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彼得案[1](1 / 1)

1895年是我的朋友福尔摩斯精神和身体状态最佳的一年。他的名气与日俱增,随之而来的业务量也巨大[2]。案件的委托人来到我们在贝克大街的寒舍,其中不乏声名显赫者,但是,关于他们的身份地位,我即便稍有暗示,那也会有行事不谨慎之嫌。不过,如同所有艺术大师一样,福尔摩斯活着是为了艺术而艺术的,除了在侦办霍尔德尼斯公爵那桩案件时出现的情形,我极少看见过他因为自己出色的服务而索要高额报酬的[3]。他超凡脱俗——或者说是怪异莫测——以致在面对一些权贵和富人的案件时,如果其案件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便往往会加以拒绝。而在涉及某些地位低下的委托人时,如果其案件性质怪异,情节离奇,能够激发他的奇思妙想,挑战他的聪明才智,他反而会乐于花上几个星期的时间,殚精竭虑,为之操劳效力。

1895年是个值得纪念的年份,其间,一系列古怪离奇的案件吸引了福尔摩斯的注意力,从他针对红衣教主托斯卡猝死案展开的那次著名调查——本调查他是奉了教皇紧急之命而进行的——一直到他抓获了臭名昭著的金丝雀训练师威尔逊,端掉了伦敦东区的一个犯罪窝点。两桩著名案件告破之后,紧接着又发生了伍德曼背风别墅惨案,也就是彼得·加里船长离奇死亡的惨案。如果不对这桩非同寻常的案件做一番叙述,那有关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探案记录就不可能是完整的。

7月里的第一个星期,我朋友常常不待在我们的寓所里,而且一离开就是很长时间。我知道,他手边有事情忙着呢。那期间,会有几个相貌粗鲁的人找上门来,说是要找巴兹尔船长。我由此知道,福尔摩斯准是又在伪装自己,用他众多假名字中的一个,在某个地方办案,以便掩盖他自己那令人听了心慌的真实身份[4]。他在伦敦不同的区域至少有五处小小的藏身之所,到了那些地方,他便可以改变自己的身份。关于他进行的活动,他对我三缄其口,而我也不习惯去追问人家。有关他本次调查的方向,他展示给我的第一个明确的迹象非同寻常。他没有用早餐就外出了,当我坐下来用早餐时,他突然大步迈进了房间,头上戴着帽子,腋下夹着一把顶端带倒刺的短矛,形状就像是一把雨伞。

“天哪,福尔摩斯!”我大声喊着,“你该不会说,你一直拿着这玩意儿在伦敦招摇过市吧?”

“我坐马车去了趟屠夫店,接着又返回了。”

“屠夫店?”

“而且是带着好胃口返回的。早餐前做些运动,其价值毋庸置疑啊,亲爱的华生。但是,我可以打赌,你肯定猜不出,我的运动方式是什么。”

“我也不想猜。”

他一边斟咖啡,一边咯咯地笑了。

“如果你刚才到阿拉尔代斯那间背街肉铺去看一看,就会看到,一头死猪吊在天花板的钩子上摇摇晃晃地垂了下来,有位只穿了衬衣的绅士正在用我这个武器拼命地朝猪的身子上戳。我就是那个精力旺盛的人。我很高兴,没用多大力气就把猪给戳穿了。你或许也想去试试吧?”

“我才不想去试呢。但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因为我觉得这和伍德曼背风别墅谜案有间接关系。啊,霍普金斯,我昨晚收到了您的电报,正等着您来呢。来吧,我们一块儿用早餐吧。”

我们的客人是个极其警觉的人,三十岁左右,身穿一套素雅的花呢西装,但可能是由于经常穿笔挺制服的缘故,现在穿着便装的他身子仍然保持挺直,风度翩翩。我一眼就认出来,他是斯坦利·霍普金斯,一位年轻的督察。福尔摩斯认为,这个年轻人大有前途,而斯坦利·霍普金斯则像个学生一样,对眼前这个善于运用科学方法侦案的著名私家侦探钦佩不已。这会儿,霍普金斯眉头紧锁,愁容满面地坐了下来。

“不了,谢谢您啊,福尔摩斯先生,我出门前用过早餐了。我昨天来伦敦报告情况,晚上就住在城里。”

“您有什么情况要报告呢?”

“失败了,福尔摩斯先生,彻底失败了。”

“您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吗?”

“没有。”

“天哪!我得调查一下该案了。”

“如果您能够出马,那我要感谢上帝啊,福尔摩斯先生。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办这么一桩大案,但我已经毫无办法了。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您就去一趟,帮帮我吧。”

“行了,行了,碰巧我已经认真地看了所有现成的证据材料,包括那份调查报告。对了,您怎么看出现在案发现场的那个烟丝袋呢?那东西不能提供什么线索吗?”

霍普金斯显得很惊讶。

“那可是死者自己的烟丝袋啊,福尔摩斯先生,上面有他姓名的首字母呢。烟丝袋是用海豹皮做的——要知道,他从前是个捕杀海豹的高手。”

“但他没有烟斗呀。”

“说得对,福尔摩斯先生,我们没有能够找到烟斗。事实上,他几乎不抽烟。不过,他可能会在家里准备一些烟丝,用于招待朋友呢。”

“毫无疑问,我只是提一提而已,因为如果是我来经办本案,那就会把烟丝袋作为我调查的起点。不管怎么说,我的朋友华生医生,对本案一无所知,至于我,再听一次整个案件的经过也无所谓,您就跟我们简要地叙述一下案件的基本情况吧。”

斯坦利·霍普金斯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

“我这儿记了几个时间,可以说明死者的生平。彼得·加里船长生于1845年——现年五十岁。他是个海豹和鲸的捕猎手,胆量过人,事业成功。1883年,三十八岁的他就担任了敦提[5]的捕海豹船‘海上独角兽’号的船长。随后他进行了几次很成功的海上航行。翌年,也就是1884年,他退休了。从那之后,他游历了几年,最后,在苏塞克斯郡靠近弗里斯特劳村的地方,买下了伍德曼背风别墅。他在那儿居住了六年,上个星期的今天,死在了那儿。

“此人有些独特怪异之处。他在日常生活中是个彻头彻尾的清教徒[6]——沉默寡言,郁郁寡欢。他的家庭成员有妻子、二十岁的女儿,还有两位女仆。女仆不停地在更换,因为家庭氛围从来没有令人开心愉快的时候,有时候简直叫人无法忍受。此人是个酒瘾会间歇性发作的酒鬼。他一旦酒瘾上来了,那就是个十足的恶魔。人们都知道,他会在半夜三更把妻子和女儿赶出家门,在院落里抽打她们,直到围栏外面整个村上的人都被她们的尖叫声惊醒为止。

