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堵三角墙别墅案[1](1 / 1)

我认为,自己和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所经历过的种种疑案中,其开场部分,没有任何一桩像《三堵三角墙别墅案》一样,出人意料,或者充满戏剧性。我有些日子没有见到福尔摩斯了,所以不知道他有什么新的行为动向。不过,那天上午,他谈兴甚浓,刚刚把我安顿在壁炉前面那张陈旧低矮的扶手椅上,他自己则嘴上叼着烟斗曲着身子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突然,找我们的人就来了。如果我说来了一头疯牛,那倒是可以把发生的情况表达得更加清晰一些。

门突然就被推开了,一个高大的黑人冲进房间,如果不是他显现出一副狰狞的面目,那会是一个很滑稽的人,因为他身穿一套俗艳的灰色格子西装,还配了一条平滑的浅橙色领带。他的宽脸庞和塌鼻子向前倾着,两只阴沉的黑眼睛冒着凶光,挨个儿打量着我们。

“你们谁是福尔摩斯先生?”他问了一声。

福尔摩斯抬了一下烟斗,露出了懒洋洋的微笑。

“噢,原来是你啊?”来者说,绕过桌子的一角迎了上来,行为诡异,叫人看了很不舒服,“你听着,福尔摩斯先生,请你不要插手别人的事情,让人家自己去处理好啦。听到了吗,福尔摩斯先生?”

“接着说吧,”福尔摩斯说,“很有意思。”

“噢,有意思吗?”眼前这个粗汉大声吼着,“等我收拾收拾你,就不会觉得有意思啦。我先前已经收拾过像你这类人,收拾了之后,他们便不觉得有意思。看看这个,福尔摩斯先生!”

他紧握着拳头,在我朋友的鼻子底下晃着,福尔摩斯以极大的兴趣仔细观察着。“您生来就是这样的吗?”他问,“还是慢慢养成这样的?”

或许是因为我朋友沉着冷静的态度,或许是因为我绰起拨火棍时发出轻微的声响,我们的客人的态度显得不那么嚣张了。

“行啊,我已经把话说在前头了,”他说,“我有个朋友,此人对哈罗[2]那边的事情感兴趣——你知道我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用不着你多管闲事。听明白了吗?你不代表法律,我也不代表,如果你硬要插手,我也不会袖手旁观。你可别忘了。”

“我好一段时间以来就想要会会您啦,”福尔摩斯说,“我不想请您坐下,因为我不喜欢您身上的味道,但您不就是那个史蒂夫·迪克西吗,那个拳击手?”

“我是叫这个名字,福尔摩斯先生,你要对我不客气,我就收拾你。”

“那肯定用不着劳驾您,”福尔摩斯说,一面死死地盯住客人奇丑无比的嘴巴看,“但是,在霍尔本酒吧[3]外面杀死年轻人珀金斯的事——怎么啦!您不是要走吧?”

黑人猛地向后退了一下,脸色铁青。“我才不听这样的胡扯呢,”他说,“我跟那个珀金斯有什么相干啊,福尔摩斯先生?那小子出事的时候,我正在伯明翰斗牛场[4]训练来着。”

“行啊,这事您就对执法官说吧,史蒂夫,”福尔摩斯说,“我一直都在注视着您和巴内·斯托克代尔……”

“啊,上帝啊!福尔摩斯先生——”

“够啦,别再说了,需要您的时候再找您吧。”

“再见吧,福尔摩斯先生,但愿我今天到这儿来的事儿,您不要放在心上啊。”

“只要您告诉我是谁派您来的,那就没事。”

“呃,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福尔摩斯先生。就是您刚才提到的那位先生。”

“那又是谁指使他的呢?”

“天哪,我可不知道,福尔摩斯先生。他只是说:‘史蒂夫,你去见一见福尔摩斯先生,告诉他,如果他再插手哈罗那边的事情,他的生命就不安全了。’实际情况就是这样的。”不等对方进一步询问下去,我们的客人一闪身跑出去了,就像进来的时候一样出人意料。福尔摩斯敲掉了烟斗里面的烟灰,暗自发笑。

“我很高兴,你没有被迫出手,敲破他的浑蛋脑袋,华生,我看见你绰拨火棍的动作了。但是,他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只是个大块头、傻乎乎、说大话的孩子而已。正如你看到的,很容易对付的。他是斯宾塞·约翰流氓集团的成员,最近参与了一些肮脏的勾当,等我有时间了再来清算。他的直接上司巴内倒是个更加阴险狡诈的家伙。我想要知道的是,对于这样一件具体事情,谁是他们幕后的主使?”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威胁你?”

