”

“邓巴小姐承认了字条是她写的吗?”

“承认了,先生。”

“她是怎么解释的?”

“她要到巡回法庭上去辩护,现在什么也不说。”

“本疑案确实耐人寻味啊。字条这件事令人费解,对不对?”

“这个嘛,先生,”向导说,“如果我斗胆说一句的话,它似乎是整个案件中唯一清楚的一点。”

福尔摩斯摇了摇头。

“假如字条是真实的,而且确实也是她写的,那毫无疑问是在之前的一段时间收到的——比如一两个小时之前。那么,为什么夫人的左手上仍然捏着字条?为什么她要谨慎小心地带着字条?见面时是不需要看字条的,这不有点不可思议吗?”

“是啊,先生,正如您指出的,或许情况是这么回事。”

“我看,我还是需要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好好想一想。”福尔摩斯说完在石桥栏杆上坐了下来,他那敏锐的灰眼睛带着疑问朝着每一个方向扫视。突然,他一跃站起身来,跑到对面的栏杆边,从口袋里掏出放大镜,仔细地观察着前面的石头。

“真是奇怪啊。”他说了一声。

“是啊,先生,我们看见栏杆上的擦痕了,可能是某个过路人所为。”

石头是灰色的,但这个地方是白色的,面积不比一个六便士的硬币更大。仔细看了之后,我们就会发现,是有人用凿子凿掉的。

“这需要使狠劲才能做到,”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说,他用手杖敲打了几下栏杆,但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对,确实使了狠劲,而且所处的位置也很蹊跷,不是自上而下,而是自下而上,因为您可以看到,这是在栏杆的下方。”

“但这儿离尸体的位置至少有十五英尺。”

“对,有十五英尺,它或许和本案毫无关系,却是值得注意的一点。我看这个地方再了解不到更多新情况了。您是说没有脚印,对吧?”

“地面如钢铁般坚硬,先生,根本没有半点痕迹。”

“那我们就可以走啦。先到宅邸去,去看看您说过的那些枪支。然后我们接着去温切斯特,因为我要先见一见邓巴小姐,然后再进一步深入。”

尼尔·吉布森先生尚未从伦敦返回,但我们在宅邸里见到了上午去找过我的那位有点神经质的贝茨先生。他有点幸灾乐祸,领着我们看了其雇主充满冒险的一生中收集起来的可怕地排列在一起的各式枪支。

“吉布森先生有自己的对手敌人,凡是了解他的性格和作风的人都心里有数,”贝茨先生说,“他睡觉时床边的抽屉里都要放着上了膛的枪,他是个喜爱暴力的人,先生,有时候我们大家都很害怕他。我可以肯定,那位故去的夫人,常常诚惶诚恐。”

“您见过他对夫人动过粗吗?”

“没有,这个我说不准。但是,我听见过他说的那些话,其恶劣程度跟动粗差不多——冷漠无情的话,蔑视伤人,甚至在仆人面前也说得出口。”

“我们这位百万富翁的个人生活看起来不那么阳光灿烂啊,”我们朝着火车站走的当儿,福尔摩斯说,“对啦,华生,我们掌握了很多情况嘛,有些是新发现的,但似乎立刻下结论还为时过早。尽管贝茨先生对他的雇主表露出了明显的厌恶感,但我从他那儿得到的情况是,发现出事时,其雇主毫无疑问待在书房。晚餐是八点三十分用完的,直至那个时候,一切都还是正常的。确实,出事是在夜晚晚些时候,但是,惨案肯定是大概在字条上点明的时间发生的。没有证据表明,吉布森先生自从下午五点钟从伦敦返回后离开过家门。从另一方面来说,根据我的理解,邓巴小姐承认了,她约了吉布森夫人在桥上见面。除了这一点,别的她什么也不说,因为其律师建议她保留自己的辩护权。我们有几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要问那位年轻小姐,我们不见到她,我的心情是轻松不下来的。我必须承认,要不是有一个情况的话,本案对她是非常不利的。”

“那是个什么情况啊,福尔摩斯?”