“教区老牧师上他家里进行劝诫,要求他检点自己的行为,而他竟然残忍地殴打人家,结果受到了传讯。总而言之,福尔摩斯先生,您在这个世界上很难寻找到比彼得·加里更加危险的人物了。我听说过了,他负责指挥那艘船时也是同样的德行。业内的人称他为‘黑彼得’,之所以送给他这么个称号,不仅是因为他长着黝黑的面孔和大把的黑胡子,还因为他的脾气性情令他周围的人诚惶诚恐。不用说,周围的每一个邻居都对他深恶痛绝,退避三舍。他惨遭不幸,我没有听到人们说过一句悲伤惋惜的话。

“您一定在调查报告中看到了有关死者的‘舱房’的情况,福尔摩斯先生,但您的这位朋友可能没有听说过。那是他特地替自己用木头搭建的外屋——他一直称之为‘舱房’——离他的宅邸几百码远。他每天夜间都睡在那儿。那是一幢只有一个单间的小屋,长十六英尺,宽十英尺。他把小屋的钥匙揣在自己的衣服口袋里,自己收拾床铺,打扫房间,不允许任何人踏进门槛半步。小屋的每一面都开着小窗户,但都被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从不打开。其中有一扇正对着大路,到了夜间,里面亮起灯光时,人们总会相互之间议论着,不知道黑彼得在里面干什么。福尔摩斯先生,死因调查陪审团给我们提供了数量不多的确凿证据,其中有一点就是源自那扇窗户。

“您记得的,有位名叫斯雷特的石匠,凌晨一点钟左右,从弗里斯特劳村走过来——就在案发前两天——经过黑彼得的庭院时停了下来,看了看树丛中的那扇四四方方的窗户里还亮着的灯光。他诅咒发誓说,百叶窗上清清楚楚地显现着一个头的侧面黑影,但是,那黑影肯定不是彼得·加里的,因为他很熟悉彼得。那个黑影是个长了胡子的人的,胡子很短,而且向上翘,和彼得的不一样。石匠就是这么说的,但是,他在酒馆里喝了两个小时的酒,而且他当时站在路上,离窗户还有一段距离。此外,这个情况说的是星期一的事,而罪案却发生在星期三。

“星期二那天,彼得·加里又出现了脾气暴躁的状态,喝了酒之后满脸通红,粗暴得像一头危险的猛兽。他在宅邸周围转来转去,妻子女儿听到了他的声音后便从家里跑开了。夜间很晚时,他到了自己的那幢小屋。次日凌晨两点钟左右,女儿听到了从那个方向传来的恐怖的尖叫声,因为她夜间睡觉时窗户是开着的。不过,彼得·加里在醉酒状态时,大呼小叫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所以无人理会。有个女仆早上七点钟起床后注意到,小屋的门是开着的,不过,大家都怕死他了,所以直到中午才有人壮着胆子去一看究竟。她们朝着小屋里面探头看了看,室内的情景吓得她们脸色煞白,赶紧往村上逃。不到一个小时,我便赶到了现场,开始着手侦破此案。

“啊,我是个挺镇静的人,这您是知道的,福尔摩斯先生,但是,实话对您说,当我探着头往室内一看时,吓得直哆嗦,各种各样的苍蝇嗡嗡乱叫,地板和墙壁上的情形就像是一座屠宰场。他管小屋叫‘舱房’,倒是名副其实,因为您进入之后就会有一种上了船的感觉。室内的一端摆放着一个铺位、一个水手柜、一些地图和海图、一幅‘海上独角兽’号的照片,一个架子上摆了一排航海日志,所有这一切完全是在船长室里能够看到的陈设。死者躺在房间的正中间——面部扭曲了,一副死于痛苦折磨的人的模样,可以看出来,死前遭受了极度的苦痛,灰白的胡子向上翘着。一把捕鱼用的钢叉刺穿了他宽阔胸膛的中间部位,深深地插进了他身后的木板墙壁。他被刺穿了之后的姿势就像是一只钉在纸板上的甲虫。当然,他已经死亡了,从他最后发出痛苦的叫喊声那一刻起,就已经死亡了。

“我了解您的侦案方法,福尔摩斯先生,而且运用着来着。我对室外的地面和室内的地板进行了仔细检查,然后才允许人们动室内的东西。但没有发现脚印。”

“意思是说,您没有看到一个脚印?”

“我向您保证,先生,没有一个脚印。”

“好人霍普金斯啊,我调查过许多罪案,但还没有见识过有哪一桩案件是由会飞的人犯下的。只要罪犯是用两条腿支撑着身子的,那就一定会留下某种踩压痕迹、摩擦痕迹、细微的移位痕迹,而科学严谨的调查者是能够发现它们的。一个满是血迹的房间里面,竟然没有任何有助于我们破案的痕迹,这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不过,我从死因调查报告中发现,还是有一些您没能够忽视掉的东西,对吧?”

我同伴的话中透着讥讽,年轻的督察听后皱眉蹙眼。

“我真愚蠢,当时没有去找您,福尔摩斯先生。不过,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不错,房间里面是有几件东西值得特别留意,其中之一就是那把作案用的叉子,它是从墙上的一个架子上面取下来的,那儿还有另外两把,第三把的位置空着。叉杆上面刻着‘敦提,海上独角兽,SS.’这些文字,这似乎表明,凶手是一时盛怒杀了人,凶器是他顺手拿到的。案件发生在凌晨两点钟左右,而彼得·加里衣着整齐,这个事实表明,他和凶手事先有约定。还有一个证据,桌子上摆放着一瓶朗姆酒[7]和两个用过的酒杯。”

“是这样的,”福尔摩斯说,“我看这两种推测都是站得住脚的。除了朗姆酒之外,房间里面还有别的酒吗?”

“有,水手柜上面有个上锁透明瓶酒柜[8],里面盛着白兰地和威士忌。不过,这对我们而言并没有作用,因为里面的酒瓶是满的,没有打开过。”

“尽管如此,但这个东西的存在还是有意义的,”福尔摩斯说,“不过,我们还是再听听介绍,您认为与案件有关联的物件吧。”

“桌子上有这个烟丝袋。”

“在桌子上的什么位置?”

“中间位置,是用粗糙的海豹皮做的——没有加工过的海豹皮,还带着毛——用一根皮绳绑着,烟袋的内侧印有‘P.C.[9]’字样。里面装着半盎司烈性船牌烟丝。”

“太棒了!还有别的情况吗?”

