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不碍什么事了。”十年当中,我第十次请求夏洛克·福尔摩斯允许公开以下这段故事。这时候,他用这句话回答了我。所以说,我终于得到了许可,把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朋友侦探生涯中至关重要的瞬间公之于世。
我和福尔摩斯两个人都酷爱洗土耳其浴[2]。干蒸室雾气缭绕,令人舒心惬意,懒散放松。在这样一种氛围当中,我发现福尔摩斯比在任何别的地方都更加能言善谈,更加富有人情味。在诺森伯兰大街[3]浴室的楼上,有个偏僻的角落,那儿并排放着两张躺椅。1902年9月3日,我们躺在躺椅上,我的故事就从那一天开始叙述。我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令人感兴趣的事情[4]。为了回答我的提问,他从裹着自己的被单里伸出一条瘦长而刚劲的胳膊,从挂在他身边的外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信封。
“这可能是某个无事瞎忙、妄自尊大的蠢蛋的大惊小怪,也可能是桩生死攸关的惊天大案,”福尔摩斯说着,一面把信件递给我,“除了这信上告诉我的情况,别的我一概不知。”
信是头天傍晚从卡尔顿俱乐部[5]寄来的,内容如下:
詹姆斯·达默雷爵士问候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并拟于明日下午四时三十分登门拜见他。因有棘手而又重要的事情请教福尔摩斯先生,所以相信,先生定会首肯,并敬请致电卡尔顿俱乐部予以确认为盼。
“不用说,我已经确认了这事,华生,”我把信递还时,福尔摩斯说,“你了解达默雷这个人吗?”
“只知道此人在社交界大名鼎鼎。”
“行啊,我可以再告诉你一点情况,他以善于处理那些不宜见诸报端的问题而闻名遐迩。你可能还记得,针对哈默福特遗嘱案件,他曾多次同乔治·刘易斯爵士[6]展开谈判,是个见多识广的人物,天生是搞外交的料。因此,我可以肯定,这一次不是什么空穴来风,他确确实实需要我们助一臂之力。”
“需要我们?”
“对啊,如果你肯帮这个忙的话,华生。”
“我不胜荣幸啊。”
“那你就记住时间——下午四点三十分。在那之前,我们暂时不去想那件事情吧。”
当时,我住在坐落在安妮女王[7]大街的寓所里,但在约定的时间之前,我绕道到了贝克大街。四点三十分整,詹姆斯·达默雷爵士到达了。对于他,几乎不需要做什么描述,因为许多人都会记得,他那种热情豪放、率真耿直的性格,那张宽阔整洁的脸庞,特别是那种美妙圆润的说话声音。他那双属于爱尔兰人的灰色眼睛流露出真诚坦率的目光,脸上表情丰富,洋溢着微笑,彰显着舒心惬意的好心情。他那顶闪光透亮的高顶黑色大礼帽,他那件黑色的礼服大衣,确确实实,他身上的每一件东西,从黑绸缎领带上的镶珠别针到锃亮的皮鞋上的淡紫色鞋套,无一不显示着他讲究衣着的习性,在这方面他是出了名的。小小的房间里弥漫着雍容华贵的贵族气派。
“当然啦,我是料定可以见到华生医生的,”他说着,一边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我们需要同华生医生合作,因为吧,福尔摩斯先生,我们这一次要打交道的人对暴力习以为常,而且实际上不讲任何规矩,应该说是全欧洲最危险的人物。”
“我已经见识过几个对手,这样的桂冠戴在他们头上倒也合适,”福尔摩斯面带微笑说,“您不抽烟吗?那么,我抽烟斗您不会介意吧?如果您要面对的人是个危险人物,比已故的莫里亚蒂教授[8]或者健在的塞巴斯蒂安·莫兰上校[9]还更加厉害,那此人还真得见一见。我可以问一声他叫什么名字吗?”
“您听说过格鲁纳男爵吗?”
“您是指那个奥地利杀人犯吗?”
达默雷上校猛然抬起戴着小山羊皮手套的双手,哈哈大笑起来,“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您,福尔摩斯先生!真了不起啊!这么说,您已经认定他是个杀人犯啦?”
