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球队中卫失踪之谜[1](1 / 1)

我们住在贝克大街时总会收到一些古怪离奇的电报,这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了。但是,有一封电报令我印象尤为深刻。那是在七八年前,2月里一个阴郁凄凉的上午,我们收到了那封电报。电报令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着实困惑了足足有一刻钟之久。电报是发给他的。电文如下:

请等着我,出大事了,右翼中卫失踪,明日少了他不行。

奥弗顿

“斯特兰德大街的邮戳,十点三十六分发来的,”福尔摩斯一边说着,一边反复地看着电报,“奥弗顿先生发电报时,情绪显然非常激动,电文有点前言不搭后语的。是啊,是啊,我敢说,等我看完了这份《泰晤士报》之后,他就到这儿来了。我们到时就全知道了,在如此无聊乏味的时刻,再微不足道的案件也会求之不得啊。”

我们那段时间里确实够闲的,我逐渐害怕起过无所事事的日子来了。经验告诉我,我同伴的大脑异常活跃,若是没有东西来思考,那可是很危险的。多年来,我慢慢地劝告他改变那种生活方式[2],由于他的不良习惯,差一点就中断掉了他辉煌的侦探生涯。这时候我已经知道了,通常情况下,他不再渴望那种生活方式了。但我也很清楚,那就像是恶魔,并没有死亡,而只是处在睡眠状态。每当无所事事的时候,我就会看到福尔摩斯苦行僧似的面孔憔悴不堪,凹陷而又深不可测的眼睛里充满着忧愁。此时,我知道,恶魔处于浅睡眠状态,随时都会醒来。因此,奥弗顿先生那封谜一样的电报打破了这种危险的沉寂,不管他是何许人也,我都要对他表示祝福,因为对我朋友来说,这种给他带来的灾难比动**不安的生活中的任何暴风骤雨都要更加深重。

果然不出我们所料,电报刚到,发报的人接着就到了。递过来的名片上印着:剑桥大学三一学院[3],西里尔·奥弗顿。来者是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少说也有十六英石[4]重,膀大腰圆,把大门口都给堵住了。他把我们逐个地打量了一番,帅气的脸庞显得忧心忡忡,神色憔悴。

“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吗?”

我朋友弓身示意了一下。

“我已经到过苏格兰场了,福尔摩斯先生,见过了斯坦利·霍普金斯督察,他说,他认为,我的案件更加适合于由您来破解,而不是警方。”

“那就请坐下把情况说给我们听听吧。”

“情况很糟糕啊,福尔摩斯先生——简直糟糕透了!真是奇怪,我竟然没有愁白头。戈弗雷·斯汤顿——您当然听说过他的。他纯粹就是整个橄榄球队的灵魂。我宁可中位线上没有另外两个人,也不能少了戈弗雷。不论是传球、运球,还是抢球,无人能与之匹敌。所以说,他是球队的灵魂,能够带动整个球队。我该怎么办啊?这就是我想要找您帮忙的事,福尔摩斯先生。莫尔豪斯是第一替补人,但他是训练跑前卫的,还总是喜欢挤进去抢球,而不是守在边线上。他踢定位球倒是踢得很好,但不善于判断形势,而且不善于拼抢,牛津的两员老将——莫尔顿和约翰逊,可能会把他死死地拦截住。斯蒂文逊奔跑的速度是够快的,但不善于踢二十五码线上的落地球。而中卫如果既不善于踢落地球,又不善于踢凌空球,那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福尔摩斯先生,您如果不能帮助我们找到戈弗雷·斯汤顿,我们队可就完蛋了。”

来者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通,情绪无比高昂,态度无比认真,一只强健的手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膝盖,把每一点都表达得清楚明了。我朋友听完了这一番长篇大论,显得饶有兴趣,惊讶不已。客人刚说完,福尔摩斯就伸手取出一本“S”开头的摘记簿。其中就是个资料库,各种资料应有尽有,但是,这一回他没有寻找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里面有亚瑟·H.斯汤顿,那位新近冒出来的年轻假币制造者,”他说,“还有个亨利·斯汤顿,此人是在我的帮助下被推上绞刑架的。但是,戈弗雷·斯汤顿,这个名字我倒是头一回听说。”

这回轮到我们的客人感到惊讶了。

“啊,福尔摩斯先生,我还以为您什么都知道呢,”他说,“这么说来,我估计,如果您从来没有听说过戈弗雷·斯汤顿,想必也就没有听说过西里尔·奥弗顿吧?”

福尔摩斯摇了摇头,显得开心愉快。

“天哪!”年轻人大声说,“对了,在英格兰对威尔士的比赛中,我是第一替补。今年全年,担任校队的队长,但是,这算得了什么啊!我认为,在全英格兰,没有人会不知道戈弗雷·斯汤顿的,他是最棒的中卫,代表了剑桥大学和布莱克希思[5],还曾五次入选英国国家队。天哪!福尔摩斯先生,您都一直住在什么地方啊?”

面对年轻巨人如此天真,如此惊诧,福尔摩斯哈哈笑了起来。

“您生活的环境与我的大相径庭,奥弗顿先生——您生活在一个更加美好和更加健康的环境之中。我的职业生涯涉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是,我很高兴地说,自己从未涉足业余体育领域,那可是全英格兰最美好、最健康的一个领域啊。然而,您今天上午的不期而至,让我明白了,即便在你们那样一个空气清新、公平竞技的领域,我也还是有事情可做的。所以说,尊敬的先生,我请您坐下来,平心静气地、原原本本地把发生的情况告诉我,还有您希望我如何帮助您。”

年轻的奥弗顿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困惑,平时肌肉运动较多而头脑用得少的人就是这样的。不过,渐渐地,他还是把他经历的那个古怪离奇的故事讲述给我们听了,其中有不少重复累赘和含混不清的地方,我给省略掉了。

