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命丧荒原(1 / 1)

一时间,我坐着喘不过气来,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过了一会儿才恢复了神智,能够说话了,同时感觉到,一直压在自己心头的重任好像顷刻间卸下来了。刚才的声音只可能属于世界上唯一的一个人,沉静冷漠,深沉尖锐,嘲讽揶揄。

“福尔摩斯!”我大声喊着,“福尔摩斯!”

“出来吧,”他说,“当心手枪啊。”

我弓着身子走出简陋的门楣,一眼看见福尔摩斯坐在屋外的石头上。他看见我惊讶的表情时,灰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欢快的神色。他又瘦又憔悴,但仍然清醒而机警。他的脸孔被太阳晒成了古铜色,被风吹得粗糙了。他身穿格子呢套装,头戴布帽,看上去和荒原上的旅行者没有什么两样。他依旧像猫爱整洁那样保持着个人的卫生,这是他的一个性格特点。他的下巴光溜溜的,身上的亚麻布衬衣笔挺,同他住在贝克大街时完全一样。

“我生平见了谁,都没有像此时见你这么高兴啊,”我一边说着,一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也从来没有感觉这样惊讶吧,呃?”

“是啊,这一点我必须承认。”

“惊讶可不是单方面的,我实话告诉你。我没想到,你竟然找到了我的临时栖身处,更想不到你会躲在里面,直到我离门口不到二十步远的时候才发现呢。”

“我猜,是因为我的脚印吧?”

“不,华生,世界上有的是脚印,我恐怕还不能从中把你的辨认出来。如果你真的想要瞒过我,你就得把自己抽的香烟牌子换一换,因为我一看到牛津大街的布莱德雷商行的标识,就知道我的朋友华生就在附近。我在小路边发现了烟头,毫无疑问,那是你冲进这幢空屋时扔下的。”

“一点没错。”

“我就觉得是这样的——由于知道你有坚韧不拔的性格,令人敬佩,我坚信,你一定坐在暗处,还带着手枪,等待着主人返回。这么说,你真的认为我就是那个逃犯了?”

“我并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决心要查个究竟。”

“好极了,华生!你是如何确定我的位置的?可能是你们抓逃犯的那天晚上你看到我了吧?我当晚太大意了,让身后升起的月亮照到了我。”

“是啊,我当时看见你了。”

“你肯定找遍了所有石屋,这才找到了这一座吧?”

“不,你雇的那个男孩被人发现了,我也因而知道了寻找的范围。”

“毫无疑问,是那个有架望远镜的老绅士。我最初看见镜片的反光时,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他站起身,朝小屋里瞥了一眼。“哈,我看卡特赖特又给我送东西了。字条上写了什么?这么说,你已经去过库姆特雷西了,对吧?”

“对啊。”

“去见劳拉·莱昂斯太太吗?”

“一点不错。”

“干得漂亮!很显然,我们两个人的调查是平行进行的。我认为,只要我们把结果汇总一下,就能对本案有个比较全面的了解。”

“对了,你到这儿来了,我感到由衷的高兴,因为本案确实扑朔迷离,而且我肩负的责任重大,感觉自己的神经都受不了了。不过,你究竟是怎样神奇地降临到这个地方来的呢?你来之后都干了什么呢?我以为你还在贝克大街处理那件敲诈勒索案呢。”

“我就是希望你这样想。”

“这么说来,你任用我,但又不信任我!”我觉得很委屈,便大声说着,“我认为,自己在你手下应该得到更多的赏识才是啊,福尔摩斯。”

“亲爱的朋友啊,你在本案中对我的帮助和你在其他案件中的一样,都是无法估量的。如果说这一次你觉得,我在你面前玩了心眼,务必请求你的原谅。实际上,我这么做的一部分原因是替你考虑,正因为我意识到了你所面临的危险,这才亲自赶过来调查案情的。如果我和亨利爵士还有你待在一块儿的话,那我的看法就会和你们的一样,而且我的出现无疑会提醒我们那可怕的对手,让他提高警惕。实际上,我一直在四处走动,但如果我住在庄园里,那我根本就做不到。此外,我在这件事情中始终是个不为人知的角色,在紧要关头时我随时可以全力以赴。”

“但是,你为何让我也蒙在鼓里呢?”