“在她衣橱里发现了手枪的情况。”

“天哪,福尔摩斯!”我大声喊着,“那在我看来可是铁板钉钉可以定罪的证据啊。”

“不是这么回事,华生。连我刚一开始粗略看一下时,也觉得不可思议,而现在我进一步深入接触了案情之后,这是我唯一怀着希望的一点。我们需要的是证据链,凡是缺乏证据链的地方,我们都必须怀疑其中有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行啊,华生,我们不妨假设一下,把你想象成是个女人,沉着冷静,心怀预谋,准备除掉你的情敌。你把一切都设计好了,写好了字条,受害者出现了,你带着枪,杀人了。一切都做得巧妙利索。你可以告诉我,施行了这么一桩精心设计的犯罪之后,你不把枪扔进附近那些芦苇丛中,让它永远不被人发现,从而毁灭罪证,而是有必要小心翼翼地把它带回家,搁在你自己的衣橱里,在那最容易搜查到的地方,你显然洗脱不掉犯罪的嫌疑,你倒是告诉我,你可能会这样做吗?同你关系亲近的朋友们几乎都不会说你是个有心计的人,华生,即便如此,我都不会认为,你会干出如此拙劣的事情来。”

“如果在情急之下……”

“不会,不会的,华生,我认为,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一桩经过处心积虑设计好的犯罪案件,掩盖罪证的手段也一定是经过处心积虑设计好的。因此,我认为,我们面对的是一种严重的误导。”

“但是,解释不清的地方还很多啊。”

“是啊,我们这就要着手对其进行解释。一旦你的看法有了变化了,看似确凿可以定罪的证据就演变成了找到真相的线索了。比如说,那支手枪,邓巴小姐完全否认自己知道那个事。根据我们的新的解释,她这说的是真话。因此,手枪是被人放到她的衣橱里去的。是谁把它放到那儿的呢?是那个希望栽赃给她的人。难道那个人不是真正的罪犯吗?你看我们立刻就找到了很有效的调查方向了。”

由于相关的手续还没有办妥,我们只好在温切斯特过夜。但是,翌日上午,我们在那位声名鹊起的接受了委托担任本案辩护的律师乔伊斯·卡明斯先生的陪同下,被允许前往监狱会见了那位年轻小姐。根据我们听到的情况,我指望着要见到一个美丽动人的女人。但是,邓巴小姐给我留下的印象,令我终生难忘。怪不得那位飞扬跋扈的百万富翁都发现,在她的身上有比他自己身上更加强大的力量——一种能够控制他和引导他的力量。面对着那张表情坚定、五官清秀、反应灵敏的脸庞,人们也会感觉到,即便她会做出急躁冲动的事情,但她身上有一种高贵的内在气质,总是会对人产生好的影响。她肤色浅黑,身材高挑,气质高雅,仪态万方。但是,犹如被人捕猎的动物,自己被网网住了,而寻找不到出路,那双阴郁的眼睛流露出祈求和绝望的目光。现在,由于她意识到了我大名鼎鼎的朋友就在面前,而且可以得到他的帮助,她苍白的脸上出现了血色。她看了看我们,目光中闪烁着一线希望。

“吉布森先生可能已经告诉了您我们之间的一些情况吧?”她低声问了一声,说话的声音很激动。

“对,”福尔摩斯回答说,“您用不着再费神讲述那些情况了。见到您之后,我愿意接受吉布森先生的观点,一方面是您对他具有影响力,另一方面是您和他的关系是纯洁无邪的。但是,这些情况为何不提交到法庭上呢?”

“我感到难以置信的是,这样的一桩指控竟然能够成立。我认为,如果我们耐心等待,全部情况自然会澄清,用不着我们被迫启口,讲述那些家庭内部生活中令人感到痛苦的细节。但是,我明白,事情不但没有澄清,而且还变得越来越严重了。”

“尊敬的小姐,”福尔摩斯说,态度显得很诚恳,“我请求您在这一点上不要抱什么幻想。卡明斯先生会在这儿给您讲清楚,眼下的情形对我们十分不利,而我们要想证明清白,就必须做一切可能做的事情。如果谎称说您不是处在巨大的危险之中,那是十分残忍的欺骗。那么,您要尽一切可能帮助我们揭示出真相。”

“我不会隐瞒任何东西。”