“是这么回事,福尔摩斯先生。我刚才说过,我是剑桥大学橄榄球队的队长,而戈弗雷·斯汤顿是我手下最优秀的球员。我们明天就要对抗牛津大学队了。我们昨天全都聚首伦敦了,住在本特雷的私人旅馆。晚上十点钟,我去每个球员的房间转了转,发现所有的球员都已经休息了。我认为,只有经过严格的训练,保证充足的睡眠,才可以使全体球员处于良好的状态。临睡前,我和戈弗雷聊了几句。我当时觉得,他脸色苍白,心神不宁。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没事,只是头有点疼。我对他道了晚安之后就离开了。半个小时后,旅馆的门房告诉我说,有个相貌粗鲁的大胡子拿了张便条来找戈弗雷。戈弗雷看过便条便瘫坐在了椅子上,就像被斧头劈过似的。门房被吓得够呛,要去找我,但戈弗雷制止了他。他喝了一杯水,振作了精神,接着就下楼去了,同等候在门厅里的人说了几句话后,便和那个人一起出去了。门房最后看见他们时,他们几乎是一路顺着斯特兰德大街的方向跑了。今天早上,戈弗雷的房间里没有人,**没有人睡过,他带来的东西和我头天晚上看到的一模一样。他一会儿工夫就随着那个送便条的人跑了,随后就杳无音信了。我肯定,他不会再回来了。戈弗雷是个真正的运动员,打心眼里喜爱运动。如果不是遇上了什么自己承受不了的打击,他是绝对不会终止训练的,也绝对不会瞒着队长跑掉的。哎呀,我感觉他不会再回来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

夏洛克·福尔摩斯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个怪异离奇的故事。

“您是怎么做的呢?”他问了一句。

“我给剑桥大学发了封电报,看看那边有没有戈弗雷的消息。我得到的回复是,没有人见过他。”

“他能够回剑桥大学去吗?”

“能够,有一趟晚车——十一点一刻的。”

“但是,您确认的情况是,他没有乘那趟车,对吧?”

“对,没有人看见他搭乘火车了。”

“您随后是怎么做的呢?”

“我给蒙特-詹姆斯勋爵发了封电报。”

“为何要给蒙特-詹姆斯勋爵发电报呢?”

“戈弗雷是个孤儿,蒙特-詹姆斯勋爵是他最亲的亲戚——我想应该是他叔叔。”

“确实,这是个新的线索,对于搞清楚案件有帮助。蒙特-詹姆斯勋爵可是英国最富有的人物之一啊。”

“我也听戈弗雷这么说过。”

“您朋友和他很亲近吗?”

“对啊,他是他的继承人。老人家快八十岁了,还患有严重的痛风病。人家都说,他不用特地给自己的掸子棒梢上擦白垩粉,直接在自己的各个肢体关节处摩擦就得了。但是,他是个一毛不拔的吝啬鬼,活了一辈子,从不给戈弗雷一个子儿。但是,财产迟早会落到他名下的。”

“您从蒙特-詹姆斯勋爵那边得到什么消息了吗?”

“没有。”

“您朋友如果去蒙特-詹姆斯勋爵那儿,那会是出于什么动机呢?”

“是啊,头天晚上,他被什么情况困扰着,如果是与钱有关,他就可能会去找自己最亲近的亲戚,因为这个亲戚钱很多。不过,据我了解的情况,他拿到钱的可能性不是很大。戈弗雷并不喜欢那个老人,但凡自己有办法,他是不会去找他的。”

“那行,我们很快就可以确认这一点。如果您的朋友是去了他的亲戚蒙特-詹姆斯勋爵那儿,那么,那个相貌粗鲁者那么晚来找他,之后就被弄得情绪不安,您得对此做出解释了。”

西里尔·奥弗顿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脑袋。“我说不出一点道理来。”他说。

“行了,行了,我今天正好闲着没事,很乐意去调查一下这件事情,”福尔摩斯说,“我强烈建议您,做好比赛的各种准备,即便那个年轻人不参赛也罢。正如您所说的那样,一定是出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他这才这样不辞而别的,这样一来,他多半是回不来了。我们一同到旅馆那边去,看看门房那边有没有什么新情况。”

让地位卑微的证人放松心情是门艺术,夏洛克·福尔摩斯在这方面可是个行家里手。没过一会儿,在戈弗雷·斯汤顿住过的单人间里,他就从门房那儿打听到了全部情况。头天晚上来的那位客人既不是个绅士,也不是个工匠。门房说,他就是个“中等模样的家伙”,五十岁的样子,胡子灰白,脸色苍白,穿着朴素。看上去情绪很激动。门房注意到,他把便条交给戈弗雷时,手都在颤抖。戈弗雷·斯汤顿把便条塞进了衣服口袋。斯汤顿先前在门厅和那个人见面时,没有与他握手。他们交谈了几句,门房只听见了“时间”一个词。然后,他们就如前面说过的那样急匆匆地离开了,当时厅堂里的时钟显示十点半钟。

“让我想想,”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在斯汤顿的**坐了下来,“您是上白天班,对吧?”

“对啊,先生,我十一点钟下班。”

“我估计,值夜班的门房没有看见什么情况吧?”

“对啊,先生,只有一群去剧院的客人很晚回来,再没有别的。”“您昨天整个白天都在当班吗?”

“是啊,先生。”

“您给斯汤顿先生转交过什么信件没有?”

“转交过,先生,是一封电报。”

“啊!这很有意思,那是什么时候呢?”“六点钟的样子。”

“斯汤顿先生接到电报时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个房间里。”

“他拆开电报时,您在场吗?”

“在场,先生,我等待着,看看要不要回复。”“啊,他回复了吗?”

“回复了,先生,他拟了回电。”

“是您把回电拿走的吗?”

“不是,他亲自拿走的。”

“但他是当着您的面拟的电文,对吧?”

“对啊,先生,我当时就站在门口边,他背朝着我坐在桌子边拟的,拟完电文后,他说,‘行了,门房,我自己拿过去’。”

“他用什么笔写的?”

“用钢笔,先生。”

“他用的是桌上这种电报表格吗?”

