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塞克斯的吸血鬼之谜[1](1 / 1)

福尔摩斯一直在仔细认真地看一封刚刚收到的来信,然后,冷淡地笑了一下——这是他最接近大笑的笑,然后,把信塞给了我。

“这封信是个混合体,从中看到了现代气息和中世纪格调,还看到了对实际的追求和荒诞不经的奇思妙想。就这一点来说,此信可谓空前绝后啊,”他说,“你怎么看,华生?”

信的内容如下:

关于吸血鬼[2]事宜

先生:

本行主顾——敏兴巷[3]弗格森-缪尔赫德商行的茶叶经销商——罗伯特·弗格森先生,来函垂询本行有关吸血鬼事宜。由于本行专事机械评估业务,此事不属于本行业务范围,特此推荐弗格森先生造访于您,并将此事向您陈述。您成功破解了“马蒂尔达·布里格斯”疑案,我们记忆犹新。谨致敬意。

莫里森,莫里森-多德商行

经手人 E.J.C.

11月19日于老犹太人街[4]四十六号

“‘马蒂尔达·布里格斯’不是一位年轻女子的名字,华生,”福尔摩斯回忆着说,“那是一艘船的名字,此船与苏门答腊硕鼠有关,那件事情令世界愕然,至今尚未回过神来。但是,我们怎么又知道关于吸血鬼的事情呢?那跟我们的业务范围有什么关联吗?但有事情比无所事事要强啊,不过,我们这次看来是转入格林[5]的童话世界了。伸出手来,华生,查一下字母V[6]那一部分是怎么说的。”

我身子向后倾,取下他所说的那部大型索引。福尔摩斯把书摊在膝上,缓慢而又兴致勃勃地查看那些旧案的记载,那里面容纳了他毕生收集的资料信息。

“‘格洛丽亚·斯科特’号帆船案[7],”他嘴里念着,“这桩案件办得很糟糕。我隐约记得你当时做了些记录的,华生,不过结果不值得一提。不比制造犯维克多·林奇案、大毒蜥蜴案,办得更绝妙!马戏团的美女维多利亚案、范德比尔德与保险柜盗窃案、响尾蛇案、汉默史密斯区[8]的奇人威格尔案。哎呀!哎呀!这部方便实用的旧案索引啊。再理想不过的一部参考书啊,你听吧,华生,匈牙利吸血鬼迷信案,还有,特兰西瓦尼亚[9]的吸血鬼案。”他迫不及待地翻着书页,但仔细看了一阵之后,便失望地哼了一声,扔下了手上的厚书。

“垃圾,华生,垃圾啊!那些行尸走肉同我们有什么关系啊?他们本来只是用打铁钉牢牢地把心脏钉在坟墓里面的!纯粹是疯狂者的谵言呓语啊。”

“但是,毫无疑问,”我说,“吸血鬼并非一定就是死人吧?大活人说不定也有这种嗜好呢。比如,我在书上看到过,年岁大的人为了恢复自己的青春活力,往往会吸年轻人的血液。”

“你说得对,华生,有本参考书里面提过这样的传说。但是,我们必须把这样的事情当真吗?我们这家顾问侦探机构是脚踏实地开展业务的,而且一定会生存下去。我们面前的世界够辽阔广大的,用不着去管什么鬼魂的事情。对于罗伯特·弗格森的事情,我们恐怕不能太过认真了。这儿有一封信,说不定是他写来的,可能说明了困扰他的一些情况。”

他拿起另一封信。他先前全神贯注地琢磨第一封信时,此信放置在桌上没有引起注意。他开始看信了,脸上盎然的微笑慢慢地消失了,转而神情紧张而专注起来。看完信之后,他坐着好一阵子,陷入了沉思,手指间夹着信纸。最后,怔了一下,从自己的沉思中回过神来。

“兰伯里[10]的奇斯曼宅邸。兰伯里是什么地方啊,华生?”

“在苏塞克斯郡,霍舍姆[11]的南面。”

“那就不是很远啦,嗯?而奇斯曼宅邸呢?”

“我熟悉那一带,福尔摩斯。那儿密布着古宅,都是以几个世纪之前建造古宅的人的名字命名的。比如奥德利宅邸、哈维宅邸,还有加里顿宅邸什么的——那些人已经被人遗忘了,但他们的名字却在他们的宅邸保留着。”

“一点没有错。”福尔摩斯说,语气冷淡。他自尊自负、稳健持重的性格中有一个特点,尽管他不动声色、准确无误地把最新信息记在脑子里,但极少对信息提供者表达谢意:“我看,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对兰伯里的奇斯曼宅邸有更多的了解。正如我所希望的,这封信是罗伯特·弗格森写来的。还有,他声称认识你。”

“认识我!”

