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尊拿破仑塑像之谜[1](1 / 1)

苏格兰场的莱斯特雷德先生晚上光顾了我们的寓所,这并非什么很不同寻常的事情。福尔摩斯很欢迎他的到来,因为他可以由此知道警察局总部正在忙些什么。对于莱斯特雷德带来的消息,福尔摩斯总是洗耳恭听,听他讲述经办的每一桩案件的细节,而且凭着自己广博的知识和丰富的办案经验,偶尔也会不着痕迹地给予一些暗示或者建议。

在那个很特别的夜晚,莱斯特雷德谈论了一番天气情况和各种报纸上的新闻,随后便缄口不言,显得若有所思,吞云吐雾地抽着雪茄。福尔摩斯则看着他,神情很热切。

“手边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案件吗?”他问。

“噢,没有啊,福尔摩斯先生,没什么特别的案件。”

“那还是说给我听听吧。”

莱斯特雷德哈哈大笑起来。

“是啊,福尔摩斯先生,不承认也没用,我心里面确实有点事。不过,事情荒谬透顶,我心里总是犹豫不决,琢磨着这事是不是该要来麻烦您。但话又说回来,事情虽说微不足道,但无疑挺怪异离奇的。我知道,您对于超乎寻常的案件很感兴趣。而我倒是觉得,与您我的职业相比,这事与华生医生的关联性更大些。”

“是疾病吗?”我问。

“至少可以说是癫狂症,而且是一种古怪离奇的癫狂症。您简直想象不到,都已经到现在这样一个时代了,竟然还会有人对拿破仑一世[2]恨之入骨,以致只要见到他的塑像便要将其捣毁。”

福尔摩斯靠回到了椅子背上。

“这不关我什么事。”他说。

“确实如此,我也是这么说的。但是,后来,那家伙入室盗窃,为的是要捣毁并不属于他自己的拿破仑塑像。这样一来,事情就不归医生管了,而是要交给警察。”

福尔摩斯再次坐直了身子。

“入室盗窃!这就更加有意思了,具体说来听听。”

莱斯特雷德掏出自己的办案记事本,一边翻阅着,一边回忆着案情。

“第一桩案件的报案时间是在四天前,”他说,“那是在肯宁顿大街[3]莫尔斯·赫德森的店铺——专门经营图片和塑像。店员只离开前台片刻就听到有碰撞声,于是匆匆赶回来,只见一尊拿破仑半身石膏塑像已被摔成了碎片,他记得那尊塑像是和其他几件作品一起,摆在柜台上的。他立刻冲到大街上,但是,尽管有几个路人声称看见了有个人从店内跑出来,但他没有看见任何人,也没有办法认出那个无赖。这看起来就像是时常发生的街上小混混的破坏行为,毫无意义。他们在当值的巡警那儿报了案。石膏塑像值不了几个先令,整个事情看起来像是小孩子在闹着玩,用不着展开专门的调查。

“然而,第二桩案件可就更加严重了,而且更加古怪离奇。案件就发生在昨天夜间。

“在肯宁顿大街上,距离莫尔斯·赫德森的店铺几百码远,住着一位著名医生,名叫巴尼科特,其诊所属于泰晤士河南岸最大的诊所之一。他的住处和主诊所设在肯宁顿大街,但在两英里外的下布里克斯顿大街还有一处分诊所。那位巴尼科特医生是拿破仑的狂热崇拜者,家里摆满了与那位法国皇帝有关的书籍、画像和遗物。不久以前,他从莫尔斯·赫德森的店铺里买了两尊著名的拿破仑半身石膏塑像赝品,是法国雕塑家迪万[4]的作品。一尊放在肯宁顿大街家中的大厅里,另一尊放在下布里克斯斯顿大街诊所的壁炉架上。但是,巴尼科特医生今天早上下楼时,大吃一惊,发现家里昨晚被盗了。不过,除了大厅里的那尊石膏塑像,其他什么东西也没有少。塑像被搬到了室外,野蛮地对着花园的墙壁砸,墙角下满是碎片。”

福尔摩斯搓了搓手。

“这确实很新奇啊。”他说。

“我认为您一定会感兴趣的,但是,我还没有把情况叙述完呢。巴尼科特医生得在十二点钟到达分诊所,您可以想象一下,他有多么惊讶,一到那儿,便发现窗户夜间时被人打开过了,另外一尊拿破仑半身石膏塑像也被砸得稀巴烂。两桩案件,没有一桩向我们展示了线索,案件到底是有人蓄意作案,还是精神病人所为。对啊,福尔摩斯先生,案情就是这样的。”

“情况奇特罕见,更不要说怪诞离奇了,”福尔摩斯说,“请问一下,巴尼科特医生家里面被砸碎的两尊半身石膏塑像和莫尔斯·赫德森店铺里被砸碎的是完全一样的吗?”

“它们是一个模子里面做出来的。”

“这么说来,我们就不能认为,那人砸碎半身石膏塑像不是由于他对拿破仑充满了仇恨。想想看吧,那位了不起的皇帝的塑像在伦敦何止成百上千尊。如果认为捣毁塑像的行动仅仅只是碰巧始于三尊相同的,那未免说不过去吧。”

“是啊,我也是像您这么想来着,”莱斯特雷德说,“但从另一方面来说,那家莫尔斯·赫德森店铺是伦敦那个区域的唯一的塑像经销商,几年当中,店铺里也就唯有那三尊半身塑像。因此,尽管如您所说,伦敦有成百上千尊,但也很有可能,那个区域里就只有三尊呢。所以说,当地的某位狂热分子就冲着它们下手了。您怎么看呢,华生医生?”

“偏执狂可能表现出的形式数不胜数,”我回答,“有一种病症,现代法国心理学家管它叫‘单一偏执意念’,在人的个性特征当中可能是很轻微的,其他方面都完全正常。如果某个人阅读有关拿破仑的书籍很深入,或者家族中的某个先辈可能在大战中受过伤害,那他就有可能形成一种‘单一偏执意念’,而且在这样一种情形的影响下,就可能滋生出种种癫狂愤怒的行为。”

“这样说不通啊,亲爱的华生,”福尔摩斯说着,摇了摇头,“因为不管多大程度的‘单一偏执意念’,都不至于使你的那个有趣的偏执狂找出那些半身石膏塑像的所在。”

“是啊,那你做何解释呢?”