“是啊,先生,用的是最面上的一张。”

福尔摩斯站起身,拿起电报表格走到窗户边,仔细认真地察看起最面上的一张。

“很可惜,他不是用铅笔写的,”他一边说,一边扔下电报表格,失望地耸了耸肩膀,“毫无疑问,正如你常常看到的那样,华生,笔迹通常会印到第二张纸上——有人利用这一点毁掉了许多幸福美满的婚姻[6]。然而,我在这张纸上没有看到任何痕迹。不过,令我感到高兴的是,我注意到,他是用一支宽尖鹅毛笔写的,因此,可以肯定,我们可以在吸墨纸上看到痕迹。啊,是啊,这就是那张吸墨纸呢。”

他撕下一张吸墨纸,转过身,把上面的字迹给我们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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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里尔·奥弗顿情绪异常激动。“拿到镜子前面看看!”他大声说。

“没有必要,”福尔摩斯说,“纸张很薄,从反面就可以看清楚上面的内容。看看。”他把纸张翻过来,我们看到:

[img alt="" src="images/200451392431.jpg" /]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支持我们吧!)

“戈弗雷·斯汤顿失踪前几个小时发了一封电报,这么说来,这就是那封电报的结尾部分。里面至少还有六个词,可惜我们看不见。但是,剩下的部分——‘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支持我们吧!’——说明了,年轻人已经意识到,自己面临着严峻的危险,而且从文字上可以看出来,另外有人可以保护他。‘我们’,请注意,其中牵涉另外一个人。那个脸色苍白、满脸胡子的男子,他自己看上去都是战战兢兢的,除了他,还会有谁呢?那么,戈弗雷和大胡子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危险临头,他们两个人要去求助的第三方会是谁呢?我们的调查范围已经缩小到这个上面了。”

“我们只需要查出电报发给什么人就行了。”我提议说。

“一点没错,亲爱的华生,你的这个想法固然很有见地,我却已经想到过了。但是,我敢说,你可能注意到了,如果走进某家邮局,要求查询别人的电报底稿,邮局的工作人员可能不会满足你的要求的。这方面的事情,手续很繁杂。不过,我毫不怀疑,略施小计,还是可以达到目的的。还有,我想要当着您的面,奥弗顿先生,察看一下桌上这些文件。”

桌子上放了大量信件、账单和记事本。福尔摩斯用那双灵巧的手快速地翻阅着,用他那双犀利的眼睛察看着。“这里看不出什么线索,”他最后开口说,“顺便说一下,我猜想,您朋友很健康——身体没什么毛病吧?”

“他身体很健康。”

“您知道他生过病吗?”

“他从来都没有生过病。他曾在球场上被踢伤过小腿,休息过一段时间,还有一次滑倒了,摔伤了膝盖。但那算不上什么疾病。”

“他说不定并不像您认为的那样身体健壮啊。我觉得,他应该有什么难言之隐。如蒙您同意,我想把这些东西放进衣服口袋里带走一两份,说不定会对以后的调查有所帮助呢。”

“慢着——慢着!”有个愤愤不平的声音大喊着。我们抬起头看见了一个奇特怪异的小老头儿,颤颤巍巍地站在门口,身上的黑衣服已经泛白,头戴一顶宽边帽,领带松松垮垮的——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个乡村牧师,或者是承办丧事的人雇来送丧的。不过,他尽管衣衫褴褛,相貌滑稽,说话的声音却很清脆,举止也很利索干练,很快就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您是谁啊,先生?您有什么权利动那位先生的材料啊?”

“我是私家侦探,正在设法调查他失踪的原因。”

“噢,您是私家侦探,对吧?那是谁介绍您来的呢,呃?”

“是这位先生,斯汤顿先生的朋友,苏格兰场的人建议他来找我的。”

“您是谁呀,先生?”

“我是西里尔·奥弗顿。”

“这么说来,电报是您发给我的。我是蒙特-詹姆斯勋爵,以最快的速度从贝斯沃特公共马车站赶过来的,您已经请了个侦探对吧?”

“是啊,先生。”

“您准备支付费用吗?”

“我毫不怀疑,先生,如果我们寻找到了戈弗雷,他会支付费用的。”

“但是,如果永远都寻找不到他呢,呃?您说,谁来付费?您回答我!”

“如果是那样,毫无疑问,他的家人——”

“不可能啊,先生!”小老头儿尖声尖气地喊着,“别指望我会拿出一个便士来——一个便士都不给!您可要明白这一点,侦探先生!我是那个年轻人的唯一家人。我可告诉您,我不会对此负责的。要说他有可能从我这儿继承到一笔钱的话,完全是因为我从不浪费钱,而我不打算现在就让他继承。至于你们正在随意翻动的这些东西,我可以告诉你们,如果里面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们可得一五一十地对我说清楚,你们拿着干什么用了。”

“没有问题啊,先生,”夏洛克·福尔摩斯说,“同时,我想请问,对于那位年轻人的失踪,您自己有没有什么看法呢?”

“没有啊,先生,我没有什么看法。他个头儿大,年龄也大,完全可以照顾好自己。如果他愚蠢到了把自己都丢了的地步,我是绝对不会承担去寻找他的责任的。”

“我很清楚您的态度,”福尔摩斯说着,眼睛淘气地眨了眨,“您或许并不清楚我的态度。戈弗雷·斯汤顿似乎是个贫穷的人,即便遭到了人家的绑架,那也不可能是为了他拥有的什么财产。而您很富有,扬名海内外,蒙特-詹姆斯勋爵,完全有可能,一伙强盗控制住了您侄子,以便从他的口中得到有关您府上的消息、您的生活习惯,还有您的财富情况。”

我们不讨人喜欢的小个子客人的脸变得煞白,白得如同自己的领带。

“天哪,先生,您怎么会这样想啊?我从来都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邪恶的行为!世界上竟然会有如此没有人性的流氓恶棍呢!但是,戈弗雷是个好小伙子——是个意志坚强的小伙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也不至于出卖自己年迈的叔叔啊。我今晚就得把家里的金银器具送到银行去。同时啊,还请您竭尽全力,侦探先生!一定要不遗余力地把他安全找回来,至于钱方面的事情嘛,行啊,不论是五英镑还是十英镑,您尽管找我要好了。”