“你最好自己看看吧。”

他把信递了过来,落款还是刚才那个地址。

尊敬的福尔摩斯先生:

我的律师们推荐我来找您,但这件事情确实非同寻常,微妙棘手,很难说得清楚。事关我接受委托的一位朋友,大概五年前,该先生娶了一位秘鲁小姐,是位秘鲁商人的女儿,是他在经营进口硝酸时认识的。小姐人长得很漂亮,但她外国侨民的身份和不同的宗教信仰,一直是夫妻间志趣和情感分歧的诱因,所以,一段时间之后,他对她的爱淡漠了,甚至觉得他们的结合根本就是个错误。他感觉到,对于她性格的一些方面,他根本就无法涉及或者理解。尤其令人感到痛苦的是,对一个男人而言,她是一个最温良贤惠的妻子,在所有方面都毫无保留地奉献出了全部的爱。

至于这件事,我们见面时我会说得更加明了,实际上,此信只是介绍大概情况,以便确认您是否对此事感兴趣。那位小姐平时性情温柔,态度和蔼,但已开始表现出与此大相径庭的个性,显得很怪异。那位先生先前有过两次婚姻,同第一任妻子有一个儿子。儿子现在十五岁,是个讨人喜爱、充满爱心的少年,不过很不幸,小时候因为一次偶然事故受了伤。眼下这任妻子有两次被人发现无端虐待可怜的孩子,有一次用手杖打他,结果手臂上留下一大块隆起的伤痕。

然而,比较她对待自己孩子的行为,这还算是小事一桩,自己的孩子很可爱,还不到一周岁。一个月之前,保姆放下孩子几分钟,就听见孩子大声哭闹,像因为疼痛引起的,保姆听到后便返回了,当她冲进房间时,便看见自己的女主人弓身对着孩子,显然在咬孩子的脖子。脖子上咬出了一个小伤口,鲜血直流。保姆惊恐万状,想要叫她的丈夫过来,但女主人请求她不要叫,并且给了她五英镑,作为封口费。没有做任何解释,这事一时间也就过去了。

然而,这件事情在保姆的心里留下了可怕的印象,从此,她便开始密切注视自己的女主人,小心防卫着那个婴儿,因为她对孩子充满了爱意。她感觉到,自己在注视那位母亲的同时,那位母亲也在注视着自己,每一次她不得不离开婴儿时,那位母亲便伺机接近婴儿。保姆日日夜夜守护着孩子,那位缄默不语、伺机等待的母亲就像狼守候着羊羔一样。您一定会认为这事令人难以置信,但我请求您认真对待我讲的事情,因为此事关乎一个孩子的生命和一个男人的精神状态。

最后,终于有那么可怕的一天,事情再也瞒不过那位丈夫了,保姆的精神支撑不住了,她无法承受那种压力,于是向他坦白了全部事实。他听了之后,就像您现在的情形一样,认为那是天方夜谭,荒诞至极。他知道自己的妻子是个充满爱心的妻子,除了虐待她的继子之外,也是个充满了爱心的母亲。那么,她为何要伤害自己可爱的小宝贝呢?他对保姆说,她是在痴人说梦,精神有问题,她对自己的女主人如此诽谤,简直令人无法忍受。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儿,突然传来了一声痛苦的叫声。保姆和主人一道冲向育婴室。他看见自己的妻子跪着从婴儿床边站起身来,婴儿的脖子和床单上全是血,那个时候,福尔摩斯先生,可以想象到他是一种怎么样的心情啊。他吓得大叫了一声,把妻子的脸转到光亮处,看到她的嘴唇上都是血。正是她——毫无疑问是她——吸了可怜的孩子的鲜血。

大致的情况就是这样的。她现在被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做出任何解释。丈夫差不多快要疯狂了。他和我除了知道吸血鬼这个名称之外,其他情况一无所知。我们先前以为这是国外的奇谈。然而,现在,就在英国苏塞克斯的中心地带——对啦,这一切明天上午可以同您讨论。您能见我吗?您能够施用自己巨大的能量来帮助一个心神不宁的人吗?如若可以,请发电报给兰伯里的奇斯曼宅邸的弗格森,我十点钟到达您的住处。

罗伯特·弗格森敬上

又及:我相信,我作为英式橄榄球队的中卫效力于里奇蒙[12]俱乐部时,您的朋友华生效力于布莱克希思俱乐部。这是我唯一能够对自己所能做的介绍。

“我当然记得他,”我放下信时说,“高大个鲍勃·弗格森,是里奇蒙俱乐部历史上的最佳中卫。他是个性格温和的人,这么关心朋友的事,这正是他的性格。”

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摇了摇头。

“我真是捉摸不透你,华生,”他说,“你身上有很多不为人所知的东西。帮忙发个电报过去,电文是:‘乐意调查您的事情。’”

“您的事情!”