“是因为哈罗林地[5]的案件,这倒是促使我调查这件事,因为既然值得这么多人不辞辛劳,其中一定有什么奥妙。”

“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本来正要告诉你来着,结果我们见识了刚才滑稽的一幕。这是马伯里夫人的信。如果你认同我的话,我这就给她发个电报,立刻动身。”

信的内容如下:

尊敬的福尔摩斯先生:

本人最近接二连三遇到一系列怪事,跟我的住宅有关,非常希望得到您的指教。明天一整天我都在家里。我的住宅就在林地车站附近。我相信,我已故丈夫莫蒂默·马伯里[6]是您早年的委托人之一。

玛丽·马伯里敬上

地址是:哈罗林地三堵三角墙别墅。

“情况就是这样的!”福尔摩斯说,“现在吧,如果你能够挤出时间的话,华生,我们这就出发。”

一段短途火车行程和更短的马车行程之后,我们便到达了那幢住宅,是一座砖木结构的别墅,周围是片天然草地。楼层窗户的上方有三堵向上凸起的小墙垛,这算是勉强配得上“三堵三角墙别墅”这个称号了。别墅后面是一片阴森森的半成林的松树,该地的整个环境令人有一种凄凉压抑的感觉。然而,我们还是发现,室内的陈设很豪华,接待我们的那位夫人是位气质优雅的老夫人,言谈举止彰显出其卓尔不凡的风雅韵致。

“我清楚地记得您的先生,夫人,”福尔摩斯说,“不过,我在一些小事情上替他效劳,那已经是好些年之前的事情了。”

“您或许更加熟悉我儿子道格拉斯·马伯里吧。”

福尔摩斯注视着她,兴趣盎然。

“天哪!您就是道格拉斯·马伯里的母亲?我认识他,但不是很熟悉。不过,整个伦敦的人都知道他。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啊!他现在在哪儿呢?”

“死了,福尔摩斯先生,死啦!他过去是驻罗马的外交专员,上个月因罹患肺结核去世了。”

“很遗憾。人们真不会把死亡同他那样一个人联系起来啊。我从未见过那样精力充沛、生气勃勃的人。他活着时热情洋溢——浑身都充满了活力!”

“太过热情洋溢了,福尔摩斯先生,正是这一点把他给毁了。您还记得他过去的样子——风流倜傥,光彩照人,但没有看见他后来变了个样儿,郁郁寡欢,性格孤僻,沉思默想。他肝肠寸断,仅仅一个月的时间,我似乎就看见自己的儿子成了个疲惫不堪、愤世嫉俗的人了。”

“是恋爱的事情——因为一个女人吧?”

“还不如说是因为一个魔鬼。行啊,我请您来可不是为了谈我已故的儿子的事情的,福尔摩斯先生。”

“我和华生医生来听候您的吩咐。”

“发生了一些很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在这幢别墅里住了一年多,由于自己希望过一种离群索居的生活,所以极少同邻居来往。三天前,有个人上门来,他说自己是经营房产的,还说这幢别墅完全适合他的一个委托人,如果我愿意出售的话,钱不是问题。我觉得事情很蹊跷,因为有几幢住房等待出售,条件同样很适合,但是,很自然,我对他说的情况很感兴趣。于是,我开了个价,比我买的时候多了五百英镑。他立刻就应承下来了,而且最后还补充说,他的委托人还希望把家具一同买下,我是不是也能开个价。当中有些家具是从我过去的家搬过来的,而且正如你们看到的,质量上乘,于是我开了个挺高的价。对此,他也立刻爽快地答应了。我一直就想要外出旅行,而这笔交易又这么划算,确实,看起来自己往后的日子丰衣足食了。”

“那人昨天把拟好的合同拿来了。幸亏我把合同给我的律师苏特罗先生看了,因为他也住在哈罗。苏特罗先生对我说:‘这是一份很奇怪的合同,如果您在上面签了字,从法律上来说,您就不能拿走别墅里的任何东西——连您个人的东西也不能拿走,这个情况您清楚吗?’那个人傍晚再上门时,我对他指出了这一点,我说,自己只是想要卖掉家具。

“‘不,不,是所有东西。’他说。

“‘但是,我的衣服呢,首饰呢?’

“‘呃,这个,涉及您个人财物,可以做点让步。但是,未经检查,什么东西都不能搬出别墅。我的委托人是个很开明的人,但他有自己的怪癖和处事方式。对他来说,要么全包下,要么一样不买。’

“‘既然如此,那就不买。’我说。这样事情就搁置下来了,但是,我觉得整个事情很不正常,所以我认为——”

说到这儿,一个突如其来的情况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福尔摩斯抬起一只手,示意不要出声,接着大步走到房间的另一端,推开门,抓住一个瘦高个的女人的肩膀,把她拽了进来。女人无谓地挣扎着,像一只被从鸡笼里抓出来的大鸡,扑腾着,尖叫着,无能为力。

“放开我!你想要干什么?”她尖叫着。

“啊,苏珊,这是怎么啦?”

