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华生医生感到舒心惬意的是,他又回到了贝克大街二楼那间凌乱不堪的房间,因为那儿是许多惊险离奇的案件的起点[2]。他环顾四周,看着挂在墙上的科学图表,室内摆放着被酸类腐蚀了的化学药品架子,斜靠在一个角落里的小提琴匣子,还有盛煤炭的桶,里面放着先前用过的烟斗和烟丝。最后,目光转到了比利那张充满活力、堆着微笑的脸上,比利是个跑腿的孩子,但聪明伶俐,为人乖巧。大侦探性格阴郁,往往形单影只,孤独寂寞,孩子对冲淡这种氛围还是可以起到些许作用的。
“看起来一切都没有变化啊,比利。你也没有变,但愿他也一样吧?”
比利怀着关切的神情瞥了一眼紧闭着的卧室门。
“我看他在**睡着。”他说。
这是个明媚宜人的夏日,但现在是傍晚七点钟。华生医生很熟悉自己的老朋友,知道他起居没有规律,所以想到这时候他在睡觉并不觉得奇怪。
“那就是说有案件了,对不对?”
“对,先生,刚才他还在埋头工作呢,我十分担心他的健康,他脸色更加苍白,人也更瘦了,什么东西都不吃。‘您什么时候乐意吃点东西啊,福尔摩斯先生?’赫德森太太问。‘七点半吧,是后天。’他回答说。当他醉心于一个案件时,您是知道他的生活习惯的。”
“对,比利,我知道。”
“他在盯着某个人,昨天他出去了,装扮成一个找事做的人。今天又装扮成了一个老妇人[3]。几乎把我都给骗了,他确实是这样的,现在我也该熟悉他的做派了。”比利咧着嘴笑了笑,指着靠在沙发上的一把皱巴巴的阳伞。“这是装扮成老妇人的一件道具。”他说。
“但这都在干什么啊?”
比利压低了嗓门,就像讨论什么国家机密似的,“我不妨告诉您吧,先生,但您知道就得了。这是一桩涉及王冠宝石的案件。”
“什么——是那桩十万英镑的盗窃案?”
“没错,先生。他们一定要把它弄回来,先生。对啦,首相和内务大臣都到这儿来过了,两个人就坐在这个沙发上。福尔摩斯先生客客气气地接待了他们,很快就令他们放下了悬着的心,并且承诺一定竭尽全力。然后还有坎特米尔勋爵——”
“啊!”
“没错,先生,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是个厉害的家伙,先生,我可以这么说。我可以跟首相合得来,对内务大臣也不觉得有什么讨厌的,因为他看上去是个谦谦君子,但受不了那个勋爵大人。福尔摩斯先生也一样,先生。您看吧,他信不过福尔摩斯先生,反对起用他来办理本案。他倒是巴不得福尔摩斯先生失败呢。”
“福尔摩斯先生知道这一点吗?”
“福尔摩斯先生还会有什么事情不知道的?”
“行啊,但愿他不要失败,让坎特米尔勋爵狼狈不堪。但我问一声,比利,窗户上的那个帘子是干什么的?”
“福尔摩斯先生三天前叫人挂上去的,那后面有好玩的东西。”
比利走了过去,拉开了遮在凸肚窗凹陷处的帘子。
华生医生忍不住惊奇地大叫了一声,那是自己的老朋友的模拟像,身穿晨衣,惟妙惟肖,模拟像的脸四分之三对着窗户,头垂着,像在看一本无形的书,而身子却深陷在安乐椅里。比利取下模拟像的头,举了起来。
“我们把这个头摆放在不同的角度,以便看上去更加逼真。如果百叶窗没有放下来,我是不敢去碰的。但拉开窗帘后,从对面的路上就可以看到。”
“这类玩意儿,我们先前也使用过一次[4]。”
“那是在我还没有来的时候呢[5],”比利说着,他拉开了窗帘,朝着外面的街道张望,“那边有人在监视我们呢,我现在看到有个人站在窗户边,您自己来看。”
华生迈步向前,这时卧室的门开了,出现了福尔摩斯瘦长的身影,脸色苍白,面容憔悴,但步态和举止还和过去一样活泼。他一跃身子便到达了窗户口,把百叶窗放了下来。
“这样就行啦,比利,”他说,“刚才那样的话,你的生命都有危险啊,孩子,我不能没有你啊。行啊,华生,又在老地方见到你了,真是高兴啊,你来得正是时候。”
“我也是这么想来着。”
“你可以走了,比利。这孩子是个问题,华生,我可不能把他置于危险的境地啊。”
“什么危险,福尔摩斯?”
“突然死亡的危险,我料定今晚会出事。”
“会出什么事?”