“我不打算做任何解释,我只想说,那位先生的古怪行为中存在着一定的章法。比如说,在巴尼科特医生家的厅堂时,砸塑像的声音可能会惊动家里面的人,于是便先把塑像搬到了室外,而在诊所时,便不存在惊动他人的风险,于是在原地就把塑像给砸了。这个事件似乎琐碎得离谱,但是,如果考虑一下我以往经办的一些最经典的案例,其中刚一开始时都是毫不起眼的,我便不敢说任何情况是琐碎的了。你一定会记得,华生,阿伯内蒂家那桩耸人听闻的案件最初是如何引起了我的注意的,就是大热天里芹菜沉入黄油中的深度异常。因此,面对您说的那三尊半身石膏塑像,我可是无法一笑了之啊,莱斯特雷德。如果这一系列奇特罕见的事件有了什么新的进展,还请告诉我一声,我会对您感激不尽的。”

我朋友要求知道的新进展来得比他想象的还要快,而且要更加悲惨得多。翌日早晨,我还在卧室穿衣服,突然传来轻微的敲门声,接着福尔摩斯就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封电报。他大声地念着电文:

立刻前往肯辛顿[5]的皮特街一百三十一号。

莱斯特雷德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问了一声。

“不知道——什么情况都有可能,但是,我估计是塑像故事的后续。如果是这么个情况的话,我们那位砸塑像的朋友就已经开始在伦敦的另外一个区域行动了。桌上有咖啡,华生,我已经叫了一辆马车在门口等着。”

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到达了皮特街——一条清冷僻静的小街,附近倒是一片伦敦最繁华的区域之一。临街一排住宅,正面朴素庄重,平淡无奇,一百三十一号就在其中。当我们的马车停下来时,看到住宅前面的栅栏边站着看热闹的人,福尔摩斯打了一声响哨。

“天哪!至少是一桩蓄意谋杀案,否则,一般的事情不会令那位从伦敦来采集新闻的人待着不走,那家伙向前弓着肩膀,伸长着脖子,说明发生了暴力行为啊。那是什么,华生?顶端的几级台阶被冲洗过了,其余的却是干燥的,脚印倒是够多的!是啊,是啊,莱斯特雷德就在前面的窗户边,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一切的。”

督察神色凝重,向我们打了招呼,领着我们走进一间客厅,室内有一位衣冠不整、情绪激动的老者,身穿法兰绒晨衣,正来回踱着步。莱斯特雷德向我们介绍说,他是本住宅的主人——中央报业集团的贺拉斯·哈克尔先生。

“还是砸碎拿破仑半身塑像的那件事情,”莱斯特雷德说,“您昨晚好像对此很感兴趣啊,福尔摩斯先生,所以,我觉得,您会很乐意到现场看一看的,因为事态发展到了更加严重的程度。”

“发展到了什么程度呢?”

“蓄意谋杀。哈克尔先生,请您把发生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对这两位先生叙述一下好吗?”

身穿晨衣的人转身向着我们,一副阴郁沮丧的样子。

“事情很不同寻常,”他说,“我一辈子都在采集别人的新闻,但现如今,一桩真正的新闻事件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弄得我迷惑不解,困惑不安,简直连一句话都写不出来了。本来,如果我以新闻记者的身份来到这儿,那我自己就应该进行采访,写出占据两个栏目篇幅的报道,再让每一家晚报登载出来。但实际情况是,我正在把自己经历的故事一次又一次地对一系列不同的人讲述,结果把有价值的东西都给让掉了,自己倒是派不上用场。然而,我听说了您的大名,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如果您能够解释清楚这件诡异离奇的事情,我也就没有白费这番口舌了。”

福尔摩斯坐了下来,仔细倾听着。

“一切事情似乎都是围绕着那尊拿破仑半身石膏塑像来的。大概四个月之前,我把塑像买来了就放置在这个房间里。塑像是在哈丁兄弟的店铺里买的,价格很便宜,店铺与高街车站隔着两个门面。我的大量新闻稿件都是在夜间写的,常常要工作到凌晨,昨晚也是如此。我的书房在住宅顶层的后部,我坐在里面工作。大概三点钟的样子,我确信,自己听到了楼梯上有声响。我仔细地听了听,但声音没有再发出了,于是我断定,那是外面传来的声音。后来,大概五分钟之后,突然传来了一声恐怖的尖叫——极度恐怖的尖叫声啊,福尔摩斯先生,简直闻所未闻。我惊恐万状,僵硬地坐在那儿有一两分钟的光景。随后,我绰起拨火棍下楼了。进入这个房间时,发现窗户敞开着,接着立刻又发现,壁炉架上的半身石膏塑像不见了。我就不明白了,入室盗贼为何要拿走这样一件东西,仅仅是一件石膏复制品而已,没有什么真正的价值。

“你们自己可以看到,如果有人想要从敞开着的窗户口出去,只要跨上一大步,就可以到达前门的台阶上,盗贼显然就是这么干的。于是,我绕着走过去把门打开了,刚一迈步出门进入黑夜中,差一点就绊着个躺在地上的死人摔倒了。我跑回室内拿灯,看见了死者的脖子上有一个大口子,周围满地都是血。他仰面躺着,双膝弯曲,嘴巴张得很大,样子很吓人,将来可能都会在梦中见到他。我刚刚有时间吹响了警用口哨,随后就一定是晕过去了,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最后醒来时,是在门厅里,身边站着这位警察。”

“对了,那位遇害者是谁呢?”

“没有任何显示其身份的东西,”莱斯特雷德说,“您可以去停尸房看看,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从尸体上找到任何线索。此人身材高大,皮肤被晒得黝黑,身体很强壮,年龄不超过三十岁,衣衫褴褛,但不像是从事体力劳动的。他身旁的血泊中,有一把牛角柄的小刀,刀是杀人凶器,还是死者的所属物品,我不知道。他衣物上没有名字,口袋里只有一个苹果、一根绳子、一张几先令买来的地图和一张照片,其他什么也没有,它们在这儿呢。”

照片显然是用小相机抓拍的,相片上的人面目机灵,棱角分明,眉毛浓密,脸的下半部突出,显得很怪异,像只狒狒。

“那尊半身石膏塑像怎么样了?”福尔摩斯把照片仔细地琢磨了一番,然后问了一声。

“我们是在您到达之前得到消息的,石膏塑像是在肯普顿宅邸路的一幢住宅前面的花园里找到的,已经成碎片了。我现在就打算去看一看,您去吗?”