“那就告诉我们,您和吉布森夫人之间的关系如何。”

“她仇视我,福尔摩斯先生,以热带人的全部狂热仇视着我。她不是那种半心半意做事情的女人,她对自己的丈夫爱的程度有多深,对我的仇恨就有多强烈。她有可能误解了我们的关系。我也不想冤枉她,但她的爱是很鲜明的肉体意义上的,所以,几乎不能理解我和她丈夫之间心理上的甚至是精神上关系,也同样不能想象,我之所以留在他的府上,只是希望自己能够对他产生影响,从而做些有益的事情。我现在发现自己错了。我成了制造不幸的根源了,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替我开脱,然而,毫无疑问,即便我离开了府邸,那种不幸还是存在着。”

“是啊,邓巴小姐,”福尔摩斯说,“我请求您告诉我们,那天晚上确切发生的情况。”

“我能够把迄今为止所知道的情况全告诉您,福尔摩斯先生,但是,我无法证明任何东西,还有一些方面——而且是至关重要的方面——我不仅不能解释,连想象出的解释都没有。”

“如果您能够找到证据,其他人或许能够做出解释的。”

“那行,说到那天夜里我到雷神桥去的事,我上午收到了吉布森夫人写给我的一张字条,字条放在给孩子们上课的房间里的桌子上,条子有可能是她亲手放到那儿的,请我晚餐后到那儿去同她见面,说她有重要事情要对我说,并要求我把回复放在花园里的日晷上,因为我们私下进行的事情,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搞不清楚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也要保密,但是,我还是按照她的要求做了,答应了去赴约。她要我把她写的字条销毁,我便在上课房间的壁炉里烧掉了。她很害怕自己的丈夫,因为他对她态度很粗暴,我还常常因此责备他,所以,我只能想象着,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不想让他知道我们见面的事。”

“但她还是郑重其事地保存着您的回复,对吧?”

“是啊,听说她死后手里还捏着字条,我感到很吃惊。”

“对啦,后来情况怎么样?”

“我按照自己承诺的去了,到达桥边时,她在等着我。直到那个时刻,我才真正意识到,可怜的人有多么仇视我。她发了疯似的——确实,我认为她就是发疯了,显现出精神病患者常有的那种微妙而又强烈的幻觉。否则,她怎么可能每天漫不经心地面对我,而心里却对我怀着那么强烈的仇恨啊?她说过的那些话我就不说了。她用尖酸恶毒的语言发泄着极其疯狂的仇恨,我一声都没有吭——不能吭声。她样子可怕极了。我两手捂住耳朵,跑开了。我离开时,她站立在石桥的入口处,仍然冲着我破口大骂。”

“就是后来她的尸体被发现的地方吗?”

“就在那几码的范围之内。”

“然而,假定在您离开她很短的时间之后,她就遇害了,您难道就没有听见枪声吗?”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听见。但是,实际上,福尔摩斯先生,她那么一通可怕的发泄,弄得我焦躁不安,诚惶诚恐。我只得跑着返回自己的房间,以求平静,所以,不可能注意发生了什么情况。”

“您说您回到了自己房间,一直到次日早晨,就没有再离开过吗?”

“没有,后来传来了出事的可怕消息,说那个可怜的人遇害了,我便随同其他人一道跑出去了。”

“您看到了吉布森先生吗?”

“看到了,我看见他时,他正好从桥边返回,派人去叫医生和报警去了。”

“吉布森先生是个意志坚强、稳健持重的人,我认为,他不会轻易表露自己的内心情感。但是,我很了解他,可以看得出,他表情凝重。”

“现在我们来谈至关重要的一点吧,就是在您的房间里找到的那支手枪。您先前见到过吗?”

“从未见过,我发誓。”

“手枪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

“次日早晨警察查看时。”

“在您的衣服中间吗?”

“对,在我衣橱里的地板上,就在我的衣服下面。”“您猜不出手枪在那儿放了多长时间吧?”

“前一天早晨之前,那儿是没有枪的。”

“您怎么知道?”

“因为我清理了衣橱。”

“这是起决定性作用的,那就是说,有人进了您的房间,把手枪放到了那儿,以便栽赃您。”

“一定是这么回事。”

“那会是什么时间呢?”

