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继续推测下去吧。他离开学校五英里之后,便遭遇了死亡——致命的不是子弹,请注意,开枪射击的事情连少年都可以做得到,而是遭受了强壮有力的臂膀施以的野蛮一击。那就是说,少年逃跑时有个同伴。而且逃跑的速度很快,因为一个骑车能手追赶了五英里才追赶上了。然而,我们察看了惨剧发生的现场,发现了什么呢?一部分牛留下的脚印,没有别的。我扩大了察看的范围,五十码以内都没有路,另一个骑车人可能与谋杀并没有什么关系,再说,因为也没有看到有人的足迹。”
“福尔摩斯,”我大声说,“这不可能。”
“说得很好!”他说,“极具启发性的说法啊。事情不可能像我刚才所说的那样。所以说,在某些方面,我刚才说得不对。你也看出来了,能说说我错在哪儿吗?”
“他不至于把颅骨摔碎了吧?”
“在沼泽地上吗,华生?”
“我被弄糊涂了。”
“啧啧,啧啧,我们都破解了一些更加难办的案件呢。我们至少已经掌握大量的材料啊,只是需要利用上。那就继续吧,已经察看完了帕尔默牌轮胎留下的痕迹,我们这就去看看那个打了补丁的邓禄普牌轮胎会给我们提供些什么信息吧。”
我们找到了自行车轮子留下的痕迹,沿着痕迹走了一段,但很快,荒原的地势就发生了变化,成了一道长长的斜坡,坡上长满了欧石楠。至此,我们已经离开了水渠,再也不能指望从轮胎痕迹上获得什么线索了。在邓禄普轮胎痕迹消失处,有条路通往霍尔德尼斯庄园。左边几英里处,庄园那威严的塔楼高高耸立。在我们的前方,有一片低矮灰色的村落,村落处在地图上标示的通往切斯特菲尔德的大路旁。
村上有一家阴森肮脏的旅馆,门头上挂着一块画有斗鸡图案的牌子。我们走近旅馆时,福尔摩斯突然发出了一声呻吟,猛然抓住我的肩膀,这才没有摔倒。他曾经由于动作过于突然扭伤过脚踝,那种伤可是走不成路的。他一瘸一拐好不容易走到了门边,门口有个身材矮胖、皮肤黝黑的老人在抽着一支黑陶烟斗。
“您好啊,鲁本·海斯先生!”福尔摩斯说。
“您是谁?怎么把我的名字说得这么准?”乡下人回答,狡黠的双眼充满着疑惑。
“啊,名字不就写在您头顶的门牌上吗。要看出房子的主人很容易。我看您的马厩里没有马车吧?”
“没有,我没有马车。”
“我的脚着不得地啊。”
“那就别放到地上。”
“但我走不成路啊。”
“啊,那就跳吧。”
鲁本·海斯的态度很不雅,但福尔摩斯还是和颜悦色地迎合着。
“您看吧,朋友,”他说,“我真的遇到麻烦了,要行进下去,我倒是不在乎以什么样的方式。”
“我也不在乎。”窝着火的店主人说。
“事情很重要。您如果能够给我一辆自行车用一用的话,我付给您一英镑金币。”
店老板的两只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您打算去哪儿呢?”
“去霍尔德尼斯庄园。”
“我猜你们是那个公爵的朋友吧?”店主人一边问,一边用嘲讽的眼光打量着我们满是泥巴的衣服。
福尔摩斯态度和蔼地笑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他见到我们会很高兴的。”
“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要带给他有关他失踪的儿子的消息。”
店主人明显怔了一下。
“什么,你们找到他了?”