“被谋杀,华生。”
“不,不,你在开玩笑吧,福尔摩斯!”
“尽管我缺乏幽默感,但也不会开这种玩笑。同时,我们也可以轻松愉快,难道不是吗?允许喝点酒吗?煤气炉和雪茄都在老地方放着呢。你还是坐到习惯坐的扶手椅上吧。我希望,你还能容忍我的烟斗和难闻的烟丝吧?这些天可真的要把它当饭吃啦。”
“但你为什么不吃东西?”
“因为饥饿可以改善人体机能啊。对啦,毫无疑问,你是个医生,亲爱的华生,你必须承认,消化过程中所耗费的血液量相当于用脑过程所耗费的血液量。我就剩下脑子了,华生,其他的都只是附属品。因此,我必须关注的就只有脑子[6]。”
“但你说的是什么危险,福尔摩斯?”
“啊,没错,趁着危险还没有降临,你最好还是先记住杀人者的名字和住址。到时你可以告诉苏格兰场,同时带上我的亲切问候和临别祝福。凶手的名字叫西尔维厄斯——内格雷托·西尔维厄斯伯爵。记下来吧,伙计,记下了!莫尔赛德花园大街西北139号。记下来了吗?”
华生一脸真诚,面部肌肉因焦虑而抽搐起来。他十分清楚,福尔摩斯冒着多么大的危险,同时也很清楚,他所说的话很可能有所隐瞒,而不是夸大其词。华生是个重视行动的人,他得体地应付这突如其来的情况。
“把我也算进去吧,福尔摩斯。我这两天没有什么事。”
“你的人品还是没有改善啊,华生,别的恶习又加上了扯谎这一项,一看就知道你忙得不可开交,每时每刻都有病人上门求诊。”
“没有什么严重的病人,但你就不能叫他们把那家伙抓起来吗?”
“是啊,华生,我可以这样做,但他就怕这样。”
“你为什么不那样做呢?”
“对了!比利说过——是王冠宝石。”
“因为我不知道那块宝石藏匿在什么地方。”
“啊!比利告诉我了——失窃的王冠宝石!”
“对,那块硕大的黄光马萨林宝石[7]。我已经撒网了,鱼进来了。但还没找到宝石。把他们抓起来有何用?抓了他们天下倒是更加太平了,但我们的目的不在此,我想要的是宝石。”
“而那位西尔维厄斯伯爵是你要抓的鱼吗?”
“是,他是条鲨鱼,会伤人的。另一个是萨姆·莫顿,是个拳击手。萨姆不是个坏蛋,但伯爵利用了他。萨姆不是条鲨鱼,他只是条鮈鱼[8],人高马大,傻里傻气,固执任性。但他一直都在我网里扑腾着。”
“那位西尔维厄斯伯爵现在何处呢?”
“我今天整个上午都在他身旁周旋,你看见过我装扮成老妇人的,华生,这一次可是装扮得惟妙惟肖啊,他还帮助我捡起过遮阳伞呢。‘对不起,夫人,’他说了一声——要知道,他有一半的意大利血统,文明起来,具有南方人温文尔雅的风度,但粗鲁起来,就是魔鬼的化身了。生活中怪异的事情多得很啊,华生。”
“结果可能是悲剧啊。”
“对,有可能是。我跟踪他到了米诺里斯街[9]的斯特劳本齐的老店铺了。斯特劳本齐制造气枪——据我所知,那种气枪制作得很精巧,我都在想啊,说不定对面的窗户口正架着它呢。你看见那模拟像了吗?毫无疑问,比利已经展示给你看了。行啊,它漂亮的脑袋随时都有可能被子弹打穿。啊,比利,什么事?”
小跑腿的又进了房间,端着个放了名片的托盘。福尔摩斯瞥了一眼,舒展了眉头,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那人来了,我倒是没有预料到这个。勇敢面对棘手的问题吧,华生!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你可能听说过了,他是个大名鼎鼎的敢于对着猛兽射击的高手。如果他再收拾了我,那他的佳绩上可就‘锦上添花’了。这说明他已经觉察到了我在跟踪他了。”
“那就报警吧。”
“或许要报警,但还不要急。你仔细朝着窗外看,华生,看看街上有没有人在闲逛,好吗?”
华生顺着窗帘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
“对,门口边有个外表粗鲁的人。”
“那就是萨姆·莫顿——忠心耿耿但缺乏头脑的萨姆。那位先生在哪儿呢,比利?”