斯坦利·霍普金斯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本浅褐色的记事本。记事本外表粗糙,破旧不堪,里面的纸张都已经褪色了。首页上写着“J.H.N.”姓名首字母和“1883”这个年份。福尔摩斯把记事本放在桌上,认真仔细地察看起来,我和霍普金斯则一边一个站在他身后看着。记事本的第二页上印有“C.P.R.”几个字母,后面的几页是些数字。再后面依次出现了“阿根廷”“哥斯达黎加”和“圣保罗”几个大标题,每个标题后面都是几页符号和数字。

“您看这是些什么东西?”福尔摩斯问。

“看起来像是证券交易所的证券报表。我认为‘J.H.N.’是某个证券经纪人的姓名首字母,而‘C.P.R.’可能是他委托人的姓名首字母。”

“不妨把它看作加拿大太平洋铁路[10]?”福尔摩斯说。

斯坦利·霍普金斯从牙齿缝里挤出了一句责骂自己的话,用紧握着的拳头击打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我真是个大笨蛋啊!”他大声说,“当然,就是您说的这个意思。那我们接下来就只需要弄清楚‘J.H.N’代表什么了。我已经到证券交易所查阅了历年的报表,没有在1883年的报表中找到有这个姓名缩写的,无论是所内,还是外面的经纪人中都没有。不过,我觉得,我手上掌握的线索很重要。您也会赞同,福尔摩斯先生,有这么一种可能,这些姓名的首字母是现场的另外一个人的——换句话说,是凶手的。我还要强调一点,本案涉及这么一本记载着大量有价证券的记事本,这首先就给我们提供了犯罪动机的线索。”

从福尔摩斯的面部表情可以看出,他完全被这个新的发现惊呆了。

“我必须认同您的两个观点,”他说,“我承认,死因调查报告中没有提到这个记事本,它现在会改变我可能形成的任何看法。我先前对案件有了一种看法,但看来都解释不了这个记事本的事。您设法追踪调查过这儿提到过的证券了吗?”

“警察局有人正在追踪调查,但是,我担心,那些南美洲公司的证券持有人的完整注册是在南美洲,要查清楚股票证券的情况,得花上好几个星期的时间。”

福尔摩斯一直在用放大镜察看记事本的封面。

“可以肯定,这儿有点污损。”他说。

“对啊,福尔摩斯先生,是血迹。我告诉过您的,记事本是我在地板上捡起来的。”

“当时血迹在上面还是在下面?”

“靠近地板的那一面。”

“这当然证明,记事本是在案发后才掉落的。”

“完全如此,福尔摩斯先生,我赞同这个看法,而且,我还猜测,记事本是凶手在仓皇逃脱之中掉落的。记事本掉落在靠近门的地方。”

“我估计,你们没有在死者的财产中发现有这些股票证券吧?”

“没有,福尔摩斯先生。”

“有理由怀疑是抢劫吗?”

“没有,福尔摩斯先生,好像什么东西都没有动过。”

“天哪,这可真是一桩很有意思的案件啊,但现场有一把刀,对吧?”

“是一把带鞘的刀,刀仍然在鞘内,摆在死者的脚边。加里太太认出那是她丈夫的刀。”

福尔摩斯沉思了一会儿。

“是啊,”他最后说,“我觉得,我得去弗里斯特劳村一趟看看了。”

斯坦利·霍普金斯高兴地大叫了起来。

“谢谢您啊,福尔摩斯先生,这样我就确实如释重负了。”

福尔摩斯朝着霍普金斯摆了摆手指。

“如果是在一个星期之前的话,事情会更加好办一些,”他说,“不过,即便是在现在,我跑上一趟也可能不会完全没有收获的。华生,如果你能够抽出时间来的话,我很高兴你能陪我去一趟。如果您能够叫辆四轮马车来,霍普金斯,我们十五分钟后就可以出发前往弗里斯特劳村。

我们在路边的一个小站下了火车,然后乘马车跑了几英里,穿过了宽广林地的遗址。林地曾属于那片威尔德大森林的一部分,大森林长期阻碍着撒克逊侵略者[11]从海上入侵——是一道无法穿越的“森林屏障”,保卫英国长达六十年之久。英国的第一座铁矿厂就建立在这个地区,于是成片成片的森林被砍伐用于炼铁了。现如今,北方铁矿储量丰富的地区把铁矿业吸引过去了,这儿什么都没有了,只留下这乱砍滥伐之后残剩的一片片树丛和大地上的大片伤痕,表明过去有过炼铁厂。在一座山峦葱茏的坡面上有一处空地,这儿矗立着一幢长长矮矮的石墙宅邸,顺着一条蜿蜒穿过原野的马车道可以到达宅邸。离路更近处,是一幢小的外屋,三面被灌木丛围着,正对着我们的是一扇窗户和房门。这就是凶杀案的现场。

斯坦利·霍普金斯首先把我们领到了石墙宅邸,让我们见了一位面容憔悴、头发花白的妇人,也就是遇害者的遗孀。她面容消瘦,皱纹很深,眼圈通红,眼睛深处隐隐地透着恐惧,由此可以看出,她多年以来经受着苦难与虐待。陪伴着她的是她的女儿,姑娘脸色苍白,头发金黄,眼睛里闪烁着愤怒的光芒,蔑视地看着我们。她说,很高兴看到父亲死了,还说对那个击倒父亲的人心怀感激之情。可见黑彼得·加里把自己的家弄成了一个充满恐怖的地方。我们重新回到了室外的阳光下,沿着死者生前用脚踩出来的穿过野外的小路走,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外屋是一处再简陋不过的住所,木头的墙,木瓦的顶,房门旁边开着一扇窗户,在另一侧还有一扇。斯坦利·霍普金斯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钥匙,弓下身子打算开锁,但突然停住了,脸上露出了警觉和惊讶的神情。

“有人撬过锁了。”他说。

毫无疑问,事实如此。木头门上留有划痕,划痕把油漆弄掉了,露出了里面的白色。划痕好像是刚刚留下的。福尔摩斯一直在察看窗户。

“有人还想要撬窗进入呢,不管是谁,反正他没能通过这种方式进入,一定是个很蹩脚的盗贼。”

“这是一桩很不同寻常的案件啊,”霍普金斯说,“我可以发誓,昨天傍晚时还没有这些划痕呢。”

“说不定是村上某个好奇的人所为呢。”我提示说。

“绝不可能,很少有人敢于涉足这个院落,更不要说试图对着‘舱房’破门而入了。这个事情您怎么看,福尔摩斯先生?”