“因为即便你知道了,也对我们不会有什么帮助,说不定还会把我给暴露出来。你可能会想把一些情况告诉我,或者是出于好心,想给我送点这样或那样的东西,以便让我过得更加舒适一些,这样势必会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风险。我带来了卡特赖特——你记得的,那个信差事务所送信的少年——要他满足我的简单需求:一块面包、一套干净衣服。除此之外,一个男人还需要什么呢?有了他,我就等于多了两只眼睛,多了一双勤快的脚,他简直是个无价之宝啊。”

“这么说来,我给你写的报告都是白费力气了!”——我回想起写报告时的艰辛与自豪,说话的声音不禁有些颤抖。

福尔摩斯从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卷信件。

“这就是你报告的信件,好伙计,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反复看了好多遍呢。我做了精心的安排,信件在路上只会耽搁一天的时间。这是一桩古怪离奇的疑难案件,你在其中表现出了满腔热忱和聪明才智,我要对你表示崇高的敬意。”

我还在为自己受到蒙骗而愤愤不平。但是,福尔摩斯的这番赞扬却令我倍感温馨,驱散了心中的怨气。我打心里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他没有把自己到达荒原的事告诉我,对我们实现自己的目标大有好处。

“这样反而更好,”他看到我脸上的阴云消散后说,“你这就把你去库姆特雷西寻访劳拉·莱昂斯太太的情况同我说说吧。我毫不费力就猜到了,你去那里就是去找她的,因为我已经意识到了:在整个库姆特雷西,对这件事情能够帮上忙的就只有她了。实际上,如果你今天没去见她,我很可能明天就该去找她了。”

太阳已经落山了,荒原上暮色四合,空气变得凛冽了起来,我们退回到了小屋取暖。暮色中,我们一同坐着,我把与那位女士交谈的内容全部告诉了福尔摩斯。他兴致勃勃,有些情况我还得重复说,他才满意。

“这个情况十分重要,”我刚一说完,他就说,“正好把这桩异乎寻常的案件中我无法连接的缺口给填补上了。你或许已经知道了,那位女士和斯塔普尔顿之间关系很亲密,对吧?”

“我并不知道他们之间关系亲密。”

“这个事实确切无疑,他们平常见面,书信来往,达成了某种默契。我们现在掌握了这一点,就等于手上多了一件利器。如果我利用这一点来离间他和他夫人——”

“他夫人?”

“你给我提供了那么多的信息,作为回报,我也告诉你一些情况。那个在这里充当斯塔普尔顿小姐的女士实际上是他夫人。”

“天哪,福尔摩斯!你确定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那他怎么可能允许亨利爵士爱上自己的夫人呢?”

“亨利爵士坠入情网这件事情伤不到任何人,只会伤到亨利爵士本人。他特别小心地提防着,不让亨利爵士对自己的夫人求爱。这一点想必你已经注意到了吧。我再说一遍,那位女士不是他的妹妹,而是他夫人。”

“但是,他为何要处心积虑地设置这样一场骗局呢?”

“因为他预想到了,让她充当一个未婚女子对他更有帮助。”

突然之间,我的种种无法言说的感觉、模模糊糊的疑惑,都明朗了起来,都集中在了那位生物学家的身上,正是他,头戴草帽,手拿着扑蝶网兜,不动声色,毫无个性。我从他身上似乎看到了某种可怕的东西——充满耐心,诡异狡诈,笑里藏刀,口蜜腹剑。

“这么说来,他就是我们的对手——在伦敦盯我们梢的也正是他了?”

“我认为,这就是谜底。”

“还有那道警示——一定是她发的!”