“听人家说他在利物浦,警察随时都可能把他找回来。”
店主人那张宽大而又未加修饰过的脸上又一次快速地变换了表情,态度骤然变得温和了起来。
“和大多数人相比,我更加不希望公爵过好日子,”他说,“因为我曾经是他们府上马车夫的头领,他对我很冷酷。有个谷物零售商说了假话,他就把我给解雇了,连封推荐信都没有。但是,听到有人说少勋爵在利物浦,我还是很高兴的。我来帮助你们把消息带到霍尔德尼斯庄园去吧。”
“谢谢您,”福尔摩斯说,“我们想先吃点东西,您去把自行车推过来吧。”
“我没有自行车。”
福尔摩斯举起一枚金币。
“我告诉您,朋友,我没有自行车,我可以给你们提供两匹马,你们骑马到庄园去。”
“那好,那好,”福尔摩斯说,“我们吃了东西再来说这事吧。”
当用石板盖顶的厨房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人时,令人惊讶不已的是,福尔摩斯那只扭伤的脚踝迅速地恢复了。时间已经接近黄昏了,我们从一大清早开始就没有吃过东西,所以,吃饭花费了好一阵子。福尔摩斯陷入沉思中,有一两回踱步到了窗户边,神情专注地朝外凝视。窗户外面是一个肮脏的院落,远处的那个角落是个铁匠铺,一个满身污垢的小伙子正在忙碌着。另外一侧是几个马厩。福尔摩斯几次探视之后又坐了下来,突然从坐着的椅子上一跃站起身,大声喊叫了起来。
“天哪,华生,我想我终于弄明白了”他大声说,“对啊,对啊,情况一定是这样的。华生,你还记得我们今天看到的牛脚印吗?”
“记得啊,有好几处呢。”
“在哪儿?”
“啊,到处都是。湿地上,小路上,还有在不幸的海德格尔遇难处。”
“一点不错,啊,对了,华生,你在荒原上看到多少头牛呢?”
“我记得没有看见牛啊。”
“不可思议啊,华生,我们竟然一路上都看到了牛脚印,但是在整个荒原上都没有看到一头牛,很不可思议啊,华生,呃?”
“是啊,很不可思议。”
“对了,华生,开动脑筋,回忆一下,能够想起牛蹄印在路面上的样子吗?”
“对,能够回想起来。”
“你能不能回忆起来,那些印迹有时候是这样的,华生,”他说着用一些面包屑排成了这种形状[img alt="" src="images/200450865210.png"/]“有时又是这样的”[img alt="" src="images/200450868174.png"/]“偶尔又会是这样的”[img alt="" src="images/200450871522.png"/]“你能够回忆得起来吗?”
“回忆不起来了。”
“但我回忆得起来。我发誓,一定是这样的。不过,等我们有空,还得回去验证一下。我真是愚蠢,怎么没早想到这一点呢!”
“你想到什么了?”
“我只是觉得那头牛很不一般,一会儿行走,一会儿慢跑,一会儿狂奔。天哪,华生!如此绝妙的障眼法可不是哪个乡下酒馆的主人能够想得出来的。现在好像风平浪静的,只有铁匠铺的那个小伙子在。我们悄悄地溜出去,去看看可以发现什么。”
圮废坍塌的马厩里有两匹马,皮毛粗糙,邋遢不堪。福尔摩斯抬起其中一匹马的后脚,哈哈大笑起来。
“旧的马蹄铁,但是新近钉上去的——旧蹄铁,新钉子。本案堪称经典。我们到铁匠铺那边去看看。”
年轻人在继续着手上的活儿,连看都没有看我们一眼。地上铁片和木块散落得到处都是,我看见福尔摩斯左右扫视了一番。然而,突然间,我们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原来是店主人,只见他目光凶狠,浓眉紧锁,情绪激愤,黝黑的面部都扭曲变形了。他手上拿着一根带金属头的短棍,气势汹汹地向我们逼近,我正好庆幸自己伸手摸着衣服口袋里的手枪。
“你们这两个该死的密探!”店主人大声吼着,“你们在这儿干吗呢?”