即便在进行了一番洗心革面之后,这位地位高贵的吝啬鬼还是未能给我们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因为他根本就不了解自己侄子的个人生活情况。我们唯一的线索还是那剩下的一段电文。福尔摩斯抄了一份拿在手里,便出发前去寻找推理链中的下一个环节了。我们离开了蒙特-詹姆斯勋爵,奥弗顿则前去跟他球队的其他成员商量,研究应对他们面临的困境去了。

旅馆不远处就有个电报局,我们在门口停了下来。

“值得试一试,华生,”福尔摩斯说,“当然,如果有军令状,我们就可以要求察看电报存根。但是,我们还没有到这一步。我看,这个地方如此繁忙,他们也记不清我们的模样,不妨进去试一试吧。”

“对不起,打扰您一下,”他和颜悦色地对着隔栏后面的年轻女子说,“我昨天发了封电报,出了点差错,至今尚未收到回电,恐怕是我忘了在末尾写上名字了。您能帮我看看吗?”

年轻女子翻开一大捆电报存根。

“几点钟发的?”她问。

“六点钟过一点点。”

“电报是发给谁的?”

福尔摩斯把一根手指放到嘴边,看了我一眼。“最后面几个字是‘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他信心满满地低声说,“没有收到回电,我都心急火燎的。”

年轻女子从中抽出一张存根。

“在这儿呢,上面没写名字。”年轻女子说完便把存根放到了柜台上。

“难怪没收到回电呢,”福尔摩斯说,“天哪,我真笨,真是的!再见,小姐!非常感谢您,我这下总算可以松口气了。”我们从电报局回到街上时,福尔摩斯搓了搓手,咯咯地笑了起来。

“呃?”我有些疑惑。

“我们有进展了,亲爱的华生,我们有进展了。为了看到那封电报,我想了七种办法[7],没想到第一种就奏效了。”

“那你有了什么收获呢?”

“我知道该从何处入手调查了,”他叫了一辆马车,“到国王十字站[8]。”

“我们这是要离开伦敦吗?”

“对,我认为,我们必须一同到剑桥大学去一趟,种种迹象都指向了那个地方。”

“告诉我,”我们的马车辘辘地驶过格雷律师学院[9]路时,我问,“关于戈弗雷失踪的原因,你有判断了吗?在我们经办的案件中,本案的作案动机是最不明显的。毫无疑问,你并不是真的认为,有人绑架了戈弗雷目的是从他那儿获得他那个有钱的叔叔的信息吧?”

“说实在的,亲爱的华生,那并不是一种站得住脚的解释。不过,我灵机一动,这是唯一能够让那个很不讨人喜欢的老家伙上心的办法。”

“确实如此。那你的真实意图是什么?”

“我可以说出几种。你肯定也想得到,事情发生在一次重大比赛的前夕,而且事关参赛一方的一位核心人物,事情确实很蹊跷,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当然,也许纯属巧合,但很值得关注。业余体育比赛不涉及赌博,不过,场外公众的赌博还是会有的,很有可能,有人认为值得在某位球员身上下功夫,就像赛马场上的赌棍在赛马身上使伎俩一样[10]。这是一种解释,另外还有显而易见的一种解释,即不管年轻人现在的处境有多么卑微低下,他终究是要继承一大笔财产的,因此,为了赎金绑架他,也不是不可能。”

“这两种解释都说明不了电报的事情。”

“确实是这么回事,华生,电报是我们必须做出解释的唯一难题,注意力不能偏离这个中心。我们现在去剑桥大学,正是为了进一步弄清斯汤顿发电报的目的。我们目前的调查还没有明确的目标和方向,但是,我相信,傍晚一定会弄清楚的,说不定会有很大的进展呢。”

我们到达古老的大学城时,天已经黑了。福尔摩斯在车站雇了一辆马车,并吩咐车夫前往莱斯利·阿姆斯特朗医生的宅邸。几分钟过后,我们到了一条繁华的街道,在一座大宅邸前面停下了。有人把我们领了进去,等了很久,终于进了诊疗室,看见医生坐在办公桌后面。

我竟然不知道有莱斯利·阿姆斯特朗这个名字,这说明我与医学界接触得很少啊。我现在才知道,他不仅是剑桥医学院的领头人之一,还在不止一个学科领域享誉欧洲。但是,即便不知道他的辉煌成就,一见到他,也会产生深刻印象。他长着一张四方大脸,浓密的眉毛下面是一双深沉的眼睛,坚挺的下巴像是花岗岩里刻出来的。是个极具城府的人,思维敏捷,不苟言笑,神情阴郁,内敛持重,让人望而生畏——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他把我朋友的名片拿在手里,抬头看了看,阴沉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喜色。

“我听说过您的大名,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知道您从事的职业——这是我最不认可的职业之一。”

“如果您是持有这种看法的话,阿姆斯特朗医生,您等于是认同了这个国家的每一位罪犯。”我朋友说,语气很平静。

“如果您付出的努力旨在打击犯罪,先生,那一定会得到每个有理智的社会成员的支持。不过,我深信,官方机构完全可以履行好这一职责。您所从事的职业容易招致非议的一点就是,当您侦办家庭案件时,会窥探到个人的隐私,而那些情况是应该秘而不宣的。还有就是,您还会无形中打扰那些比您自己更加忙碌的人士,浪费他们的时间。比方说,此时此刻,我应该在撰写专业论文,而不是在这儿跟您闲聊。”

“毫无疑问,阿姆斯特朗医生,不过,结果会证明,我们之间的交谈会比您的专业论文更加重要。顺便我可以告诉您,我们这一次的行动与您刚才义正词严指责的情况相反,因为我们正在竭尽全力防止个人隐私曝光之类的情况发生,而如果案件移交到了警方手中,曝光倒是难以避免。您可以把我看成单纯的非官方探路者,走在这个国家官方警力的前面。我来向您了解关于戈弗雷·斯汤顿先生的情况。”

“关于他的什么情况?”