“一点没错。”

这么长时间以来,我被若隐若现、半蒙半猜的鬼魅般的罪行所蒙蔽,它现在终于透过重重黑影,慢慢地露出了原形。

“但是,你对此有把握吗,福尔摩斯?你怎么知道那个女人就是他夫人呢?”

“因为他头一次遇见你时,便得意忘形了,竟然给你讲了他自己的一段真实经历。我敢说,他事后对此肯定是后悔不已。他从前曾在英格兰北部地区担任一所学校的校长。现在要查个学校校长,可比查什么人都更容易啊。通过教育机构就能查出任何做过教育工作的人。我稍稍调查了一下,就了解到曾有一所学校由于管理不善倒闭了,而那个学校的校长——是另外一个名字,与他的夫人一道不见了人影儿。夫妇两人的相貌特征和我们看到的这对夫妇也很吻合。当我获悉那个失踪的男人也热衷于昆虫学时,鉴定身份的工作至此就圆满结束了。”

云雾已经开始消散,但许多真相依旧隐藏在阴影之中。

“如果那个女人真是他夫人,那劳拉·莱昂斯太太又怎么会涉足进来呢?”我问。

“这是你的调查已经解释清楚的问题之一。你对她的走访已经把事情搞得很明了了。我之前不知道她和她的丈夫有离婚的打算。如果确有其事,而且她以为斯塔普尔顿未婚,那她无疑是指望自己能够做他的夫人。”

“但是,一旦她知道了真相呢?”

“啊,到那时,那位女士就可能会为我们所用了。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明天去看她——我们两人都去。你难道不觉得,华生,自己离开岗位太久了吗?你本应该待在巴斯克维尔庄园的。”最后一道红光消失在了西边,夜幕已经笼罩在荒原上了。紫色的天空中微微地闪烁着几颗星星。

“最后一个问题,福尔摩斯,”我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我们之间肯定是没必要保密的。他这么做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究竟想要得到什么呢?”

福尔摩斯回答时声音低沉:“这是桩谋杀案,华生——设计巧妙,残忍无情,处心积虑。具体的细节就别再问我了。正如他的网兜罩住了亨利爵士一样,我的网也紧紧地围住了他。加上你的协助,他几乎已经是我的瓮中之鳖了。我们担心出现的危险就只有一个了,那就是他会在我们采取行动之前先行下手。还有一天——最多两天——我这边的准备工作就会完成。但在此之前,你要像慈爱的母亲看护自己生病的孩子那样紧紧地看好你所要保护的人。事实证明,你今天所做的事是没有错的。但我还是不禁想到,如果你没有离开他就好了。听!”

一声可怕的尖叫——声音拖得很长,惊恐而愤怒,打破了荒原的寂静。尖叫声令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噢,上帝啊!”我喘不过气来,“那是什么声音?怎么回事?”

福尔摩斯霍地站起身,我随即便看到他运动员般的身影冲到了石屋门口,他压低双肩,把头往前探,朝着黑暗中张望。

“嘘!”他低声说,“不要出声!”

刚才的声音之所以响亮,是因为发出时声嘶力竭。但是,听起来更像是从黑暗的荒原远处传来的。此时,叫声又在我们的耳畔响起,比先前更加临近,更加响亮,更加急促。

“哪边传过来的?”福尔摩斯低声问了一句,我听到他的声音发颤,就明白尽管他平时是个具有钢铁般意志的人,但此时,他也深受震撼了,“华生,哪边传过来的?”

“我觉得,是那边。”我指向黑暗之中。

“我看是那边!”

痛苦的惨叫声再一次响彻了静谧的夜空,声音越来越响亮,而且比先前临近了很多。其中混杂着一种新的声音——低沉含混的咕哝声,听起来虽然悦耳,但充满了阴险,一起一落的,犹如大海般低沉持续的低吟声。

“是猎犬!”福尔摩斯大喊着,“快来,华生,快来,天哪,我们要来不及了!”