“我感觉是命运之神眷顾我们了。”

“您的意思是说,那个人还会再来?”

“很有可能啊。他上次来时,以为门是开着的,想要用削笔刀的刀片把门打开,结果没有如愿。他会怎么办呢?”

“第二天晚上再来,带上更加有用的工具。”

“我就是这个意思。如果我们不守在这儿等着他,那就是我们的不对了。同时,我们来看看‘舱房’里面的情形吧。”

惨案现场的痕迹已经清除掉了,但是,小房间内的家具还和案发当天晚上一样摆放着。在两个小时的时间里,福尔摩斯仔细认真地逐件检查了室内的物品,但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的努力没有什么收效。他耐心细致的检查工作只停顿过一次。

“您从架子上拿下过什么东西了吗,霍普金斯?”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动。”

“有人从架子上拿走了东西。架子上的这个角落比别处的灰尘更少,可能是一本平放着的书,也可能是一只盒子。行了,行了,我现在也管不了更多的什么事情。我们到那片漂亮的林子里面去走走吧,华生,花几个小时去享受一下那儿的鸟语花香[12]。回头我们再在这儿同您会面,霍普金斯,看看能否在此邂逅那位夜间来客。”

我们设置好了小埋伏圈时,已经是夜间十一点多钟了。霍普金斯认为,小屋的房门应当敞开着,但福尔摩斯却认为,那样容易使那位不明身份者产生怀疑。门锁十分简单,只需要用一块坚硬的刀片就可以把它弄开。福尔摩斯也建议说,我们不应该在室内等待,而应该在室外——在窗户远处的灌木丛里等待。那样的话,如果有人来点了灯,我们就可以看清他的模样,也可以看清他夜间偷偷摸摸到来有何目的。

守夜是个漫长而又无聊的过程,但也伴有一种狩猎者的兴奋感,就像是猎手坐在池塘边,等待着干渴的猎物来喝水一样。漆黑的夜色中,偷偷摸摸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会是什么野兽呢?是一只凶猛的老虎,只有同尖锐的牙齿和锋利的爪子来一番殊死的搏斗才能把它制服呢,还是一只躲躲闪闪的豺狼,只会对胆小鬼和毫无防备者造成威胁呢?

我们静静地蹲在灌木丛中,等待着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刚开始时,引起我们警觉的是晚归的村民的脚步声和村上传来的说话声,但是,这些声音慢慢地消失了,我们四周又是一片寂静,只有远处传来的教堂钟声,向我们提示着夜间的进程,以及落在我们头顶的树叶上沙沙的雨点声。

两点半的钟声已经响过了,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这时候,大门那边突然传来了低沉而刺耳的咔嗒声,我们全都怔了一下——有人走进了马车道。接着又是长时间的寂静,我开始感到疑惑起来,这可能是一场虚惊。突然,小屋的另外一侧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脚步声,片刻之后,就听到了金属的摩擦声和碰撞声,那人正在开锁。这次不知是因为他的技巧更加娴熟,还是因为他带来的工具更加理想,我们很快就听见“啪嗒”一声,接着门就“嘎吱”一声打开了。然后,那人擦亮了火柴,稳定的烛光瞬间在房子里面亮堂起来了。透过薄薄的窗纱,我们注视着室内那人的一举一动。

夜来客是个年轻人,身体瘦弱,留着黑色的胡子,使他的那张惨白的脸显得更加突出。此人年龄二十岁刚出头的样子。我从未见过如此诚惶诚恐的人,牙齿明显在打战,四肢发抖。他的衣着打扮倒像个绅士,身穿诺福克上衣[13]和灯笼裤[14],头戴便帽。我们看见他惊慌失措地朝着四周东张西望。接着,他把蜡烛头放在了桌子上,走到了房间的一角,消失在了我们的视线中。他返回来时,拿了一本大书,是摆在架子上一排的航海日志中的一本。他倚在桌子边,快速地翻阅着日志,最后翻到了他要找的那一页。然后,他愤怒地挥动了一下紧握着的拳头,把书合上了,放回到了那个角落,熄灭了蜡烛。他还没有来得及转身离开小屋,霍普金斯突然就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当他意识到自己束手被擒时,我听见他惊恐地叹息了一声。蜡烛又点着了,在警探的控制下,我们可怜的俘虏瑟瑟发抖,胆战心惊,瘫坐在水手柜上,无可奈何地挨个儿打量着我们。

“行了,好家伙,”斯坦利·霍普金斯说,“你是谁?到这儿来干什么?”

对方正了正身子,面对着我们,努力保持镇静。

“我猜想,你们是侦探吧?”他问,“你们认为我与彼得·加里船长的死有关。但我向你们保证,我是清白的。”

“这一点我们会调查清楚的,”霍普金斯说,“首先,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

“我名叫约翰·霍普雷·内里根。”

我看见福尔摩斯和霍普金斯交换了一下眼神。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我可以保密吗?”

“不行,当然不行。”

“我为何一定要告诉你们呢?”

“如果你不回答,法庭审判时可能会对你不利。”

年轻人犹豫不决起来。

“那行,我就告诉你们吧,”他说,“为什么不呢?只不过是,我不愿意昔日的丑闻再次传开罢了。你们听说过道森和内里根吗?”

根据霍普金斯脸上的表情,我可以看出来,他从未听说过,但福尔摩斯显得兴趣盎然。

“您是指西部的两个银行家吧?”福尔摩斯说,“他们亏损了一百万,毁了康沃尔郡[15]半数家庭,而内里根却逃跑了。”

“一点不错,内里根是我父亲。”

我们最终还是得到了一些确切的情况,但是,一个是负债逃跑的银行家,一个是被鱼叉钉死在墙脚边的彼得·加里船长,这两者似乎距离太过遥远啊。我们还是认认真真地倾听年轻人的叙述。

“与事情真正有关联的是我父亲,因为道森已经退休了。当时,我只有十岁,但已经感觉到了事情带来的耻辱和恐惧。人们一直在说,我父亲偷了全部证券逃跑了。我父亲的想法是,如果给他足够的时间,让他把股票证券变现,那么一切都会好起来,每个债主都可以领到全额支付的资金。就在逮捕令发出之前,他驾着自己的小艇出发到挪威去了。我还记得最后那个夜晚他和我母亲告别的情形。他留给了我们一份他带走的证券的清单,并且发誓说,一定会带着清清白白的名声返回来。还有,曾经信任过他的人谁都不会吃亏。是啊,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他的音讯了。我和我母亲相信,他和他的小艇连同他随身携带的那些证券全都沉入海底了。然而,我们有位忠实的朋友,他是个生意人。一段时间之前,那位朋友发现,我父亲带走的股票证券中有一些重现在伦敦的证券市场。您可以想象得到,我们当时有多么吃惊啊。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来追查那些证券。最后,在经历了许多周折和困难之后,我发现了,证券的最初买家是彼得·加里船长,也就是这幢小屋的主人。

