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刑事专家们看来,”夏洛克·福尔摩斯说,“自从先前的莫里亚蒂教授悲惨亡故之后,伦敦就变成了一座特别索然寡味的城市[2]。”
“我看啊,你找不到多少体面的公民会赞同你的看法的。”我接话说。
“是啊,是啊,我不能这么自私,”他一边说着,露出了微笑,一边把椅子往餐桌边上推,“社会无疑是受益者,没有损失什么,除了可怜巴巴失业的专家,因为他们无所事事了。有了那个人在犯罪领域内活动着,人们早上拿到的报纸上就会登载出大量可能的消息。通常的情况往往是,仅有的蛛丝马迹,华生,或者含糊不清的暗示,却足以让我明白,那个了不起的充满邪恶的人物的存在,就如同蜘蛛网的边缘哪怕是有最最轻微的抖动,人们都知道网的中间潜伏着一只令人恶心的蜘蛛。小偷小摸,恶意攻击,随意侵害——只要掌握了线索,全都可以抽丝剥茧,查个水落石出。对从事高级犯罪的科学研究的学者而言,其他欧洲国家的首都都不具备伦敦所具有的优势。但是,现如今——”他耸了耸肩膀,幽默诙谐地表示对伦敦的现状不满,其实这是他自己付出巨大的努力促成的。
我说到的这个时间,福尔摩斯归来已经有几个月了[3]。应他的要求,我卖掉了自己的诊所[4],返回贝克大街昔日的寓所,与他合住。有位名叫弗纳的年轻医生买下了我在肯辛顿区的小诊所。当时,令人惊讶的是,他对我铆足了劲开出的价格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几年之后,一件偶然的事情透出了事情的原委,我这才发现,弗纳是福尔摩斯的远亲,买诊所的钱也是福尔摩斯筹的。
实际上,我们两个人几个月的合作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平淡无奇。因为我翻阅了自己的记事本,结果发现,这期间包括了前总统穆里罗的文件案,还有荷兰蒸汽船“弗里斯兰”号的惊人案件。后面那桩案件差一点要了我们两个人的性命。然而,他生性清高孤傲,厌恶任何公开的赞扬,因此,他言辞尖锐,不准我多说关于他本人、他破案的方法或者他取得的成就的话——至于这样一道禁令,正如先前已经说过的,他到现在才取消掉。
夏洛克·福尔摩斯一番奇谈怪论之后,靠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看着早上送来的报纸。就在这个当口儿,一阵响亮的门铃声吸引了我们两人的注意力,紧接着又是一阵咚咚的敲门声,听着像是有人在用拳头捶门。门刚一打开,来者便心急火燎地进了厅堂,接着便咚咚咚地急忙跑上了楼梯。没多久,只见一个小伙子发了疯似的跑进来,脸色煞白,衣冠不整,浑身发抖,眼里充满了愤怒。他来回打量着我们两人,看到我们疑惑地望着他,他这才觉得有必要为自己莽撞闯入的行为向我们道歉。
“对不起,福尔摩斯先生,”他大声说,“您一定不要责怪我,我都快要疯了。福尔摩斯先生,我是倒霉的约翰·海克特·麦克法兰。”
他这样的一番自我介绍,好像仅凭着他的这个名字就可以解释他为何上门、为何举止如此唐突似的。但是,从我朋友毫无反应的表情来看,我知道,他对该名字的了解并不比我的多。
“抽支烟吧,麦克法兰先生,”他边说边把烟盒递过去,“我可以肯定,根据您的情况,我朋友华生医生可以给您开一剂镇静药。这些日子天气挺热的。啊,如果您现在感觉好些了,很高兴请您坐在那把椅子上,心平气和地对我们说说您找我们有什么事。您刚才通报您的姓名时,仿佛我应该熟悉您的大名。但实话告诉您,我只知道您是单身,是位律师,加入了共济会,患有哮喘。除此之外,我对您一无所知。”
我熟悉我朋友的推理方法,所以对他的推论不难理解。他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推论,是因为来者衣冠不整,带着一札法律文件,怀表上系着护身符,呼吸时上气不接下气。但是,我们的委托人却惊愕地盯着我们。
“是的,我完全像您说的一样,福尔摩斯先生。此外,我是目前伦敦最不幸的人。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您救救我吧,福尔摩斯先生。如果我还没说完他们就来逮捕我的话,要他们再给我点时间,我好把整个事情的真相说出来。如果我知道,有您在外面帮我的话,我就是去坐牢,也算是安心了。”
“逮捕您?”福尔摩斯说,“这真是太——太有意思了。您犯了什么事,他们要逮捕您呢?”