“只能是在吃饭的时候,要不就是我给孩子们上课的时候。”

“就是您收到字条的时候吧?”

“对,从当时起整个上午。”

“谢谢您,邓巴小姐。还有什么情况可以有助于我展开调查的吗?”

“我想不出什么来了。”

“桥的石栏杆上有使用过暴力留下的痕迹——完全是新凿出的痕迹,就在尸体的正对面。您能够提出什么可能的解释吗?”

“那肯定纯属巧合。”

“奇怪啊,邓巴小姐,非常奇怪。为什么那痕迹偏偏就出现在悲剧发生的时候,而且为什么正好又是在那个地方?”

“但是,那会是什么原因形成的呢?只有激烈的暴力行为才会导致那样的结果。”

福尔摩斯没有回答,他苍白而热切的脸上突然显露出了紧张恍惚的神情。我知道,这是他天才智慧显现的关键时刻,在他心智运行的重要时刻,我们谁都不敢开口说话。我们都坐着,律师,被拘押的小姐,我本人,都缄口不言,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突然间,他从自己坐着的椅子上一跃站起身,由于神情紧张和急切地行动而浑身颤抖着。

“快,华生,快啊!”他大声说。

“怎么回事,福尔摩斯先生?”

“没事,尊敬的小姐。我会给您回话的,卡明斯先生。有了正义之神的帮助,我要给您办出一个传遍全英国的案件。您明天就可以得到消息了,邓巴小姐。同时,我要向您保证,乌云正在散去,光明的希望就要到来了。”

从温切斯特到雷神庄园的行程不是很远,但是,由于我心急火燎,所以,对我来说,路程却显得很遥远。而对福尔摩斯来说,很显然,看起来就像是遥遥无尽头,只见他情绪激动,焦躁不安,无法安静地坐下来,不是在车厢里来回踱步,就是用修长灵敏的手指敲打着旁边的坐垫。然而,突然间,就在我们接近目的地的时候,他在我正对面坐了下来——我们乘坐的是头等车厢——两只手一边一只放在我膝盖上,用一种特别淘气的目光看着我,这是他淘气时的一个特点。

“华生,”他说,“我记得,像我们这样外出探案你都是带着枪的。”

我也是替他着想才这样做的,因为当他一门心思放在疑案上的时候,他就极少顾及自己的安危,所以,我的手枪有几次都在危急关头起了作用。我提醒了他这个事实。

“对啊,对啊,在这类事情上我有点大大咧咧。但你这回带了枪没有?”

我从后面的裤子口袋里把枪掏了出来,这是一支短小灵便、很有杀伤力的手枪。他打开保险,取出子弹,然后细心地检查了一番。

“很沉啊——出奇地沉。”他说。

“是啊,很坚硬的一个东西。”

他凝神看了一会儿枪。

“你可要知道啊,华生,”他说,“我相信,你的手枪同我们正在调查的这个谜案就要发生非常密切的关系啦。”

“亲爱的福尔摩斯啊,你这是在开玩笑吧。”

“不开玩笑,华生,我是认真的。我们这就要去做一个试验,如果试验成功,一切就都明白了。而我们的试验取决于这支手枪的表现。取出一发子弹,现在把另外五发放回去,关上保险。就是这样的!这样分量就增加了,更加便于操作。”

我不知道他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他也没有向我点明,而是坐在那儿沉思着,直到我们进入那个汉普郡小站下了车。我们雇了一辆破旧不堪的马车,一刻钟后,到达了我们那位信得过的警长朋友的所在地了。

“找到线索啦,福尔摩斯先生?那是什么呢?”

“要取决于华生医生的手枪的表现啊,”我的朋友说,“就是这支手枪。是啊,警长,您能给我准备一根十码长的线吗?”