“当然去,但我必须得看看这儿,”福尔摩斯仔细地察看了地毯和窗户。“那家伙要么两条腿很长,要么动作敏捷,”他说,“窗户离地面很高,要够到窗台并且打开窗户,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跳出去倒是很简单,您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看看那尊半身石膏塑像的残片,哈克尔先生?”

情绪沮丧的新闻记者已经坐到写字桌边了。

“我必须得设法写出点什么东西啊,”他说,“不过,毫无疑问,各家晚报的头版已经对此事有了详尽的报道。这好像是我的运气啊!你们一定还记得唐克斯特[6]看台倒塌的事情吧?对啊,我是当时在看台上唯一的新闻记者,我所供职的报纸也是唯一没有报道事件的一家,因为我内心太紧张了,写不出任何东西来。现如今,谋杀案就发生在我自己的家门口,报道的时间又太迟了。”

我们走出房间时,听见他的笔在稿纸上发出“唰唰”的书写声。

发现半身石膏塑像残片散落的地点就在几百码之外。我们头一次目睹了伟大的皇帝落得如此下场,这似乎表明,拿破仑塑像在那位无名氏的心中激发起了多么疯狂而又毁灭性的仇恨啊。草地上七零八落地散落着碎片,福尔摩斯捡起几块,然后仔细认真地察看了起来。看到他专注的神态,还有目的明确的举止,我坚信,他终于还是寻找到了线索。

“怎么样?”莱斯特雷德问。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膀。

“我们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他说,“不过——不过——对了,我们还是掌握了一些值得探究的事实。对那个怪异的罪犯来说,这尊微不足道的半身石膏塑像要比一条人命还更加值钱啊,这是问题的一方面。其次,如果砸碎它是其唯一的目的的话,他却没有在室内砸,或者到了室外立刻砸,此事就显得怪异离奇了。”

“他碰上了另外那个人,结果手忙脚乱,神色紧张,都忘记了自己在干什么了。”

“是啊,很有可能是这么回事。但是,我想要提醒您特别注意一下本住宅的位置,因为半身石膏塑像是在其花园里被砸碎的。”

莱斯特雷德环顾了一下四周。

“这是一幢空住宅,所以他心里清楚,在花园里不会受到别人的干扰。”

“是啊,但是,街道的另一端也有一幢空住宅啊,他进入这一幢之前一定会经过那儿。很显然,他端着一尊塑像每向前移动一码都会增加一分被人撞见的风险,那他为何不在那儿把塑像给砸了呢?”

“这我就弄不明白了。”莱斯特雷德说。

福尔摩斯指了指我们头顶上的街灯。

“他在这儿可以看得清自己在干什么,而在那边不行。这就是他要这么做的理由。”

“天哪!真是这么回事啊,”莱斯特雷德说,“这我倒是想起来了,巴尼科特医生家的半身石膏塑像也是在离他家不远处的那盏红灯下砸碎的。是啊,福尔摩斯先生,我们该如何看待这个事情呢?”

“心里面记住它——把它写入记事本。我们后面可能还会遇上一些与其有关联的事情。现在您打算采取什么措施啊,莱斯特雷德?”

“我觉得,要解开谜团,最切实可行的办法就是,查明死者的身份。这一点恐怕不会有什么困难。我们一旦弄清楚了他的身份,与什么人有交往,那我们就有了个理想的开端了,可以接着搞清楚,他昨晚到皮特街干什么,谁遇上了他,然后在贺拉斯·哈克尔先生家门口杀了他。您觉得这样做怎么样?”

“毫无疑问,不过,要让我侦破此案,使用的可不是这种办法。”

“那您打算怎么办呢?”

“噢,您可千万不要受我的影响啊。我提议,您按照您的路径去查,我按我的去查。到时候,我们可以把记录的情况相互对照,相互补充。”

“很好。”莱斯特雷德说。

“如果您返回皮特街,那就可以见到哈克尔先生。请您替我转告他,说我心里已经有了底了,可以肯定,昨晚闯入他家的是个危险分子,一个痛恨拿破仑的杀人狂。这样说有助于他写文章。”

莱斯特雷德眼睁睁地看着他。

“您不会真的认为确有其事吧?”

福尔摩斯露出了微笑。

“难道不是吗?那行啊,那就不是吧。但是,我可以肯定,贺拉斯·哈克尔先生和中央报业集团的订户们会感兴趣的。对了,华生,我看啊,我们心里面要明白,今天会有一大堆复杂的事情在等着我们去处理呢。莱斯特雷德,麻烦您今晚六点钟到贝克大街和我们会面。六点钟之前,我想保留着在死者衣服口袋里面找到的这张照片。如果我的一系列推理准确无误的话,今天夜间要进行一次小小的探险,我可能要请求您一同前往并且给予协助。那我们到时再见,祝您好运!”

我和夏洛克·福尔摩斯一同步行到了高街,到达了哈丁兄弟店铺——也就是卖那尊半身石膏塑像的地方,我们停住了脚步。一位年轻店员告诉我们说,哈丁先生不在店铺里,要等到下午才能回来。还说他自己是个新来的,所以不能给我们提供什么信息。福尔摩斯的脸上表露出失望和不悦的神情。

“得了,得了,我们不能指望着事事都如自己的愿啊,华生,”他最后说,“如果哈丁先生要等到下午才会回来,那我们下午还得过来。你无疑已经猜测到了,我现在是在想尽办法追寻那些半身石膏塑像的来源,以便搞清楚它们落得如此不堪的命运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我们这就去肯宁顿大街找莫尔斯·赫德森先生吧,看看他能不能给我们的这桩案件提供点什么线索。”