“我们决不能让他觉得,本侦探顾问机构弱智。毫无疑问,是他自己的事情。给他发个电报,这件事情等到明天上午再说。”

翌日上午十点整,弗格森大步走进了我们的房间。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个高大瘦长的人,手脚灵便,动作敏捷,可以绕过对方后卫的阻拦。见到年轻时候认识的运动健将,现在变成弓腰曲背的人了,人生当中没有比这更加痛苦的事情了。他的身子骨已经垮了,淡黄色的头发已经稀疏,肩膀下垂。恐怕我在他心里产生的印象也是同样的吧。

“嘿,华生,”他说,他说话的声音仍然还是低沉而又热情,“你可是变了啊,和当年在老鹿园[13]我把你扔到观众席上时的情形大不一样了。我看我自己也有了一些变化了。但是,就是在最近这么一两天的时间里让自己变老了。根据您发来的电报,福尔摩斯先生,我知道了,假装说代表别的什么人,这已经无济于事了。”

“直来直去更加简便。”福尔摩斯说。

“当然是这样的,但是,您可以想象一下,谈论一个您必须保护和帮助的女人的事情,这有多么困难啊。我能怎么办呢?这样的一件事情,我怎么能够去报警呢?然而,孩子们又必须受到保护。难道是精神失常了吗,福尔摩斯先生?是血统上面的问题吗?您办案的过程中遇到过类似的案件吗?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请给我一些指教吧,我已经山穷水尽了。”

“这完全可以理解,弗格森先生,好啦,在这儿坐下来,平静一下自己,然后清楚地回答几个问题。我可以向您保证,我还远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相信我们会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的。首先,告诉我您已经采取了什么措施。您的夫人仍然离孩子们很近吗?”

“我们当时目睹的情景可怕极了。她是个温柔娴雅的女人,福尔摩斯先生。如果世界上有哪个女人全身心地爱着一个男人,她就是。我竟然发现了这么一个恐怖残忍的秘密,一个令人无法相信的秘密,她简直肝肠寸断,连话都说不出来。面对我的指责,她无言以对,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我,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疯狂绝望的神情。然后,她跑着冲向自己的房间,把自己锁了起来。从那以后,拒绝见我,她有一个结婚前就跟随她的女仆,名字叫多罗蕾丝——与其说是仆人,不如说是朋友。多罗蕾丝负责她的饮食。”

“那就是说,婴儿眼下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保姆梅森太太发誓说自己昼夜都不会离开孩子半步。我绝对信得过她,但更加焦虑不安的是可怜的小杰克,因为正如我在信中告诉过您的,他已经被她伤害过两次了。”

“但都没有受伤吧?”

“没有,她打他时手段残忍,但更加可怕,因为他很可怜,不会伤害任何人,腿脚不灵便。”弗格森先生说到自己的儿子时,脸上的表情舒缓了一些,“您会感觉到,亲切可爱的孩子的身体状况谁看了都会心软的。小时候摔了一跤,摔坏了脊椎骨,福尔摩斯先生。但是,他态度亲切可爱,心地无比善良。”

福尔摩斯拿起了昨天的那封信,再看一遍,“您的府上还有什么人,弗格森先生?”

“两个仆人,同我们相处的时间不是很长,一个马夫叫迈克尔,住在宅邸里,我妻子,我自己,儿子杰克,婴儿,多罗蕾丝,梅森太太,就是这些人。”

“我估计,你们结婚时,您并不是很了解您的夫人,对吧?”

“我认识她就只有几个星期。”

“那个女仆多罗蕾丝跟着她有多长时间了?”

“有几年了。”

“那就是说,多罗蕾丝实际上比您更加了解您夫人的性格,对吧?”

“对,您可以这么说。”

福尔摩斯记录了下来。

“我考虑啊,”他说,“我到兰伯里比在这儿会更加管用。这件事情需要亲自去进行调查。如果夫人待在自己房间里,我们的出现不会令她生气,或者感到有什么不方便。当然,我们会住在旅馆里面。”

弗格森做了一个如释重负的手势。

“这我可是求之不得啊,福尔摩斯先生。如果您能去,刚好两点钟时有一趟舒适的火车从维多利亚车站开出。”

“毫无疑问,我们会去。眼下事情不多,我可以集中精力投入到您那儿去。华生当然要同我们一道去。但是,在我出发之前,有一两个问题我得弄清楚。按照我的理解,那位不幸的夫人看来是要攻击两个孩子,她自己的婴儿和您年幼的儿子,对不对?”