“您认识他,对吧?”

“他是我的挚友。”

“您知道他已经失踪了吗?”

“啊,可不是嘛!”医生满是皱纹的脸上还是表情依旧。

“他昨晚离开了下榻的旅馆。至今杳无音讯。”

“他毫无疑问会回来的。”

“大学生橄榄球比赛明天就开始了。”

“我对那种小孩子闹着玩的游戏丝毫不感兴趣,但我很想知道那个年轻人的下落,因为我认识他,并且非常喜欢他,压根儿就不关注什么橄榄球比赛。”

“那么,我请求您支持我调查斯汤顿的下落。您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当然不知道了。”

“您从昨天开始就没有见过他吗?”

“对,没有见过。”

“斯汤顿先生身体还好吗?”

“绝对健康。”

“您见过他生病吗?”

“从未见过。”

福尔摩斯拿出一张纸放在医生面前。“那么,您或许可以解释一下这张十三个几尼的收据是怎么回事,这是上个月戈弗雷·斯汤顿先生支付给剑桥的莱斯利·阿姆斯特朗医生的,我是从他桌上的一堆文件里发现的。”

医生顿时气得满脸通红。

“我认为不应该向您解释什么,福尔摩斯先生。”

福尔摩斯把收据放回了记事本里。“如果您更加乐意在公众面前做出解释的话,迟早可以如愿的,”他说,“我已经告诉过您,我会把别人可能会张扬出去的情况守口如瓶,您真正明智的做法就是把一切情况都告诉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

“您收到了斯汤顿先生从伦敦发来的电报吗?”

“肯定没有。”

“天哪,天哪——还得去一趟邮局了!”福尔摩斯叹息了一声,显得无可奈何,“昨天晚上六点十五分,戈弗雷·斯汤顿给您发了封加急电报——电报肯定与他的失踪有关——但您还没收到。邮局太粗心大意了,我一定要去邮局,投诉他们。”

莱斯利·阿姆斯特朗医生从桌子后面一跃站起身,黝黑的脸庞气成了紫色。

“麻烦您离开我的诊所,先生,”他说,“您可以告诉您的雇主蒙特-詹姆斯勋爵,我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也不想跟他的什么代理人有任何联系。不,先生——一句话都不要说了!”他愤愤不平地按响了铃,“约翰,请这两位先生出去。”一个胖乎乎的男管家态度严肃地领我们到了门边,我们到达了街上,福尔摩斯爆发出了哈哈大笑声。

“莱斯利·阿姆斯特朗医生真是个精力充沛的人,也很有个性,”他说,“我认为,他如果把自己的才华用在犯罪活动上,准可以填补大名鼎鼎的莫里亚蒂教授留下的空白。可怜的华生啊,我们落到了这样一个境地,徘徊在这样一座毫无友好气氛可言的大学城里,孤独无援,举目无亲,但是,如果要离开,就一定得放下手边的这桩案件。阿姆斯特朗医生住宅正对面的那家小旅馆特别符合我们的需要,你去定个靠前面的房间,再买些夜间需要的用品,我好利用一点时间去打探一点情况。”

然而,对几件事情的调查挺费工夫的,耗费的时间超出了福尔摩斯先前的预计,因为他到接近九点钟时才返回到旅馆。只见他脸色苍白,神情沮丧,满脸灰尘,疲乏饥饿。桌上的晚餐已经凉了,他填饱了肚子之后,便点燃了烟斗,准备发表一通略带揶揄同时又极富哲理的观点,因为他在经办案件过程中遭遇挫折时,自然就会是这种状态。就在这个当口儿,外面响起来一阵辘辘的马车轮的声音,他赶忙站起身,朝着窗户外面瞥了一眼。在煤气灯光的照耀下,只见一辆套着两匹灰色马匹的四轮马车停靠在了阿姆斯特朗医生家的门口。

“马车在外面跑了三个小时了,”福尔摩斯说,“六点半钟出发的,现在才回来,所到之处离此地有十至十二英里。他每天要出去一次,有时两次。”

“对一个出诊的医生来说,这没有什么不正常的。”

“但是,阿姆斯特朗实际上不是个出诊医生。他是个教师兼坐诊医生,一般的病他不看,否则会分散精力,妨碍他撰写专业论文。那么,他为何要出远门呢?要知道,他对此一定很厌烦。但他要去拜访什么人呢?”

“他的车夫——”

“亲爱的华生,我首先走访的就是他,你对此还能有什么怀疑吗?但是,不知他是天性龌龊,还是因为受了主子的怂恿,竟然肆无忌惮,放出狗来袭击我。不过,见到了我的棍棒,狗和人都害怕了,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有了这个情况之后,关系被弄僵了,就不可能进行进一步的调查了。我现在所知道的情况都是从我们下榻的这家旅馆的院落里一位热情友好的本地人那儿打听到的,他告诉了我关于医生生活习惯和日常行程方面的情况。正在他说话的当口儿,马车就停在了门口,好像是为了证明他所言不虚似的。”

“你没有能够跟上那辆马车吗?”