经过了一个小时的车程,我们到达了那家经营塑像的店铺。店主身材矮小,体形结实,脸色红润,态度急躁。

“没错啊,先生,确实就在我的这个柜台上,先生,”他说,“歹徒竟然可以闯入店铺,砸烂物品,我不知道了,我们缴纳的税金都用来干什么去了。没错啊,先生,是我把两尊塑像卖给了巴尼科特医生。真是耻辱啊,先生!一场民粹主义分子策划的阴谋——我就是这么认为的。除了无政府主义分子,别人是不会这么四处乱砸烂塑像的。一帮赤色共和主义分子,我就是这么称呼他们的。我从谁的手上进的塑像?我看这与塑像被砸并没有什么关系啊。得了,如果您确实想要知道的话,塑像我是从斯特普尼区教堂街的盖尔德尔商行进的货。那可是业内的一家著名商行啊,已经经营二十年了。我进了多少尊?三尊——两尊加一尊是三尊——两尊卖给了巴尼科特医生,一尊光天化日之下在自己的柜台边被人砸了。我认不认识照片上的人?不,不认识。对了,好像认识。啊,是贝波,是个意大利人,干零工活儿的,在我的店铺里帮过忙。他会点雕刻,还会镀金和制作画框,能做些零星杂活儿。那家伙上个星期就离开我这儿了,从此杳无音讯。不,我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他在这儿干活儿时,我对他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他是在半身石塑膏像被砸的前两天离开的。”

“行啊,合情合理地说,我们能够指望从莫尔斯·赫德森身上打听到的情况也就这么多了,”我们从店铺里面走出来时,福尔摩斯说,“肯宁顿和肯辛顿两处的事情都涉及贝波,我们找到了这么个共同点了,所以说,我们驱车这么十英里算是没有白跑。好吧,华生,我们这就去一趟斯特普尼区教堂街的盖尔德尔商行,那儿可是半身石膏塑像的来源处啊。如果在那儿得不到什么帮助,那才奇怪呢。”

我们匆匆忙忙,一次性地穿过了伦敦各种区域的边界,什么上流社会区呀,旅馆区呀,剧院区呀,文化区呀,商业区呀,还有海运区,最后抵达了拥有十万人口的泰晤士河畔城镇区。这儿的一幢幢经济公寓房内热得人喘不过气来,散发出来自欧洲的流浪者们的浓烈气味。在这一条曾经是伦敦旧城富商们的居住地的大街上,就有我们一直在追寻的那些石膏塑像的生产厂。厂房的外面是个挺大的院落,里面摆满了巨型石雕,室内是个宽敞的大房间,有五十个工匠,或雕刻,或铸模。管事的是个身材高大、满头金发的德国人。他彬彬有礼地接待了我们,清楚明了地回答了福尔摩斯提出的所有问题。他查阅了一下自己的账簿后告诉我们,他们根据迪万的拿破仑大理石塑像复制了几百尊,有一批货共有六尊,大概一年前的样子,其中的三尊送到了莫尔斯·赫德森的店铺,另外三尊送到了肯辛顿的哈丁兄弟店铺。没有任何理由把这六尊塑像做得有异于别的塑像。他也提不出任何理由,认为有人想要捣毁它们——事实上,他觉得这种想法很可笑。塑像批发是六先令,但零售要十二先令,甚至更贵。复制塑像是用两个半边模子分别铸出面部的两个侧面,然后再黏合成一个完整的半身石膏塑像。这个工作通常是由意大利工匠在我们所在的这个房间里完成的。半身石膏塑像成型之后便放置在过道的桌子上晾干,再后来就送到仓库。他能够告诉给我们的情况就是这些。

但是,当福尔摩斯拿出了那张照片之后,工厂主管的反应很强烈。他很气愤,脸涨得通红,那双日耳曼人特有的蓝色眼睛的上方,眉头紧锁。

“啊,是那个浑蛋!”他大声说,“是啊,确实是,我很了解他。我们这个工厂一直都是个很体面的地方,我们唯一一次接待了警察,就是因为那个家伙。那是在离现在一年多时间以前,他在街上用刀子捅了另一个意大利人,前脚刚进工厂,警察随后就到了,他被带走了。贝波就是他的名字——他姓什么我根本就不知道。请来了一个那种模样的货色,我真是咎由自取。但是,他是个手艺很精的工匠——属于优秀的工匠之一。”

“他受到什么样的惩处了呢?”

“那个受害者还活着,他被判蹲一年监狱。我可以肯定,他现在已经被释放出来了,但他不敢到这儿来露面。我们这儿有一个人是他的表亲。我可以肯定,他可以告诉你们他的下落的。”

“不,不,”福尔摩斯大声说,“不要对他的表亲吭声——不要吭声,我恳求您了。这件事情非常重要。我的调查越深入,事情就越显得重要。您刚才查阅账簿时,我注意到,那几尊塑像卖出的日期是去年的6月3日,您可以告诉我贝波被抓的日期吗?”

“我得查阅一下薪水发放表才能告诉您大致的时间,”主管人回答。“对啊,”他翻了几页之后接着说,“他最后一次领取薪水是5月20日。”

“谢谢您啊,”福尔摩斯说,“我看,我不用再占用您的时间了,打扰您了。”他最后又叮嘱了那位主管人,一定不能把我们来调查的事声张出去。说完之后,我们转身再次踏上了向西的旅程。

等到我们能够抽出一点空闲在餐馆里随意吃点午餐时,已经是下午的时间了。餐馆入口处的新闻告示栏里写着,“肯辛顿暴行,疯狂者杀人”,报纸上的文章内容表明,贺拉斯·哈克尔先生的文稿终究还是登载出来了。文章占据了两个栏目,把整个事件叙述得耸人听闻,妙笔生花。福尔摩斯把报纸支在放调味品的架子上,边吃边看,有一两次都咯咯地笑出声音来了。

“这样很好啊,华生,”他说,“听听这一段:

笔者欣喜地得知,关于本案,大家毫无异议,因为官方经验最丰富的督察莱斯特雷德先生,还有大名鼎鼎的咨询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一致认定,近期一系列最终酿成惨剧的诡异离奇的事件,皆由精神失常者所为,而非处心积虑的犯罪。出现这样的情况,只有用精神失常行为才能解释清楚。