“是这么回事。”

“但是,攻击的形式不一样,对不对?她是打您儿子的。”

“有一次是用手杖,有一次是用手恶狠狠地打。”

“她为什么要打他,她就没有做出解释吗?”

“没有,只是说她恨他。她两次都是这么说的。”

“那行,这样的事情发生在继母身上并不少见。我们会说,这是对前任妻子的嫉妒。夫人嫉妒心强吗?”

“是啊,她嫉妒心很强——是伴随着强烈的爱来嫉妒的。”

“但是,那个男孩——已经十五岁了,这我知道,既然他的身体行动不便,但他的心智发育是健全的。他就没有向您解释两次受到攻击的情况吗?”

“没有,他说毫无缘由。”

“他们在其他时间里相处得融洽吗?”

“不,他们之间毫无爱可言。”

“可您不是说他充满了爱心吗?”

“世界上找不到那么孝顺的儿子了,我的生命就是他的生命,我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是百依百顺。”

福尔摩斯又把这个也记录了下来。他坐下来沉思了一阵子。

“毫无疑问,在您再婚之前,您和您儿子志同道合,你们心心相印,对吧?”

“完全是这样的。”

“而那个孩子,由于天生就充满了爱心,毫无疑问,他对自己的母亲感情深厚,念念不忘,对吧?”

“感情非常深厚。”

“他肯定看上去是个很有趣的少年。涉及对孩子们进行攻击的事情,还有一点,对婴儿实施的莫名其妙的攻击和对您儿子实施的攻击是同一时期吗?”

“第一次是在同一时期,她好像发狂了,把愤怒的情绪发到两个孩子身上。第二次时,只有杰克受到攻击。关于婴儿,梅森太太说没有发现什么情况。”

“这样就肯定把事情弄得复杂了。”

“我没有弄明白您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

“可能是没有弄明白。人们会形成一些暂时性的观点,但等待时间或者更加充分的信息去推翻它们,这是个不良习惯,弗格森先生,但人性是脆弱的。我担心,您的这位昔日的朋友对我的所谓科学方法夸大其词了。不过,在眼下这个阶段,我只会说,自己觉得您的问题似乎并不是无法解释的,您可以两点钟时在维多利亚车站同我们见面。”

这是11月里的一个阴沉昏暗、雾气弥漫的黄昏,当时,我们把行李放到了兰伯里的切克斯旅馆,然后驱车沿着一条漫长弯曲的苏塞克斯泥土路前行,最后抵达了弗格森居住的偏僻而古老的农庄宅邸。这是一处宽大而又布局零乱的建筑,中间部分非常古老,两翼很新[14],耸立着都铎王朝[15]时期式样的烟囱,屋顶是长满了青苔的大斜度的霍舍姆石板瓦。门前的台阶已被踩踏得凹陷了,门廊墙壁的古花砖上刻有最初建房者姓氏的图案:一块干酪和一个人[16]。室内的天花板用笨重的橡木横梁顶着,已经起皱褶了,不平的地板也凹陷下去了。整个房屋摇摇欲坠,弥漫着陈腐的气息。

弗格森把我们领进了中间一个宽敞的大房间,里面有一个老式的大壁炉,后面的铁栅栏上刻有“1670年”的字样,里面的木柴火正在熊熊燃烧着。

我朝着四周打量了一番,发现房间里奇特地融合着时代和地域特征。一半镶嵌了木板的墙壁极有可能属于17世纪原农庄主。不过,墙壁的下半部分装饰了一排经过精心挑选的现代水彩画,而上半部分没有用橡木镶嵌,而是抹上了黄色的灰泥,悬挂着一排南美的器皿和武器,毫无疑问,那是由楼上那位秘鲁夫人带来的东西。福尔摩斯头脑敏捷,好奇心油然而生。他站起身,仔细地打量起那些东西来,转过身,透着意味深长的目光。

“嘿!”他大声喊了起来,“嘿!”

一只獚[17]本来躺在角落里的一个筐里,这时候步履维艰,缓慢地走向其主人,后腿的步伐凌乱,尾巴耷拉着垂在地上,舔起了弗格森的手。

“怎么啦,福尔摩斯先生?”