“控告我谋杀了下诺伍德的乔纳斯·奥尔达克先生。”
我朋友表情丰富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同情,其中还或多或少地夹杂着些许满足感。
“天哪,”他说,“早餐时,我才对我的朋友华生医生说来着,现在报纸上看不到骇人听闻的案件了。”
来者伸出手,颤抖着从福尔摩斯膝盖上拿起《每日电讯报》。
“先生,您如果看过这份报纸,那很快就会知道我为何来找您了。我觉得所有人都在议论我和我遭遇的不幸,”他把报纸翻到重要新闻的那一页,“看这儿,请允许我把新闻念给您听。您听听,福尔摩斯先生。新闻的通栏标题是,《下诺伍德神秘案件,一位著名建筑师失踪,怀疑是谋杀和纵火,已有了罪犯的线索》,这就是警方正在追踪的线索。福尔摩斯先生,我知道,他们一定会怀疑是我干的。他们从伦敦桥站就开始跟踪我。我敢肯定,他们现在就差一张逮捕令而已。那样的话,我母亲会很伤心的——这准会让她老人家伤透心的!”他充满了恐惧,使劲地拧着自己的双手,坐在椅子上局促不安,身子来回摆动。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个被指控犯有暴力罪行的年轻人。淡黄色的头发,相貌英俊,看起来疲惫不堪,蓝色的眼睛充满恐惧,脸刮得溜光,嘴不停地抖动。年纪大概是二十七岁的样子,言行举止很得体,是个绅士。浅色的夏衣口袋里,露出一本签过字的证件,由此可以看出他的职业。
“我们得抓紧时间,”福尔摩斯说,“华生,麻烦你拿报纸过来,念一下他刚刚提到的那一段,好吗?”
我们的委托人刚刚念过的那个扣人心弦的标题下面,有以下极富暗示性的描述:
昨晚深夜,或者今日凌晨,下诺伍德发生了一起案件,据称是很严重的刑事案件。乔纳斯·奥尔达克先生在下诺伍德郊区经营建筑业多年,在当地颇有名气。奥尔达克先生是个单身汉,五十二岁,家住西德纳姆路末端的幽谷别墅。他生性怪异,沉默寡言,深居简出。实际上,他退出该行业已有一些年了,据说,他从中积攒了可观的财富。但是,他住宅的后面还保留着一座小贮木场。昨晚十二点左右,有人报警说贮木场失火了。消防人员迅速赶到了现场,只见干柴烈火,火势凶猛,直至木材全部烧尽,大火才得以扑灭。至此,事故粗看是寻常的意外事件,但新的证据似乎表明,这是一起严重的刑事案件。贮木场场主在火灾事故现场失踪,这令人惊讶不已,随后的讯问表明,场主早就离开了家。对他的卧室进行搜查后发现,当天晚上**没有人睡过,室内的保险柜被人打开了,很多重要文件散落在房间里。最后,室内还有激烈搏斗的迹象,有少量血迹,一根象牙手杖的把手上留有血渍。据说,当晚奥尔达克先生在卧室会见一位深夜来访的客人,有人认出,那根手杖属伦敦的年轻律师约翰·海克特·麦克法兰所有。约翰·海克特·麦克法兰先生是中东区格莱沙姆大楼四百二十六号格雷姆-麦克法兰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警方认为,现在有充足的证据表明,罪犯有明显的杀人动机。毫无疑问,该案进一步调查的结果将会引起轰动。
案件后续——本报即将付梓时,有传言说,麦克法兰先生因谋杀乔纳斯·奥尔达克的罪行而被批捕。逮捕令已发出。在下诺伍德,调查尚在深入,且有惊人的发现。除了在不幸的建筑商房间发现了血迹,据说卧室(位于一楼)的落地窗也被打开,似乎有庞大物体从木料堆上拖过去的痕迹。据证实,在火场灰烬中,发现了被烧焦的残骸。警方推断,这是一起严重的刑事案,受害者被人于卧室内乱棍打死,文件被盗,尸体被拖至木料堆焚烧,以便毁尸灭迹。此案的调查由苏格兰场经验丰富的莱斯特雷德督察全权负责。此刻的他,正以他一贯的精力和智慧在追查此案。
夏洛克·福尔摩斯双目紧闭,两只手的指尖相互抵着,倾听着这一番精彩的讲述。
“本案确实有点意思,”他无精打采地说,“首先,我可不可以问您一声,麦克法兰先生,警方既然有充分的理由逮捕您,那您为何现在还这样自由自在呢?”