村上的店铺提供了一卷结实的细绳。

“这够我们使用了,”福尔摩斯说,“行啊,我们这就出发吧,但愿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段旅程了。”

夕阳西下,连绵起伏的汉普郡荒原那瑰丽多姿的秋景尽收眼底。警长步履拖沓地随我们同行,时不时地用挑剔和怀疑的目光瞥一眼我同伴,心里面显然充满了疑惑,觉得我同伴的神志不正常。快要到惨案发生的现场时,我可以看出,福尔摩斯外表还像平常那样沉着冷静,但实际上内心里很焦躁。

“是啊,”他对我的疑虑做出了回应,“你看见我先前也失手过,华生。对于这类事情我有一种直觉,但有时候也会受到直觉的蒙骗。在温切斯特的监牢里,我刚一产生直觉时,心里面似乎觉得十拿九稳。但是,活跃灵敏的头脑有一个弱点,那就是总会设想出不同的解释,结果形成了误导。不过……不过……行啊,华生,我们只能试一试了。”

步行途中,福尔摩斯把细绳的一端牢牢地拴在手枪的柄上。我们到达了惨案发生的现场,他小心翼翼,在那位警长的指点下,确定了尸体躺过的确切地点,然后在欧石楠和其他羊齿植物间寻找,最后发现了一块挺大的石头,把细绳的另一端牢牢地拴在石头上,再把它挂在桥的石栏杆,使之垂在水面上,然后站立在出事地点,离石桥的旁边有一段距离,他手上握着我的手枪,手枪与另一端笨重的石头之间的细绳绷直了。

“现在试验开始!”福尔摩斯大声说。

说完,他把手枪举到自己头部,把手一松开,霎时间,手枪在石头重量的作用下被弹走了,“啪”的一声击打在石栏杆上,然后越过石栏杆落入水中。福尔摩斯紧接着就跑过去跪在石栏杆边上,发出了一声欢呼,这表明,他实现了预期的效果。

“还有比这个更加确切的证明吗?”他大声说着,“看吧,华生,你的手枪破解了这个谜案了!”他边说边指着石栏杆下端那第二块凿痕,大小形状和第一块一模一样。

“今晚我们住到旅馆去,”他接着说,一边站起身看着惊愕不已的警长,“当然,您要帮我们弄到一套打捞绳钩,很容易就可以找回我朋友的手枪。您还会在那边上打捞到手枪、细绳和石头,那个要报仇的女人就是用这些东西企图掩盖自己的罪行[16],同时把杀人的事嫁祸于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您可以告诉吉布森先生,我明天上午见他,到时设法证明邓巴小姐无罪。”

夜晚晚些时候,我们坐在村上的小旅馆里抽着烟斗,福尔摩斯把事情的经过简要地说给了我听。

“我看啊,华生,”他说,“即便你把雷神桥的这桩谜案收入你的探案集中,恐怕也改善不了我或许已经获得的那一点声誉了。我头脑反应迟钝,缺乏把想象和现实综合起来的能力,而这恰恰是侦破技术的基础。我承认,石栏杆上的那块凿痕成为破解谜案的充分线索,我怪自己没有及时发现。

“必须承认,那个不幸的女人思想深邃,思维缜密,所以,要揭穿她的计谋并非易事。我们认为,在我们破解的种种谜案之中,没有比这更加不可思议的例证来表明,变态的爱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不管邓巴小姐是她肉体上的情敌,还是仅仅为心理层面上的情敌,在她眼里都是不可饶恕的。毫无疑问,她对丈夫的爱溢于言表,但丈夫却企图摆脱她,对她态度粗暴,恶语相向,而她把这一切归咎到那个清白无辜的小姐身上。她的第一个决心是结束自己的性命,而第二个决心就是要想方设法把情敌置于生不如死的境地。

“我们可以看清楚她的一个个不同的步骤了,足见其不同凡响,思维缜密。她聪明睿智地从邓巴小姐手上弄到了一张字条,这会给人形成一个印象,即是后者选择了犯罪现场。她心急火燎,要让别人发现字条,于是直到最后手里还捏着它,这做得有点过了。这一点本来早就应该引起我的怀疑的,而不是到后来。