“我很自然地对此人进行了一番调查,结果发现,我父亲漂洋过海前往挪威的时候,他掌管的一艘捕鲸船正好从北冰洋返航。当年的秋天暴风雨频繁,来自南方的风暴连续不断,持续了很长时间。我父亲的游艇很有可能被狂风吹到北方去了,结果在那边与彼得·加里船长的捕鲸船相遇。如果情况如此,我父亲会怎么样了呢?无论如何,如果彼得·加里船长能够证明证券是如何进入证券市场的,那就证明了,我父亲不曾卖出过证券,还有,他带走那些证券并不是为了谋取私利。

“我于是前往苏塞克斯,旨在见见那位船长。但就在这个时刻,他却惨遭不测。我从死因调查报告上看到了有关他的‘舱房’的描述,上面还说到了捕鲸船的航海日志保存在‘舱房’里面。我突然想到,如果我能够看到1883年8月‘海上独角兽’号上发生的情况,那就可以解开我父亲的命运之谜。昨天晚上,我尝试了一番,想要拿到那些航海日志,但房门没能打开。今晚便再来尝试了,也成功了,但是我发现,记录了那个月情况的页码被人撕掉了。也就是在这时,我被你们抓住了。”

“情况就这么些吗?”霍普金斯问。

“对,就这么些。”他说这话时,目光移向了别处。

“你就没有别的情况要告诉我们的吗?”

他迟疑着。

“对,没有了。”

“昨晚之前,你就没有到过这儿吗?”

“没有。”

“那么,这个东西你怎么解释?”霍普金斯一边大声说,一边举起那本可资定罪的记事本,扉页上写着我们的俘虏的姓名首字母,封面上残留着血迹。

可怜兮兮的年轻人崩溃了,双手掩面,浑身颤抖。

“您是从哪儿拿到记事本的啊?”他呻吟着问,“我都不知道,还以为落在旅馆里面了呢。”

“已经够了,”霍普金斯说,语气很严厉,“不管你还有什么别的情况要说的,都必须到法庭上去说了。你现在得随我到警察局去。对了,福尔摩斯先生,您和您的朋友一路过来帮助我,我十分感谢你们。结果证明,您其实没有必要亲自来。没有您的介入,我也可以把本案办成功。但是,我还是同样心怀感激之情。我已经在布拉姆布泰旅馆[16]替你们订好了房间。所以,我们可以一同走到村上去。”

“对了,华生,你对本案有什么看法?”翌日早晨,我们返回伦敦时,福尔摩斯问我。

“我看得出来,你并不满意。”

“噢,没有的事,亲爱的华生,我可满意啦。不了,斯坦利·霍普金斯所用的方法我可不敢恭维。我对斯坦利·霍普金斯很是失望,本来还以为他会有所长进的。搞案件侦探的人永远都应该寻求一种可能性,并且要善于否定。这是案件侦破的首要原则。”

“那么,那种可能性是什么呢?”

“是我本人一直在追寻的调查路径,可能会令我们一无所获,我说不上来,但是,我至少应该顺着它一查到底。”

贝克大街的住处有几封写给福尔摩斯的信。他随手拿起其中的一封,拆开了,随即爆发出一阵扬扬得意的笑声。

“棒极啦,华生!那种可能性有进展了。你有发电报的表格吗?帮我拟两封电文吧。一封是:‘拉特克利夫大街,船舶业务代理行,萨姆纳,派三人前来,明早十点钟到——巴兹尔。’巴兹尔是我在那一带使用的名字。另一封是:‘布里克斯顿区,罗德大街四十六号,斯坦利·霍普金斯督察,明日九点半钟来用早餐。事情重大。如不能来,请回电——夏洛克·福尔摩斯。’你看,华生,这桩可恶的案件烦恼了我十天了。这下我要让它从我的眼前彻底消失。明天,我相信,我们就不会再听到有关本案的情况了。”

斯坦利·霍普金斯督察按照约定的时间准时到达了。我们坐了下来,共同享用着赫德森太太准备好的丰盛早餐。年轻警探因为自己的成功而情绪高昂。

“您确实觉得您自己侦破的结果一定正确吗?”福尔摩斯问。

“我想象不出比这更加圆满的案例了。”

“我感觉案件还不能定论呢。”

“您令我感到惊诧啊,福尔摩斯先生,难道还有什么疑问吗?”

“您的解释在每一个方面都说得通吗?”

“毫无疑问。我发现,小内里根就是在案发当天到达布拉姆布泰旅馆的。他借口来打高尔夫球,住的房间在一楼,可以随意进出。案发当晚,他前往伍德曼背风别墅,在小屋里见到了彼得·加里,与他争吵了起来,用鱼叉把他杀死了。然后,他因为自己干的事情而诚惶诚恐,便逃离了小屋,结果把随身携带的记事本落下了。他带着记事本来是为了追问彼得·加里有关那些不同证券的情况的。您可能已经注意到了,有些证券旁边已经打了钩,另外一些——是绝大多数——没有打钩。打了钩的那些是已经在伦敦的证券市场上查到了的,但是,另外那些很有可能还在彼得·加里的手上。根据小内里根自己的供认,他迫不及待地要找回证券,以便归还给债主。他逃离了现场之后,一段时间都不敢接近小屋。但是,最后,为了拿到自己所需要的资料,他不得不进入小屋。毫无疑问,这一切都简单明了了吧?”