他急忙冲向荒原,我紧跟其后。就在这个当口儿,在我们正前方不远处的坑洼不平的小路上,传来了最后一声令人撕心裂肺的惨叫,接着便是沉闷的重物倒地的声音。我们停下脚步,仔细聆听。但无风的夜晚恢复了其深沉的寂静,毫无半点声息。

我看到福尔摩斯神色紧张,把手摁在前额上,两脚拼命跺着地。

“他击败了我们了,华生,我们晚了一步。”

“不,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我迟迟没有动手,真是个笨蛋。还有你,华生,你现在明白擅离职守酿成了什么后果吧!但是,天哪!如果发生最坏的事情,我们一定要对他实行报复!”

我们在黑暗中向前乱跑,撞到乱石上,强行穿过荆棘丛,气喘吁吁地跑上一个山坡,再沿着另一个斜坡往下冲。但我们一直向着那些恐怖声音传来的方向。每次一到山顶,福尔摩斯总是焦急地四处张望。但荒原上漆黑异常,没有任何东西在这荒凉的地面上移动。

“你看到什么了吗?”

“没有。”

“但是,你听,那是什么声音?”

低沉的呻吟声传到了我们的耳畔。那声音又出现在我们的左边!那边有一条岩脊,尽头处是陡直的悬崖,从那儿往下可以看到一个多石的山坡。在那高低不平的地面上,平躺着一堆黑乎乎的形状不规则的东西。我们跑近时,模糊的轮廓越来越明确。原来是个脸朝下倒在地上的人,他的头折叠在身体下面,惨不忍睹,肩膀和身体蜷缩成一团,就像正在做翻跟头的动作似的。如此怪异的姿势,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我们刚才听到的呻吟声表示他已魂归西天了。我们弓身看着眼前黑乎乎的躯体,一声不响,一动不动。福尔摩斯用手碰了碰那具遗体,接着又缩了回来,惊恐地大叫了一声。他擦亮了一根火柴,亮光照出了他瘦骨嶙峋的手指,也照亮了一摊可怕的东西,因死者的颅骨受损,那摊东西慢慢扩大了。火柴的亮光还照亮了另外一件东西,令我们痛心疾首,几乎晕倒——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的尸体!

我们两个人都不可能忘记那身款式奇特的略带红色的苏格兰粗呢套装——那正是我们在贝克大街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穿在身上的衣服。我们刚看清楚了一眼,火柴的亮光闪烁了几下便熄灭了,就像我们心中的希望之光熄灭了一样。福尔摩斯呻吟着,脸色煞白,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畜生!畜生!”我大声诅咒着,紧握着双拳,“啊,福尔摩斯,我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我竟然离开了他,让他惨遭厄运。”

“我的过错比你的还要大呢,华生。我为了全方位地做好侦破案件的准备工作,竟然将自己嘱托人的性命弃之不顾。这是我整个事业中受到的最惨痛的打击。但是,我怎么能想到——我怎么能想到——他会对我所有的警示置若罔闻,竟然冒着生命危险独自跑到荒原上来呢?”

“真没有想到,我们竟然听到了他凄惨的喊叫声——上帝啊,那要命的喊叫声——但我们竟然救不了他!那只把他置于死地的猎犬到哪儿去了呢?那畜生此刻可能就潜藏在这乱石堆里呢。还有斯塔普尔顿,他现在在哪里呢?他一定要为此付出代价。”

“那是一定的。我保证找他算账。伯侄二人都惨遭谋害——一个是亲眼看到了那条畜生,以为那是魔怪的化身,被活活吓死了。另一个是拼命逃跑,最终也难逃死亡的厄运。不过现在,我们必须证明那人和那畜生之间的关系。要不是我们听到了声音,我们甚至都无法确定那条畜生的存在,因为亨利爵士显然是摔死的。不过,上帝有眼,即便他再狡猾,我也要让他在明天之内落入我的手中!”