“我和父母同住在布莱克希思[5]的托林顿公寓里,福尔摩斯先生。但是,昨天夜晚,由于与乔纳斯·奥尔达克先生洽谈业务到很晚,我便在诺伍德一家旅馆住下了。我今天就是从那儿来的。我先前对事情一无所知,直到在火车上看了您刚刚看的报纸之后,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处于危险境地,于是便匆忙跑来把情况告知您。我毫不怀疑,自己会被逮捕的,要么在城里的事务所,要么在自己家里。我在伦敦桥站一下车,就有一个人在跟踪我,这我确信无疑——天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有人按门铃了,紧接着就听到楼梯上有沉重的脚步声。不一会儿,我们的老朋友莱斯特雷德出现在门口。我在他身后瞥见外面有一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
“是约翰·海克特·麦克法兰吗?”莱斯特雷德问。
我们这位不幸的委托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吓得脸色煞白。
“您蓄意谋杀下诺伍德的乔纳斯·奥尔达克先生,我现在要逮捕您。”
麦克法兰先生转过身看着我们,目光中充满了绝望,然后瘫坐在椅子上,人都垮掉了。
“等一等,莱斯特雷德,”福尔摩斯说,“等上半小时左右的时间,对您不会有什么影响吧?眼前这位先生正要给我们叙述那桩有趣的案件,听过他的陈述后,说不定有助于我们查清案件呢。”
“依我看,查清本案并不难。”莱斯特雷德说,表情严肃。
“不过,如蒙您许可,我倒是很想听听他的叙述呢。”
“好吧,福尔摩斯先生,面对您提出的要求,我是很难拒绝的。由于您之前帮过苏格兰场几次大忙,我们可是欠着您的人情啊,”莱斯特雷德说,“同时吧,我必须看住我的犯人,我得警告他,他说的任何话都会成为控告他的证据。”
“我没有更多的奢求,”我们的委托人说,“只希望你们能听我把话说完,并且相信,我说的全是事实。”
莱斯特雷德看了看自己的怀表。“我给你半小时吧。”他说。
“我得先解释一下,”麦克法兰先生说,“我一点都不了解乔纳斯·奥尔达克先生,他的名字我倒是熟悉,因为我父母多年前就认识他,但后来彼此疏远了。因此,昨天大概下午三点钟,他到我的事务所时,我感到很意外。但是,当他说明来意后,我感到更加震惊了。他手里拿着几页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潦潦草草地写着字——就是这几张纸——放在我桌上。
“‘这是我的遗嘱,’他说,‘我想要请您,麦克法兰先生,把它拟成正式的法定格式。您草拟文稿时,我就坐在这儿。’
“我开始抄写他纸上的遗嘱,但您可以想象得到,我发现,除了有一定保留外,他要把自己的全部财产交给我继承,这时候,我多么震惊。他像一只怪异的小雪豹,长着白色的眼睫毛。我抬头看他时,他那双敏锐的灰色眼睛正盯着我看,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看到他遗嘱上的条款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说他单身,亲戚都不在了,年轻时就认识我父母,常听人说我是个值得信赖的年轻人,相信如果把钱交给我,他可以很放心。当然,我只有忙不迭地感谢他。遗嘱拟好了,签了字,由我的秘书在场见证[6],就写在这张蓝色的纸和这几张便条上,我对他说,这只是一份草稿。接着,乔纳斯·奥尔达克先生说有很多文件我得看看——都是些建筑合同、产权证、抵押凭据、股权证什么的。他说只有把这些事情办妥了,他心里才会踏实。他还请我晚上带着那份遗嘱,到他位于诺伍德的家中去,安排一些事情。‘记住,我的孩子啊,在事情办妥之前,即便对您的父母也不能吐露一个字。到时候我们给他们两人一个小小的惊喜吧。’他特别强调这一点,并要我发誓,绝不食言。
“您可以想象得到,福尔摩斯先生,凭着我当时的心情,他无论向我提出什么要求,我都不会拒绝的。他是我的捐助人,我只想认认真真地帮他完成心愿。于是,我发了一封电报回家,告诉父母说我手头有重要的案件要经办,说不准几点回家。奥尔达克先生说,晚上九点和我共进晚餐,因为这之前他到不了家。但他住的地方很难找,将近九点半我才找到。一进门,我发现他——”
“等一等!”福尔摩斯说,“谁给您开的门?”
“一个中年妇女,我猜想,应该是他的管家吧。”
“我猜,他提到了您的名字吧?”