福尔摩斯露出了微笑,摇了摇头。

“我觉得您的解释当中只有一个缺点,霍普金斯,那就是,事情从根本上来说站不住脚。您尝试过用鱼叉去刺穿动物的躯体吗?没有吧?啧啧,啧啧,亲爱的先生啊,您一定要真正留意那些细节问题。我朋友华生可以告诉您,我花了一上午时间练习这个动作,那可不是一件什么轻而易举的事,手臂必须强壮有力而且训练有素才是。但是,本案中的那一击可是威猛强劲啊,凶器的一端都刺穿死者身体深入墙体了。您能想象那个瘦弱的年轻人能够发起如此可怕的进攻吗?他一定就是那个深更半夜亲切地与黑彼得共饮朗姆酒兑水的那个人吗?案发前两天晚上,在百叶窗上映出的那个侧影就是他的吗?不,不,霍普金斯,我们必须得寻找出另外那一个更加凶恶可怕的人。”

福尔摩斯这一番慷慨陈词的当口儿,督察的脸拉得越来越长,因为他所有的希望和雄心壮志正在一点点破灭。但是,他不进行一番争辩是不会死心的。

“您不能否认,内里根当晚确实在现场,福尔摩斯先生。那本记事本可以证明这一点的。尽管您能够从中寻找到瑕疵,但我认为,自己能够寻找到足够的证据让陪审团认同我的判断。再说了,福尔摩斯先生,我已经逮住了我查出的人犯了,而您说的那个凶恶可怕的人,他在哪儿呢?”

“我觉得他正在上楼呢,”福尔摩斯说,语气很平和,“我看啊,华生,你最好把手枪搁置在容易拿到的地方。”他起身把一张字条放在靠墙的桌子上。“我们现在一切就绪了。”他说了一声。

外面有人在说话,声音粗鲁,赫德森太太打开门报告说,有三个人请求见巴兹尔船长。

“让他们逐个进来吧。”福尔摩斯说。

首先进来的是个矮小个子,模样就像是利布斯顿皮苹[17],脸颊通红,长着白色蓬松的络腮胡子。福尔摩斯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尊姓大名?”他问。

“詹姆士·兰卡斯特。”

“很抱歉,兰卡斯特,名额已经满了,这是半个沙弗林,作为对您造成麻烦的补偿。请到那个房间稍等片刻。”

第二个进来的是个高高瘦瘦的男子,头发平直,脸色蜡黄,名叫休·帕廷斯,同样没有被录用,也得到了半个沙弗林,依次等待。

第三个求职者是个声音相貌不同寻常的人,浓眉下垂,两只黑眼睛闪闪发光,一张牛头犬一样的面孔,一脸凶相,头发蓬松,络腮胡子。他敬了一个礼,按照海员的姿势站立着,双手摆弄着自己的帽子。

“尊姓大名?”

“帕特里克·凯恩斯。”

“叉鱼手吗?”

“对,先生,出海过二十六次呢。”

“估计是在敦提港吧?”

“对,先生。”

“可以随时随同一艘探险船出海吗?”

“可以,先生。”

“薪水是多少?”

“每月八英镑。”

“您可以立刻出发吗?”

“收拾一下东西就行。”

“带了什么证明材料吗?”

“带了,先生。”他说着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沓破旧而且沾了油的表格。福尔摩斯瞥了一眼,交还给了他。

“您正是我要找的人,”他说,“靠墙的桌子上有一份合同,如果您签上大名,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水手左右摇晃着走了过去,拿起笔。

“签在这儿吗?”他问了一声,俯身对着桌子。

福尔摩斯身子紧靠在他的一个肩膀上,两只手伸过他的脖子。

“这样就行了。”他说。

我听见金属制品发出的“咔嚓”声,还有愤怒的公牛一样的咆哮声。紧接着,福尔摩斯和水手扭打在了地上。水手是个力量巨大的人,即便是在福尔摩斯动作敏捷地把手铐铐在了他的手腕上之后,他还是会迅速制服我的朋友的,幸好我和霍普金斯及时冲上去施以援手。只是在我把冰冷的枪口对准了他的太阳穴之后,他这才意识到,抵抗是徒劳的。我们用绳索绑住他的双脚踝,这才结束了战斗,气喘吁吁地站立起来。

“我真的必须说声抱歉,霍普金斯,”福尔摩斯说,“恐怕炒鸡蛋已经凉了,不过,想到您经办的案件成功告破了,您同样可以美美地享用这顿没有用完的早餐的,对吧?”

斯坦利·霍普金斯惊诧不已,无言以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啊,福尔摩斯先生,”他最后终于开口说话了,满脸通红,“我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当了个傻瓜,但现在已经明白了,自己永远都不能忘记的是,我是学生,您是先生。即便到了现在,我看到了您采取的行动,但不明白您是如何实现的,其中有什么奥妙。”

“好了,好了,”福尔摩斯说着,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我们都是从实践中学习的,您通过这一次得到的教训就是,绝不能对别的可能性视而不见。您一门心思全部用在了小内里根身上,以致没有心思顾及帕特里克·凯恩斯,即谋杀彼得·加里的真凶。”

水手那粗哑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听我说吧,先生,”他说,“我被这样粗暴地对待,并无怨言,但是,我要求您讲讲道理。您说我谋杀了彼得·加里,但我要说的是,我杀死了彼得·加里,这其中可是有区别的啊。您或许不相信我说的话,您或许会以为我只是在编故事说假话。”

“没有的事,”福尔摩斯说,“那我们就来听听您怎么说吧。”

“我这就告诉您,而且我向上帝起誓,我说的话句句属实。我认识黑彼得,当他抽出刀子来时,我便用鱼叉准确地刺穿了他,因为我明白,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所以,他就这么死了。您可以把这称为谋杀。但不管怎么说,我终归是个死,要么上绞刑架,要么被黑彼得刺穿心脏。”

“您怎么会到那里去了呢?”

“我还是从头给您讲述吧。但您得让我坐起来一点,这样说话轻松点。事情发生在1883年——即那年的8月。当时,彼得·加里是‘海上独角兽’号的船长,我则是个后备叉鱼手。我们正驶出流冰群返航回家,顶风前行,冒着一个星期的强劲南风。我们在这期间搭救了一艘被风刮到了北方的小艇。上面只有一个人——一个不谙熟航海生活的人。那条船上的船员都以为船要下沉了,于是划着舢板前往挪威海岸。我猜那些人都已经淹死了。是啊,我们把那个人救上了甲板。他与我们船长在舱房里谈了很长时间。我们连同他一道弄上船来的只有一只镀锡铁皮箱。据我所知,此人的名字从未被提起过,到了第二天夜间,他不见了,好像根本就没有到过船上似的。有人猜测,他要么自己跳海了,要么掉进海里了,由于我们当时正遭遇到恶劣的天气。但只有一个人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而这个人就是我,因为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值午夜班[18]时,我亲眼看见,船长提起那人的双脚,把他扔到船舷外面去了。我们的船行进了两天之后,才看到了设得兰群岛[19]的灯塔。