“关注欧洲大陆的犯罪现象可是我的职业啊。凡是看过有关发生在布拉格[10]的那桩案件的人,有谁会对此人的罪行持疑惑态度啊!只是由于严格依据法律条款和一位见证人的蹊跷死亡,他才侥幸逃脱了!斯普鲁根山口[11]那桩所谓‘意外事故’发生时,我就断定是他杀害了自己的妻子,毫无疑问,如同我亲眼所见。我还知道,他已经到了英国,而且预感到,他迟早都会惹出点事来给我做。对啦,格鲁纳男爵现在怎么啦?我想不会是那个悲剧又要重演了吧?”
“不是,比那个可更加严重啊。惩治犯罪很重要,但防微杜渐更加重要。福尔摩斯先生,目睹一桩可怕的案件发生,一副惨不忍睹的情景在眼前酝酿着,明明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局,但又完全无能为力去改变它,这是一件残酷的事情啊。一个人处在这般境地,还有什么比这更加叫人痛苦揪心的吗?”
“恐怕没有。”
“那么,为了我所代表的委托人的利益,您会感同身受的。”
“没有料到,您只是个中间人。那谁是委托人呢?”
“福尔摩斯先生,我得请求您不要追问这个问题了。我得竭尽全力向他保证,他尊贵的名字无论如何不要牵扯进这件事情当中,这一点至关重要。他的动机极为高尚纯洁,但他不肯披露自己的姓名。不用说,您的酬金一定有保障,而且您完全可以自由行动。我觉得,委托人的真名实姓不是非常重要的吧?”
“很抱歉,”福尔摩斯说,“我习惯于接手的案件只有一端是个谜团,如果两端都是谜团,我会不知所措的。詹姆斯爵士,我恐怕不能接受这桩案件啦。”
我们的客人显得很局促不安,他热情豪放、表情丰富的面容顿时显得阴郁失望。
“您可能不清楚这样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福尔摩斯先生,”他说,“您让我置身一种进退维谷的境地,因为我确信无疑,如果我能够把事实向您和盘托出,那您一定会为自己接手了这桩案件而感到自豪的,但是,我已经承诺过了,自己不能透露半点事实。至少,让我把能够说出来的说给您听好不好?”
“那先这样吧,不过,我有言在先,自己并没有承诺什么。”
“这我理解。首先,您肯定听说过德·梅维尔将军吧?”
“是那位在开伯尔山口[12]战役中功勋卓著的德·梅维尔?没错,我听说过的。”
“他有个女儿名叫维奥莉特[13]·德·梅维尔,青春年少,家境富有,相貌美丽,多才多艺,是个绝代佳人。我们现在要想方设法从魔爪下拯救出的正是她,一个温柔可爱、天真无邪的姑娘。”
“那就是说,格鲁纳男爵控制住了她?”
“对女性而言,那种控制力是最具杀伤力的——那就是爱。您可能已经听说过了,那家伙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声音优雅。风流倜傥的风度,神秘莫测的气质,对一个女人来说该有怎样的吸引力。据说,所有女人都为他倾倒,而他也尽情利用着这样一种优势。”
“但是,这样的一个男人怎么有可能遇见像维奥莉特·德·梅维尔小姐这样有身份的人呢?”
“事情缘于地中海的一次豪华游轮旅行。游客虽然经过了精心挑选,但都是自费的。毫无疑问,旅行团的组织者对格鲁纳男爵的真正品性并不是十分了解,但等到知道了之后,为时已晚。这个恶棍黏上了小姐,结果彻底地赢得了小姐的芳心。说她爱上了他还不足以表达这个意思。她对他如痴如醉,被他弄得魂不守舍。世界上除了他,压根儿就没有别的任何东西了。她听不进半句对他不利的话。为了根治她疯狂荒唐的行为,能使的手段都使上了,但无济于事。一句话,她提出下个月要同他结婚。由于她已经到了法定年龄,而且铁了心,真不知道如何才能阻止她。”
“她知道奥地利的那桩案件吗?”