“一点没错。”麦克法兰说。
“请接着说。”
麦克法兰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汗,继续叙述:
“那个妇女把我领到起居室,里面已经摆好了简单的晚餐。晚餐过后,乔纳斯·奥尔达克先生带我到他的卧室,那里放着一个挺沉的保险柜。他从里面拿出一大堆文件,我们一起看了起来,直到十一点至十二点之间才看完。他提醒说,我们不能吵醒管家,让我从他的落地窗出去,那扇窗子一直都是开着的。”
“百叶窗放下来了吗?”福尔摩斯问。
“我不能确定,但我想应该只是半开的。对,我记得,为了打开窗户,他把百叶窗往上拉了起来。我找不到自己的手杖,他便说:‘不要紧,孩子啊,我希望以后能经常看到您。我会保管好您的手杖,您下次过来拿吧。’我走了。离开时,保险柜还开着,我把那些文件一小包一小包地整理好,放在桌上。太晚了,我回不了远在布莱克希思的家中,于是在安纳雷·亚姆斯旅馆住了一宿。关于乔纳斯·奥尔达克先生,我知道的就这些。而关于那桩恐怖的案件,我是今天早上看了报纸后才知晓的。”
“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福尔摩斯先生?”莱斯特雷德说着,麦克法兰叙述他不同寻常的经历时,他皱了几次眉头。
“等我从布莱克希思回来再问吧。”
“您是说要去下诺伍德?”莱斯特雷德说。
“噢,是的,毫无疑问,我说的就是诺伍德。”福尔摩斯说,诡秘地笑了笑。尽管莱斯特雷德口头上不愿承认,但从以往多次的接触中,他知道,福尔摩斯的脑子如锋利的剃刀,异常敏锐,任何在他看来不可理解的问题,福尔摩斯都能迎刃而解。我看见他好奇地看了我朋友一眼。
“一会儿我想跟您说几句话,福尔摩斯先生,”他说,“行啊,麦克法兰先生,门口有我的两位下属和一辆四轮马车在等着呢。”可怜的年轻人站起来,走出房间时,哀求地看了我们一眼。警察带他上了车,莱斯特雷德留了下来。
福尔摩斯捡起写有遗嘱的草稿纸,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
“文稿上有几点值得注意的地方,莱斯特雷德,对不对?”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文稿推了过去。
警官看了看那些问题,表情茫然。
“我只能看清前面几行、第二页的中间部分最后一两行,因为这些字迹很清楚,”他说,“但剩下的写得太糟糕了,有三处我根本看不出是什么字。”
“这个事情您怎么看呢?”福尔摩斯问。
“对了,您是怎么看的呢?”
“我看这是在火车上写的。容易辨认的字说明火车进站停住了,不易辨认的字说明火车在运行中,特别难辨认的字说明火车经过铁轨的接口。有研究能力的专家立刻就可以做出判断,这是在一条郊区铁路线上草拟的,除了在快到大都市的郊区,其他地方的铁轨没有这么密集的接口。如果他整个行程中都在起草遗嘱的话,那他乘坐的应该是趟特快列车,只在诺伍德和伦敦桥之间停过一次。”
莱斯特雷德开始哈哈笑了起来。
“您一旦开始讲起您的理论来,一套一套的,我都应接不暇了,福尔摩斯先生,”他说,“但这如何同本案沾得上边呢?”
“是啊,这在一定程度上佐证了那年轻人所说的话。这份遗嘱是乔纳斯·奥尔达克昨天在旅途中草拟的。真是不可思议啊——难道不是吗?——如此重要的文件,有人竟然会这么轻率地就草拟了。这表明,他认为,这东西实际上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作用。如果某人起草了一份遗嘱,而他又不打算让遗嘱产生效用,那他可能就会这么来处理的。”
“是啊,他同时替自己起草了死亡判决书。”莱斯特雷德说。
“噢,您是这么认为的?”
“难道您不这么认为吗?”
“是啊,这很有可能呢。但是,我觉得案件还是不明朗。”
“不明朗吗?那行,如果这还不明朗的话,什么样的情况才是明朗的呢?有个年轻人,突然得知,某个上了年纪的人如果逝世了,他便可以继承一笔财富。他会怎么办呢?他会对任何人都缄口不言,但安排好了,当晚借机去拜访他的委托人,一直等到唯一的外人睡着了,只剩老人单独在房间的时候,把老人杀了,还把尸体扔进木料堆里焚毁,然后离开,走向附近的一家旅馆。房间里和手杖上沾有少量血迹。他大概以为自己行凶没有留下任何血迹呢,于是就想毁尸灭迹——由于某种原因,那些痕迹一定会指向他。这一切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我突然觉得,聪明的莱斯特雷德啊,就因为有点过于显而易见了,”福尔摩斯说,“您才不会在您其他了不起的素质基础上添加点想象力。但是,如果您能够站在那个年轻人的立场上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您会在遗嘱草拟的当天晚上就去实施犯罪吗?把两件事情之间的关系弄得这么密切,这难道对您来说不是危险的吗?还有,有仆人开门让您进屋,您会在有人知道您在场的情况下下手吗?最后,您会吃尽苦头去掩藏尸体却把自己的手杖落在那里作为您犯罪的证据吗?莱斯特雷德,您得承认,这一切都不可能啊。”
“至于那根手杖,福尔摩斯先生,您和我都清楚,罪犯通常会惊慌失措,在现场落下点什么,当然,头脑冷静的人可能不会这样。麦克法兰很可能是不敢回去拿。对此,您再给我一个符合事实的解释吧。”
“我可以轻而易举给您提供五六种解释,”福尔摩斯说,“比如,以下这种就是很可能甚至是非常可能的解释,我免费送给您,就当是礼物吧。上了年纪的人正拿出一份很有价值的文件来,这时,一个路过的流浪汉正好从窗外经过,窗户的百叶窗帘只拉下一半。律师走了,流浪汉进来了,在窗户外头他就发现了屋里有根手杖,于是他拿起手杖,打死了奥尔达克,把尸体烧掉以后,扬长而去。”
“流浪汉为什么要把尸体焚毁呢?”