“啊,夫人,我是要进来问一声,客人是不是留下来吃午饭,突然这个人就向我扑了过来。”

“我听见她躲在门外有五分钟之久,但不想打断您令人感兴趣的叙述。就是有点气喘,苏珊,对不对?你干这个工作,喘气太过吃力啦。”

苏珊面对着抓住她的人,闷闷不乐,惊讶不已,“你是谁啊,你有什么权力这样揪住我?”

“我只想当面问你一个问题。马伯里夫人,您要给我写信,要和我当面谈,这事您对谁提起过吗?”

“没有,福尔摩斯先生,我没有提起过。”

“谁发的信?”

“苏珊发的。”

“完全是这样。对啦,苏珊,你给谁写信了,或者传口信了,说你的女主人要向我咨询?”

“胡说,我没有传什么信息。”

“行啊,苏珊,哮喘的人可能命不长,你是知道的。撒谎是件令人不齿的事,你给谁通风报信啦?”

“苏珊!”女主人大声说,“我认为,你是个心术不正的坏女人,现在记起来了,我曾看见你同一个人在树篱边说话来着。”

“那是为我自己的事情。”苏珊说,一副生气的样子。

“要不要我告诉你,跟你说话的那个人是巴内·斯托克代尔?”福尔摩斯说。

“啊,如果你知道了,你还问干什么?”

“我本来不是很肯定,但现在知道了,行啊,苏珊,如果你告诉我,谁是巴内的后台,你可以得到十英镑。”

“你给十英镑,人家就可以给一千英镑。”

“这么说来,是个有钱的男人?不,你笑了——是有钱的女人。既然我们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还不如把名字告诉我们,挣到这十英镑。”

“我将看到你先下地狱。”

“噢,苏珊!说的什么话啊!”

“我要离开这儿不干了,已经受够了,明天就叫人来替我搬箱子。”她冲向门口。

“再见啦,苏珊,吃点止哮喘的药才是正当的。”福尔摩斯接着说,满脸通红、怒不可遏的女人跑出去把门关上之后,他的态度从欢快转为严肃,“这个集团要大干一场了。看看他们如何密切合作来玩这场游戏。您给我的信是上午十点钟的邮戳。然而,有人把消息透露给了巴内,所以巴内有时间去请示他的雇主。他或者是她——根据苏珊认为我出了错时咧着嘴笑这个情况,我倾向于认为是个女的——制订了一个计划。找到了黑人史蒂夫,所以翌日上午十一点钟我受到了警告。您看吧,动作真是很迅速啊!”

“但是,他们想要干什么呢?”

“对啊,问题就在这儿。原先这幢别墅是谁的?”

“是一个姓弗格森的退休商船船长的。”

“他有什么不同凡响之处吗?”

“没听说过。”

“我寻思着他是不是有可能埋藏了什么东西。当然,现在的人若是想要把什么东西藏起来,一般会藏到邮局的保险柜里去。但是,总还是有些行为古怪的人,没有他们,这个世界也就枯燥乏味了。刚一开始,我认为埋藏了什么宝贝。但是,那样的话,他们为何想要您的家具?您不会碰巧藏着一幅拉斐尔[7]的画,或者一部莎士比亚[8]剧作最初的对开本,而自己并不知情吧?”

“没有,除了一套有王冠标记的德比[9]茶具,我没有更加珍贵的东西了。”

“那用不着这么神秘莫测地忙碌着。还有,他们想要什么,为何不公开说?如果他们觊觎着您的那套茶具,他们满可以出高价买下,而用不着把您的所有东西都买下,连锁、支架、桶子都包括在内。不,按照我的看法,肯定有什么东西是您自己不知道的,而您一旦知道了,您肯定不肯卖。”

“我也是这么认为来着。”我说。

“华生也这么看,那就是这么回事了。”

“行啊,福尔摩斯先生,那会是什么东西呢?”

“我们来看看,通过这种纯粹的心理分析,是不是能够把范围缩小一点。您在这幢别墅里住了一年?”

“快两年了。”

“那更好,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人向您索要过什么东西。而现在突然在三四天的时间里,有人心急火燎地向您求购。对此,您怎么看?”

“这只能意味着,”我说,“那个东西,不管那可能是什么,只能在别墅里面。”

“又一次意见统一了,”福尔摩斯说,“对啦,马伯里夫人,最近有什么东西搬进来了吗?”

“没有,我今年没有买什么东西。”

“可不是嘛!那就不可思议了。行啊,我认为,我们最好让事情有一点点进展,直到有了更加清晰的信息。您的那位律师是个有能力的人吗?”