“这条狗,它怎么回事?”

“兽医对此迷惑不解,他认为是一种麻醉病,可能是脑脊髓膜炎。但快要过去了,很快就会没事的——对不对,卡尔罗?”

狗垂着的尾巴抖了一下,以示赞同,满含着忧伤的眼睛挨个儿打量着我们,心里明白,我们这是在讨论有关它的事情。

“是突然这样的吗?”

“就一夜的工夫。”

“多久以前的事?”

“大概是四个月之前。”

“非同寻常,发人深思。”

“您看出什么了吗,福尔摩斯先生?”

“证实了我先前的一个想法。”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您是怎么看的,福尔摩斯先生?对您而言可能只是智力上的一个谜团,但对我而言却是生死攸关啊!我的夫人是潜在的杀人者——而孩子们时刻处在危险中啊!别跟我玩游戏了,福尔摩斯先生。这事很可怕,太严重了。”

高个英式橄榄球中卫浑身颤抖着。福尔摩斯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以示安慰。

“弗格森先生,不管解决问题的办法是什么,恐怕对您而言都是痛苦的,”他说,“我会尽力帮您减轻痛苦的,眼前还不能多说什么,但是,在我离开本府前,但愿能够给出一个明确的结论。”

“谢天谢地,但愿如此啊!对不起,先生们,我要上楼到我夫人的房间里去,看看有什么变化没有。”

他离开了片刻,这期间,福尔摩斯继续观察着挂在墙壁上的各种奇特的物品。主人返回时,从他垂头丧气的脸上可以看出,情况依然如故。他领来了一个身材高挑,褐色脸蛋的姑娘。

“茶沏好了,多罗蕾丝,”弗格森说,“夫人需要什么,照顾好她。”

“她病得很严重,”姑娘大声说,看着主人,眼睛充满了愤怒,“她没有说要吃什么东西,病得很严重,需要看医生。没有医生在场,我害怕同她单独待在一起。”

弗格森看着,目光中透着疑问。

“如果能够用得着我,我会很高兴的。”

“你的女主人看华生医生吗?”

“我这就领着他去,不需要征得同意,她需要看医生。”

“那我立刻就随你去。”

姑娘激动地颤抖起来,我随同她走上楼梯,进入一段古老的通道,尽头是一扇锁得严严实实的大门。我看到门时,心里突然想到,弗格森想要进入到夫人的房间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姑娘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笨重的橡木门板在陈旧的合页上嘎吱地响了起来,打开了。我进了房间,她紧跟在后面,把门又关上了。

**躺着个女人,显然在发着高烧,神志不是很清楚,但我进入之后,她抬起了一双惊恐不安但美丽迷人的眼睛,战战兢兢地盯着我看。看到是个陌生人,她心情似乎放松了点,叹息了一声,睡到枕头上了。我走上前去,说了几句表示安慰的话,给她号脉和量体温的当儿,她倒是很安静地躺着。脉搏跳得很快,体温很高,但我的感觉是,她的症状是情绪激动、精神紧张引起的,而不是受到什么病毒感染。

“她就这么躺一天,躺两天,我担心她会没命的。”姑娘说。

女人把烧得通红而又秀丽的脸庞转向我。

“我丈夫在哪儿?”

“他在楼下,想来看看您。”

“我不要见他,我不要见他,”她接着似乎又开始神志不清了,“魔鬼!魔鬼!噢,面对着个魔鬼,我该怎么办啊?”

“我能帮上您什么忙吗?”

“不,谁也帮不了,一切都完了,一切都毁灭了,不管我怎么努力,一切都毁灭了。”

女人一定是产生了奇异的幻觉。我看不出真挚诚恳的鲍勃·弗格森会是个魔鬼式的人物。

“夫人,”我说,“您的丈夫深深地爱着您呢,看到出了这样的事情,他感到深切悲痛。”

她那双美丽迷人的眼睛再一次看着我。

“他爱我,不错,但我不爱他吗?难道我不是为了爱他,不让他伤心,我都宁愿奉献出自己的生命吗?我就是那样爱他的。而他竟然会如此看待我——会如此说我。”

“他悲痛不已,但他不理解。”

“没有错,他不理解。但你对他应该有信任感。”

“您就不见见他吗?”我提议说。

“不,不,我无法忘记那些难听的话,或者他脸上那难看的表情。我不见他,您走吧。您帮不上我任何忙。只需要告诉他一件事情,我需要我的孩子,有权利要自己的孩子,这是我唯一能够传给他的话。”她把脸转向墙壁,然后便不吭声了。