“老谋深算的魔鬼把他昔日生活中的每一桩社会丑闻都告诉了她,但处心积虑地把自己说成一个清白无辜的受害者。她毫无保留地听信了他的说法,别的什么都听不进去。”
“天哪!但是,很显然,您这不是已经无意中泄露了您的委托人的大名了吗?毫无疑问就是德·梅维尔将军。”
我们的客人在椅子上坐立不安。
“我可以说是这么回事,以此来欺骗您,福尔摩斯先生,但实际情况不是这么回事。德·梅维尔已是个一蹶不振的人了,那位刚强骁勇的将军已完全被这件事情给弄得垂头丧气了,驰骋在战场上的那种大无畏的勇气已经不见踪影了,成了个反应迟钝、步履蹒跚的老头儿,在这个聪明睿智、意气风发的奥地利无赖面前,他完全不是对手了。不过,多年来,我的委托人对将军知根知底,关系密切,是他的挚友,打从姑娘小时候起,就对她怀有一颗父爱之心,对她关怀备至。他不能眼看着悲剧发生而无动于衷,不去设法阻止。苏格兰场无法插手这事。所以,他自己建议,让您出马,但是,正如我已经说过的,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他本人不同案件发生瓜葛。我毫不怀疑,福尔摩斯先生,凭着您了不起的能耐,您可以很容易通过我寻找到我的委托人的蛛丝马迹,但是,我得请求您以名誉担保,千万不要这样做,不要捅破这层窗户纸。”
福尔摩斯神态诡异地露出了微笑。
“我可以保证做到,”福尔摩斯说,“我可以补充一句,您的问题令我感兴趣,我准备接手这桩案件。我怎么同您保持联系?”
“到卡尔顿俱乐部可以找到我。但如果遇到紧急情况,可以拨打私人电话:xx.31.”
福尔摩斯记下了电话号码,坐了下来,脸上仍然洋溢着微笑,记事本摊开并放在膝上。
“请问男爵现在的住址在哪儿?”
“金斯顿[14]附近的弗农宅邸,是座大宅邸。他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投机勾当,顺风顺水,发了横财,这很自然使他成了个更加危险的对手。”
“他眼下住在家里吗?”
“在啊。”
“除了您告诉我的情况,有关此人,您还有什么别的情况可以提供给我的吗?”
“他喜好奢华昂贵的物品,对马匹情有独钟,曾有很短的一段时间在赫林厄姆俱乐部打过马球,但后来,布拉格的案件闹得沸沸扬扬的,所以不得不离开。他收藏书籍和画作,天生就是个有艺术气质的人。我认为,他是个公认的中国陶瓷权威,还写过一部有关那方面的著作。”
“一个多才多艺的人啊,”福尔摩斯说,“所有名气大的罪犯都是这样的。我的老朋友查尔斯·皮斯[15]是个小提琴演奏家,温赖特[16]是个不俗的艺术家。我还可以说出很多人。行啊,詹姆斯爵士,您告知您的委托人,我正把心思用到格鲁纳男爵身上啦,别的我就不说了。我本人也有自己的一些情报来源,可以说,我们可以找到一些办法打开局面的。”
客人离开后,福尔摩斯在椅子上坐了好一阵,陷入了沉思,所以我觉得,他都忘记有我在身边了。不过,最后,他还是突然回过神来了。
“对啦,华生,有什么看法?”他问了一声。
“我觉得吧,你最好去见见小姐本人。”
“亲爱的华生啊,如果说她那可怜、年老伤心的父亲都无法感动她,我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又怎么说服得了她啊?不过,如果别的方面无计可施的话,这个建议倒也值得考虑一下。但是,我认为,我们必须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开始。我倒是觉得,欣韦尔·约翰逊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