“啊,鲁本·海斯先生,”福尔摩斯说着,语气冷漠,“人家还会以为,您害怕我们发现点什么情况呢。”
店主人使出浑身解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紧绷着嘴唇松弛了下来,露出了假惺惺的笑容,其实比刚才愁眉苦脸的样子还更加吓人。
“你们想要在我的铁匠铺里发现点什么,悉听尊便,”他说,“但是,注意了,先生,我可不允许别人未经许可便在自己的地盘上东张西望的,所以说,你们结账离开,我巴不得越快越好。”
“好吧,海斯先生,我们并没有什么恶意,”福尔摩斯说,“我们是在看看您的马匹,但是,我觉得自己可以步行了,我相信距离也不是很远。”
“这儿到庄园大门口不超过两英里,左边就是大路。”他一直用愤怒的目光看着我们,直到我们离开了他的旅馆。
我们在大路上并没有走多远,因为一到店主人看不到我们的拐弯处,福尔摩斯就停了下来。
“用孩子们的话来说,我们在那家旅馆感到很温暖,”他说,“我好像每离开那旅馆一步就觉得更冷一分。不,不,我不可能离开那儿。”
“我坚信,”我说,“那个鲁本·海斯知道了所有情况,如此显而易见的恶棍,我可是从未见过的。”
“噢!他给你留下的是这么一种印象吗?那儿有马匹,有铁匠铺。没错,那可是个有趣的所在,即斗鸡旅馆。我看,我们得悄悄地再返回去看看才是啊。”
我们的身后伸展着一道很长的山坡面,其间点缀着大块的灰色石灰岩。我们离开大路朝着山上走,这时候,我朝着霍尔德尼斯庄园方向看了一眼,结果看见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迅速过来了。
“蹲下来,华生!”福尔摩斯大声喊着,一只手重重地往我肩膀上压了一下。我们刚猫下身子藏匿好,那人便在大路上飞驰而去了。在一片扬起的尘烟中间,我瞥见了一张苍白而焦急的脸庞——那张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都显露着恐惧,嘴巴张开,两眼狂乱地盯着前方,好像是衣冠楚楚的詹姆斯·王尔德的一幅怪异漫画肖像,就是我们头天晚上看到的那位。
“公爵的秘书!”福尔摩斯大声说,“行啊,华生,看看他要干什么。”
我们爬过了一块块岩石,一会儿之后,就到达了一处可以看清楚那家旅馆的前门的地方。王尔德的自行车斜靠在旅馆旁边的一堵墙上。旅馆附近没有任何人走动,透过那些窗户看见一个人影儿。夕阳在霍尔德尼斯庄园高高的塔楼后面慢慢落下了。然后,昏暗之中,我们看见旅馆的马厩院落里亮起了两盏侧灯,片刻之后,便听见了嘚嘚的马蹄声,马车驶上大路,然后便朝着切斯特菲尔德的方向狂奔而去了。
“你怎么看这事,华生?”福尔摩斯低声问我。
“看起来像是在逃跑。”
“按照我的看法,轻便马车只坐了一个人。对了,那肯定不是詹姆斯·王尔德先生,因为他还在门口边站着呢。”
黑暗中闪出一片方形的红色亮光,亮光的中间是秘书的黑色身影,头前倾着,朝着黑暗中张望。很显然,他在等待什么人。最后,大路上传来了脚步声,瞬间,亮光下出现了第二个人影,门关上了,院落里又是一团漆黑。五分钟过后,二楼一个房间里亮起了灯。
“斗鸡旅馆的经营习惯很独特啊。”福尔摩斯说。
“酒吧在另一侧。”
“是这么回事,那些就是人们称之为的私客。是啊,这时候了,詹姆斯·王尔德先生到底在那间房间里面干什么呢?到那儿和他见面的那个同伴会是谁呢?对了,华生,我们真的要冒点风险,靠近一点去弄清楚。”
我们一道悄悄地下到了大路上,溜到旅馆的门边。王尔德先生的自行车还停靠在墙上。福尔摩斯擦亮了一根火柴,凑近自行车后轮,火光照亮了打了补丁的邓禄普牌轮胎时,他咯咯地笑出声来了。我们的上方就是那个亮了灯的窗户。
“我一定要窥探一下里面的情况,华生,如果你弓起背,身子靠在墙上,我看我就能够窥探得到。”
片刻之后,他双脚踏在了我的肩膀上,但是,他几乎还没有站直身子,就又下来了。
“行啊,朋友,”他说,“漫长的一天,我们够辛苦的。我看,我们已经把能够收集到的情况都收集到了。这儿离学校有很长的路程,我们早点动身更好。”
我们拖着沉重的脚步穿过荒原。一路上,他几乎就没有开口说话。我们好不容易到了学校,他却没有马上进去,而是继续朝迈克尔顿车站走去,在那儿发了几封电报。深夜时分,我听见他在安慰赫克斯塔布尔博士,此时博士正在为那位德语教师的遇难而伤心难过。随后,他才来到我房里,还和早上一样精神抖擞,警觉机敏。“一切进展顺利,朋友,”他说,“我保证,不到明天晚上,谜案就真相大白了。”