我返回楼下的房间,弗格森和福尔摩斯仍然坐在壁炉边。弗格森情绪低落地听我把见面的情况叙述了一遍。

“我怎么能够把孩子送到她跟前啊?”他说,“我怎么知道她又会有什么怪异的冲动啊?她从婴儿的身边站起身时,满嘴鲜血淋漓,那情景我怎么能够忘记啊?”他想起这一点身子便颤抖着,“孩子留在梅森太太身边是安全的,而且他必须留在那儿。”

一个美丽俊俏的女仆端着茶进来了,这可是整个宅邸里唯一现代的形象。她倒茶水时,门开了,进来一个少年,仪表不凡,白皙的皮肤,浅黄的头发,蓝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当目光触到他的父亲时,洋溢着炽热的情感和喜悦的光芒。他冲上前去,双臂搂着他的脖子,像个撒娇的姑娘似的无拘无束。

“噢,爸爸,”他大声说着,“我不知道您已经回来了,否则我早就到这儿来见您啦。噢,见到您真高兴啊!”

弗格森轻柔地脱开儿子的拥抱,略显尴尬。

“乖乖宝贝儿,”他说,手轻柔地抚摸着儿子淡黄色的头发,“我一早就出门了,因为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先生和华生医生答应到这儿来,傍晚陪着我们。”

“这就是侦探福尔摩斯先生吗?”

“对啊。”

少年盯着我们看,目光敏锐,但我觉得不是很友好。

“您的另外一个孩子怎么样,弗格森先生?”福尔摩斯问,“我们可以看看那婴儿吗?”

“请梅森太太把孩子抱下来,”弗格森说,少年离开了,步态怪异,蹒跚向前,用我这个外科医生的眼光来看,那是由于患了脊椎软骨症造成的。他很快就返回了,后面跟着一个高瘦的女人,怀里抱着个伶俐可爱的孩子,黝黑的眼睛,金黄色的头发,是撒克逊和拉丁血统的完美结合。弗格森显然格外喜爱这个孩子,因为他接过孩子,洋溢着亲切的爱意。

“真是想象不到有人会狠心伤害他啊。”他喃喃地说着,目光朝下瞥了一眼那天使般的脖子上那块鲜红的小伤疤。

就在那一瞬间,我碰巧看了一眼福尔摩斯,发现他表情奇特,聚精会神。脸像象牙雕成的凝固着不动,眼睛注视了片刻父子二人,然后怀着热切的神情,盯着房间另一端的什么东西。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能猜测,他是在透过窗户看着外面阴沉潮湿的花园。实际上,百叶窗是半拉着的,挡住了视线,看不见外面的情况,但同时又可以肯定,福尔摩斯是在盯着窗户出神。然后,他露出了微笑,目光收回到了婴儿身上。婴儿娇嫩的脖子上有一块小伤痕。福尔摩斯没有吭声,仔细地看着伤痕。最后,他握了一下在他面前挥舞着的小拳头。

“再见,小大人。你的人生有了个奇特的开始啊。保姆,我想跟你私下里聊一聊。”

他把她领到一边,态度认真地说了几分钟话。我只听到了最后一句话:“我相信,你的焦虑心情很快就会结束的。”女人抱着孩子走了,她似乎是那种性情郁闷、沉默寡言的人。

“梅森太太这个人怎么样?”福尔摩斯问。

“正如您看到的,外表虽不怎么引人注目,但心地善良,对孩子一往情深。”

“你喜欢她吗,杰克?”福尔摩斯突然转身对着孩子,孩子表情丰富的脸立刻阴沉了下来,摇了摇头。

“杰克爱憎非常分明,”弗格森说,一只手臂搂住孩子,“幸好我是他喜爱的人。”

孩子低声哼哼着,用头靠着父亲的胸膛。弗格森轻柔地挣脱开他。

“走开吧,小杰克。”他说着,用充满爱意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儿子,直到儿子离开不见。“行啊,福尔摩斯先生,”孩子走了之后,弗格森接着说,“我确实感觉到,自己真的让您枉跑了一趟,因为除了对我表示同情,您还做得了什么呢?在您看来,这一定是一件十分棘手而又复杂的事情。”

“事情确实棘手微妙,”我的朋友说着,露出了有趣的笑容,“但是,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看出有什么复杂的。这原本是个推论,但当最初的推论一点点地被众多孤立的事件证实了之后,主观的东西就变得客观了,这时候,我们可以满怀信心说,我们就有答案了。事实上,在我离开贝克大街之前,我就已经有答案了。其余的事情就只需要观察和证实。”

弗格森用自己的一只粗大的手按在额头上。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福尔摩斯,”他沙哑着嗓子说,“如果您能够看清这件事情的本质,就不要让我的心这么悬着。我怎么受得了啊?我该怎么办啊?只要您能够揭示事实真相,我不管您怎么去揭示都行。”

“我当然应该向您做出解释,您马上就会听到的。但是,您要允许我按照我自己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行吗?夫人能够见我们吗,华生?”