“就这一点来说,麦克法兰又为什么要毁尸灭迹呢?”
“为了掩藏证据。”
“可能流浪汉不想让人知道出了人命案。”
“流浪汉为什么没拿东西?”
“因为即便他拿了那些证券,也不能拿去兑换。”
莱斯特雷德摇了摇头,不过,我觉得,他的态度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坚决了。
“好吧,福尔摩斯先生,您大可以去找您的流浪汉,但这期间,犯人我们还得扣押,日后会知道谁对谁错。记住,福尔摩斯先生,据我们所知,这些字据一样也没动过,犯人没有理由去动它们,因为他是继承人,不管发生什么事,这些字据终将归他所有。”
听了他的话,我朋友好像怔了一下。
“我不想否认,您的解释在某种程度与现有的证据相符,”他说,“我只想说,还有别的可能性存在。如您所说,日后会见分晓。再见。我得说,今天我要去趟诺伍德,看看您的调查进展如何。”
莱斯特雷德走后,我的朋友起身准备一天的工作。他神情专注,因为他将要完成的工作,正对他胃口。
“我要走的第一步,华生,”他一边说着,一边匆忙穿上长外衣,“我刚刚说过,得去趟布莱克希思。”
“为什么不去诺伍德?”
“因为本案接连出现了两件怪事。警察判断失误,正在把注意力集中在第二件怪事上,因为正好第二件事是刑事案。但我觉得,要想破解本案,得先弄清楚第一件怪事——那份奇怪的遗嘱,草拟得那么突然,指定的继承人又是常人完全意想不到的。弄清楚第一件事,后面的事情可能就迎刃而解了。不,亲爱的伙计,你不用去,我觉得你这会儿可能帮不上忙。不会有危险的,不然的话,我一定会带上你的。我向你保证,等我晚上返回后,一定会跟你说,我能为这个不幸的年轻人做点什么,他可是还指望着我能保护他呢。”
我的朋友很晚才回来,但他脸色很憔悴。我知道,他出门前所抱的希望落空了。他拉了一小时的小提琴,想以此平静自己的焦躁情绪,琴声低沉。他突然放下提琴,详细地说起了他毫无收获的经历。
“全错了,华生,简直大错特错了。当着莱斯特雷德的面,我强词夺理,其实我心里觉得,这一回,那家伙的思路是对的,是我们错了。我的直觉朝一个方向想,而事实却指着另一个方向。我觉得英国陪审团的智商还没有那么糟糕,会接受我的假设而置莱斯特雷德所指的事实于不顾。”
“你去了布莱克希思吗?”
“对啊,华生。我去了那里,很快就发现,死去的奥尔达克是个十足的恶棍。麦克法兰的父亲正在找儿子呢,母亲留在家里——她个子矮小,不够灵气,蓝色的眼睛。她又怕又气,浑身颤抖。当然,她认为儿子绝对不可能犯罪。但是,对于奥尔达克的死,她既不吃惊,也不难过。相反,一提到那个人,她便表露出一副深恶痛绝的样子,无形中为警方提供了证据。因为如果她儿子听到她这样说奥尔达克,一定会心生仇恨,对他动粗。‘与其说他是个人,不如说他是个歹毒奸诈的禽兽,’她说,‘他一向如此,年轻的时候就这样。’
“‘您年轻的时候就认识他吗?’我问她。
“‘对,事实上我很了解他。他曾追求过我。谢天谢地,我有点眼力,拒绝了他,嫁给了一个可能更穷却是更好的人。我跟他订过婚,福尔摩斯先生,后来听说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他居然把一只猫放进鸟笼里。我厌恶他这种残酷的行径,从此以后便和他一刀两断。’她在写字台的抽屉里翻来翻去,后来翻出一张女人的照片,脸部被人用刀子划得面目全非。‘这是我本人的照片,’她说,‘我结婚那天早上,他把我的一张照片弄成这样给了我,还诅咒我。’
“‘不过,’我说,‘他至少现在已经原谅您了,因为他要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您儿子。’
“‘无论是我,还是我儿子,都不会要乔纳斯·奥尔达克的一个子儿,无论他在生还是死后!’她大声嚷嚷起来,接着又郑重其事地说,‘上帝啊,福尔摩斯先生,上帝已经惩罚了那个恶棍,到时候,上帝也会证明,我的儿子没有杀他。’“我尝试过一两条路径,但毫无收获,无法证明我们的假设,在几个问题上还做出了反证,最后放弃了,转而去了诺伍德。