我在这些回忆录中还没有机会提到欣韦尔·约翰逊,因为在叙述案件时,极少用到我朋友生涯中后期阶段的材料。20世纪初那些年间,他成了福尔摩斯得力的助手。我很遗憾地说,约翰逊已开始出名了,因为他是个非常危险的坏人,并且曾在帕克赫斯特监狱[17]两度服刑。后来,他改过自新了,来到福尔摩斯身边,在伦敦的黑社会里充当福尔摩斯的线人,弄到的信息往往是至关重要的。如果约翰逊担任的是警方的“眼线”,那他很快就会暴露,但是,由于他所涉及的案件从来都不直接递交给法庭审理,所以他的活动从来就没有被同伙识破过。由于有过两次被判刑的恶名,他可以混迹于伦敦的每一家夜总会、小客栈和赌场,他目光敏锐,头脑灵活,这使得他成了个理想的获取情报的线人。福尔摩斯现在提议要求助的就是他。
我无法密切关注我朋友当时立刻采取的行动,因为我自己业务上有紧迫的事情要处理,但是,我们约定好当天傍晚在辛普森餐馆[18]同他见面,旅馆面对着熙熙攘攘的斯特兰德大街,我们坐在前面窗户旁的一张桌子边,他告诉我发生的一些情况。
“约翰逊已经行动了,在四处打探,”福尔摩斯说,“他有可能在黑社会那些暗无天日的角落里寻觅到蛛丝马迹,因为只有在那样的地方,在那犯罪的大本营里,我们才能找到格鲁纳男爵的秘密。”
“但是,如果那位小姐拒不接受已经揭露的事实,那你发现的新情况又怎么能够使她转变观念呢?”
“谁说得准呢,华生?对男人而言,女人的心思是个无法解开的谜团[19]。杀人行为或许可以得到容忍或辩解,而更加细微的冒犯倒有可能耿耿于怀。格鲁纳男爵对我说——”
“他对你说话来着!”
“噢,毫无疑问,我没有告诉你我的计划。是啊,华生,我喜爱同我的对手频频接触,揪住不放,喜欢同他对视,亲眼观察他是什么货色。我吩咐约翰逊之后,便驱车到了金斯顿,找到了那位态度和蔼、心情愉悦的男爵。”
“他知道你的身份吗?”
“这事并不难,因为我直截了当就递上了名片。他是个理想的对手,冷漠如冰,声音轻柔,态度镇定,就像你的一位时髦的顾问。邪恶狠毒,就像一条眼镜蛇。他显得很有教养——一个真正的犯罪贵族,外表温文尔雅,像喝着下午茶,但一切残忍的本性隐藏在后面。没错,我很高兴,人家要我把注意力集中到阿德尔伯特·格鲁纳男爵身上。”
“你说他态度和蔼,心情愉悦?”
“一只逮住了视线中的耗子的猫往往会发着咕噜声来彰显其愉悦心情。某些人彬彬有礼的态度比性情残暴的样子更加可怕。他问候寒暄的方式很有特点。‘我倒是认为,自己迟早是要面对您的,福尔摩斯先生,’他说,‘您已经介入了,毫无疑问是应德·梅维尔将军的要求,想方设法要阻止我和他女儿维奥莉特的婚姻。情况就是这样的,对不对?’”
“我认可了他的看法。
“‘尊敬的先生,’他说,‘您这样只会毁了自己的英名。对于这样一件事情,您是不可能获得成功的。您会做些徒劳无益的事情,更不要说会招致危险啦。我强烈地给您一个忠告,还是立刻抽身吧。’
“‘真是奇怪啊,’我回答说,‘但这正是我要给您的忠告呢。我很敬佩您的才智,男爵,我对您的人品也略知一二了,但这并不影响我的敬佩之情。让我以君子对君子的方式向您提出这个忠告吧。没有哪个人想要把您过去的事情抖搂出来,弄得您不自在。那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您的人生也到了风平浪静的境地啦。但是,您若是坚持这门亲事,那可是得罪了一大批人,弄得群起而攻之,因为那些人决不会不管不顾,由着您来的,到头来,您在英国就没有立足之地了。这样的游戏值得吗?不用说,如果您离开那个姑娘,那是上策。如果把您过去的事情说给她听,那您心里不会很好受的。’
“男爵的鼻子底下留着两撇用热蜡修整过的小胡子,就像昆虫短短的触角。他兴致勃勃地听着我说话时,小胡子抖动着,最后轻轻地笑出声来。
“‘请原谅我忍俊不禁,福尔摩斯先生,’他说,‘但是,看到您手上没有牌,却要玩,这实在很有趣。我知道,谁都无能为力,高明不到哪里去,结果都同样是可悲的。手上一张花牌都没有,福尔摩斯先生,只有小之又小的。’
“‘您是这么认为的吗?’