“她生病了,但意识很清醒。”

“很好,只有她在场,我们才能够廓清这件事。我们上楼去看看她吧。”

“她不会见我的。”弗格森大声说。

“噢,会的,她会,”福尔摩斯说,他在一张纸上草草地写了几行字,“至少你可以进去,华生,麻烦你把这个字条给夫人,好吗?”

我重新上楼,把字条给了多罗蕾丝,她谨小慎微地把门打开。片刻之后,我听见房间里传来大叫声,那是惊喜的叫声。多罗蕾丝探出头来看。

“她会见他们的,会听他们说。”她说。

我把弗格森和福尔摩斯叫到了楼上,我们进入房间时,弗格森朝着妻子走了一两步,但是妻子探起身子伸出手制止住了他。他坐到了一张扶手椅上,而福尔摩斯朝着夫人鞠躬致意,夫人却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他,然后在弗格森旁边坐了下来。

“我认为我们用不着多罗蕾丝在场了,”福尔摩斯说,“噢,很好,夫人,如果您希望她待在这儿,我也不反对。行啊,弗格森先生,我很忙,找我的人络绎不绝,我的处事方式必须是简短而又直接的。最快捷的手术痛苦也最少。我先来说让您心里轻松的事吧。您的夫人是个非常善良、非常温柔,但受了莫大冤屈的女人。”

弗格森高兴得大叫了一声,坐起身来。

“证明了这一点,福尔摩斯先生,我今生今世对您都感激不尽。”

“我会这样做的,但是,要做到这一点,我又必须在另一方面让您很伤心。”

“只要您能够证明我夫人是清白的,我什么都不在乎。同这一点比较起来,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是微不足道的。”

“那我就把我在贝克大街推理的过程告诉您。有关吸血鬼的看法在我看来是荒诞不经的,这样的事情在英国的犯罪史上是没有出现的。但是,您的观察非常精确,您看到了夫人从婴儿的床边站起身来,满嘴鲜血淋漓。”

“是这样的。”

“吸吮流血的伤口可能是为了别的什么目的,而不是为了吸血,这个您想过没有?英国历史上不是有个王后从伤口吸吮毒素吗?”

“毒素!”

“一个南美家族。我的眼睛还没有看见墙上挂着的那些武器,我就本能地感觉到了它们的存在。或许是另外的毒素,但我想到的是那个。我看到小鸟弓旁边的那个空箭匣时,那正是我预料会看到的。如果孩子被箭毒或其他什么毒药中浸过的箭头刺伤,而如果毒素不吸吮出来,那就意味着丧命。

“还有那条狗!如果某人打算使用这种毒,他难道不会先试一试,以便看看毒效有没有丧失吗?我本来没有预见到那条狗,但至少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它的情况完全符合我的想法。

“您现在明白了吗?您夫人害怕受到这样的伤害,她看到了伤害的过程,于是便救了孩子的性命,但她还是不敢告诉您实情,因为她知道您爱那少年,害怕伤您的心。”

“是杰克!”

“您刚才爱抚那个婴儿时,我注意观察了他,他的脸在窗户玻璃上清楚地映出来了,因为有百叶窗做底衬。我看到了嫉妒,残酷的仇恨,那种情形在人的脸上是极少看到的。”

“我的杰克啊!”

“您必须面对这一点,弗格森先生。更加痛苦的是,因为那是一种扭曲的爱,一种对待您,或者可能是对他故去的母亲,病态而又夸大了的爱,促使他采取行动。他的内心充满了对这个活泼可爱的孩子的仇恨,婴儿的健康和美丽与他本人的缺陷形成了对照。”

“上帝啊!这真是令人无法相信啊!”

“我说的是实情吗,夫人?”

夫人在抽泣着,脸伏在枕头上,这时她转向自己的丈夫。

“我怎么能够告诉你啊,鲍勃?我感觉得到你可能受到的打击。最好的情况是,我应该等待,事情应该从别人的嘴里说出,而不是从我的嘴里。这位先生真是神机妙算,当他写了个字条说他知道了全部情况时,我很高兴。”

“我想,杰克少爷应该到海上去待一年,这是我给他开出的处方,”福尔摩斯说,一边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身来,“只是有一件事还没有弄清楚,夫人。我们可以理解您攻击杰克少爷的事,因为一个母亲的忍耐性也是有限制的。但这两天您怎么敢离开婴儿呢?”