“在客厅呢,先生。”
“我按了铃就领着他上来。”
“好的,先生。”
“如果我不在房间里,也照样领他进来。”
“好的,先生。”
华生一直等到门关上了,然后转身向着他的同伴,一副认真的态度。
“看看,福尔摩斯,这绝对不可能。他就是个亡命之徒,无所顾忌,可能要把你谋杀了。”
“我并不感到惊讶。”
“我坚持要和你待在一起。”
“那样你会很碍事的。”
“碍他的事吗?”
“不,亲爱的伙计——是碍我的事。”
“行了,我不能离开你的。”
“是的,你能,华生。而且你会这样做的,因为你从来没有坏过我的游戏规则。我相信,你会坚持玩到底的。此人怀着他的目的来,但反而帮助我实现了目的。”福尔摩斯掏出记事本,草草地写了几行字:“乘辆马车到苏格兰场去,把这个交给刑警处的约尔,领着警察回来。然后便逮住那个家伙。”
“我很乐意去办。”
“在你返回之前,我或许正好有时间弄清楚宝石在何处。”他随即按了铃,“我看,我们要从卧室出去了。这另一处出口作用非凡,我倒是想要在他没有注意到我的情况下看看我的那条鲨鱼,你一定还记得,我自有办法做到。”
因此,一分钟之后,比利领着西尔维厄斯伯爵进入了一个空房间。这就是那位闻名遐迩的猎手、运动员和花花公子。他身材高大,皮肤黝黑,一口令人望而生畏的黑胡子掩盖住了冷酷无情的薄唇嘴,嘴的上方长着长而弯的鼻子,像只鹰的喙。他衣着考究,但鲜艳夺目的领带,闪闪发亮的别针,熠熠生辉的戒指,却显得奢华浮夸。他进入室内关上门之后,便环顾四周,目光里透着凶狠和惊愕,疑心每一步都设置了陷阱。当他看到窗口扶手椅上立起的那个一动不动的脑袋和晨衣领子时,猛然怔了一下。一开始,他的表情纯粹是惊讶的那种,但接着,那双阴险恶毒、冒着杀气的眼睛闪烁着可怕的希望之光。他再一次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没有人在,于是踮起脚,手上的粗手杖举到半空,走近默默无语的模拟像,正要躬下身子准备一跃而起打下去,突然,从敞开的卧室门口传来了孤傲冷漠而又冷嘲热讽的招呼声:
“别打坏了它,伯爵!别打坏了它啊!”
杀人者摇晃着向后退,抽搐的脸上充满了惊讶。瞬间过后,他又举起沉重的手杖,好像要把凶狠的气焰由模拟像转移到真人身上。但对方那种坚定阴郁的目光和带着揶揄的微笑使得他把手收了回来。
“这小玩意儿挺精致的,”福尔摩斯说,朝着模拟像走过去,“是法国塑像家塔弗尼耶的作品。他制作蜡像技艺高超,就像您的朋友斯特劳本齐制作气枪一样。”
“气枪,先生!什么意思啊?”
“把您的帽子和手杖放在墙边的桌上吧。谢谢!请坐。您介意把枪也拿出来吗?噢,很好,如果您愿意揣在身上也行。您来得确实正是时候,因为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同您聊上几分钟。”
伯爵紧锁眉头,表情凝重,一脸凶相。
“我也想跟你说几句话,福尔摩斯。我就是为这个来的。我不否认,刚才是想要袭击你。”
福尔摩斯在桌子边摇晃着自己的一条腿。
“我料到了您有这个想法,”福尔摩斯说,“但为什么要进行人身袭击?”
“因为你做得出格了,叫我心里不爽。因为你派了你的人跟踪我。”
“我的人!我向您保证,没有的事!”
“胡扯!我被他们跟踪了,你等着,这一套我也会,福尔摩斯。”
“这是个小问题,西尔维厄斯伯爵,但请您在叫我的名字时前面加上称呼。您能够理解,在平常的交往中,只有无赖才会像熟人似的直呼其名,您会赞同,不守规矩是会招人厌恶的。”
“行啊,那就叫福尔摩斯先生吧。”
“好极啦!但是,我要告诉您的是,您误会了,我没有派人跟踪您。”
西尔维厄斯伯爵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透着蔑视。
“别人也和您一样会观察的。昨天有个老猎人,今天又有个老妇人,他们一整天都盯着我。”
“确实啊,先生,您可真是抬举我啦,道森老男爵在他上绞刑架前的那个晚上说了,像我这样的情况,法律界受益了,但演艺界却蒙受了损失。眼下呢,我的这点微不足道的掩饰手段又承蒙您夸奖了,对吧?”