华生,只要利用得法,新闻报纸是个最有价值的东西啊。现在吧,如果你吃饱了的话,我们要赶回肯辛顿去,看看哈丁兄弟店铺的经理能提供什么情况。”

这家大店铺的创立者是个性情爽朗、干脆利落的小个子,他衣着清爽,动作敏捷,头脑清晰,口齿伶俐。

“没错,先生,我已经在晚报上看到报道了。贺拉斯·哈克尔先生是我们店的一个主顾,一个月之前,我们把那尊塑像卖给了他。我们从斯特普尼区的盖尔德尔商行订了三尊那种半身石膏塑像,并且全都卖出去了。卖给谁了?噢,我相信,查阅一下我们的销售账簿,可以很容易地告诉您。对啊,我们在这儿记着呢。一尊卖给了哈克尔先生,这您看到了,一尊卖给了乔赛亚·布朗先生,住在齐兹威克区金莲花谷的金莲花别墅,还有一尊卖给了桑德福德先生,住在雷丁区下树丛路。不,您给我看的照片上的这个人我从未见过。换了是您也很难忘记,对吧,先生?因为我很少见过比这相貌更加丑陋的人。我们店铺的员工里面有没有意大利人?有啊,先生,我们的店员和清洁工当中有几个意大利人。我相信,如果他们想要看销售账簿的话,是可以偷看到的,并不存在什么特别的理由要看管好这个账簿。对啊,对啊,这件事情很奇怪。如果你们的调查有了什么结果,希望能够告诉我一声。”

在哈丁先生提供情况时,福尔摩斯记录下了几点。我看得出来,他对事态的进展情况感到很满意。不过,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说,如果我们不赶紧,定会赶不上与莱斯特雷德的会面了。毫无疑问,当我们到达贝克大街时,那位督察已经在那儿了。我们发现他走来走去,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看他一副自高自大的架势,说明他一天忙下来有所收获。

“怎么样?”他问了一声,“运气还好吧,福尔摩斯先生?”

“我们忙碌了一整天,并没有白费功夫,”我朋友解释说,“零售商和批发商我们全都见过了。我现在说得出每一尊半身石膏塑像的来龙去脉。”

“半身石膏塑像啊!”莱斯特雷德大声说,“得了,得了,您有您的方法,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我不应该说三道四。但是,我觉得,自己一天的工作比您的收获要更加大些,我已经确认了死者的身份了。”

“这可是您说的啊?”

“还寻找到了一个犯罪的原因。”

“漂亮极啦!”

“我们有个督察对藏红花山[7]和意大利人居住区的情况了如指掌。是啊,那位死者的脖子上挂着天主教的标志物,加上他的肤色,这令我想到,他是从欧洲南部地区来的。希尔督察一眼就认出他来了,他的名字叫皮耶特罗·韦努奇,那不勒斯[8]人,是伦敦最最凶残的杀手之一。此人与黑手党[9]有瓜葛,正如您所知道的那样,那是个秘密的政治组织,通过谋杀来强化组织的旨意。啊,您看到了,案情已经开始明朗化了。另外那个家伙可能也是个意大利人,并且是个黑手党成员。他可能在某个方面触犯了条规,于是,皮耶特罗奉命追杀他。我们在皮耶特罗的衣服口袋里发现的照片很有可能就是那个家伙,有了照片,他就不会杀错人。他一路跟踪着那个家伙,看见他进了一幢住宅,便在室外等候着他。没想到,他们在打斗过程中,皮耶特罗自己受了致命伤。您觉得这样解释怎么样,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福尔摩斯鼓掌表示赞同。

“妙极了,莱斯特雷德,简直妙极了!”他大声说,“但是,我没有听明白您对砸毁半身石膏塑像的解释。”

“塑像!您脑子里就是念念不忘那些半身石膏塑像。那毕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小偷小摸而已,逮着了也就最多蹲六个月监狱,我们现在真正要调查的是谋杀案。我跟您说吧,我马上就要弄到所有线索了。”

“下一步您打算怎么办呢?”

“下一步很简单啊,我打算和希尔一道到意大利人居住区去,拿着我们掌握的照片找人就是,然后以谋杀罪逮捕他。您愿意和我们一道去吗?”

“我不想去。我认为我们可以用一种更加简便的方法达到我们的目的,但我不能保证一定成功,因为那要完全取决于——呃,那要完全取决于某一种因素,而那种因素压根儿不在我们的控制范围之内。不过,我们很有把握的是——事实上,成功的把握有三分之二——如果您今晚和我们一同前往,我能够帮助您抓到他。”

“是去意大利人居住区吗?”

“不,我认为,到齐兹威克区的一个地方去更有可能找到他,如果您今晚愿意和我一起去齐兹威克区,莱斯特雷德,我答应明天陪同您去意大利人居住区,推迟一下并无大碍啊。现在吧,我觉得,睡上几个小时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因为我安排了十一点钟以后出发,明天早晨之前我们不大可能回得来。您和我们一起吃晚饭,莱斯特雷德,然后,您尽可以躺在沙发上睡一觉,一直睡到我们出发。还有就是,华生,有劳你打个电话叫个特快信使来,我要寄送一封信,信必须马上寄出去。”

我们阁楼的杂物间里堆满了一沓沓旧报纸,福尔摩斯整个晚上都在里面翻找。最后下楼来时,他的眼睛里洋溢着胜利的喜悦。但是,至于他搜寻到了什么东西,他对我们两个人都缄口不言。对我本人来说,我倒是一步一步地看到他是如何使用种种方法,追溯这桩曲折离奇的案件的。不过,尽管我们最后要达到什么目的,我还没有看清楚,但我心里很清楚,福尔摩斯料到那个神秘诡异的罪犯会对剩下的那两尊半身石膏塑像下手,因为我记得,其中有一尊就是在齐兹威克区。毫无疑问,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去把他逮个正着。福尔摩斯在晚报上故意加入了一个错误的暗示,以便让那个家伙觉得,他还可以无所顾忌地继续作案。对于我的这位朋友表现出来的精明机智,我只能深表佩服。当福尔摩斯建议我带上手枪时,我并不觉得很惊讶。他自己则拿起了那根灌了铅的猎鞭,因为这是他最喜欢的武器。