“然后,她拿了丈夫手枪中的一支——正如你看到的,宅邸里有个枪支陈列间——留给自己用。相似的那一支于当天上午射掉了一发子弹之后藏匿在邓巴小姐的衣橱里,在林子里射一发子弹而不引起人们的注意是很容易做到的事情。然后她到达桥边,设计出这种无比精妙的手段来处理那把手枪。等到邓巴小姐出现之后,她使出了最后一点气力把自己的仇恨发泄到她身上,而等到邓巴小姐走远了听不见声音的时候,便开始实现自己可怕的目标。现在,每一个节点都严丝合缝了,一个整体的链条形成了。报纸上可能会提出质疑,为什么一开始没有对湖泊进行打捞,但放马后炮很容易,在任何情况下,一个那么大的湖泊,且芦苇丛生,要进行打捞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除非明确知道,你要寻找的东西和地点。行啊,华生,我们帮了一个不平凡的女人的忙了,也帮了一个强势的男人的忙。如果他们今后联合起来,因为看起来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金融界可能会发现,尼尔·吉布森先生在人生悲痛的课堂上还是学到了一些东西的。”

注释:

[1]本故事于1922年2—3月分别发表在英国的《河岸》杂志和美国的《赫斯特》杂志上,案件发生在某年的10月4日。

[2]华生的这个全名在本系列中只在三处出现过,另外两处是,《血字的研究》中的标题部分和《福尔摩斯鞠躬谢幕》一卷前言的落款部分。关于华生这个全名中的H,参见《四签名》第一章的注释。

[3]这件事情可能确有其事,作者柯南·道尔爵士曾在自传《回忆与冒险》中记述了,他曾经听说过一桩发生在美国的事件,有个星期天的傍晚,一位男士同家人散步,突然发现自己忘记了带什么东西,于是返回家中去取,结果,一去不回,杳无音信。

[4]实际上,整部《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中的故事,占绝对数量的都是华生以第一人称的身份叙述的,以第三人称叙述的只有《福尔摩斯鞠躬谢幕》和《王冠宝石之谜》。另外,《血字的研究》和《恐怖之谷》两部长篇的后半部分也是以第三人称叙述的。

[5]《家庭使者》杂志是英国出版的一本周刊,主要刊登有用的家庭信息和浪漫故事,创刊于1843年,停刊于1940年。

[6]温切斯特(Winchester)是英格兰西南部城市,汉普郡的首府,距离伦敦一百英里左右,《铜山毛榉别墅案》中的别墅就坐落在那儿附近的五公里处。

[7]克拉里奇旅馆(Claridge’s Hotel)是伦敦的一家豪华旅馆,坐落在布鲁克街和戴维斯街的拐角处,建于1812年,与英国王室有着深远的关系,人们有时候称之为“白金汉宫的附属建筑”。亦参见《福尔摩斯鞠躬谢幕》中的注释。

[8]比利是个替福尔摩斯跑腿的孩子,先后出现在《恐怖之谷》《王冠宝石之谜》和本案中,详细情况参见《王冠宝石之谜》中的注释。

[9]作为惯例,无论是雇员向雇主辞职,还是雇主要辞退雇员,都得提前打招呼。

[10]亚伯拉罕·林肯(Abraham Lincoln,1809—1865)是美国政治家,第十六任总统(1861.3.4—1865.4.15在位),也是首位共和党籍总统。在其总统任内,美国爆发了内战,史称南北战争(参见《五颗柑橘籽》中的注释)。林肯击败了南方分裂势力,废除了奴隶制度,维护了国家的统一。但内战结束后不久,林肯不幸遇刺身亡。他是第一位遭到刺杀的美国总统,更是一位出身贫寒的伟大总统。

[11]玛瑙斯市(Manaos)是巴西西北部一座著名的旅游城市,亚马孙州的首府,地处黑河和索里芒斯河(亚马孙河支流)交汇处。有“亚马孙心脏”和“森林之城”之称。

[12]他们所处的地方森林茂盛。

[13]因为邓巴小姐已经作为嫌疑人被押解到温切斯特的监狱去了,福尔摩斯要去见嫌疑人必须获得官方许可。

[14]都铎王朝(Tudor)是1485—1603年间统治英格兰王国及其属土的王朝,历时一百一十八年,经历了五代君主。详见《单身贵族案》中的注释。

[15]英国历史上有六个乔治国王,但这里是指乔治一世至四世时期,即1714—1830年。亦参见《三个加里德布之谜》中的注释。

[16]根据当时英国的法律,自杀也是属于犯罪行为。亦参见《歪唇乞丐之谜》中的描述和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