“苏特罗先生能力很强。”

“您还有另外的女仆,或者就只是刚才徘徊在门外那位白肤金发的苏珊女仆?”

“有个年轻姑娘。”

“设法叫苏特罗先生到别墅来住一两个晚上,您可能需要护卫。”

“要防着什么人?”

“谁知道呢?这件事情确实让人费解了。如果我不能弄明白他们想要什么,我就得从另一端来接近这件事,设法找到主谋。那个房产经纪人留下联系地址吗?”

“只有他的名片和职业。海恩斯-约翰逊,拍卖师兼评估师。”

“我看人名地址录上是找不到他的。诚实守信的生意人是不会隐瞒自己的业务地址的。对啦,出现了什么情况,您会告诉我的。我已经接下了您的这个案件,您放心好啦,我会负责到底的。”

我们走过门厅时,福尔摩斯那明察秋毫的目光落在了堆放在一个角落里的几个大小箱子上面。上面的标签露出了。

“‘米兰’‘琉森[10]’,从意大利运来的东西。”

“全是我那故去的道格拉斯的东西。”

“您都没有把它们打开吗?这些东西运来多久啦?”

“上个星期到达的。”

“但是,您刚才说——啊,毫无疑问,这是个忽略的环节。我们怎么知道,那里面没有有价值的线索呢?”

“不可能的,福尔摩斯先生,故去的道格拉斯只有薪水和一小笔年金。他能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啊?”

福尔摩斯陷入了沉思。

“刻不容缓了,马伯里夫人,”他最后说,“把这些东西搬到楼上您的卧室里面去。尽快仔细查看,看看里面有什么。我明天过来,听您报告结果。”

显而易见,三堵三角墙别墅被人严密监视了,因为我们绕过便道尽头的高树篱时,黑人拳击手站立在阴影处。我们突然出现在他身边,在那样一个寂静偏僻处,他的身影显得阴郁可怕。福尔摩斯赶紧把手插进衣服口袋里。

“是在摸枪吗,福尔摩斯先生?”

“不,找香水瓶[11],史蒂夫。”

“您真有趣,福尔摩斯先生,不是吗?”

“要是我盯您的梢,您就不会认为有趣了,史蒂夫。今天早晨我好心提醒您了。”

“行啊,福尔摩斯先生,我考虑了您说过的话,不想再谈论珀金斯先生的事情了。如果我能够帮助您,福尔摩斯先生,我会帮的。”

“好啊,那样的话,就告诉我,在这件事情上,谁是您后面的人。”

“天哪!福尔摩斯先生,我先前已经告诉您实情了,我不知道。我的老板巴内对我发指令,就这些。”

“行啊,您记住好啦,史蒂夫,这幢别墅里的夫人,还有屋檐下每一样东西,都在我的保护之下,可别忘记这一点。”

“好吧,福尔摩斯先生,我记住了。”

“他为了保全自己,彻底被我制服了,华生,”福尔摩斯说,一边继续向前走着,“我认为,如果他知道自己的主子是谁,他肯定会出卖他的。还好,我知道了一点斯宾塞·约翰团伙的情况,史蒂夫是其中的成员。对啦,华生,本案得去问兰代尔·派克,我这就见他去。等到返回时,我可能就对事情更加清楚了。”

那天,我再没有见到福尔摩斯,但我可以想象,他是如何度过的,因为涉及所有社会丑闻时,兰代尔·派克是他的活参考书。那个怪里怪气、精神萎靡的主儿醒着的时间都是在一个圣詹姆斯街俱乐部[12]的凸肚窗内度过的,接收和转发全伦敦所有街谈巷议。据说,他的收入达到了四位数,靠的是每个星期给那些无聊小报撰稿,因为那些报纸满足了公众猎奇的心理。在伦敦藏污纳垢的社会底层,如果有风吹草动,起了波涛涟漪,他那架活的记录器便会自动地准确记录下来。福尔摩斯谨慎地帮助兰代尔获得消息,偶尔也会得到回报。

翌日一早,我到了福尔摩斯的房间,当时,根据他的态度表情,我知道一切都很顺,但是,一个很不好的意外消息同样在等着我们,是以下一封电文:

立刻出来,委托人的别墅夜间被盗,警察已控制了现场。

苏特罗

福尔摩斯打了一声响哨。“戏剧的**已到,比我预料的来得更快。这件事情的背后有一股巨大的推力,华生,有了我听到的情况之后,我并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奇怪的。当然,这个苏特罗是个律师。我恐怕犯了个错,没有请你夜间值班守卫。那家伙显然是根经不起风吹雨打的芦苇,是个靠不住的主儿。行啊,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再跑一趟哈罗林地。”