翌日上午十一点钟,我和我朋友到了霍尔德尼斯庄园那条著名的紫杉林荫道上。仆人领我们走过那气派的伊丽莎白[13]式的门厅,来到公爵的书房。我们在那儿看见了詹姆斯·王尔德先生,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只是他眼神诡秘,面部抽搐,依然可以看出,他头天晚上倍感恐惧。
“你们是来见公爵的吗?很抱歉,但实际情况是,公爵身体很不舒服。我们昨天下午收到了赫克斯塔布尔博士的电报,他在电报中把你们所发现的情况报告给了我们。他听到那个德语教师遇难的消息后,心里很难过。”
“我一定要见到公爵本人,王尔德先生。”
“但是,他在自己的卧室里。”
“那我必须得去他卧室。”
“我看他还躺在**呢。”
“那我就去那儿见他。”
福尔摩斯态度坚决冷峻,秘书知道,跟他争辩无济于事。
“很好,福尔摩斯先生,我去向他通报一声,说您来了。”
磨蹭了一小时之后,了不起的贵族大人这才出现了,脸色比以往更加苍白,耷拉着肩膀。在我看来,与头天上午见到他时的情形相比,他苍老了许多。他郑重其事地向我们打了招呼,然后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下来,红胡子一直垂落到了桌上。
“怎么了,福尔摩斯先生?”他问了一声。
但是,我朋友的眼睛盯着站立在主人身边的秘书。
“我觉得吧,公爵阁下,如果王尔德先生不在场,我们可以交谈得更加随意一些。”
秘书的脸瞬间变得煞白了,恶狠狠地瞪了福尔摩斯一眼。
“如果阁下希望——”
“对啊,对啊,你最好出去吧。行了,福尔摩斯先生,您有什么话要说?”
等到秘书退出去并关上了房门之后,我朋友这才开口说话。
“实际情况是,公爵阁下,”他说,“我本人和我的同事华生医生都从赫克斯塔布尔博士那里得到承诺说,谁要是破了本案,将会得到一笔赏金。我想要听到您的亲口证实。”
“确实如此,福尔摩斯先生。”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是说谁发现小勋爵在哪儿,便可获得赏金五千英镑。”
“一点没错。”
“如果说出绑架他的人姓甚名谁,再追加一千英镑。”
“一点没错。”
“毫无疑问,后一条不仅包括说出谁带走了他,也包括说出绑架犯的同谋,是吗?”
“是啊,是啊,”公爵大声说着,显得不耐烦,“如果您干得出色,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您绝不会有任何理由抱怨报酬不丰厚的。”
我朋友搓着他那双瘦削的手,一副贪心不足的样子,这着实令我感到惊讶,因为我知道他索要的报酬一向是很低廉的。
“我想看到您把支票本放在桌上,”他说,“如果您开出一张六千英镑的支票,我会很高兴的。如果您可以在支票上画上两条平行线[14],那也很好,我的开户银行是都郡银行牛津大街支行。”
公爵阁下坐在椅子上,态度严肃,挺着身子,神情冷漠地看着我朋友。
“您是在开玩笑吧,福尔摩斯先生?这事可不能闹着玩啊。”
“一点都没有开玩笑,公爵阁下。我生平从未这么认真过。”
“那您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意思是,我已经挣到了这笔赏金了,因为我知道您儿子在哪儿。我还知道,至少知道了一部分扣押他的人是谁。”
公爵的胡子在其惨白脸色的衬托下更加红得刺眼。
“他在哪儿呢?”他气喘吁吁地问。
“他现在,或者说昨晚,在斗鸡旅馆,离这儿两英里远。”
公爵瘫坐在了椅子上。
“那您要指控谁呢?”
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回答令人震惊,他快步往前,走到公爵身边,轻轻地触碰了一下他的肩膀。
“我要指控您,”他说,“好了,公爵阁下,劳驾您开出那张支票吧。”
公爵一跃身子站立起来,双手拼命乱抓着,就像是一个即将要沉入无底深渊的人,他那副表情我永远都忘不了。然后,他使出了浑身解数,拿出了贵族特有的自制架势,坐了下来,双手捂住脸,几分钟都没有开口说话。
“您究竟知道了多少?”他终于开口问了一句,但没有抬起来头来。
“我昨晚看到了你们在一块儿。”
“除了您的朋友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人知道吗?”