“‘我知道,是这么回事。让我把情况对您说明白吧,因为我手上的牌强得很,所以,可能亮出来看看。我很幸运,赢得了姑娘的全部情感。尽管我把自己过去生活中的那件不幸的事件清楚明白地讲给她听了,但她对我还是情有独钟。我还告诉她,可能有某些不怀好意、阴险狡诈之徒——但愿您自己心里明白——会跑到她面前,告诉她那些事情。但我已经预先告诉了她,如何对付他们。您听说过用催眠术[20]暗示吧,福尔摩斯先生?行啊,您会看到那是怎么回事,因为一个有个性的人能够施用催眠术,而不会采用什么俗不可耐的手段,或者愚蠢无聊的伎俩。所以说,她对您可是有心理准备的,而且我毫不怀疑,她会同您见面,因为她很顺从自己父亲的意志——只有这件小事除外。’
“对啦,华生,看起来没有什么可多说的啦,于是,我尽可能表现得神情冷漠,态度威严,起身告辞了,但是,就在我的手触到门把手的当儿,他拦住了我。
“‘啊,对啦,福尔摩斯先生,’他说,‘您知道那个法国侦探勒布伦吗?’
“‘知道。’我说。
“‘那您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吗?’
“‘我听说他被蒙马特尔[21]区的一些流氓地痞打了,落了个终身残疾。’
“‘是这么回事,福尔摩斯先生。真是巧了,就在一个星期之前,他还一直调查我的事情来着。别管这事了,福尔摩斯先生。这可不是件什么走运的事情,有几个人已经尝到滋味啦。我最后要对您说的是,您走您的路,我走我的桥,我们互不相干。再见吧!’
“情况就是这样的,华生。现在你都知道了。”
“那家伙看起来很危险啊。”
“非常危险。对于虚张声势吓唬人的人,我倒并不在乎,但眼下这种人说话留有一手,往往言不由衷。”
“你必须介入吗?如果他娶了那个姑娘,情况真的很严重吗?”
“鉴于他毫无疑问谋杀了自己的最后一任妻子这个事实,我得说,事情至关重要。还有,那位委托人!行啊,行啊,我们用不着讨论这个。你喝完咖啡之后,最后陪着我一道回家,因为神清气爽的欣韦尔会在那儿等着向我报告情况呢。”
不用说,我们见到了欣韦尔,此人身材魁梧,举止粗鲁,面色通红,害了坏血病,长着一双乌黑的眼睛,这是显示其内心精明狡诈的唯一外在标志。看起来,他已经深深潜入特别属于他的那个王国了,他旁边的扶手长椅上坐着他带来的年轻女人,只见她身材苗条,情绪热烈,脸色苍白,虽然青春年少,但由于罪恶和悲伤,显得憔悴不堪。人们可以看出悲惨的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这是基蒂·温特小姐,”欣韦尔说,挥了挥宽大的手,算是做介绍,“她没有不知道的——呃,这个,还是由她自己来说吧。福尔摩斯先生,我得到了您的吩咐之后,一个小时内就找到她了。”
“我很容易找到的,”年轻女人说,“我一直就待在伦敦暗无天日的地狱里,和胖子欣韦尔待的是同一个地方。我们可是老相识啦,胖子,就是我和你啊。但是,天哪!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公正的话,另外的那个人才真的应该下到地狱的最底层呢!就是您要找的那个人,福尔摩斯先生。”
福尔摩斯露出了微笑。“我认为,我们要接受你的良好愿望,温特小姐。”
“如果我有办法把他弄到他应该到的地方去,那我一定奉陪您。”我们的客人说,情绪非常激愤。她煞白凝固的脸上,目光灼热的双眼,充满了强烈的仇恨,这种情感女人很少会表露出,男人根本是望尘莫及。“您用不着了解我的过去,福尔摩斯先生。那是不相干的两回事。但是,我现在这个样子是阿德尔伯特·格鲁纳造成的。我若能够搞倒他那该多好啊!”她情绪疯狂,双手猛烈地向空中抓,“噢,他已经把许多人推入了深渊,我若能够把他推到那个地方去该有多好啊!”