“幽谷别墅是座很大的现代别墅,墙砖很显眼,房舍矗立在院落的后部,前面的草坪上种满了月桂树。右侧离大路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是贮木场,也就是火灾的现场。这是我在笔记本上画的草图。左边的窗户就是通往奥尔达克房间的,你看吧,站在大路上就可以看到里面。这些大概就是我今天可以聊以**的收获。莱斯特雷德没在那儿,但他手下的一个督察殷勤接待了我。他们刚有个重大发现,整个上午都在木料灰烬中寻找,除了那些烧焦的遗骸,还发现了几个烧退了色的金属小圆片。我仔细看了看,那无疑是裤子上的纽扣,我甚至认出其中一片上面刻有“海安姆斯”的名字,海安姆斯是奥尔达克家的裁缝。我接着便在草坪上仔细寻找,想要发现更多的蛛丝马迹。但是,由于天气干燥,地面坚硬如铁,除了看出曾有一具尸体或者一捆什么东西被拖过一片水蜡树的矮墙,没有发现别的任何情况。当然,这一切都与警方的解释相吻合。我背上顶着8月的骄阳,趴在草地四处寻找,一小时后,才爬起来,但并不比一小时之前明白更多东西。
“草坪上一无所获之后,我便去了卧室,还是仔细地检查了一番。血渍的面积很小,只是略微留下了一些痕迹而已,色泽很淡,但无疑是新留下的。手杖被移动过了,上面的痕迹也很少。毫无疑问,手杖是我们的委托人的,他自己也这样说过的。地毯上有两个人的脚印,再没有发现任何第三者的,这又是有利于警方的有力证据。在这次较量中,警方的得分在节节攀升,而我们却止步不前。
“我只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不过,那说明不了任何问题。我仔细察看了保险柜内的东西,大部分文件已经拿出来了,放在桌上。那些票据装在多个信封封起来了,警方拆开了其中的一两个。根据我的判断,这些都没有什么重大的价值。银行的存折也不能说明奥尔达克有多么富裕。但是,我似乎觉得,并非所有的文件资料都在现场,还提到了部分契约——可能更加有价值——但我没发现。当然,如果我们能够确凿无疑地证明这一点的话,那就可以表明莱斯特雷德的看法说不通,因为,难道还会有人偷走自己不久就可以继承到的东西吗?
“最后,我寻遍了幽谷别墅每一处所在,毫无所获之后,我便决定去找女管家碰碰运气。女管家叫莱克辛顿太太——个头儿矮小,皮肤黝黑,少言寡语,满腹狐疑,斜着眼睛看人。只要她愿意,她一定能够给我们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我对此确信无疑。但是,她像个蜡人,三缄其口。不错,九点半时,她开门让麦克法兰先生进入。她但愿自己的手在那之前就萎缩而动弹不得了。她是十点半上床睡觉的,卧室在宅邸的另一端,麦克法兰先生卧室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也无法听得到。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麦克法兰先生把帽子和手杖放在客厅里。她是被火警惊醒的,她可怜亲近的主人确凿无疑地遇害了。难道他有什么仇家不成?是啊,人人都会有冤家对头,但是,奥尔达克先生向来离群索居,不同别人多来往,只是会见见业务上有来往的人。她见过那些纽扣,确定是主人当晚穿过的衣服上落下的。那堆木料很干,因为已经一个月没下雨了,因此,烧得很快。她赶到现场时,除了熊熊的火焰,其他什么也看不见。她和所有消防人员都闻到了火堆里面有肉烧焦的气味。但是,对于那些文件资料,她一无所知,对奥尔达克的私事也一无所知。
“亲爱的华生,这就是我今天失败的过程。不过,不过——”他消瘦的双手紧握着拳头,突然来了信心——“我确实知道,一切都弄错了,我深深地感觉到了这一点。有些情况秘而不宣,但女管家知道。她的眼神中透着阴郁和蔑视,只能说明她心里有鬼。不过,这件事情再说也没有什么意思,华生。但是,除非我们福星高照,否则,诺伍德失踪案恐怕进不了我们成功破获的案件记录中,不过,我预见到,充满了耐心的读者大众迟早要忍受的。”
“可以肯定,”我说,“年轻人的声音相貌会打动陪审团吗?”
“这是一种危险的看法,亲爱的华生。你还记得1887年那个可怕的杀人犯贝尔特·斯蒂夫吧?他当年就希望我们帮他洗脱罪名,一副性情温和的样子,还有谁比他更像个主日学校的学生吗?”