十一点钟时,一辆四轮马车停在了门口。我们上了马车,一路前往汉默史密斯桥另一端的一处地点。我们到达目的地后吩咐车夫在原地等待。我们步行了很短的一段距离之后便到达了一条幽静的街道。街道两边排列着赏心悦目的住宅,每一幢都带有花园。在街灯的照耀下,我们在其中一幢的大门立柱上看到了“金莲花别墅”字样。住宅的主人显然已经安歇了,因为住宅里一团漆黑,只有厅堂门上方的气窗里透出一点亮光。灯光在花园小道上形成了一个模糊的圈状光环。庭院与大路之间隔着一道木质栅栏,栅栏给内侧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于是我们便在阴影处蹲了下来。

“恐怕你们要等上好一阵子啊,”福尔摩斯低声说,“我们今晚吉星高照,天没有下雨。我认为,我们在这期间可不能冒险,连抽烟都不行。不过,有三分之二的胜算,我们的艰苦是会有回报的。”

听到福尔摩斯这么一说,我们担心夜间要等待很长时间,但是,结果表明并没有那么长。等待以突兀和奇特的方式结束了。瞬间,毫无声息,我们谁都没有想到他会出现,花园的门突然开了,一个轻巧自如的黑色身影冲上花园的小路,动作敏捷而又灵巧,犹如一只猩猩。我们看见黑影迅速闪过气窗透出的那道亮光,消失在了住宅的背阴面。然后是长时间的寂静,我们屏息凝神,随后,耳畔响起轻柔的嘎吱声,窗户在慢慢打开。嘎吱声停止,又是长时间的寂静。那家伙正潜入室内,我们看见了室内的遮光提灯突然闪了一下。很显然,他要寻找的东西不在那儿,因为我们看到了那个亮光在另一扇窗户的百叶窗处闪烁,然后又转到了第三个房间。

“我们到敞开的那扇窗户边去吧,等待他爬出来时就逮住他。”莱斯特雷德压低了声音说。

但是,我们还没有来得及行动,那家伙就从里面出来了。等到他走到室外灯光闪烁处时,我们看到,他腋下夹着一件白色的东西,鬼鬼祟祟,东张西望,看到街道上空无一人,悄无声息,他便安心了。他转过身背朝着我们,把夹着的东西放了下来。紧接着,传来清脆的击打声,然后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那家伙专心致志地忙着自己手上的事情,等到我们悄无声息地走过草地时,全然没有听见我们的脚步声。福尔摩斯犹如猛虎一般扑向了他的后背,紧接着,我和莱斯特雷德一人一边抓住了他的手腕,用手铐把他给铐上了。我们把他扭过身来之后,我看见一张邪恶灰黄的脸,凶相毕露,狠狠地盯着我们。我认出来了,他正是我们先前确认的照片上的那个人。

但是,福尔摩斯的注意力并没有集中在我们抓住的人身上。他蹲在门口的台阶上,专心致志地察看那家伙从室内拿出来的东西——是一尊拿破仑的半身石膏塑像,和我们上午看到的一模一样,而且也被砸成了碎片。福尔摩斯小心翼翼地把每一块碎片拿到灯光下,仔细认真地察看起来,但是,怎么看也看不出与别的石膏碎片有什么不同之处。他刚刚察看完毕,厅堂的灯突然大亮了起来,门打开了,住宅的主人出现在门口。只见他和颜悦色,身体肥胖,身上只穿了衬衫和长裤。

“我猜您就是乔赛亚·布朗先生吧?”福尔摩斯问了一声。

“没错,先生,毫无疑问,您就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吧?我收到了您通过特快信使送来的便条,而且完全按照您的吩咐做了。我们把每一扇门都从里面反锁着,等待着情况的发展变化。是啊,看见您把这个恶棍给逮住了,我很高兴。我希望啊,先生们,你们进屋来,喝点茶水吧。”

然而,莱斯特雷德迫不及待想要把抓住的犯人送到安全的地方去,所以,几分钟过后,我们就把那辆马车叫过来了,四个人一同返回伦敦。我们的俘虏一声不吭,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眼睛,眼睛透过耷拉在眼前的头发怒视着我们。有一次,我的手离他较近,他就像饿狼一样猛抓过来。我们在警察局等了很久,得知警察搜了他的身,但是,他身上只有几个先令和一把长刀,刀柄上还有新近留下的血迹。

“很好啊,”我们离开时,莱斯特雷德说,“希尔认识那一伙人,他会指认他的。您会发现,我有关黑手党的说法是站得住脚的。但是,福尔摩斯先生,我还是非常感激您,这么巧妙地就把他给逮住了,不过,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不大明白。”

“恐怕现在时间太晚了点,不能进行解释,”福尔摩斯说,“此外,还有一两个细节问题没弄清楚,本案必须弄个清楚明白才行。明天晚上六点钟您如果再去一趟我家的话,我觉得,我可以给您讲解,本案很特别,堪称犯罪史上绝无仅有的奇案,但您到现在都还没有领会其全部意义。如果我允许你再记录一些我经办过的小案件,华生,我可以预料,这次独一无二的拿破仑半身石膏塑像案一定会让你的记录锦上添花的。”

翌日傍晚,当我们再次聚首时,关于我们抓住的罪犯,莱斯特雷德已经知道了很多情况了。看起来,他名叫贝波,姓氏不详。在意大利人集居的区域里,他是个出了名的游手好闲之徒。他其实曾经是个手艺精湛的雕塑工匠,勤劳诚实地过日子。但后来走上了邪路,已经蹲过两次监狱了——一次是因为小偷小摸,另一次正如我们先前已经听说过的那样,用刀子捅了一个意大利同胞。他英语说得很地道,为何要砸坏半身石膏塑像还不知道,涉及这个问题时,他拒绝回答,但是,警方已经发现,那批相同的半身石膏塑像极有可能是他亲手制作的,因为他当时正好受雇于盖尔德尔商行,干的就是这种活儿。关于这些信息,其中的大部分我们都已经知道了,福尔摩斯出于礼貌,这才洗耳恭听着。但是,我对他太了解了,可以清楚地看出来,他的心思放在别的地方了。透过他那副通常显露的表情,我觉察得出来,他的内心其实充满了焦虑与期待。最后,他突然在坐着的椅子上怔了一下,两眼放射出光芒。有人在按门铃了,片刻之后,我们听到了楼梯上的脚步声,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被领了进来,只见他脸色红润,蓄着灰白色的大胡子。右手提着一个老式的毡包,他随后把包搁置在了桌子上。

“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在吗?”