“您知道眼下是怎么一回事吗?”
“胖子欣韦尔都告诉我了。他在物色另一个可怜的傻瓜,这回是想要娶她做妻子呢。您想要阻止这件事。行啊,您肯定很了解那个魔鬼,这才要阻止任何体面正派、头脑清晰的姑娘同他沾上边儿。”
“她头脑不清晰,被爱弄得疯狂了。人家把有关他的一切都告诉她了,可她置若罔闻。”
“杀人的事也说了吗?”
“说了。”
“天哪!她可真有胆量啊!”
“她充耳不闻,认为那全是毁谤。”
“她傻乎乎地被蒙住了眼睛,您难道就不可以把证据摆到她面前吗?”
“对啊,您可以帮助我们做到这一点吗?”
“我自己可不就是证据吗?如果我站立在她的面前,告诉她,他曾经是怎样对待我的——”
“您会不会这样做?”
“我会不会?难道我不会吗?”
“那好,这可能值得一试。但是,他已经把自己的大部分罪孽都告诉她了,而且请求她宽恕,我知道,她不会愿意再谈这个问题。”
“我可以打赌,他没有把全部事情告诉她,”温特小姐说,“除了那桩闹得沸沸扬扬的谋杀案之外,我还知道另外一两件杀人案。他往往会用软绵绵的声音谈论着某个人,然后目光坚定地看着我说:‘他一个月之后就死掉了。’他这说的也不是什么大话。但我并没有怎么注意——您知道的,当时我爱着他呢。他做的任何事情都符合我的心思,对那个可怜的傻瓜也是一样的!可就是有一件事情震动了我。对啊,天哪!要不是他口蜜腹剑、甜言蜜语地又是解释又是安慰,我当天夜里就会离开他。他有一本日记——一本棕色的皮面本子,还带了锁,外表有他的烫金纹章。我认为他那天晚上喝多了,否则,他不会把那个东西亮给我看的。”
“那是什么东西啊?”
“我告诉您吧,福尔摩斯先生,就像有的人收藏飞蛾或者蝴蝶一样,他收藏女人,而且为自己的收藏自豪不已。他所收藏的女人的情况全记录在那本日记里面了,相片、姓名、种种细节,关于她们的一切情况。那是一本可恶至极的东西——任何人,即便他是从贫民窟里出来的,都不可能把那样一些肮脏下流的东西记在本子上。但阿德尔伯特·格鲁纳的本子却记的全是这样的东西。‘我已经毁掉的灵魂。’如果他愿意的话,完全可以在日记的封面这样写着。然而,那是不相干的别的事情,因为这本日记对您起不到什么作用,即便帮得上忙,您也弄不到它。”
“日记本放在什么地方?”
“我现在怎么知道在哪儿啊?离开他都已经一年多啦。我当时知道他放置在哪儿。他那个人就像一只猫,在很多方面,处理起事情来有条不紊,整洁利索,所以,说不定还在内书房里的那张旧书桌的文件格里呢。您知道他的宅邸在哪儿吗?”
“我已经到过那个书房了。”福尔摩斯说。
“是吗?如果说您今天上午才接受这桩案子,那您的行动可真不慢啊。说不定亲爱的阿德尔伯特这回遇到对手了。外书房里摆着各种中国瓷器——两个窗户之间放着一个大的玻璃柜子。写字台后面就是通向内书房的门——那是个小房间,他把文件和物品都放置在里面。”
“他就不担心有人入室盗窃吗?”