“那倒也是。”
“我们除非能够确定另外一种解释,否则,那个年轻人完蛋了。现在案情对他很不利,你根本找不到任何纰漏,进一步的调查只会更加确认。对了,关于那些文件资料,有一处有意思的细节,我们可以从此入手展开调查。我察看那本银行存折时发现,里面余额很少,主要是因为去年奥尔达克先生用支票转走了几大笔钱给科尔内留斯先生。我承认,自己很想知道这个科尔内留斯先生是个什么人物,一个已经退出建筑业的人竟然会与其有如此大额的交易。此人会不会与案件有关联呢?科尔内留斯可能就是个掮客,但我没有发现哪张凭据与这些大数目的支出相关。因为找不到其他证据,我只好改变调查方向,去银行打听,看看是哪位先生拿这些支票去提现的。但是,亲爱的伙计,本案恐怕还是以莱斯特雷德绞死我们的委托人告终啊,而我们颜面全失,苏格兰场大获全胜。”
我不知道福尔摩斯当晚睡眠情况如何,但是,翌日早晨,我下楼用早餐时,见他脸色苍白,满面愁容,黑眼圈使得他本来明亮的眼睛更加闪闪发亮。他椅子周围的地毯上散落着烟头,旁边放着早晨送来的报纸,桌子上放着一份展开的电报。
“这个你怎么看,华生?”他问了一声,顺便把电报扔了过来。
电报是从诺伍德发来的,电文如下:
已掌握了重要的新证据。麦克法兰罪行确凿。劝您放弃此案。
莱斯特雷德
“措辞严厉啊。”我说。
“这不过是莱斯特雷德扬扬得意的表现而已,”福尔摩斯回答,无可奈何地微笑着,“不过,现在放弃还为时过早。别忘了,重要的新证据有两种理解,很可能正好把莱斯特雷德所想象的方向给堵死了。用早餐吧,华生,我们随后一同去看看能做点什么。我感觉今天好像需要你陪同我去,给我精神上的支持。”
我的朋友没有吃什么东西,这是他的一大怪癖,但凡遇上比较紧张的时刻,他就不吃东西了。我了解他,就是以为自己的身体是铁打的,直到饿得晕过去。“我现在匀不出能量和精力来消化食物。”我每次站在医生的立场上劝他,他都会这样回答我。所以,今天早上,他压根儿没沾半点食物,便和我动身前往诺伍德了。我对此一点也不觉得意外[7]。到达幽谷别墅后,只见一群看热闹的人还忧心忡忡地站在那里,别墅正是我想象中的城郊别墅。莱斯特雷德在室内和我们见了面,他红光满面,洋溢着胜利的喜悦,一副得意非凡的样子。
“对了,福尔摩斯先生,您已经证明了我们是错误的了吗?您寻找到了您所说的流浪汉了吗?”他大声说。
“我没有得出任何结论。”我的同伴说。
“但是,我们昨天就得出了结论,而现在证明结论是正确的。所以说,您必须得承认,我们这一回走在了您前面一点点,福尔摩斯先生。”
“看您的样子,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福尔摩斯说。
莱斯特雷德哈哈大笑了起来。
“您也和我们大家一样,不喜欢落在别人后面,”他说,“一个人不可能永远指望事事顺利,对不对,华生医生?这边请,先生们,我想,我可以让你们彻底相信,约翰·麦克法兰就是作案凶手。”
他领着我们穿过过道,出来后进入一个昏暗的门厅。
“这就是年轻的麦克法兰作案后出来取帽子的地方,”他说,“看看这个吧。”他冷不防地擦亮了一根火柴,火柴的亮光照出了白墙上的一块血渍。他把火柴凑近墙面时,我看见的不只是一块血渍,还有一个很明显的拇指印。
“请用放大镜看看这个,福尔摩斯先生。”
“行了,我正是在用放大镜看呢。”
“您知道,世界上没有两个拇指印[8]是一模一样的吧?”
“我听说过类似的话。”
“行了,那么,能否请您比较一下那个指印和这个右拇指印,就是我今天上午叫人从年轻的麦克法兰手上取来的蜡指纹。”
他把蜡指纹凑近血渍,毫无疑问,即使不用放大镜也可以看出来,这两个指纹是同一个手指的,显然,我们不幸的委托人完蛋了。
“这是铁证。”莱斯特雷德说。
“是啊,是铁证。”我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是铁证。”福尔摩斯说。
我听出了他话里的弦外之音,便转身看着他。他的脸色完全变了,看得出来他心里正窃喜呢,双眼像星星一样闪烁着。我感觉,他正在极力控制着自己,以便不至于爆笑出来。
“天哪!天哪!”他终于说话了,“啊,是啊,谁想得到这一点呢?外表多会蒙骗人啊,毫无疑问!看起来是多么好的一个年轻人啊!我们要吸取教训啊,不能只相信自己的判断,对不对,莱斯特雷德?”
“没错,我们有的人是有些太自以为是了,福尔摩斯先生。”莱斯特雷德说。此人态度简慢,近乎疯狂,但我们不便发作。
“那个年轻人从挂钩上取帽子的时候,右拇指竟然按在了墙上,他这一下按得可真是时候啊!细细想来,这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福尔摩斯看似平静,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全身都在颤抖,因为他强行克制自己内心的激动。
“顺便问一下,莱斯特雷德,这么绝妙的痕迹是谁发现的?”
“是女管家莱克辛顿太太,是她报告给了值夜班的警察。”
“值夜班的警察当时在哪儿?”
“为了保护案发现场,他就在出事房间里守着。”
“为什么警察昨天没有发现这处痕迹呢?”