头一天,三堵三角墙别墅还是个井井有条的住处,这时候,我们发现它大相径庭了。花园门口集聚了一小拨无事看热闹的人,同时,两个警察在各个窗户口和种着天竺葵的花圃仔细检查。我们在室内遇到了一位头发灰白的老绅士,他自称是律师,还有一位忙忙碌碌、面色红润的督察,像老朋友似的同福尔摩斯打招呼。

“啊,福尔摩斯先生,这个案子恐怕用不着您介入啦。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桩入室盗窃案而已,能力低下的老警察就足以应付了。用不着任何专家参与。”

“我清楚接手案子的是高手,”福尔摩斯说,“您说是件普普通通的入室盗窃案吗?”

“确实如此。我们很清楚这是谁干的,在哪儿可以找到他们。是巴内·斯托克代尔那一伙人干的,那个高个黑人也在里面——人们看见过他们在这一带出现。”

“太好啦!他们拿走了什么东西?”

“呃,他们看来收获不大。马伯里夫人被麻醉了,别墅被——啊!夫人来了。”

我们昨天认识的那位夫人进入了房间,脸色苍白,气色不佳,有一位女仆搀扶着。

“您给了我忠告,福尔摩斯先生,”她说着,脸上露出了懊悔的苦笑,“哎呀,我没有采纳!因为不想打搅苏特罗先生,于是就没有人护卫。”

“我是今天早晨才听说的。”律师解释说。

“福尔摩斯先生建议我请个朋友到别墅来,但我忽略了他的忠告,真是自食其果啊。”

“您看起来非常虚弱,”福尔摩斯说,“可能都无法告诉我们事情发生的经过啊。”

“这不都明摆着。”督察说,轻轻地拍了拍那本厚厚的记录本。

“不过,如果夫人不是过于虚弱的话——”

“其实没有很多情况可说的,我毫不怀疑,不怀好意的苏珊策应他们进来的,他们对这幢别墅再熟悉不过了。我有片刻时间意识到蒙在我嘴上的浸了麻醉药的布片,但不清楚自己失去知觉有多长时间。等我醒过来之后,有个人待在床边,另一个从我儿子的行李中拿起一捆东西,有一部分已经打开,散落到了地板上。他还没有来得及逃跑,我便跳起来抓住了他。”

“您真是冒了很大的风险啊。”督察说。

“我抓住了他,但他挣脱了我,而另外那个可能袭击了我,因为我对后面的事情就不记得了。女仆玛丽听到了声响,便开始朝着窗户外面大喊,一喊警察就来了,盗贼逃之夭夭。”

“他们拿走了什么吗?”

“呃,我觉得没有丢失什么贵重的东西,肯定我儿子的行李当中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那些人就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吗?”

“有一张纸可能是我从抓住的那个人那儿撕下来的,掉在地板上,皱巴巴的,是我儿子的手迹。”

“这说明没有什么用处,”督察说,“但如果是盗贼的——”

“确实啊,”福尔摩斯说,“多么严谨的常识!但我仍然还是有兴趣看一看。”

督察从他的笔记本中拿出了一张折叠的大页纸。

“东西不管多么微不足道,我是从来不会放过的,”督察说,听口气有点炫耀,“这也是我给您的忠告,福尔摩斯先生。二十五年的警探生涯,我见识过了,总是会留下指纹[13]什么的。”

福尔摩斯仔细看了看纸。

“您怎么看这张纸,督察?”

“按照我的看法,就像一部怪异小说的结尾。”

“也许确实是一个怪异故事的结局啊,”福尔摩斯说,“您注意到纸顶端的页码了,是二百四十五页,另外那二百四十四页在哪儿呢?”

“呃,我估计是盗贼拿走了吧,可能对他们有用处呢!”

“破门而入,为的就是盗窃这样一些纸,这看起来匪夷所思啊。您认为其中有什么奥秘吗,督察?”

“是啊,先生,这个情况表明,盗贼情急之下,碰到什么拿什么。但愿他们好好享受拿到的东西。”

“他们为何要去翻我儿子的东西呢?”马伯里夫人说。

“呃,他们在楼下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于是就上楼去碰碰运气了。我是这么看的,这个事您怎么看,福尔摩斯先生?”