“阿德尔伯特可不是个懦夫,连对他有深仇大恨的敌人都不会那样说他。他能够保护好自己的,夜间有防盗铃。再说了,入室盗窃也没有什么可偷的呀——难道盗贼要把那些花里胡哨的陶瓷偷走不成?”
“没有什么用啊,”欣韦尔·约翰逊说,语气很坚定,一副很在行的样子,“没有哪个销售赃物的人会想要那样的东西,既不能熔化掉,也不能卖掉。”
“是这么回事啊,”福尔摩斯说,“那行,这样吧,温特小姐,如果您明天下午五点钟到这儿来,我就考虑一下您的建议,看看能不能安排您同那位小姐见上一面。我十分感谢您的合作。不用说,我的委托人出手大方,会考虑——”
“别提这个啦,福尔摩斯先生!”年轻女人大声说,“我可不是冲着钱来的。如果自己能够看到那个家伙深陷泥潭,我的努力就没有白费——他掉进烂泥潭,我还要朝着他那张该死的脸踏上一脚。这就算是我出的价码。只要您在追踪他,我明天准会出现在您面前,或者哪一天都可以。胖子在这儿,他准知道可以在哪儿找到我。”
翌日傍晚,我们再一次坐在斯特兰德大街的那家餐馆[22]用餐。我这才见到了福尔摩斯。当我问到他见面的事顺不顺时,他耸了耸肩膀,然后,开始讲述事情的经过,下面我复述一下。他的陈述枯燥生硬,需要做些润色,以显示鲜活的生活情境。
“她们见面的事情没有费任何周折,”福尔摩斯说,“因为那位小姐在自己的婚姻大事上违背了自己父亲的意愿,所以,在所有次要的事情上显得心悦诚服,格外顺从,以此作为补偿。将军打电话来说,一切都准备妥帖了。于是,根据安排,情绪激动的温特小姐到达了。下午五点三十分,我们驱车到了贝克利广场[23]一〇四号的外面,即老将军的住处——属于那种令人望而生畏的灰色伦敦古堡,其庄严肃穆的气势似乎会让一座教堂都显得逊色。一位男仆把我们领到了一间宽敞的挂着黄色窗帘的会客厅,那儿有位小姐在等着我们呢,只见她端庄娴雅,脸色苍白,态度镇定,就像一幅苍山雪景,无法更改,遥远苍凉。
“我真不知道如何把她清楚地展示在你的面前,华生。说不定,我们接手的这桩案件结束之前,你可以见到她,到时你可以运用你自己的语言天赋来加以描述。她容貌美丽,但那是一种悠远缥缈的仙界之美,存在于某个心高气傲的狂热者的心目中。我在古老的中世纪绘画大师的画作中见到过那样的脸庞。对于这样一个超出我想象的少女,如何能够容忍一个充满兽性的人用邪恶的魔掌触及啊。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大相径庭的两个人竟然会聚在一起,那是精神对肉体、野人对天使啊。你压根儿就没有见过比这更加糟糕的搭配。
“她当然知道我们要干什么——那个恶棍已经不失时机地对我们进行了中伤,让她言听计从了。我估计,温特小姐露面令她颇感惊愕,但是,她挥了挥手,示意我们坐到各自的椅子上,就像一位可敬的女修道院院长接待两个患了麻风病的乞丐。亲爱的华生,如果你心里想着要趾高气扬显示一下自己,那就学着维奥莉特·德·梅维尔小姐的做派好啦。
“‘行啊,先生,’她说着,声音就像冰川上吹过来的一股冷风,‘我久仰您的大名。据我所知,您是来污蔑、诽谤我的未婚夫格鲁纳男爵的。只是应了我父亲的请求,我这才见您,不过我对您有言在先,您所说的任何事情对我都丝毫起不到作用。’
“我真为她感到遗憾,华生,我当时就像把她看成自己的女儿一样。我不常常口舌如簧,运用的是头脑,不是感情。但自己当时确实热情洋溢,运用自己想得到的所有言辞,对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把一个女人婚后的悲惨处境向她描述了一番,因为那个女人只是在结婚之后才知晓丈夫的品性——她不得不屈从于那双沾满鲜血的双手的拥抱和那****纵欲的双唇的亲吻。我在她面前毫无保留——事情带来的耻辱、恐惧、痛苦、失望,等等。我情真意切的话语丝毫没有在她象牙般的脸颊上增添一丝血色,没有令她游离不定的双眸流露出丝毫情感。我想起了那个流氓无赖所说的施用催眠术进行影响的事了。人们可能真的会认为,她生活在远离尘世的狂热梦境中。但是,她的回答却毫不含糊。