“那是您——您本人?”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膀。“您可以看看角落里那把阳伞,那就是您在开始起疑心之前彬彬有礼地捡起来给我的。”
“如果我知情的话,您或许就别想——”
“再见到这个简陋不堪的家了,我很清楚这一点。我们都痛失了良机。真是巧了,由于您没有认出我,所以,我们这才在此见面了。”
伯爵露出凶狠的目光,眉头锁得更紧了。“您这么一说,事态就更加严重了,原来不是您派去的人,而是您无事生非乔装打扮,亲自出马!您承认盯我的梢了。为什么啊?”
“行啊,伯爵,您过去在阿尔及利亚射杀过狮子的。”
“呃?”
“但那是为什么啊?”
“为什么?娱乐——刺激——冒险!”
“不过,毫无疑问,不也是为当地除害吗?”
“完全是!”
“我的理由大概也是如此吧!”
伯爵站起身,手不由自主地向后面的裤袋里摸。
“坐下,先生,坐下!还有另一个理由,也是更加实际的理由。我想要找到那颗闪着黄光的宝石。”
西尔维厄斯伯爵往椅子背上一靠,脸上露出邪恶的微笑。
“这倒说的是实话!”他说。
“您知道的,我就是为这个跟踪您的。您今晚到这儿来的原因就是要弄清楚,关于这件事情我知道多少,除掉我的必要性有多大。对啦,我必须说,根据您的观点,这事绝对必要,因为我全知道了,只有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您即将要告诉我。”
“噢,确实!请问想要知道什么事情?”
“王冠上的宝石现在在何处?”
伯爵机警地看着对方。“噢,您想要知道那个,对吧?我怎么能够告诉您它在何处啊?”
“您能够,而且您会的。”
“可不是嘛!”
“您唬不了我,西尔维厄斯伯爵,”福尔摩斯眼睛盯着他看时,眼睛眯起来,闪着亮光,就像两颗可怕的小钢珠,“您完全就是块玻璃板,我看透了您的心思。”
“那么,毫无疑问,您看到宝石在哪儿啦?!”
福尔摩斯兴致勃勃,拍了拍手,然后伸出一根指头,带着嘲笑的口吻说:“那就是说您是知道的,因为您已经承认了!”
“我没有承认任何事情。”
“行啦,伯爵,如果您明智一点的话,我们可以做笔交易。如果不明智,那您是要吃苦头的。”
西尔维厄斯伯爵仰起头,眼睛看着天花板。“而您刚才在唬我呢!”他说。
福尔摩斯出神地看着他,如同一位对弈大师,在思索着将死对方的一着。他随后打开桌子的抽屉,拿出一本窄小的记事本。
“您知道我在这个本子里面记了什么吗?”
“不知道,先生,我不知道!”
“记的是您!”
“我?”
“对,先生,记的是您!您全在里面——您罪恶而又危险的人生中的桩桩件件。”
“你这该死的,福尔摩斯!”伯爵大声吼着,两眼冒着怒火,“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都在这儿呢,伯爵。比如哈罗德老夫人死亡的真相,她把在布莱默庄园的财产全部给了您,但您很快就赌博输得精光了。”
“您在说梦话吧!”
“还有明妮·沃伦德小姐的整个人生经历。”
“啧啧!您什么也别想从这儿弄出来!”
“还有更多情况呢,伯爵,1892年2月13日,开往里维埃拉[10]的火车头等车厢里的抢劫案,还有发生在同一年的里昂银行伪造支票案。”
“不,这个您说错了。”
“那就是说,其他的我都全说对啦!行啊,伯爵,您是个玩牌高手。当另一方掌握着全部王牌的时候,您举手认输倒还节省时间呢。”
“说了这么一大堆,同您所说的宝石有什么关系啊?”
“不要着急嘛,伯爵,沉住气!让我用单调乏味的方式慢慢细说,我掌握了对您不利的这一切,但是,最重要的是,我已经掌握了王冠宝石案的全部材料,这可是对您本人和您的那些打手都不利啊。”
“可不是嘛!”
“我知道了送您去怀特霍尔大街[11]的车夫,还有带您离开那儿的车夫,知道了出事地点看见过您的看门人。我还知道艾克·桑德斯,他拒绝替您切割宝石,艾克都说了,一切都结束了。”
伯爵的额头上青筋毕露,黝黑多毛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抽搐着,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想要开口说点什么,但就是说不出来。
“这就是我手中的牌,”福尔摩斯说,“我把它全部摊在桌面上了。但缺了一张,就是方块(宝石)老K。我不知道宝石在哪儿。”
“您永远都不可能知道。”
“是这样吗?放聪明点,伯爵。斟酌一下形势吧,您很快就要被关押上二十年啦。萨姆·莫顿也是如此。那宝石对你们还有什么用处呢?一点用处也没有。但如果您把它交出来——呃,我可以想办法让案件就算赔钱私了,不予起诉。我们并不想要您或者萨姆,我想要的是宝石。如果您把宝石交出来,我可以放您一马,只要您今后规规矩矩做人,您就是自由的。但是,如果您还有什么图谋——呃,那就没有机会了。但是,这一次,我的任务就是找回宝石,而不是逮住您这个人。”
“但如果我拒绝这么做呢?”