“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公爵手颤抖着拿起笔,打开了支票簿。
“我是会说话算话的,福尔摩斯先生,这就给您开支票,不管您得到的信息我有多么不喜欢听。当初开出奖赏条件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但是,您和您朋友都是行事谨慎的人,对吧,福尔摩斯先生?”
“我不大懂您的意思,公爵阁下。”
“我就直说吧,如果只有您二位知道这件事,我想应该没有理由让它传出去。我想,我总共该付给二位一万二千英镑,对吧?”
但福尔摩斯微笑着,摇了摇头。
“恐怕,公爵阁下,事情不能这么轻而易举就处理了。学校那位教师死了,事情得有个说法才是啊。”
“但是,詹姆斯对此毫不知情,您可不能要他负这个责任,他错在雇错了人,事情是那个凶残的恶棍干的。”
“我是这么认为的,公爵阁下,一个人犯下一桩罪行,肯定要对此负责。如果他的罪行连带引发了另一桩罪行,从道义上来说,他也是有罪的,必须对此负责。”
“从道德的角度看,福尔摩斯先生,您的看法无疑是正确的,但是,从法律的角度看,肯定不是这么回事。发生了一桩谋杀案,如果某个人不在罪案现场,而且和您一样对案件深恶痛绝,那他就不应该受到惩罚。他一听说了案情,便彻底向我坦白交代了,心里充满了恐惧和悔恨之意。不到一小时,他就和杀人犯断绝了来往。噢,福尔摩斯先生,您一定得救救他——您一定得救救他啊!我对您说,您一定得救救他!”公爵不再做出任何努力来保持自制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面部**,紧握的拳头在空中挥动着。最后,他平静了下来,重新在桌子边坐下。“您没有对别的任何人说就来到这儿,我很欣赏您的这种做法,”他说,“我们至少可以商量一下,如何才能将这桩丑闻的影响降到最低。”
“一点不错,”福尔摩斯说,“我认为,公爵阁下,我们之间只有完全彻底地坦诚相对,才能解决问题。我乐意竭尽全力帮助您,但是,我得详细了解事情的真相。我知道,您指的是詹姆斯·王尔德先生,我也知道他不是凶手。”
“不是,凶手已经逃跑了。”
福尔摩斯故作害羞地露出了微笑。
“公爵阁下可能没怎么听说,我其实是小有名气的,要不您就不会认为,这么轻而易举就从我的手上逃跑了。据我所知,鲁宾·海斯先生昨晚十一点钟已经被切斯特菲尔德警方拘捕了,早上我离开学校前,接到当地警方的电报。”
公爵倚靠在椅子上,惊讶地盯着我朋友看。
“您好像有超乎寻常的能耐啊,”公爵说,“这么说来,鲁宾·海斯已经被逮住了。如果事情不会影响到詹姆斯的命运,那我倒是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的。”
“您的秘书吗?”