“是啊,我缄口不言,等待着事情的进展。我们回到苏格兰后,事情很容易就被遮掩过去,没有任何人提出过质疑。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意外死亡,谁也不会多管闲事去刨根问底。不久之后,彼得·加里离开海洋上陆地了。过了很多年,我才知道了他的下落。我猜想,他当年干出那种事情为的就是要获得那只镀锡铁皮箱里面的东西。所以,我寻思着,要让我守口如瓶,他得支付给我一笔可观的报酬才行。

“有个水手曾在伦敦遇上过他,我通过该水手找到了他的下落。于是,我跑过去给他施加压力要钱。头一天晚上,他倒是很通情达理地同意给我钱,可以使我从此结束海上的生活。我们说好了第三天晚上把事情办妥。我到达了之后,发现他已经喝得七八分醉了,脾气暴躁。我们坐了下来,喝着酒,聊着往事。但是,他越往下喝,我发现他脸上的表情越难看。我看到了挂在墙上的那把鱼叉,心里面寻思着,自己要想脱身恐怕用得上那东西。后来,他终于冲着我发起怒来,满嘴污言秽语地骂我,眼睛里充满了杀气,手里举着一把大砍刀。他还没有来得及把刀从鞘里抽出,我便用鱼叉刺穿了他的身体。天哪!他鬼哭狼嚎的声音多可怕啊!他的面容一直出现在我的眼前,弄得我夜不能寐。我伫立在那儿,他的血溅得周围到处都是。我等待了片刻,但一切都是平静的,于是,我又一次鼓起了勇气。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了架子上的那只镀锡铁皮箱。不管怎么说,我和彼得·加里一样,也有拥有箱子的权利,于是提着箱子离开了小屋。我真是傻乎乎的,竟然把烟草袋落在了桌子上。

“行了,我来向你们叙述一下整个事情中最最离奇的一部分吧,我刚走到小屋的外面,便听见有人来了,我便藏匿到了灌木丛中。有个人鬼鬼祟祟地走了过来,进入了小屋,大叫了起来,就像是见到了鬼似的,撒腿就跑,然后就不见了踪影。他是谁?他想要干什么?我不得而知。而我本人呢,步行了十英里,在坦布里奇韦尔斯[20]上了火车,悄无声息地到达了伦敦。

“是啊,当我最后打开箱子检查时,发现里面一个子儿都没有,也没有别的什么东西,只有有价证券,而这些东西我是不敢抛售出去的。我没法儿控制黑彼得了,而且身无分文,困在了伦敦,剩下仅有的也就是自己的手艺了。我看到了报上关于招聘鱼叉手的告示,而且薪水丰厚,于是便去了船运中介,他们要我到这儿来。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情况。而我要重申一遍,如果说我杀死了黑彼得,法律机构应该感谢我才是,因为我给他们省下了买绞索的钱。”

“叙述得很清楚啊,”福尔摩斯说着,站起身,点着了烟斗,“我看啊,霍普金斯,您得把人犯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刻不容缓。本房间不适合做监舍。还有,帕特里克·凯恩斯先生占据我们房间里地毯的面积太大了。”

“福尔摩斯先生,”霍普金斯说,“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才是啊,即便到了现在,我都还没有弄明白您是如何获得这样一种结果的。”

“说起来简单,那就是,我从一开始就幸运地找到了正确的线索。就像出现在您身上的情况一样,如果我一开始就知道了有这么一本记事本,我可能会受到影响,结果思路偏离。但是,我所听到的情况全都指向一个方向:惊人的力量、使用鱼叉的技术、喝朗姆酒加水、装有粗糙烟丝的海豹皮烟丝袋——所有这些情况都指向一位水手,而且是个捕鲸的水手。我确信,烟丝袋上的姓名首字母‘P.C.’纯属巧合[21],并不是彼得·加里的姓名首字母,因为他极少吸烟,而且在他的小屋里没有看到烟斗。您一定还记得,我曾问过,‘舱房’里有没有威士忌和白兰地,您说有。在陆地上生活的人,如果能够买到这两种酒,还有多少人会喝朗姆酒呢?对了,我肯定,此人一定是个水手。”

“您又是如何寻找到他的呢?”

“亲爱的霍普金斯先生,案件至此已经变得很简单了。如果说凶手是个水手,那只能是曾经在‘海上独角兽’号上与黑彼得共过事的水手。据我所知,帕特里克·凯恩斯并没有在别的船上待过,我花费了三天时间,发电报到敦提去,最后确认了1883年‘海上独角兽’号上的船员名单。当我发现帕特里克·凯恩斯的名字出现在名单中时,我的调查工作便接近尾声了。我断定,此人很可能在伦敦,一定很想离开英国暂避一段时间。于是,我在东区[22]待了几天,设计出了北冰洋探险这一招,提出诱人的条件,招聘叉鱼手,在巴兹尔船长手下做事——于是,便有了这么一个结果。”

“奇妙啊!”霍普金斯大声说,“真奇妙!”

“您必须尽快释放内里根,”福尔摩斯说,“实话实说,我觉得您得向他表达歉意才是。那只镀锡铁皮箱必须还给他。不过,被彼得·加里卖掉的那些证券再也找不回来了。马车来了,霍普金斯,您可以把您的犯人带走了。如果您需要我出庭做证,我和华生的住址会在挪威某处——日后我再写信告诉您详情。”

注释:

[1]本故事于1904年2月和1904年3月分别发表在美国的《科利尔》杂志和英国的《河岸》杂志上,案件发生在1895年7月第一个星期三。

[2]华生在《孤身骑车人案》中也说了:“1894—1901年,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可是个大忙人。完全可以说,这八年间,但凡涉及公众的疑难案件,他都接受过咨询。同时,还有数以百计涉及私人的案件,其中有一些错综复杂,古怪离奇,他在案件侦破的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是,由于高强度的工作,两年之后,福尔摩斯的身体状况已经大不如前了,正如华生在《魔鬼之足案》中所叙述的:“那是在1897年的春天,福尔摩斯面对需要付出极大努力的工作,夜以继日,艰苦付出,他那钢铁般的身躯也显得支撑不住了,加上他自己平时也不顾及身体,健康状况每况愈下。”福尔摩斯出生于1854年,此时应该正值壮年,可见其工作强度有多大啊。

[3]指《修道院学校绑架案》中涉及的案件,当时,福尔摩斯要霍尔德尼斯公爵兑现承诺,开出六千英镑报酬,但是,公爵为了让知道内情的福尔摩斯和华生保守秘密,答应给出一万二千英镑,但福尔摩斯拒绝了,他认为,其中涉及了命案,不可能用钱打发了之。