“啊,那样的话——哎呀!——那就是要逮住您,而不是找宝石了。”
比利听到铃声进来了。
“我认为啊,伯爵,不如把您的朋友萨姆也一道找到这儿来谈一谈。毕竟,他也是利益相关者啊。比利,你会在前门口外面看到一个身材高大、长相很丑的先生。请他上来吧。”
“如果他不上来呢,先生?”
“不要动粗,比利。不要对他态度粗野,如果你告诉他,西尔维厄斯伯爵要他上来,他肯定会上来的。”
“您这是要干什么?”比利离开后,伯爵问了一声。
“我朋友华生刚刚也在这儿,我告诉他,我的网里面有一条鲨鱼和鮈鱼,现在我要收网了,把它们一同给捞起来。”
伯爵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身,一只手放到了后面。福尔摩斯随即握住了晨衣口袋里一样鼓起的东西。
“你不会死在**的[12],福尔摩斯。”
“我也常常这么想来着,但这有很大的关系吗?毕竟吧,伯爵,您自己的消亡倒有可能是站着而不是躺着呢。但这样预测未来令人乏味,何不让自己尽情地享受现在呢?”
眼前的罪魁祸首那双阴郁邪恶的眼中突然射出兽性的光芒。福尔摩斯则越发神情紧张,而又严阵以待,其身材显得更加高大起来了。
“手指扣住枪是没有用的,朋友,”福尔摩斯说,语气平静,“您心里非常清楚,您不敢动枪,即便我给您时间也罢。手枪闹出的声音很大,挺讨厌的,伯爵,还是气枪好些。啊!我想我是听到了您忠实的伙伴上楼的脚步声了。您好哇,莫顿先生。待在街上怪乏味的,对不对?”
拳击手是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天生一张细长瘦削的脸,显得愚蠢笨拙,执拗任性,不知所措地站立在门口,环顾着四周,表情疑惑。福尔摩斯显得开心愉快,儒雅大方,这是他从前没有见过的,尽管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其中怀着敌意,但他不知道如何应对。他只好转向自己那位更加精明狡诈的同伴以期得到帮助。
“现在这是玩的哪一出啊,伯爵?这家伙想要干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说话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伯爵耸了耸肩膀,回答他的是福尔摩斯。
“如果我用最精练的话来说,莫顿先生,那我就得说,一切都完结了。”
拳击手还是要同他的同伙说话。
“这家伙是闹着玩儿,还是怎么的?我可没有心思开玩笑啊。”
“对啊,我也不想闹着玩,”福尔摩斯说,“我觉得自己可以向您保证,到了傍晚,您就会更加觉得不好玩了。行了,看看这儿吧,西尔维厄斯伯爵。我很忙,不能浪费时间,我要进卧室了,我不在场时,请你们随意。没有我在场,您可以无拘无束地把情况解释给您的朋友听。我去用小提琴拉一曲《霍夫曼的故事》中的《威尼斯船夫曲》[13]了。五分钟后,我回来听你们的最后答复。你们已经清楚自己的选择了,对不对?我们是逮住你们,还是拿到宝石?”
福尔摩斯离开了,顺手从角落里拿起了他的小提琴。片刻之后,关上门的卧室里面传来了悠扬哀怨的旋律。
“到底怎么回事?”莫顿随着其同伴转身向着他便迫不及待地问了一声,“他知道宝石的事了?”
“该死的,知道了很多。只是不能肯定,他是不是都知道了。”
“天哪!”拳击手灰黄的脸变得更加煞白了。
“艾克·桑德斯把我们给抖搂出去了。”
“他真这样做了吗?这样的话,让我逮住了,非宰了他不可!”
“那不管用,想个对策,我们得拿个主意。”
“等一等,”拳击手说,一边满腹狐疑地朝着卧室的门口看了看,“他是个狡猾警觉的家伙,会监视的,他不会在听我们的谈话吧?”
“音乐在响着呢,他怎么听?”
“说得也是,说不定窗帘后面有人呢,这个房间里窗帘太多了。”他向着四周环顾时,突然首次看到了窗户边的模拟像,眼睁睁看着,用手指着,惊愕得话都说不出来。
“啧啧!只是尊模拟像。”伯爵说。
“假的,对不对?行啊,吓着我啦!杜莎夫人[14]蜡像馆的都无法比拟啊,简直惟妙惟肖,还穿着晨衣呢。但这些窗帘,伯爵!”