“不,先生,我的儿子。”
这回轮到福尔摩斯惊诧不已了。
“我承认,自己对此事一无所知,公爵阁下,请您一定要说得详细些。”
“我就不对您隐瞒什么了。我赞同您的看法,只有坦诚相对,不管事情对我来说有多么痛苦,才是走出绝境的最佳办法。一切都是詹姆斯的愚蠢和妒忌酿成的悲剧。我年轻时,福尔摩斯先生,爱上一位女子,一生中也就只这样爱过她一个人。我提出要娶她,但她拒绝了我,说什么这样的婚姻会毁了我的前程。如果她活着的话,我绝对不会娶别人。她死了,留下这唯一的孩子,因为她,我加倍地珍爱和呵护这个孩子。我不能公开承认我们的父子关系,但是,我让他接受了最好的教育。自从他长大成人,我就把他留在身边。他无意中得知了这个秘密,从此就一直滥用我给他的权力,而且一直在外面制造谣言,我对此深恶痛绝。我的婚姻生活不幸福跟他的出现有很大的关系。更为严重的是,他一直以来都痛恨我的小儿子,因为他是我的合法继承人。您可能要问我,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要把詹姆斯留在府邸。我只能说,是因为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他母亲的影子,都是看在他母亲的分儿上,我才这样永无休止地饱受折磨。只要一看到詹姆斯,我就会想起他母亲的一切可爱之处。我舍不得让他走。但是,我很担心,他会对亚瑟——就是萨尔蒂尔勋爵——下毒手,所以,为了确保萨尔蒂尔的安全,我才把他送到赫克斯塔布尔博士的学校去。
“詹姆斯之所以会跟海斯那家伙来往,是因为海斯是我的一个佃户,詹姆斯代替我行使职权。海斯纯粹就是流氓恶棍一个,但是,鬼使神差的,詹姆斯竟然和他亲密无间起来了。他一直就喜欢同下等人交朋结友。詹姆斯决定绑架萨尔蒂尔勋爵时,就是因为有那个恶棍帮忙。您记得的,出事的头一天,我给亚瑟写了封信。是啊,詹姆斯打开了信,往信封里面塞进了一张字条,要求亚瑟在叫作‘萧岗’的小树林里同他会面,那地方离学校很近。他以公爵夫人的名义,这才把孩子骗出来的。那天傍晚,詹姆斯是骑着自行车过去的——我跟您说的情况都是他亲口向我坦白交代的——他对亚瑟说,他母亲很想见他,正在荒原上等着他,如果他半夜再返回树林来的话,就会见到一个牵着马的男士,那人会领着他去见他母亲。可怜的亚瑟就这样上当受骗落入了圈套。亚瑟前去赴约,看见海斯牵着一匹小马驹。上马之后,两个人一同离开了。现在看起来——不过詹姆斯只是到昨天才听说了这个情况——有人在后面追踪他们,海斯用手里的棍子袭击了追踪者,结果,追踪者伤势过重死了。海斯把亚瑟带到他的小旅馆,即斗鸡旅馆,把他关在了楼上的房间里,由海斯太太看守着。海斯太太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但完全受她那个恶毒丈夫的控制。
“是啊,福尔摩斯先生,以上就是我两天前见到您时所知道的全部情况。至于真相如何,我并不比您知道得更多。您会问我,詹姆斯干出这种坏事是出于何种动机。我的回答是,他对我的继承人怀有仇恨,这其中大量的成分是非理性的、疯狂的。按照他的看法,他本人才应该是我的全部财产的继承人。所以,他仇视那些使他无法继承我财产的法律条文。同时,他还有一种明显的动机——他迫不及待地要求我打破限嗣继承的规定,而且认为我能够做到这一点。他企图同我讨价还价——如果我打破了限嗣继承的规定,将来在遗嘱上改立他为继承人,可以把财产遗留给他,他归还亚瑟。他很清楚,我绝不会心甘情愿地要求警察介入对付他。我是说,他本来会同我讨价还价的,但实际上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事态的发展太快了,他还没来得及将计划付诸实施。
“詹姆斯的邪恶计划之所以落空了,那是因为您发现了海德格尔的尸体,他听到这个消息后吓得战战兢兢。我们是昨天得到消息的,当时我们两个人就坐在这个书房里。赫克斯塔布尔博士发了封电报过来。詹姆斯一听到消息,便痛苦万分,焦虑不已。我本来就一直对他有怀疑,现在立刻深信不疑了。我指责他竟然干出这样的事情。他主动把全部情况一五一十地向我坦白交代了。随后,他恳请我把他的秘密再保守三天,以便能让那个罪孽深重的同谋有机会逃命。面对他的恳求,我做出了让步——我一直都是让步的。詹姆斯立刻赶到斗鸡旅馆,提醒海斯逃跑,并且给他了路费。我白天不方便去旅馆,以防招致闲言碎语,但天一黑,便匆匆赶去看我亲爱的亚瑟。我发现他安然无恙,只是因为他亲眼看到了暴力行为,恐惧不已。为了恪守我的诺言,虽然很不情愿,但我还是答应让他在那儿再待三天,由海斯太太照料。很显然,我不可能只告诉警察孩子在哪儿,而不跟他们说凶手是谁。而且,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既让凶手受到惩罚,又不会毁了我可怜的詹姆斯的前途。福尔摩斯先生,您要我坦诚相待,我听从了您的建议,毫无保留地把一切都告诉了您,那么您呢,您也会像我一样坦诚吗?”