“问得好啊,华生!你今晚真是灵光闪现啊,我也想到了这一点。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这家旅馆附近有一家自行车行。我当时冲进了自行车行,租了一辆自行车,赶在马车消失在视线中之前出发了。我很快就超过了马车,后来,一直与它保持一百英尺左右的距离。借着马车的灯光,我一直随着他们到了城镇之外了。我们行进在乡间的路上,这时,发生了一件多少有点令人感到尴尬的事情。马车停下了,阿姆斯特朗医生下了车,快速往回走到我停下的地方,用一种极具讽刺挖苦意味的口气对我说,他担心道路狭窄,希望他的马车不至于阻碍我的自行车前行。他的话说得再有水平不过了,我立刻从他的马车边骑车过去,一直行进了几英里路程,最后在一处方便的地方停了下来,看看马车是否会从那儿经过。但是,我连马车的影儿也没看到。他们显然已经在我前面看到的某个岔道口拐了弯。我于是折了回去,还是没有看见马车的踪影。你看看,他们比我还晚回来。当然,我刚一开始时没有任何理由把阿姆斯特朗医生的外出和戈弗雷的失踪联系起来,只是因为眼下跟阿姆斯特朗相关的每件事我们都应该关注,我这才想起去跟踪他的。但是,我现在发现,他在外出期间,对任何跟在他后面的人都格外警觉。这样看来,他在外出一定是有要紧事,我一定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才甘心。”

“我们可以明天再跟踪他。”

“可以吗?事情并不如你想象的那样简单啊。你对剑桥郡的地域风光并不熟悉,对吧?这儿可不适合于藏身啊,我今晚经过的那一片区域平坦空旷,就跟你的巴掌似的。我们要跟踪的那个人又不是傻瓜,今天晚上已经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我已经给奥弗顿发了电报,要他把伦敦那边的进展情况告诉我们,按照这个地址回电。与此同时,我们只能把注意力集中在阿姆斯特朗医生身上,他的名字是我在斯汤顿发出的紧急电报的存根上看到的,多亏了电报局里那个热心助人的年轻小姐。他知道戈弗雷·斯汤顿身处何处——我对此可以发誓保证。如果他知道,而我们要是不设法弄清楚,那就是我们自己的错了。我们眼下必须承认,牌戏中的第十三墩握在他的手上呢[11],但是,你是知道的,华生,任由游戏这么玩下去,可不是我的习惯啊。”

然而,接下来的一天,我们破解谜案的工作并没有取得丝毫进展。早餐后有人送来一张便条,福尔摩斯微笑着递给了我。内容如下:

先生:

实话告诉您,您注视我的行踪是在浪费时间。您昨晚已经看到了,我的马车后面有个窗口。如果您想要从出发地骑行二十英里,您就尽管跟着我好了。同时,我可以告诉您,跟踪我对于寻找到戈弗雷·斯汤顿先生无济于事。我坚信,您现在立刻返回伦敦去,并且告诉您的雇主,您无法寻找到他,就算是您给那位绅士帮的最大的忙。您待在剑桥的时间一定是会白白浪费掉的。

真诚的

莱斯利·阿姆斯特朗

“阿姆斯特朗医生倒还是个直爽坦率的对手啊,”福尔摩斯说,“是啊,是啊,他激发了我的好奇心。不真正摸清楚他的情况,我是不会离开的。”

“他的马车现在就停在门口,”我说,“他正要上马车呢。我看到他上车时还抬头朝我们窗户这边看了看。我骑自行车出去碰碰运气怎么样?”

“不,不,亲爱的华生!我尊重你的聪明才智,但我还是觉得,你不是那位老谋深算的医生的对手。我看,我独自一人出去打探一番,应该可以达到目的。恐怕你得自行安排自己的活动,因为沉静的乡村地区出现了两个打听情况的人很可能会引起人家的闲言碎语。毫无疑问,你可以在这座古老的大学城里观光览胜,但愿我天黑前能够回来,能带回令人更加高兴的消息。”

然而,我的朋友再一次注定要失望了。他夜间返回时精疲力竭,失败而归。

“我白跑了一天,华生。了解到医生行踪的大致方向之后,我一整天都在剑桥一侧的所有村庄里走访,与各家酒馆的老板和当地的消息灵通人士进行交谈。我可跑了一些地方了,切斯特顿、希斯顿、沃特比奇,还有欧金顿[12],全都去过了,每一处地方都令人失望。在如此睡谷[13]般的所在,每天都出现一辆套着双马的四轮大马车不太可能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阿姆斯特朗医生又赢了一回。有我的电报没有?”

“有的,我拆开了,内容是:

向三一学院的杰瑞米·狄克逊借用庞贝。”

“我看不懂电文的意思。”

“噢,够清楚的啊。是我们的朋友奥弗顿发来的,他是在回答我提出的问题呢。我只要给杰瑞米·狄克逊先生写张便条,相信我们就能时来运转了。啊,对了,有没有关于比赛的消息?”

“有啊,最近的地方晚报上有一篇精彩的报道,牛津队赢了一次射门和两次在对方球门线后带球触地得三分。报道的最后几句话是这样说的:

淡蓝队[14]之所以失利,完全是因为身为顶级球星的戈弗雷·斯汤顿没有上场,比赛过程中,无时无刻不让人感觉到他的缺席给该队带来的损失。加之前位线上配合不力,且进攻与防守均显力量薄弱,无疑令这支实力雄厚、训练有素的球队大打折扣了。”

“如此看来,我们的朋友奥弗顿的预言验证了,”福尔摩斯说,“对我个人来说,我和阿姆斯特朗的情况是一样的,并不关注橄榄球。今晚早点睡,华生,我预计,明天的事情可能多着呢。”

翌日早晨,我刚看到福尔摩斯时吓了一跳,只见他坐着壁炉旁边,手里拿着他那支细小的皮下注射器。我看到那个器具时,又想到了他身上存在的唯一恶习,看到那个东西在他手上闪闪发亮时,我不禁忧心忡忡起来。他看到我脸上失望的表情时,哈哈大笑了起来,接着把它放置到了桌上。

“不,不,亲爱的伙计,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此时此刻,这个东西不是用来干坏事的,相反,事实将证明,它会成为我们解开谜团的关键。我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支注射器上了。我刚刚出去简短地侦查了一番,一切都很顺利。安心吃早餐吧,华生,我打算今天再去跟踪阿姆斯特朗。一旦开始跟踪了,不寻找到他的老巢,我是不会停下来休息或吃饭的。”

“如果情况如此,”我说,“我们最好把早餐随身带着,因为他今天很早就会动身。你看,他的马车都已经在门口了。”