“我已经告诉了梅森太太,她都知道了。”

“可不是嘛,我猜就是这样的。”

弗格森站立在床边,泣不成声,两只手伸了出来,颤抖着。

“我想,现在我们该退场了,华生,”福尔摩斯低声说,“如果你拉着忠贞不贰的多罗蕾丝的这条胳膊,我就拉着另一条。行啦,”门关上之后,他补充说,“我认为剩下的事情该留给他们自己去解决了。”

关于本案,我只有一点要说明,那就是福尔摩斯给本叙述开头的那封信函的回复,内容如下:

关于吸血鬼事宜

先生:

19日的来函已收悉,兹回复如下:对于贵行主顾敏兴巷弗格森-缪尔赫德商行的茶叶经销商罗伯特·弗格森先生垂询的事宜,本人业已调查。事情已经有了令人满意的结果。贵行厚意举荐,谨致谢意。

夏洛克·福尔摩斯

11月21日于贝克大街

注释:

[1]本故事于1924年1月分别发表在英国的《河岸》杂志和美国的《赫斯特》杂志上,案件发生在11月19日。苏塞克斯郡(Sussex,又译作萨塞克斯)是英格兰东南部的历史郡,其面积大致与古代七国之一的苏塞克斯王国面积相等。北邻萨里郡,东有肯特郡,西与汉普郡接壤,南临英吉利海峡。1974年,在地方政府重组后划分为西苏塞克斯郡和东苏塞克斯郡。《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中有多起发生在苏塞克斯郡或者与其有关联,如《五颗柑橘籽》《马斯格雷夫家族仪典案》《黑彼得案》《第二块血迹》和《恐怖之谷》。

[2]传说与迷信中所说的成精尸体,夜间会复活并离开坟墓去吸睡着的人的血。

[3]敏兴巷(Mincing Lane)是伦敦旧城的一条短距离的单行道街,连接芬丘奇街和大塔街。

[4]老犹太人街(Old Jewry)是伦敦旧城金融区内的一条单行道街,地处科尔曼街区内,连接了家禽街和格雷沙姆街。

[5]格林(Lud-wig Karl Jakob Grimm,1785—1863)是德国民间文学家、语言学家,与其弟(Karl Wilhelm Grimm,1786—1859)合作研究语言学、民间文学,并搜集民间童话和传说,合编《儿童与家庭童话集》,即《格林童话》,经增订共收入二百一十六个故事。

[6]“吸血鬼”的英文原文是vampire。下文提到的众多案例都是以字母“V”开头的。

[7]见《“格洛丽亚·斯科特”号帆船》中的描述,那是福尔摩斯经办的第一桩案件。

[8]汉默史密斯区(Hammersmith)是大伦敦西部的一个区域,地处泰晤士河北岸的查令十字以西八公里处。

[9]特兰西瓦尼亚(Transylvania)是罗马尼亚中部的一个地区。

[10]兰伯里(Lamberley)是英格兰萨里郡的一座镇,靠近汉普郡和伯克郡的边界,处在伦敦中心城区以西,距离伦敦五十公里。

[11]《五颗柑橘籽》中的故事也发生在霍舍姆。

[12]里奇蒙(Richmond)是伦敦西南部的一座镇,处在泰晤士河畔的查令十字西南十三公里,过去属于萨里郡,现在是大伦敦的里奇蒙区的一部分。里奇蒙俱乐部创立于1861年。

[13]老鹿园(Old Deer Park)是伦敦附近里奇蒙镇上的一处地方,当时属于萨里郡,现在是重要的体育运动场所,各方面功能齐全。

[14]这种式样的建筑在《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中很典型,多处都描述到宅邸的一翼或者两翼是新建的。可参见《杂色缎带案》《马斯格雷夫家族仪典案》《格兰奇宅邸惨案》《巴斯克维尔的猎犬》《紫藤公寓谜案(二)》等等。

[15]都铎王朝(Tudor)是1485—1603年间统治英格兰王国及其属土的王朝,历时一百一十八年,经历了五代君主。详见《单身贵族案》中的注释。

[16]本宅邸的名称为“奇斯曼”,英文为“Cheeseman”,意为“干酪”和“男子”,这是英国常见的一种以图代文的方式。

[17]一种长毛、垂耳、短尾、矮足的小犬,《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中的莫蒂默医生也饲养了一条同样品种的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