“噢,别管该死的窗帘!我们这是在浪费时间,但时间紧迫啊。他会为了宝石把我们逮起来的。”
“那浑蛋,他会的!”
“但是如果我们说出宝石的藏匿处,他就会放我们一马的。”
“什么!放弃宝石?十万英镑都不要了?”
“二者选其一啊。”
莫顿挠着短头发的脑袋。
“就他一个人在里面,我们收拾掉他。他都不在了,我们还有什么可怕的。”
伯爵摇了摇头。
“他有枪,防备着呢。如果我们开枪打死他,在这样的地方,我们是逃脱不掉的。此外,还有可能,警察知道他掌握着证据。嘿!什么声音?”
隐隐约约传来一种声响,好像从窗口传来的,两个人一跃转过身,但一切都悄无声息,除了椅子上坐着那尊不可思议的模拟像,房间里肯定没有任何别人。
“是街上传来的声音,”莫顿说,“行啊,头儿,您脑子好使,毫无疑问,您是想得出好办法来的。如果强来不行,那就全听您的。”
“我糊弄过比他更加厉害的人,”伯爵回答说,“宝石在我身上的秘密口袋里呢,不能冒险把它藏匿到别的什么地方,今晚就能够把它带出英国,拿到阿姆斯特丹[15]去,星期天之前把它切割成四块。至于范·塞达尔,他毫不知情。”
“我还以为塞达尔下个星期走呢。”
“本来是这样的,但是现在,他必须乘下一班船离开。我们中必须有一个人带上宝石溜出去,绕到莱姆街,把情况告诉他。”
“但是,那个假底座还没有做好呢。”
“行啊,他只能就这么带着走,碰碰运气啊,已经刻不容缓啦。”拳击手再一次清楚地意识到危险在逼近,他停了一下,死死地盯住窗户看。对啊,那隐隐约约的声音肯定是从街上传来的。
“至于福尔摩斯嘛,”他接着说,“我们很容易就可以糊弄他。你看吧,该死的傻瓜只要能够拿到宝石,就不会逮捕我们。行啊,我们就答应他交出宝石吧。我们把他引入错误的方向,在他还没有来得及发现搞错了的时候,宝石已经到荷兰了,我们也离开英国了。”
“我看这样很妙!”萨姆·莫顿大声说,咧着嘴笑了。
“你去告诉那个荷兰人,要他采取行动。这个蠢蛋我来对付好啦,用假的表白来灌满他的脑子。我会告诉他,宝石在利物浦。该死的哀叫的音乐!等到他发现宝石不在利物浦时,宝石已经切割成四块了,我们也到了湛蓝色的海洋上。转过来,身子不要对着那个锁孔,宝石在这儿。”
“我真吃惊,您敢把宝石带在身上。”
“还有哪儿比身上更加安全的地方吗?如果说我们可以把宝石从怀特豪尔宫拿出来,别的什么人就肯定可以从我们的住处拿走。”
“我们来看看吧。”
西尔维厄斯伯爵有点不屑地瞥了他的同伙一眼,没有理会那只伸过来的脏手。
“怎么啦——难道还以为我会从您手上抢走不成?听好啦,先生,我有点烦腻您这一套啦。”
“好啦,好啦,别生气,萨姆。我们不要争吵啊。如果你想要把这宝贝看清楚一些,那就到窗户边来吧,对着光线看!来吧!”
“谢谢您!”