“没有关系啊,让他走好了。如果他能够驾车跑到我寻找不到的地方,那就算他聪明。等你用过了早餐,就和我一道下楼吧,我给你引见一位侦探,那可是侦破我们面对的案件的著名专家啊。”

下楼之后,我随福尔摩斯到了马厩院落里,他打开了一扇单厩间[15]的门,让一条猎犬跑了出来。猎狗矮矮墩墩,耳朵下垂,黄白相间,介于猎兔犬和猎狐犬之间。

“我来介绍你认识一下庞贝,”他说,“庞贝可谓本地追踪犬中的佼佼者——看到它的体形就知道,它跑起来快不到哪儿去,但当它嗅到了某种气味时,可是锲而不舍的追踪者。得了,庞贝,你可能跑得不是很快,但估计你跑起来时会让伦敦来的两位中年绅士追赶不上的。所以,我要冒昧地在你脖子上系一根皮带。行了,庞贝,走啊,把你的看家本领亮出来吧。”他把庞贝牵到了医生家门口。庞贝四处嗅了一会儿,接着便兴奋地发出了一阵尖叫,沿着街道一路跑了起来,紧拽着皮带一个劲地要往前跑。半个小时之后,我们便一路到了城外了,疾速地奔跑在乡间的道路上。

“你这都干了些什么啊,福尔摩斯?”

“一套老掉了牙的伎俩,但有时候还是挺管用的。我今天早晨散步到了医生家的院子,用我的注射器给那辆马车的后轮注射了满满一管子的茴香油。我们的猎犬闻着茴香油可从这儿一直跟踪到约翰·奥格罗特的家[16]。这样一来,我们的朋友阿姆斯特朗恐怕得驾着车横过剑河才能甩掉庞贝的追踪。噢,狡猾的流氓恶棍!他那天晚上就是这样从我眼前溜掉的。”

猎犬突然离开了大路,拐进了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向前行进了半英里后,又是一条宽阔的大路,嗅迹突然转向了右边,向着我们刚才离开的大学城的方向延伸。道路一直延伸到了大学城的南面,然后继续朝着我们出发时相反的方向延伸。

“这么兜圈子完全是有利于我们的啊,对吧?”福尔摩斯说,“难怪我在村里的调查一无所获呢,阿姆斯特朗医生的把戏玩得可真是称奇叫绝啊。但是,我不禁想要知道他为何要精心设计这么一个陷阱。我们的右边就是特拉姆平顿。天哪,马车很快就要过来了,快点,华生——快点,否则我们就完了!”

他拽着并不心甘情愿的庞贝闪过一扇大门,进入了一片田地。我们刚在灌木篱笆下藏匿起来,马车就辘辘地从我们身边驶过去了。我一眼瞥到了阿姆斯特朗医生坐在车上,弓腰曲背,双手托着头,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我同伴一脸严肃的表情,我由此看出来,他也看见了那一幕。

“我们的这次调查恐怕要以痛苦的结局告终了啊,”他说,“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的。过来,庞贝!啊,我们要寻找的就是田地里的那幢房子。”

毫不怀疑,我们已经到达行程的终点了。庞贝四处跑着,在大门口激动地叫了起来,门口的地面上,四轮马车的车辙清晰可见,有一条小路通往一座孤零零的别墅。福尔摩斯把猎犬拴在树篱上,我们急忙向前赶。我朋友敲了敲乡间别墅的门,反复敲也没有人来应门。不过,小屋里面并不是没有人,因为里面传来了低沉的声音——像是痛苦绝望的哭声,哀伤之情难以形容。福尔摩斯停了下来,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紧接着,他朝着我们刚才走过的路上回望了一番,只见一辆四轮马车正往这边驶来,正是那辆由两匹灰马拉着的四轮马车。

“天哪,阿姆斯特朗医生又回来了!”福尔摩斯大声说,“这就成定局了,我们得赶在他前面,看看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打开了门,我们走进了厅堂。低沉的声音越来越响亮,最后演变成了一种漫长而又深沉的痛苦哀号。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福尔摩斯一个箭步往上冲,我紧随其后。他推开一扇半掩着的门,我们两个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

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躺在**死了,她表情平静,脸色苍白,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暗淡无神,透过那堆蓬乱的头发往上瞪着。一位年轻男子半跪半坐在床边,头埋在被褥里,哭得很伤心,浑身颤抖着。他完全沉浸在痛苦之中,直到福尔摩斯触碰了一下他的肩膀,才抬起头来看了看。

“您是戈弗雷·斯汤顿先生吗?”

“是的,是的,我是啊——但你们来晚了,她已经死了。”

年轻人神情恍惚,怎么着他都不明白,我们两个人不可能是他派人请来救治的医生。福尔摩斯正在设法说几句安慰的话,并且解释说,他突然失踪,令他的朋友们惊慌不已。这时候,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阿姆斯特朗医生出现在了门口,表情凝重,满腹狐疑。

“得了,先生们,”他说,“你们已经达到了目的,并且选在这样一个十分危急的时刻擅自闯入,我不会当着死者的面大吵大闹的,但我可以实话告诉你们,我要是更加年轻一点的话,面对你们这种卑鄙恶劣的行径,我是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对不起啊,阿姆斯特朗医生,我觉得,我们之间有点误会了,”我朋友说,显得郑重其事,“如果您能够随我们到楼下去,我们彼此可以就这件悲惨的事情交流一下。”

片刻之后,神情抑郁的医生和我们到了楼下的客厅。

“怎么回事,先生?”他说。

“首先,我希望您能够理解,我并不是受雇于蒙特-詹姆斯勋爵,我之所以同意介入这桩案件,完全是站在与那位贵族相对立的立场上的。有人失踪了,我的职责就是要弄清楚其命运如何。但是,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了,我的使命也就完成了。既然本案并不涉及犯罪,我十分愿意缄口不言,绝不会把人家的私密之事公之于众的。按照我的看法,如果本案没有触犯法律,您绝对可以放心,我定会谨慎行事,一定会密切配合,绝不让这些事情见诸报端。”