我的朋友点头微笑着。“我猜您就是雷丁区的桑德福德先生吧?”他问了一声。

“没错,先生,我恐怕来晚了一点,但是,乘坐火车很不方便。您写信给我,谈到了我家里的一尊半身石膏塑像。”

“一点不错。”

“我把您写的信带来了。您说,‘我想拥有一尊迪万雕塑的拿破仑像的复制品,并且愿意花十英镑把您拥有的这尊买过来’。是这么回事吧?”

“毫无疑问。”

“我看了您的信之后感到很奇怪,因为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您是如何知道我拥有这个东西的。”

“当然,您一定会觉得很奇怪的,但是,解释起来其实很简单。哈丁兄弟店铺里的哈丁先生说了,他们把店里的最后一尊复制品卖给您了,他还把您的地址给了我。”

“噢,是这么回事啊,他告诉了您我当时是花多少钱买的吗?”

“没有,他没有告诉我。”

“是啊,我尽管不是个富有的人,但为人忠厚诚实。我当时购买这尊半身石膏塑像时支付了十五先令,而我觉得吧,在我从您手上拿走十英镑之前,您应该知道这个情况才是。”

“我看得出来,您的这番顾虑说明了您人品高尚,桑德福德先生。但是,我开出了这个价格,那就一定是要兑现的。”

“是啊,您真的是慷慨大方,福尔摩斯先生。按照您的吩咐,我把这尊半身石膏塑像带来了。在这儿呢!”他打开毡包,把塑像放在了桌子上,我们先前看到的都是相同塑像的碎片,这次可看到完整的了。

福尔摩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然后把一张十英镑的钞票放在桌子上。

“麻烦您在这张纸上签个字,桑德福德先生,当着这么些证人的面签。这只是要表明,您先前对这尊半身石膏塑像所拥有的一切可能的权利都转移到我这儿来了。您看到了,我是个办事讲究条理的人,因为绝不可能知道事情将来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谢谢您啊,桑德福德先生,这是您的钱,祝您晚安。”

我们的客人离开之后,夏洛克·福尔摩斯的一系列举动很不同寻常,强烈地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一开始,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干净的白布,铺到了桌子面上,然后把刚刚买来的半身石膏塑像放置在摆布的中间位置,最后举起猎鞭,对准拿破仑塑像的头部猛然击打了下去,半身石膏塑像立刻变成了碎片。福尔摩斯迫不及待地弓着身子看塑像的碎片。紧接着,他得意扬扬地大叫了一声,拿起了一块碎片,碎片上镶嵌着一块圆形的黑色物品,就像是粘在布丁上的一颗黑色葡萄干一样。

“先生们,”他大声说,“让我来向你们介绍一下吧,这就是闻名遐迩的博尔吉亚[10]黑珍珠啊。”

我和莱斯特雷德坐了一会儿,缄默不语。然后,我们两个同时都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如同面对戏剧中精心策划的关键场面一样。福尔摩斯苍白的脸颊顿时有了血色,就像戏剧大师受到了观众的赞扬喝彩一样,对着我们鞠躬致意。也就是往往在这样的时刻,他才一时间不再是一台只会演绎推理的机器了,流露出了喜爱赞扬和喝彩的常人情怀。福尔摩斯与众不同,他矜持清高,性格内敛,对于世俗的名誉,向来鄙视,但同样是这么一种性情,此时却被一个朋友由衷的惊叹和赞赏而深深地触动了。

“是啊,先生们,”他说,“这是世界上现存的最著名的珍珠了,我很幸运,通过一系列环环相扣的演绎推理,从达克尔旅馆科隆纳亲王下榻的卧室,也就是珍珠丢失的地方,一直追寻到这尊塑像的体内——即由斯特普尼的盖尔德尔商行制作的六尊拿破仑半身石膏塑像中的最后一尊。您会记得的,莱斯特雷德,这枚价值连城的珠宝丢失后曾轰动一时。伦敦警方倾力寻找,但一无所获。我本人也就案件的事被咨询过,但没有寻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当时我们怀疑过王妃的女仆,因为她是意大利人,有人证明她曾有个兄弟在伦敦,但我们并没有发现他们之间有过联系。女仆名叫鲁克莉西亚·韦努奇,我心里毫不怀疑,两天前遇害的那个皮耶特罗就是她的兄弟。我一直在那些旧报纸堆里寻找日期,结果发现,珠宝丢失正好就发生在贝波因暴力犯罪被捕的前两天——贝波施暴的事情发生在盖尔德尔商行的工厂,当时正好就在制作那些半身石膏塑像。你们现在已经很清楚这一系列事件的前后次序了,当然,你们看到的次序,与在我面前展示的正好相反。贝波的手上掌握着珍珠,他可能是从皮耶特罗那儿偷来的,他可能一直就是皮耶特罗的同伙,也可能是皮耶特罗和他妹妹的中间人,哪一种可能性正确,对我们而言,并不重要。

“关键的事实是,我们已经拿到珍珠了。当时,警方在追踪他,珠宝就在他的身上。他跑进了自己工作的工厂,知道自己只有几分钟时间用来藏匿那颗价值连城的珠宝,否则,如果警察对他进行搜身,那是会搜出来的。六尊仿制的拿破仑半身石膏塑像正好放在走廊上晾干,其中有一尊依旧柔软,就在那个当口儿,手艺精湛的贝波在潮湿的石膏上戳了个小孔,把珍珠放了进去,然后三下两下就把小孔封了起来,恢复了原状。这是个绝佳的藏匿处,任何人都不可能发现它。但是,贝波被判蹲一年监狱。在那期间,六尊半身石膏塑像被散落到了伦敦各处,他弄不清楚哪一尊里面藏有珍珠,只有把它们全部砸碎,他才能够搞清楚。即便摇晃塑像也帮不上他的忙,因为当时石膏是潮湿的,珍珠很可能粘在石膏上面了——实际上,还真是粘住了。贝波并没有感到绝望,而是凭着机智和毅力坚持寻找。他通过在盖尔德尔当差的表亲,弄清楚了购买那些半身石膏塑像的零售商,并设法在莫尔斯·赫德森的商店里谋得了一份差事,利用工作之便,弄清楚了其中三尊塑像的下落,但是,珍珠不在那三尊塑像里面。后来,在某个意大利员工的帮助下,他成功地查明了另外三尊塑像的去向。一尊在哈克尔家里,而当他在哈克家盗窃塑像时,被他的同伙跟踪了,因为他认定是贝波偷走了珍珠。在接下来的搏斗中,贝波用刀子刺死了对方。”