我们两个人伫立在血肉模糊的遗体两边,痛心疾首,注视着眼前突如其来的不可逆转的惨剧。没想到我们这么长时间以来奔波劳累竟然落得个如此悲惨的结局。少顷,月亮升起来了,我们爬上了我们不幸的朋友摔倒的岩岗顶端,站在最高处,眺望着幽暗的荒原,黑暗中亮着些许银色的月光。几英里外格林彭的方向,亮着唯一一点橘黄色的灯光。只有一种可能性:那是孤单的斯塔普尔顿家的灯火。我看着那灯光,不由得对它挥舞着拳头,恶狠狠地诅咒着。

“我们为何不立刻把他抓起来呢?”

“本案揭底的时机还不成熟。那家伙精明狡诈,关键不在于我们掌握了什么情况,而是我们能够拿出什么样的证据。我们一旦走错了一步,那恶棍就会从我们手上逃脱。”

“那我们能怎么办?”

“我们明天有很多事情要做。今晚就只能给这位不幸的朋友料理后事了。”

我们一同从陡坡上下来,走到遗体旁边,在反射着银光的石头的衬托下,黑色的尸身显得更加清晰了。他的四肢扭曲变形,当时一定痛苦异常。我看后痛心疾首,双眼噙满了泪水,视线模糊。

“我们必须叫人来帮忙,福尔摩斯,我们两个人没法儿把他一路抬回庄园。天啊,你疯了吗?”

我话还没说完,福尔摩斯大叫一声,弓身对着遗体。一时间,他手舞足蹈,哈哈大笑,拽着我的手不停地摇晃。眼前是我那位态度严肃、稳健持重的朋友吗?真正是蕴藏在内心的怒火迸发了啊!

“胡子!胡子!此人蓄着胡子!”

“蓄着胡子?”

“这么说来,他不是亨利爵士——那他是——天哪,他是我们的邻居,那个犯人!”

我们心急火燎,迅速把遗体翻转过来,鲜血淋淋的胡须正对着清晰的月亮翘起。毫无疑问,看那凸出的前额、深陷的恶毒的眼睛。确实,曾经在烛光之下,从岩石上面注视着我的就是这张面孔——逃犯塞尔登的面孔。

霎时间,我全明白了。我记得,亨利爵士先前告诉过我,他把自己的旧衣服都送给了巴里摩尔。巴里摩尔准是把衣服又转送给了塞尔登,以便有助于他逃跑。靴子、衬衣、帽子——都是亨利爵士的。这场悲剧仍然是够悲惨的,但是,按照英国的法律,此人被处死至少也是罪有应得。我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福尔摩斯,心里洋溢着感恩之情和快乐之意。

“这么说来,这些衣物便成了这个可怜鬼的死因了,”他说,“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亨利爵士的某件衣物被拿给那条猎犬闻过了——最有可能是在旅馆里被人盗走的那只靴子——因此,猎犬才对此人紧追不放。不过,还有一点很离奇:塞尔登为何能在一片漆黑中知道有条猎犬在背后追他呢?”

“他听见了声音吧?”

“像他那样残忍的逃犯,仅仅听到荒原上有猎犬的声音,还不至于惊吓到这种地步,以致冒着再度被抓住的危险而疯狂地高声呼救的。根据他的喊声来判断,他在知道了有动物追他后,还跑了很长的一段路。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如果我们的推测完全正确,那就还有一个更大的谜团,那条猎犬为何——”

“我不做任何推测。”

“对啊,那条猎犬为何今天晚上被放出来了?我想它总不至于经常被放到荒原上来吧。斯塔普尔顿一定是以为亨利爵士在荒原上,否则,他是不会把猎犬放出来的。”

“这两个问题中,我的那个更加难于回答,因为我认为,你的那个问题的答案,我们马上就可以找到了。而我要的答案恐怕永远是个谜。我们面临的问题是,该如何处理这个死者的遗体呢?我们总不能置之不管,让狐狸、老鸦把它吃掉吧?”