“我会的,”福尔摩斯说,“公爵阁下,首先,我必须得告诉您,从法律的角度来说,您现在的处境很不利,您容忍了一桩重罪,还帮助杀人犯逃跑,因为我不能不怀疑,詹姆斯·王尔德用来资助他同谋逃跑的钱是从您那儿得来的。”
公爵点点头表示认可。
“这确实是一桩重罪案,公爵阁下,在我看来,更应该受到指责的是,您对自己小儿子的态度,竟然还让他在虎穴里再待上三天。”
“经过庄严承诺的——”
“对那种人而言,承诺管什么用啊?您不能保证,他不会再度被人挟持走。您为了迁就有罪的大儿子,居然把自己无辜的小儿子置于随时会发生而且没有必要的危险当中。这是很不符合情理的做法。”
骄傲的霍尔德尼斯公爵很不习惯在自己的府邸被人数落,满脸涨得通红,但是良知促使他缄口不言。
“我愿意帮您,但有一个条件,您得把您的用人叫来,让我按照自己的意思吩咐他们。”
公爵二话没说,按响了电铃,有个仆人进入。
“你听了会很高兴的,”福尔摩斯说,“府上小少爷已经找到了,公爵希望立刻配好马车去斗鸡旅馆把萨尔蒂尔勋爵接回家。”
“对了,”仆人兴高采烈地离开后,福尔摩斯说,“我们既然已经握住了未来,那就不必对过去耿耿于怀了。我不代表官方,只要正义得以伸张,又何必把我知道的全部抖搂出去呢?至于海斯,我无话可说,绞刑架在等着他,我绝不会把他从绞刑架上救下来的,至于他会说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毫无疑问,您可以让他明白,他守口如瓶对他有好处。警方可能会认为,他是贪图赎金才实施绑架的。如果他们自己没有发现,我为什么要提醒他们往深处想呢?不过,我得提醒您,公爵阁下,继续让詹姆斯·王尔德先生留在府上,只会招来更多不幸。”
“这个我知道,福尔摩斯先生,已经说好了,他会永远离开这里,到澳大利亚去谋生。”
“这样的话,公爵阁下,既然您自己都说了,您家的很多不愉快都是因为他而引起的,我建议您尽可能去修复您和公爵夫人的关系,努力修复那些不幸中断的关系。”
“这事我已经做了安排,福尔摩斯先生,今天上午我已经给夫人写了信。”
“这样的话,”福尔摩斯说着,站起身,“我认为,我和我朋友此次短暂的北方之行取得了令人满意的效果,我们真可以替自己庆贺一下。还有一件小事,海斯那家伙用牛蹄形状的铁掌给马蹄钉掌,这种不寻常的招儿会不会也是从王尔德那里学来的?”
公爵脸上露出极为惊讶的表情,他沉思了片刻。接着,他打开门,把我们带进一间装饰得像博物馆的一个房间,领我们来到一个放在角落里的大玻璃柜子边,指着上面的铭文给我们看。上面写着:
这些铁蹄是从霍尔德尼斯庄园护城河中挖掘出来的,专供马匹之用,但底部纹路为牛蹄形状,以扰乱追踪者的视线。铁蹄应该是中世纪经常征战之霍尔德尼斯男爵们所有。
福尔摩斯打开柜子,蘸湿手指,在铁掌上摸了摸,手上沾上了一层薄薄的灰。
“谢谢您,”他一边关上柜门,一边说,“这是我在北方看到的第二件有意思的东西。”
“那第一件有意思的是什么呢?”