福尔摩斯一跃身,从放模拟像的椅子上跳起来,一把抓住了珍贵的宝石。他一只手抓住宝石,另一只手用枪指着伯爵的脑袋。两个恶棍摇晃着身子向后退,惊恐万状。还没有等他们反应过来,福尔摩斯便按响了电铃。
“不要施用暴力,先生们,不要施用暴力,我恳求你们!顾念一下这些家具吧!你们一定非常清楚了,你们已经无能为力了,警察在楼下等着呢。”
伯爵摸不着头脑,连愤怒和恐惧都忘记了。
“这到底是怎么——?”他喘息着说。
“您感到很吃惊,这很正常,因为您不知道,我的卧室里有另外一道门通向那道帘子的后面。我本来以为,我把模拟像搬走时,你们一定听到了我发出的声响,但是运气在我这一边。这样我就有机会了,可以听到你们兴致勃勃的谈话,而这样的对话,若是当着我的面的话是会设法克制的。”
伯爵做了个表示无可奈何的动作。
“我们承认在你面前输了,我认为,你简直就是魔鬼现身。”
“不管怎么说,比魔鬼差不了多少吧,”福尔摩斯回答说,面带微笑,态度彬彬有礼。
反应迟钝的萨姆·莫顿只能慢慢回过神来。这时候,随着外面上楼的沉重的脚步声,他终于打破了沉默。
“真有本事啊!”他说,“但是,我说啊,你那小提琴拉出的乐声是怎么回事!现在还在响着呢。”
“啧啧,啧啧!”福尔摩斯回答说,“您说得很对,让它响着去吧!现代留声机可是个了不起的发明啊。”
警察冲了进来,手铐发出了咔嚓声,罪犯被带到了在等待的马车上。华生留下和福尔摩斯待着,向他表示祝贺,祝贺他破获一桩案件,锦上添花了。但他们的对话又一次被打断了,因为沉着冷静的比利端着盛名片的盘子进来了。
“坎特米尔勋爵到了,先生。”
“领他上来吧,比利,这可是代表最高利益的大人物啊,”福尔摩斯说,“他是个杰出而又忠实的人,但有点迂腐守旧。我们可以使他放松心情吗?我们敢于冒昧放肆一下吗?我们猜测得到,对于刚才发生的事情,他还蒙在鼓里呢。”
房门开了,进来了一个瘦削而庄重的人,只见他一张矍铄的脸庞,留着维多利亚时代中期那种光亮的黑胡须,但与他下垂的肩膀和摇摆的步态不够协调。福尔摩斯态度谦恭有礼,迎了上去,握着对方没有反应的手。
“您好啊,坎特米尔勋爵!这可是一年中寒冷的时令,但室内很温暖。帮您把外衣脱下来好吗?”
“不,谢谢您。我不想脱。”
福尔摩斯拉着袖子不放。
“请让我帮助您脱了吧!我朋友华生医生会告诉您,温度差别大不利于健康的。”
勋爵阁下有点不耐烦,挣脱了福尔摩斯。
“我挺舒服的,先生。我不会待很久,只是进来看一看,您自告奋勇接下来的案子进展得怎么样了。”
“很难——很难啊!”
“我知道情况会是这样的。”
老勋爵言谈举止中明显带有嘲讽的意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足,福尔摩斯先生,但这事至少可以治一治我们自以为是的毛病。”
“对啊,阁下,我很纠结。”
“那是毫无疑问的。”
“尤其在有一点上,您或许可以帮帮我,怎么样?”
“您要征求我的意见为时已晚啦,我还以为您有自己的万能之策呢。不过吧,我还是很乐意帮您一把的。”
“您知道的,坎特米尔勋爵,对于实施盗窃者,我们毫无疑问可以进行起诉。”
“那是在您逮住了他们之后的事。”
“完全是这样。但问题是——我们对窝赃者如何起诉呢?”
“说这个问题不是早了点吗?”
“我们还是要先计划好啊。对啦,您认为起诉窝赃者最有力的证据是什么?”“拿着宝石。”
“凭着这一点您就会逮捕他吗?”
“毫无疑问!”
福尔摩斯很少哈哈大笑,但在他的老朋友华生的记忆中,这算是一次。“如果这样说的话,尊敬的阁下,那我就不得不提议逮捕您。”
坎特米尔勋爵满腔怒火,灰黄的脸颊涨得通红。
“您过于放肆了,福尔摩斯先生,五十年的任职生涯中,我从不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我是个大忙人,先生,忙于重要的事务,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致开这种愚蠢的玩笑。我可以坦率地告诉您,先生,我压根儿就信不过您的能耐,而且一直认为,这种案件叫正规的刑警来办理要妥帖得多。您的所作所为证明了我的所有结论。先生,我要很荣幸地同您说一声再见了。”
福尔摩斯迅速改变了自己所处的位置,站在了大人物和门之间。
“等一等,阁下,”福尔摩斯说,“比起暂时占有马萨林宝石,真的把它带走可是一条更加严重的罪状啊。”
“先生,这已经令人无法容忍了!让我过去。”
“请用手摸一摸您外衣右边的口袋吧。”
“您什么意思啊,先生?”
“行啊——行啊,照我请求的做吧。”
瞬间之后,惊愕的大人物站立着,瞪着大眼,张口结舌,瑟瑟发抖的手上拿着那块闪着黄光的大宝石。
“什么!什么!这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先生?”