“‘我耐着性子听完了您的话,福尔摩斯先生,’她说,‘但在我心中所产生的效果跟我预料的一模一样。我很清楚,阿德尔伯特,也就是我的未婚夫,饱经风霜,招致了强烈的仇恨和无端的毁谤。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在我面前对他进行诬蔑毁谤,您是其中最后一个。您或许用意良好,尽管我知道,您是花钱雇请来的侦探,但同样是心甘情愿地来对付男爵的。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希望您完完全全地知道,我爱他,他也爱我,世人的观点对我所起到的作用,不会比窗户外面那些鸟儿叽叽喳喳的声音所起到的作用大。如果说他高贵得有些许瑕疵的话,那或许我就是特地被派来使其上升到真正高贵水准的。我不明白,’——她说到这儿,把目光转向我的同伴——‘这个年轻小姐是谁啊。’
“我正要回答这个问题,谁知那姑娘就像一阵风似的开口说话了。如果你见识过冰火两重天凑在一起的情况,这两个女人就是。
“‘我来告诉你我是谁,’温特小姐大声说,她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因情绪激动,嘴都变形了——‘我是他的上一个情人,成百个女人被他引诱、利用、糟蹋,最后被抛弃到垃圾堆里,我是其中的一个,你将来也是。但扔掉你的垃圾堆则是坟墓,也许那样还是最好的。我告诉你,你这个愚蠢的女人,如果你嫁给了那个男人,他会置你于死地的。或许是伤心至死,或许是扭断脖子,但他总是会采用一种办法的。我这样说并不是出于对你的爱,你是死是活与我毫不相干。那是由于对他的仇恨,他曾经那样对待我,我恨他,要报仇。但是,这都是一回事,你用不着这样看着我,漂亮的小姐,因为过不了多久,你或许连我都不如呢。’
“‘我不想讨论这类事情,’德·梅维尔小姐说,语气冷淡,‘我再说一次,我自己很清楚,我的未婚夫生平有过三段感情纠葛,被工于心计的女人纠缠来着。即便他做错了什么事情,我坚信,他也已经诚心悔过了。’
“‘三段!’我的同伴尖叫了起来,‘你个傻瓜!你简直愚不可及!’
“‘福尔摩斯先生,我请求您结束我们的会面吧,’德·梅维尔用冷冰冰的声音说,‘我是顺从父亲的意愿来见您的,但我不是一定要听这个女人的胡言乱语。’
“温特小姐骂骂咧咧地冲上前,要不是我抓住了她的手腕,她定会揪住那个情绪疯狂的女子的头发。我拽着她走向门口,还算走运,把她弄到了马车里,没有引来公众的目光,因为她怒不可遏,情绪失控了。我虽然外表冷静,但心也是很恼怒的,华生,因为我们正要想方设法拯救的那个女人,她态度沉静冷漠,极端自信,令人觉得有说不出的别扭。所以,你再一次完全明白了,我们面临的是怎样一种状况,而且很显然,我必须另想招数了,因为那招已经不灵了。我将随时同你保持联系,华生,你很有可能得出马了,因为下一步采取行动的可能是他们,而不是我们。”
果不其然,他们出招了——或者不如说他出招了,因为我压根儿不信,那位小姐参与其中。当时,我的目光落在那块告示牌上,顿时内心感到恐惧,我感觉,自己能够向您展示我当时站立在哪一块铺路砖头上。那是在格兰德旅馆和查令十字车站之间,一个单腿卖报人在那儿摆出了晚报。日期正好是那次谈话两天之后,黄底黑字印着可怕的大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