“如果他是他的同伙,那他为何还要带着他的照片呢?”我问了一声。

“作为寻找他的一种方式。如果他要向别人打听有关他的情况,这是显而易见的理由啊。是啊,凶杀案发生之后,我估计,贝波可能会匆促行动,而不会耽搁延误。他会担心,警方已经发觉了他的秘密,他会加速行动,赶在警方的前面。当然,我不能断定,他在哈克尔家的半身石膏塑像里有没有找到珍珠。我都甚至不能定论,半身石膏塑像里面就一定藏有珍珠,但是,我明显地感觉到,他在寻找什么东西,因为他抱着半身石膏塑像走过了几幢住宅,为的就是要到有灯光照着的那座花园里把塑像给砸了。由于哈克尔家的半身石膏塑像是三尊里的一尊,所以,正如我对你说的那样——珍珠不在里面的概率正好是三分之二。还剩下两尊塑像了,他显然会先找到在伦敦的那尊。为了避免再度发生悲剧,我提醒了住宅的主人。于是,我们便开始行动,最终有了喜人的结果。当然,到了那个时候,我已经确切地知道了,我们要寻找的正是那颗博尔吉亚黑珍珠,因为遇害者的名字把两件事情联系到了一起。现在就剩下唯一的一尊了——就是在雷丁的那一尊——珍珠一定就在那尊里面。我当着你们的面把塑像从其主人处买了下来——珍珠果然就在里面。”

我们坐了一会儿,默然不语。

“是啊,”莱斯特雷德说,“我已经见识过您办理了许许多多的案件,福尔摩斯先生,但是,我认为,自己从未见过有哪一桩比这桩精致漂亮的。我们苏格兰场的人并不妒忌您,不会的,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很为您骄傲啊。如果您明天去那儿走一趟的话,从最年长的督察到最年轻的警员,谁都会很乐意地和您握手的。”

“谢谢您!”福尔摩斯说,“谢谢您!”在他转过身的当口儿,我感觉到,他好像是被触动了,显得更加有人情味了,而不是我过去看到的情形。片刻之后,他又恢复到了一个冷峻而又务实的思想者的姿态。“把珍珠放进保险柜吧,华生,”他说,“顺便把康克·辛格尔顿伪造案的卷宗拿出来。再见了,莱斯特雷德。您如果遇上了什么小问题,只要我办得到,我定会乐意为您寻找答案奉献上一两条线索的。”

注释:

[1]本故事于1904年4月和1904年5月分别发表在美国的《科利尔》杂志和英国的《河岸》杂志上,案件发生的时间不详。

[2]拿破仑一世(名为拿破仑·波拿巴,Napoléon Bonaparte,1769—1821)是指法兰西第一共和国执政、法兰西第一帝国皇帝(1804—1814或1815),是一位卓越的军事天才,多次击败保王党的反扑和反法同盟的入侵,捍卫了法国大革命的成果。他颁布的《民法典》更是成为后世资本主义国家的立法蓝本。他执政期间多次对外扩张,形成了庞大的帝国体系,创造了一系列军事奇迹。1812年,兵败俄国。1814年被反法联军赶下台。1815年复辟,随后在滑铁卢之战中失败,被流放到圣赫勒拿岛。1821年病逝。1840年,拿破仑的尸骨被运回巴黎,隆重地安葬在了塞纳河畔。

[3]肯宁顿大街(Kennington Road)是伦敦兰贝斯区的一条笔直的长街,大概绵延了一英里,起于南部的威斯敏斯特桥路,延伸至肯宁顿公园大街,是一条古老的街道,其历史可以追溯到1751年。

[4]这是个虚构的人物,但有其原型,有人认为可能是指比利时雕塑家保罗·德·维格(Paul de Vigne,1843—1901),在巴黎生活至1882年;也可能是指英国雕塑家詹姆斯·S.德维尔(James S.De Ville,1776—1846)。

[5]肯辛顿(Kensington)是位于伦敦西区肯辛顿区和切尔西区的一片区域,其中的肯辛顿大街是个商业中心。著名的肯辛顿宫和海德公园均在该区域内。

[6]唐克斯特(Doncaster)是英格兰南部约克郡的一个小镇,位于谢菲尔德的东北部,英国历史最悠久的赛马场之一就坐落于此。当时,唐克斯特并没有发生看台倒塌的事故,华生在写作本故事时可能受到了当时新闻的影响,因为1902年发生了格拉斯哥看台倒塌的事故,死亡二十一人。

[7]藏红花山(Saffron Hill)是伦敦卡姆登区的一条街道,是意大利人聚集的地方。查尔斯·狄更斯的《奥利弗·退斯特》中提到了这么个地方,奥利弗随同约翰·达金斯到了那儿,“他从来没有见到过比这儿更为肮脏或者说更为破败的地方。街道非常狭窄,满地泥泞,空气中充满了各种污浊的气味”。

[8]那不勒斯(Naples)是意大利南部的第一大城市,坎帕尼亚大区以及那不勒斯省的首府,是仅次于米兰和罗马的意大利第三大都市区。

[9]黑手党(the Mafia)起源于意大利的西西里,19世纪有意大利移民传入美国。是从事全球性讹诈、贩毒等非法活动的秘密犯罪组织。

[10]博尔吉亚(或者译为波吉亚,Borgia)是源于西班牙的一个意大利望族。15—16世纪的文艺复兴时期,他们定居意大利,随后,便大肆涉及政治和宗教事务,成为该时期最著名的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