“抱歉,坎特米尔勋爵,抱歉!”福尔摩斯大声说,“让我的老朋友来告诉您,我就有爱弄个恶作剧的毛病,还有,总忍不住要弄出点喜剧效果来。我大胆放肆——非常大胆放肆,我承认——我们刚一见面时,就把宝石放进您的衣服口袋里了。”
老勋爵眼睁睁地看着,目光从宝石移到他前面的笑脸上。
“先生,我被弄糊涂了。但是——对啊——它确确实实是那块马萨林宝石。我们对您感激不尽,福尔摩斯先生。正如您说的,您的幽默感有点反常,而且显得很不合时宜,但是,我至少要收回刚才对您杰出才能所做的评论。但怎么——”
“这个案件只是完成了一半,细节问题还要等待。毫无疑问,坎特米尔勋爵,您可以欢欣鼓舞地把这个成功结果报告给上司了,这也算是由于我这个恶作剧得到的一个小小的补偿吧。比利,领着勋爵大人出去,同时告诉赫德森太太,如果她尽快送两个人的餐上来,我会很高兴的。”
注释:
[1]本故事于1921年10月和1921年11月分别发表在英国的《河岸》杂志和美国的《赫斯特》杂志上,案件发生在夏天。本故事是整部《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中两篇以第三人称叙述的故事之一,另一篇是《福尔摩斯鞠躬谢幕》。还有《血字的研究》和《恐怖之谷》两部长篇的后半部分也是以第三人称叙述的。
[2]因为绝大多数案件都是委托人找上门来向他们陈述案情,然后展开调查,所以说,这儿是起点。
[3]关于福尔摩斯根据案件调查的需要乔装改扮成各种不同角色的详细情况,参见《黑彼得案》中的注释。
[4]《空屋擒凶》中,福尔摩斯利用自己的蜡像,在赫德森太太的帮助下,擒获了莫里亚蒂教授犯罪集团中的二号人物塞巴斯蒂安·莫兰上校,详见其中的描述。
[5]跑腿的孩子比利先后出现在《恐怖之谷》《王冠宝石之谜》和《雷神桥谜案》中,《恐怖之谷》发生的时间点明是19世纪80年代末期,这里说到的是《空屋擒凶》中的情况,该案发生1894年4月,后面两桩案件虽然没有点明发生的具体年份,但从这句话可以看出,肯定在《空屋擒凶》之后,如此看来,比利是前后两个人,否则就说不通了。
[6]华生在《诺伍德的建筑商案》中说到,福尔摩斯凡是遇上紧张的时刻就不吃东西,以为自己的身体是铁打的,甚至说“我现在匀不出能量和精力来消化食物。”
[7]本故事是根据作者早年的独幕话剧《王冠钻石》(The Crown Diamond)改编的。这里涉及原籍意大利的法国枢机主教儒勒·马萨林(Jules Mazarin,1602—1661),此人多年担任法国首相(1643—1661),他把自己的珠宝赠予了法国王室,包括十八颗钻石,统称为“马萨林钻石”。
[8]鮈鱼(gudgeon)是一种常用作钓饵的欧洲淡水小鱼,这个英文单词有“呆瓜、容易上当受骗的人”的意思。
[9]米诺里斯(Minories)是伦敦旧城一个教区和一条街道的名称,街道是南北走向的,坐落在伦敦塔附近。
[10]里维埃拉(Riviera)是南欧沿地中海的一个地区,处于法国东南部和意大利西北部,北部有海滨山脉和利古尔诸山作为屏障,岸边景象嵯峨壮丽,海上风光吸引着众多的游客来此度假避寒,是假日游憩的胜地。
[11]怀特霍尔大街(Whitehall)是伦敦的一条街道,位于伦敦威斯敏特区泰晤士河和圣詹姆斯公园之间,英国主要政府机关所在地,所以成了英国政府的代名词。《希腊语翻译》《布鲁斯-帕廷顿计划失窃案》等几桩福尔摩斯的兄长迈克罗夫特出现的案件均提到了这个地方。
[12]一般来说,一个人若是善终,就应该终老在病**。
[13]《威尼斯船夫曲》(Barcarole)选自歌剧《霍夫曼的故事》(The Tales of Hoffmann,1851)中的第二幕,由德裔法国喜歌剧作曲家雅克·奥芬巴赫(Jacques Offenbach,1819—1880)创作。此人曾任法兰西歌剧院乐队指挥(1848),创作歌剧百余部。主要有轻歌剧《地狱中的奥菲欧》《美丽的海伦娜》、大歌剧《霍夫曼的故事》等。
[14]杜莎夫人(Madame Marie Tussaud,亦可译为图索德夫人,1761—1850),瑞士蜡像制模师,于1835年创办伦敦杜莎夫人(图索德夫人)蜡像陈列馆,曾任法国宫廷艺术教师(1780—1794),法国大革命期间曾下狱,翻制被断头者的人面模,后于1802年移居伦敦。
[15]阿姆斯特丹(Amsterdam)是荷兰王国的首都,荷兰最大的城市和第二大港口,坐落在荷兰的西北部,与乌特勒支省和弗莱福兰省相邻。阿姆斯特丹也是欧洲乃至世界文化艺术名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