“这个我得好好想想,督察。到窗户边来看看,华生。”我们站立在一起时,他随即看了看那张纸片,上面的文字是从一句话的中间开始的,内容如下:

——由于砍伤和击伤,脸上流了很多血,但是,他看到那张可爱的脸,那张自己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脸,眼睁睁看着他蒙受痛苦和屈辱,这时候,脸上的血比起心里的血算不了什么。她脸上露出了微笑——是的,上帝啊!当他抬起头看着她时,她露出了微笑,就像个没心没肝的魔鬼。就在那一瞬间,爱死去了,仇恨萌生了。人必须为了一点东西而活着。如果不为了拥抱你,小姐啊,那一定就是为了毁灭你,完成我的复仇使命。

“稀奇古怪的文法啊!”福尔摩斯说着,把纸片递给督察时,脸上露出了微笑,“您注意到了吗,‘他’突然间又变成了‘我’?作者感同身受,以致在紧要关头把自己当成主人公了。”

“这东西写得很是糟糕,”督察说,一面把纸片放回到自己的衣服口袋里,“什么!您这就要走了吗,福尔摩斯先生?”

“既然本案有高手在经办,我认为自己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可干了。顺便说一声,马伯里夫人,您是说自己想要外出旅行吗?”

“那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事情,福尔摩斯先生。”

“您想去哪儿呢——开罗,马德拉群岛[14],里维埃拉?”

“噢,如果我有钱,我想要周游世界。”

“说的是,周游世界,行啊,再见吧,傍晚时我给您写一封信。”我们路过窗口时,我瞥见督察脸上露着微笑,摇了摇头,“聪明人多少都有点疯狂。”我从督察的微笑中看出了这个意思。

“行啊,华生,我们短途的旅程就要结束了,”我们再一次置身伦敦的喧嚣声中时,福尔摩斯说,“我认为,我们最好立刻把这件事情弄清楚,你最好陪着我一道来进行,因为同伊莎多拉·克莱恩那样一位女士打交道时,有个见证人比较保险。”

我们乘了一辆马车,扬鞭催马直奔格罗斯文诺广场[15]的一个地址。福尔摩斯一直陷于沉思之中,但突然挺直了身子。

“问一句,华生,我估计你已经很明白了吧?”

“没有,并不是很明白了。我只知道我们这是要去见这一切罪行后面的那位女士。”

“一点没错!但伊莎多拉·克莱恩这个名字就没有让你想起点什么吗?当然,就是那位倾城的美人。没有任何女人能够同她匹配。她是纯西班牙血统的,是专横跋扈的西班牙征服者[16]的后裔,其家族的人几代都是伯南布哥[17]的领导者。她嫁给了老迈的德国糖业大王克莱恩,旋即便成了世界上最有魅力的寡妇,也是最富有的人。随后便率性而为,有过一段时间异乎寻常的经历。她有过几个情人,道格拉斯·马伯里是其中之一,那可是全伦敦最风流潇洒的男人之一。根据方方面面的说法,同他相处可不仅仅是寻求刺激。他并不是社交场上的猎艳高手,而是个强势自负的人,付出了一切,指望得到一切。而她呢,若用法语来表达,就是小说中的‘冷酷美人’。她的欲望一旦得到了满足,事情便了结了,如果对方不买账,她便会采取怎样的手段。”

“这么说,那描述的是他自己的经历啊——”

“啊!你现在联系起来了。我听说,她马上就要嫁给年轻的罗蒙公爵了,他都差不多可以做她的儿子啦。公爵大人的母亲或许并不在乎的她的年龄,但是闹出了什么难听的丑闻那可就不一样了,所以情况很紧急——啊!我们到了。”

这是伦敦西区[18]一处最豪华的僻静处的宅邸之一,一个像台机器一样的仆人接过我们的名片,返回时通报说,女主人不在家里。“那我们就等着,直到她回来。”福尔摩斯兴致勃勃地说。

机器出故障了。

“不在家的意思是对你们来说不在家。”仆人说。

“那好,”福尔摩斯说,“那意思就是说我们不必要等。请帮忙把这个字条交给你的女主人。”

他在从自己的笔记本上撕下的一页纸上草草地写上了三四个词,折叠了起来,然后交给了那个人。

“你上面写了什么啊,福尔摩斯?”我问了一声。

“我直截了当地写了:‘那是不是要警察来呢?’我认为这样我们是可以入内的。”

确实如此——简直神了。片刻之后,我们便来到了《天方夜谭》中的客厅,宽敞而奇妙,半明半暗,寥寥落落地亮着几盏粉红色电灯,起到了点缀的作用。女人到了一定的时候,即便是最有美貌值得骄傲的女人也会认为半明半暗的光线更加赏心悦目,我认为,眼前这位女士就是到了这样的时候。我们进入时,她从坐着的靠椅上站起身:身材高挑,体态优雅,完美绝伦,美丽的脸型有如蜡制面模,一双神奇的西班牙人的眼睛,盯着我们,像要把我们两个人杀死。

“闯入民宅是什么意思——还有这张带有侮辱性的字条?”她问,举着那张字条。

“我用不着解释,夫人。我太过于尊重您的智力了,所以这才不得不这样做——不过,我得承认,很令人感到惊异的是,您的智力最近出问题了。”

“为何这样说,先生?”