[4]福尔摩斯会根据案件调查的需要乔装改扮成各种不同的角色,惟妙惟肖,技巧十分高超,令人称奇叫绝,能够在熟悉他的华生面前屡屡蒙骗过关,在其他人面前更是轻而易举。除了这位巴兹尔船长,还有《四签名》中那位身子佝偻、双膝颤抖、呼吸时像个哮喘病人的水手打扮的老人;《波希米亚丑闻》中那位衣冠不整、蓬头垢面、喝得烂醉的马夫和那位和蔼可亲、朴实单纯的新教牧师;《歪唇乞丐之谜》中那位颤颤巍巍、老态龙钟的有不良生活习惯者;《绿宝石王冠之谜》中那位大街上平常的流浪汉;《证券公司的职员》中那位来自伯蒙奇的会计哈里斯先生;《弯腰曲背者》中那位同弯腰曲背者的房东太太聊得很投机的户籍登记人;《最后一案》中火车车厢里那位年老的意大利教士;《空屋擒凶》中那位白发蓬松、面容干枯的古怪老书籍收藏家和那位名叫西格森的挪威探险家;《查尔斯·奥古斯塔斯·米尔弗顿案》中那位事业红火的年轻管道工埃斯科特;《弗朗西斯·卡尔法克斯女士失踪之谜》中那位满脸胡须、身穿蓝色工作服的法国人;《福尔摩斯鞠躬谢幕》中那位名叫阿尔特蒙的爱尔兰裔美国特工;《王冠宝石之谜》中那位找事做的人和那位老妇人。

[5]敦提(Dundee)是英国苏格兰东部港口城市,泰赛德郡的首府。

[6]清教徒(Puritan)是指要求清除英国国教中天主教残余的改革派,清教徒不仅是一种派别,更是一种态度,一种倾向,一种价值观,它是对信徒群体信仰的一种统称。其字词于16世纪60年代开始使用,源于拉丁文,意为清洁。清教徒信奉加尔文主义,认为《圣经》才是唯一最高权威,任何教会或个人都不能成为传统权威的解释者和维护者的基督徒。清教先驱者产生于玛丽一世统治后期,流亡于欧洲大陆的英国新教团体中,后来,部分人移居至美洲。把此人说成是清教徒本身就显得怪异。

[7]朗姆酒(rum)是一种由甘蔗糖蜜为原料酿成的蒸馏酒,也可译为兰姆酒或蓝姆酒,口感甜润,芬芳馥郁,原产自古巴。

[8]原文为tantalus,因无钥匙开启,取不到酒而徒使人眼馋,故名。典出希腊神话,宙斯的儿子坦塔罗斯(Tantalus)因泄露天机,被罚立在齐下巴深的水中,头上有果树,口渴欲饮时,水即流失,腹饥欲食,果子就被风吹走。

[9]这是彼得·加里英文的首写字母。

[10]加拿大太平洋铁路(Canadian Pacific Railway)由加拿大太平洋铁路公司营运,是加拿大的主要铁路系统,由东部的蒙特利尔通往西部的温哥华,并设有跨境路线,通往美国的明尼阿波利斯、芝加哥、纽约市等地。该铁路系统的前身是加拿大东部至不列颠哥伦比亚省之间的铁路线,建于1881年至1885年间。

[11]威尔德大森林(Weald)是指英格兰东南部两条平行的丘陵之间的一片林地。公元5—6世纪,先前居住在德意志西北部的撒克逊人中的一部分在征服不列颠时,本土人以这片大森林作为屏障,阻止外敌入侵。

[12]华生在《住在诊所的病人》和《纸板盒疑案》中说:“他(福尔摩斯)的许多天赋资质不是用来欣赏自然风光的。只有当他把注意力从城里的作恶者转移到其在乡村的同伙那儿时,他才会改变一下环境到乡间去。”这里所说的应该就是那种时候,其实,福尔摩斯并不是不懂得欣赏自然风光。他自己在《紫藤公寓谜案(二)》中也说了:“又一次看到树篱上冒出嫩芽和榛树上露出柔荑花絮,令人赏心悦目。”在《海军协定案》中赞美:“玫瑰是一种多可爱的花啊!”华生描述说:“他绕过长沙发,走到敞开着的窗户边,伸手扶起一根低垂着的玫瑰花枝,观赏着鲜红艳绿的花团。这在我看来,是他性格中新的一面,因为我先前从未发现他表露过对自然物品的喜爱之情。”福尔摩斯在《狮鬃毛之谜》中描述说:“早晨风平浪静了,大自然被洗刷过后显得清新洁净,在如此舒心惬意的日子里,不可能静心工作,于是,我早餐前便信步走出了家门,去享受清新宜人的空气。”

[13]诺福克上衣(Norfolk jacket)是一种有腰带和箱形褶裥的单排纽男式宽上衣,源自英国诺福克郡猎野鸭者所穿的上装。

[14]灯笼裤(knickerbockers)是一种膝下扎紧的裤子,是纽约早期荷兰殖民者的传统服装。

[15]康沃尔郡(Cornwall)是大不列颠岛西南端的半岛,英国英格兰西南端的区,与德文郡相邻,南临英伦海峡,西、北临大西洋。

[16]布拉姆布泰旅馆(Brambletye Hotel)位于苏塞克斯郡大森林地区边缘的旅游胜地弗里斯特劳村,旅馆于1866年开业,充满着浓郁的历史氛围。

[17]利布斯顿皮苹(Ribston pippin)是一种苹果,外表皮橙黄,有红色条纹,形状不规则。据说该苹果产于18世纪初的英国约克郡的利布斯顿庄园(Ribston Hall)。

[18]午夜班(middle watch)为航海用语,指值班从午夜十二点开始至清晨四点结束。

[19]设得兰群岛(Shetland Islands)处在英国的苏格兰北部。

[20]坦布里奇韦尔斯(Tunbridge Wells)是英格兰东南部区域肯特郡的一个自治镇,距离故事中的旅游胜地弗里斯特劳村十英里。

[21]因为同彼得·加里(Peter Carey)的姓名首字母缩写是“P.C”一样,帕特里克·凯恩斯(Patrick Cairns)的姓名首字母缩写也是“P.C”,所以,纯属巧合。

[22]伦敦分为东区(East End)和西区(West End)。东区地处伦敦的东部,包括泰晤士河以北的港口附近地区,多平民住宅。西区地处伦敦西部,是英国王宫、议会、政府各部门的所在地,有许多大商店、剧院和高级住宅,同东区形成鲜明对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