福尔摩斯叠好支票,小心地放进笔记本里。“我是个穷人。”他说着,充满深情地轻轻拍了拍记事本,然后放进了衣服的内口袋里。
注释:
[1]本故事于1904年1月30日和1904年2月分别发表在美国的《科利尔》杂志和英国的《河岸》杂志上,案件发生在5月16日星期四。
[2]嘉德勋爵士(简略为K.G.)是英国骑士等级中最高勋位。枢密院顾问(简略为P.C.)指英国君主的咨询机构的成员,他们大都是政治家,英国首相、内阁阁员、反对党领袖、内阁秘书和女王私人秘书在上任时必然获任命枢密院顾问。哈拉姆郡(Hallamshire)指英格兰中部地区的一片区域,在现在的南约克郡和德比郡的交界处,毗邻匹克(Peak)高地,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政治管辖区域。兰开夏郡(Lancashire)是英格兰西部的一个郡。威尔士(Wales)是英国的一部分,相对于英格兰和苏格兰,地处大不列颠岛的西南部。
[3]指一种私立学校,学生为六至十三岁的儿童,为日后升入公学(如伊顿公学、哈罗公学)之类的中学做准备,除了文化教育之外,学校还重视行为规范的教育,学生们必须做到斯文有礼,举止优雅,人们通常认为,英国的预备学校是培养绅士和淑女的摇篮。
[4]贺拉斯(Horace,公元前65—前8)是古罗马诗人,从倾向共和转而拥护帝制,写诗歌颂奥古斯都的统治,作品有《讽刺诗集》《歌集》《书札》等,《书札》中的《诗艺》对西方诗歌有很大影响。
[5]英国的学校大多是采用一年三个学期制,第一学期为秋季学期(Autumn Term),9月开学至12月中旬,然后是一个月的圣诞假期;第二学期为春季学期(Spring Term),1月开学至3月中下旬,然后是一个月的复活节(Easter Day)假期;第三学期为夏季学期(Summer Term),4月底5月初开学至6月底,然后是7月至8月两个月的暑假。
[6]伊顿式外套(Eton jacket)是指一种齐腰、长袖、敞胸、大翻领的黑色短上衣,其式样源自伊顿公学的校服。
[7]利物浦(Liverpool)是英格兰西北部著名的港口城市,是默西塞德都市郡的五个自治市之一,英国著名的制造中心,也是世界历史文化名城,旅游业发达,最著名的是音乐和足球。
[8]匹克地区(Peak district)是指英格兰中北部的一片丘陵地带,大部分位于德比郡北部,同时包括了大曼彻斯特地区、柴郡、斯塔福德郡、南约克郡和北约克郡的部分地区,1951年开辟的匹克国家公园为大不列颠群岛的首座国家公园,是世界上最受欢迎的国家公园之一。
[9]切斯特菲尔德(Chesterfield)是英格兰中部地区德比郡东北部城镇,地处匹克地区范围。
[10]世界著名轮胎品牌,1888年,居住在北爱尔兰贝尔法斯特的兽医约翰·博伊德·邓禄普(John Boyd Dunlop,1840—1921)为了能让儿子快速而舒适地骑三轮自行车,发明了世界上最早的充气轮胎。
[11]世界著名轮胎品牌,1893年,为了改进轮胎及其他橡胶制品的性能,美国发明家J.F.帕尔默首次将帘布用于自行车胎。
[12]实际情况是,不论是从哪边来,车轮印两边都是一样的,除非轮胎花纹不对称,或者有什么其他特殊之处。关于这一点,作者柯南·道尔在其自传《回忆与冒险》中确认了这一漏洞,并且提出了一种补救的说法:“我搬出自行车来试验了一下。在我看来,自行车不可能完全直线行驶,所以后轮的印迹将覆盖在前轮的印迹上,如此可以推断出行驶的方向。结果我发现,给我来信的读者是对的,我错了,因为自行车从哪个方向来,结果都是一样的。另一方面,真正的方法非常简单,因为在起伏不平的荒野上,自行车上坡的印迹要深许多,下坡的印迹则要浅许多。因此,福尔摩斯还是正确的。”(参阅刘臻编著:《真实的幻境:解码福尔摩斯》)
[13]此处指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Elizabeth I,1533—1603,1558—1603在位),是都铎王朝的第五位也是最后一位君主。她终身未嫁,被称为“童贞女王”。她在位不但成功地保持了英格兰的统一,而且在经过近半个世纪的统治后,使英国成为欧洲最强大的国家之一。英国文化也在此期间达到了一个顶峰,涌现出了诸如威廉·莎士比亚、弗朗西斯·培根这样的著名人物,并且形成了独具一格的建筑风格,给后世留下了大量遗存。英国在北美的殖民地也在此期间开始建立。在英国历史上,女王在位的时间被称为“伊丽莎白时期”,也被称为“黄金时代”。
[14]在英国有这样的规定,如果在支票上画了两条平行线,说明该支票只能在银行转账而不能取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