“因为我认为您最近雇请了流氓打手来威胁我,想要我停止工作。毫无疑问,如果不是对危险的事情着了迷,谁也不会选择我这样一个职业。那么,正是因为您,迫使我仔细地调查了小马伯里的案件。”

“我不明白您在说些什么。我为什么要雇请流氓打手?”

福尔摩斯很不耐烦地转身就走。

“是啊,我确实低估了您的智力。好吧,那就再见啦!”

“等一等!您去哪儿?”

“去苏格兰场。”

我们走到离门口还不到一半距离,她便赶了上来,抓住了他的一条胳膊。瞬间,她便由钢铁变成了丝绒。

“过来坐下吧,先生们。我们来谈谈这件事。我觉得自己可以真诚坦率地跟您说,福尔摩斯先生。您有一位绅士的高尚情怀,女人很快就会感觉出来的。我会把您当朋友看待。”

“我不能承诺自己会以礼相待,夫人。我不是法律,但在自己微薄的力量范围内,代表了正义。我愿意先倾听,然后再告诉您,自己会如何采取行动。”

“毫无疑问,我对一个像您这样的人实施威胁,这事办得很愚蠢。”

“真正愚蠢的事情是,夫人,您让自己置身流氓无赖的魔掌,他们可是会实施敲诈或者把您出卖的啊。”

“不,不,我没有那么头脑简单的。既然我已经答应了真诚坦率,那么可以说,除了巴内·斯托克代尔和他的妻子苏珊,没人知道谁是他们的雇主。对他们来说,呃,这可不是头一回——”她微笑着点了点头,表情暧昧,风情万种。

“明白了,您先前测试过他们。”

“他们是默默行事的优良猎犬。”

“这样的猎犬迟早会咬喂他们食物的那只手的。他们会因为这次入室盗窃而遭逮捕的。警察已经在追捕他们了。”

“他们会承担一切后果的,这是雇请他们的条件。我在这件事情上不会抛头露面。”

“除非我把您牵扯进去。”

“不,不,您不会的。您是位绅士,这可是女人的秘密啊。”

“首先,您必须还回手稿。”

她爆发出一阵笑声,并且走到壁炉边。用拨火棍捅了一下壁炉中一堆烧成了灰烬的东西,“我要把这个交出来吗?”她问了一声。她站立在我们的面前,露着带有挑战性的微笑,表情显得淘气而又优雅,所以我觉得,在福尔摩斯对付的所有罪犯中,这个会是最难以对付的。不过,他不会感情用事的。

“您的命运就这么锁定了,”福尔摩斯说,语气冷淡,“您的动作真快啊,夫人,但这一次您表演得过火了。”

她啪的一声把拨火棍扔下。

“您多么铁石心肠啊,”她哭着说,“我可以把事情的全部经过告诉您吗?”

“我看我可以告诉您。”

“但您必须用我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事情,福尔摩斯先生。一个女人眼看着自己一生的理想就要毁于一旦,您必须用她的观点来认识这件事。如果这样一个女人是进行自我保护,您能责怪她吗?”

“最初的罪行是您犯下的。”

“是的,没错!我承认。他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伙子,我是指道格拉斯,但可惜,他与我的各种计划对不上号。他想要结婚——结婚,福尔摩斯先生——跟一个一文不名的平民百姓。他非要那样做不可,后来变得顽固不化了。由于我曾经付出过了,他似乎觉得,我仍然必须付出,而且只能为他一个人付出。事情就变得令人无法忍受了,最后我得让他清醒点。”

“于是就雇来流氓无赖在您的窗户下面殴打了他。”

“您看起来确实知道了全部情况。行啊,确实如此。巴内和那些小伙子把他赶跑,而且我承认,这个过程是粗暴了点。但他后来的所作所为呢?一位绅士竟然会干出那样的勾当,这叫我怎么相信呢?他写了一本书,描写的是自己的经历。当然,我是那只狼,而他是那只羊羔。一切都描写在书里面,当然,只是用了不同的名字而已,但整个伦敦谁看不出来呢?对此,您怎么说呢,福尔摩斯先生?”

“行啊,他是在自己的权利范围之内行事的。”

“看起来,他的血液中有意大利人的特征,而且意大利人的精神气质中还有古老残酷的成分。他给我写信,同时寄给了我一份手稿,以便使我饱受精神折磨。有两份手稿,他是这样说的——一份给我,一份给他的出版商。”

“您怎么知道出版商没有收到手稿呢?”