阿姆斯特朗医生快步向前,紧紧地握住了福尔摩斯的手。

“您真是个好人啊,”他说,“我错怪您了,我真不该在这个时候把可怜的斯汤顿一个人留在这儿,好在我又回来了,才有幸认识了您。您既然已经知道了,事情也就容易解释了。一年前,戈弗雷·斯汤顿在伦敦租住了一段时间,深深地爱上了房东的女儿,随后便娶了她。姑娘秀外慧中,善良聪慧。有了这样一位妻子,任何男人都不会觉得羞愧。但是,戈弗雷是那个爱找碴儿的老贵族的继承人。可以肯定,老贵族听说了他结婚的事情之后,定会取消戈弗雷的继承权。我很了解那个年轻人,因为他身上有许多优点而喜爱他。我竭尽所能地帮助他克服一切困难。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把结婚的事情给隐瞒下来了,不让任何一个人知道,因为一旦有人走漏了风声,那很快就会人人知晓。幸亏有了这座孤零零的别墅,还有他自己的谨小慎微,戈弗雷迄今为止都做得很成功。他们的秘密除了我和一位忠心耿耿的仆人之外,谁都不知道。仆人眼下正到特拉姆平顿找人帮忙去了。但是,后来,他遭受了沉重的打击——他妻子患了重病了,而且是一种致命的肺结核病。可怜的戈弗雷悲痛欲绝,人都快要疯了,然而,他还得去伦敦参加那场比赛,如果不能参赛,那就得有个解释,一旦要解释,秘密就保不住了。我发了一封电报给他,想要让他振作精神。他给我回复了电报,请求我竭尽所能救治他的妻子,这就是那封电报,您似乎已经看到了,不知道您是如何看到的。我并没有告诉他情况有多么危急,因为我知道,他到了这儿也无济于事,但是,我把实情告诉了姑娘的父亲。但那位父亲处事不明智,竟然把事情告诉了戈弗雷。结果,他人都快要疯了,直接就到这儿来了,一直就保持着这个状态,跪在她的床头,直到今天上午,死亡结束了她的痛苦。情况就是这样的,福尔摩斯先生,我相信,您和您的朋友都是处事谨慎的人。”

福尔摩斯紧紧握住了阿姆斯特朗医生的手。

“走吧,华生。”福尔摩斯说,我们从充满了悲伤的别墅中走了出来,走进了惨淡的冬日阳光之中。

注释:

[1]本故事于1904年8月和1904年11月分别发表在英国的《河岸》杂志和美国的《科利尔》杂志上,案件发生在2月。

[2]在先前的多个故事中,华生说到了福尔摩斯采取不利于健康的生活方式,如《四签名》《波希米亚丑闻》《五颗柑橘籽》《歪唇乞丐之谜》《黄色面孔之谜》等。

[3]三一学院(Trinity College)是剑桥大学最大的一个学院,由英国国王亨利八世于1546年所建,其前身是1324年建立的迈克尔学院和1317年建立的国王学院。如今学院内依然保留着的最古老的建筑可以追溯到中世纪国王学堂的学院钟楼,现在还在报时。三一学院的教堂是由亨利八世的女儿玛丽·都铎于1554年修建。教堂前厅摆着从三一学院毕业的著名毕业生的玉石雕像,其中包括了牛顿、培根、丁尼生等人。

[4]这里的“石”(stone)是英国重量单位。一英石相当于十四磅,即六点三五公斤。如此说来,这个年轻人的体重超过了一百公斤。

[5]布莱克希思橄榄球俱乐部是英国历史最悠久的橄榄球俱乐部,创立于1858年。1871年的全球首次橄榄球国际比赛就是由该俱乐部主办的。

[6]《查尔斯·奥古斯塔斯·米尔弗顿案》中专门描述了这方面的内容,米尔弗顿想方设法弄到女事主的信件内容,利用她们的隐私施行敲诈,敲诈不成,便曝光隐私材料,毁掉人家的美满婚姻。

[7]类似的说法先后出现在《铜山毛榉别墅案》和《海军协定案》等中。前者中说:“我想出了七种各不相同的解释,其中每一种都能够解释我们目前了解到的情况。但是,哪一种是正确的,只有掌握了新情况后才能确定。”后者中说:“您发现什么线索了吗?”“您已经给我提供了七条线索了,但是,我当然得验证一下,然后才能判断其价值。”《格兰奇宅邸惨案》中甚至还说:“霍普金斯请我帮忙已有七次了。”这不是偶然现象啊。

[8]国王十字站(King’s Cross Station)是一个1852年投入使用的大型铁路终点站,位于伦敦市中心的国王十字地区,在卡姆登区域伊斯林顿区的交界线靠卡姆登区的一侧。由A501、尤斯顿大街和约克大街连接。

[9]格雷律师学院(Gray’s Inn)是昔日伦敦四个专门培养律师的机构之一,详见《波希米亚丑闻》中的注释。

[10]详见《赛马“银白额”》中的描述。

[11]第十三墩(odd trick)是惠斯特牌戏中的术语,指双方各赢得了六墩后的一墩,谁掌握了第十三墩,说明谁就先胜了一筹。详见《空屋擒凶》中对惠斯特牌戏的注释。

[12]这些都是剑桥附近的一些地方。

[13]睡谷(Sleepy Hollows)典出美国文学之父华盛顿·欧文(Washington Irving,1783—1859)的短篇小说《睡谷传奇》。

[14]淡蓝队(the Light Blues)是剑桥大学运动队的称谓,与牛津大学的深蓝队(the Deep Blues)相对应。《三位大学生》中也有关于这两所大学运动队服装的描述。

[15]单厩间(loose-box)是指牲口不拴系的单间厩舍。

[16]约翰·奥格罗特的家(John o’Groat’s)是指苏格兰最北端的一处地方,通常被看作英国最北端的居民点,相当于我们通常所说的“天涯海角”,所以,英语中有个短语叫作“from John o’Groat’s house to Land’s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