“我建议,把它放在一座小屋里,然后通知警察来处理。”

“一点没错。毫无疑问,你我两个人抬着他走这么一段距离是没有问题的。嘿,华生,那是谁?是他本人吗?胆子够大的啊!千万别说什么你有所怀疑的话——一声都不要吭,不然,我们的整个计划就泡汤了。”

我看到一个身影正在荒原上移动,离我们越来越近,还看到抽雪茄冒出的暗淡红光。月光照在他的身上,我辨认出了生物学家那短小的身材和轻快的步伐。他看到我们后便停下了脚步,然后继续向我们走过来。

“哎呀,华生医生,不会是您吧?都这么晚了,我万万没想到会在这荒原上见到您呢。但是,天哪,这是怎么了?是有人受伤了吗?不,千万别对我说这是我们的朋友亨利爵士!”他匆匆忙忙从我们身边走过,弯下腰面对着死者。我听到他猛然倒吸了一口气,雪茄也从指缝中掉了下来。

“谁?——这是谁?”他说话语无伦次。

“他叫塞尔登,是从王子镇逃跑出来的那个人。”

斯塔普尔顿看着我们,脸色煞白。但是,他极力地克制住了自己惊恐和失望的情绪,犀利的目光在我和福尔摩斯身上游离。

“天哪!这太令人震惊了!他是怎么死的?”

“看样子,他从山岩上摔下来,把脖子摔断了。我和我的朋友正在荒原上散步,突然听到了一声凄惨的叫喊声。”

“我也是听到了叫喊声,就跑出来了。我还担心是亨利爵士呢!”

“您为何特别担心亨利爵士呢?”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因为我曾建议他过去走走,但他没有去,我感觉奇怪。当我听到荒原上传来的叫喊声时,自然就担心起他的安全来了。啊,对了,”他的目光再次离开我转到福尔摩斯身上,“除了喊叫声,您还听到了别的声音吗?”

“没有,”福尔摩斯说,“您呢?”

“没有。”

“那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噢,您知道那些庄稼人传说的关于鬼怪猎犬之类的故事吧。据说,夜间在荒原上就能听见它的声音。我刚才还以为今天晚上是否有人听到了那种声音呢。”

“我们没有听见什么。”我说。

“那您推测,这个可怜的家伙是怎么死的?”

“我肯定,紧张焦虑和风餐露宿的生活把他逼得发疯了。他神经错乱,在荒原上到处乱跑,最终摔倒在这里,摔断了脖子。”

“这似乎是个最合理的推测了,”斯塔普尔顿说,又叹息了一声,我感觉他已经放宽心了,“这个事情您是怎么看的呢,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我的朋友欠了欠身子,算是打招呼了。

“您很善于认人啊。”他说。

“自从华生医生到达这儿以后,我们这儿的人就一直期待着您的到来。您来得正是时候,目睹了这场悲剧。”

“是啊,确实如此。我确信,我朋友所做的解释能说明所有的问题。我明天回伦敦时,脑子里面还得想着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呢。”

“噢,您明天就会回去?”

“我是这样打算的。”

“但愿您能够搞清令我们迷惑不解的情况啊。”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膀。

“人们希望的事情并不总能获得成功啊。调查案件的人需要的是事实,而不是什么传说或者谣言。本案办得不怎么令人满意。”

我的朋友说话时,态度直率,显得漫不经心。斯塔普尔顿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然后目光又移到了我的身上。

“我本想提议把死者抬到我家里去的,但是,那样的话,我妹妹一定会大受惊吓的,因此还是觉得不要这样做为好。我认为,我们先拿东西盖住他的脸,明天天亮之前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事情就这样安排好了。我和福尔摩斯拒绝了斯塔普尔顿热情的邀请,动身回了巴斯克维尔庄园,让生物学家独自一人回家。我们回头看了看,那个身影在宽阔的荒原上慢慢前行,渐行渐远,而在他身后,在那个月光照着的斜坡上,黑乎乎的一堆仍然看得见。那个人躺在那儿,结局悲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