“我知道他的出版商是谁。您知道的,那不是他唯一的小说。我打听清楚了,出版商没有收到意大利寄来的东西,接着就传来道格拉斯猝死的消息。但只要另外那份手稿存在于世,那对我就没有安全可言。当然,手稿一定是在他的遗物当中,而那些东西是一定要送到他母亲那儿去的。我便叫那一伙人动了起来,其中一个以仆人的身份进入别墅。我本来希望诚实地处理这件事情的,而且也确实真诚地做了,打算把房子连同里面的东西一道买下来,她开什么价我都答应,只是其他一切办法都不奏效了,我才走了另外的途径。行啊,福尔摩斯先生,就算我对道格拉斯狠了点——啊,天哪,我多么懊悔啊!——当我的整个前途面临危险的时候,我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夏洛克·福尔摩斯耸了耸肩膀。

“行啊,行啊,”福尔摩斯说,“看来,我得像平常一样,私了这样一桩重罪[19]了,以最豪华的方式,周游世界一趟需要花费多少钱?”

女士瞪大眼睛,惊诧不已。

“五千英镑可以周游一趟吗?”

“呃,我看差不多吧,确实!”

“很好,请您给我为此开具一张支票,我负责把支票给马伯里夫人。您有责任帮助她换换环境。同时,夫人,”——他举起食指提醒说,——“当心点!当心点!您玩弄锋利的器具不可能永远不会伤到娇嫩的手啊。”

注释:

[1]本故事于1926年9月18日和1926年9月分别发表在美国的《自由》杂志和英国的《河岸》杂志上,案件发生时间不详。

[2]哈罗(Harrow)是伦敦西北部的一座城镇,建于1571年,1965年划入大伦敦地区之前,属于米德尔塞克斯管辖,是著名的哈罗公学(Harrow School)的所在地。亦参见《杂色缎带案》中的注释。

[3]原文为Holborn Bar(霍尔本酒吧),实际上有可能是指“霍尔本围栏”(Holborn Bars),坐落在伦敦旧城格雷律师学院路和霍尔本市场的交界处。

[4]伯明翰斗牛场(Bull Ring in Birmingham)是英格兰中部重要城市伯明翰的一个重要商业区,从中世纪开辟了市场以来,该商业区就是伯明翰的一个重要特色,里面现在有两个购物中心。

[5]哈罗林地(Harrow Weald)是哈罗北部的一个区域,属于昔日米德尔塞克斯大森林的一部分。

[6]关于“莫蒂默”这个名字,参见《金边夹鼻眼镜之谜》中的注释。

[7]拉斐尔(Raphael,1483—1520)是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的画家、建筑师,主要作品有梵蒂冈宫的壁画《盛礼的辩论》和《雅典学派》,其他代表作有《西斯廷圣母》《基督显圣容》等。

[8]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是英国剧作家、诗人,创作了三十七部剧作,一百五十四首十四行诗和两首长诗,主要作品有喜剧《仲夏夜之梦》《威尼斯商人》,历史剧《查理三世》《亨利四世》,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哈姆雷特》《奥赛罗》《李尔王》《麦克白》等。

[9]指1784—1848年间生产于英格兰中部瓷都德比的茶具。

[10]琉森(Lucerne,也可译为卢塞恩)是瑞士中部城市,坐落在琉森湖畔和风景如画的山峰之上,是著名的旅游胜地。这里指行李从意大利出发途经此地。

[11]福尔摩斯前面说了不喜欢史蒂夫身上的味道,这才有此说法。

[12]那儿有众多俱乐部,参阅《声名显赫的委托人》中的注释。

[13]从19世纪末期起,指纹识别技术开始运用到罪案侦破过程中。福尔摩斯十分看重罪案现场留下的指印,详细情况参见《诺伍德的建筑商案》中的注释。

[14]马德拉群岛(madeira)地处非洲西北海岸的北大西洋中部,有“大西洋明珠”的美誉,1420年起被葡萄牙占领,后被改为葡萄牙的一个辖区。

[15]格罗斯文诺广场(Grosvenor Square)是伦敦西区梅费尔(五月市场)专属的一处大型花园广场,是伦敦最豪华的三四个高级住宅区之一。

[16]尤其指16世纪墨西哥、秘鲁等南北美洲地区的西班牙征服者。

[17]伯南布哥(Pernambuco),累西腓的旧称,是巴西的一个州。

[18]伦敦当时有东区(East End)和西区(West End)之分,西区是王宫、议会、政府各部门的所在地,多为大商店、剧院和高级住宅,同东区多为工人住处和贫民窟形成对比。参阅《绿宝石王冠之谜》和《黑彼得案》中的描述和注释。

[19]根据英国的法律,重罪常常是指带有暴力倾向的谋杀、抢劫、放火等,受死刑或一年以上的徒刑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