“是这样的。我们没有特别的理由去仔细搜查门厅。另外,您也看到了,那地方不是很显眼。”
“对,对——当然是这样。我看,这处痕迹昨天在此,没有问题吧?”
莱斯特雷德看着福尔摩斯,好像觉得,他脑子出问题了。我承认,看着福尔摩斯那滑稽的样子,听他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我也觉得挺纳闷儿的。
“我不明白,您是不是在想,麦克法兰昨天晚上从监狱里跑出来,在墙上留下这个指印,只是为了增加他犯罪的证据,”莱斯特雷德说,“我可以让全世界任何一个专家来鉴定,看看这是不是他的指纹。”
“毫无疑问,这是他的指纹。”
“得了,这不就结了,”莱斯特雷德说,“我是个看重事实的人,福尔摩斯先生。有了证据,我就下结论。如果您还有什么话要说,请到客厅来,我在那里写报告呢。”
福尔摩斯恢复了平静。但是,从他的表情中,我还是觉察到他满心的欢喜和欣慰。
“天哪,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令人痛心啊,华生,不是吗?”他说,“不过,此事还是有让人感觉不可思议之处,这给我们的委托人还是带来了些许希望啊。”
“听你这么一说,我挺高兴的,”我由衷地说,“我还担心他一切都完了呢。”
“我还不至于会说出这种话来,亲爱的华生,实际情况是,那个证据当中存在一个严重的破绽,而对我们的朋友而言可是利害攸关啊。”
“可不是嘛,福尔摩斯!那是什么破绽呢?”
“仅仅是这样的:我确切地记得,我昨天察看门厅时,那儿没有印记,华生,我们到阳光下去转一转吧。”
我头脑一片茫然,但心里却重新燃起了希望之光,觉得温暖了,于是陪着我的朋友绕着花园转了转。福尔摩斯从不同的方位观看了幽谷别墅,兴致勃勃地巡查了一番,接着领我走进室内,从地下室到阁楼,把整座宅邸察看了个遍。大多数房间没有装修,但福尔摩斯还是逐间察看。最后,我们来到顶层的走廊上,那儿有三间没人住的卧室,福尔摩斯突然又表现出难以抑制的欢喜。
“本案确实有非同寻常之处啊,华生,”他说,“我看,是要对我们的朋友莱斯特雷德说出实情的时候了。他已经在我们面前得意过一会儿了,而现在,如果我对问题的判断没有错的话,我们可以反过来在他面前得意一下了。是的,是的,我感觉,我们已经找到破解这个难题的办法了。”
福尔摩斯去找那位苏格兰场的督察时,督察正在客厅里写东西。
“我知道您正在写本案的调查报告。”他说。
“是这样的。”
“您不觉得现在写结案报告为时早了点吗?我还是认为,您掌握的证据不充分。”
莱斯特雷德太了解我的朋友了,对方说的话,他是不能充耳不闻的。于是放下笔,看着福尔摩斯,充满了好奇。
“您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
“我只想说,有一个重要的证人您还没见到。”
“您能把他叫出来吗?”
“我想能够。”
“那就叫他出来吧。”
“我尽力而为吧,您能够召集到多少位警员?”
“有三位一召唤就会到。”
“好极啦!”福尔摩斯说,“我可不可以问一句,他们三个人是不是都身材魁梧,身强力壮,而且声音洪亮?”
“毫无疑问,不过我不明白,这与他们的声音有何相干?”
“我或许可以帮助您弄明白这个问题,还有另外一两个问题,”福尔摩斯说,“请把您的人叫过来,让我试一试吧。”
五分钟过后,三位警员悉数到了门厅。
“你们可以在那间外屋里找到一大堆麦秆,”福尔摩斯说,“我想请你们搬两捆进来。我认为,这样能很好地帮我呼唤出我要找的证人。谢谢各位。华生,你口袋里有火柴吧。莱斯特雷德先生,我想请你们大家都随我到顶楼楼梯口去看看。”
我前面说过的,那儿有一条很宽的走廊,走廊外面是三间无人居住的卧室。福尔摩斯把我们大家带到走廊的尽头,警员们都咧着嘴笑了,莱斯特雷德盯着我朋友看,脸上表情丰富,又是惊诧,又是期待,还带着讥笑。福尔摩斯站在那儿,面对着我们,那样子好像变戏法的魔术师。
“可不可以请您叫警员去打两桶水来?麦秆放在地上,别靠着墙。我看,现在一切准备就绪了。”
莱斯特雷德气得脸都涨红了。
“我不知道您是不是在跟我们玩游戏,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他说,“如果您知道什么情况,完全可以直接说出来,用不着来这么一番愚蠢式表演。”
“我向您保证,好朋友莱斯特雷德,我做任何事情都是有充足的理由的。您可能还记得,几小时前,您小小地逗弄了我们一番,您当时好像占了上风。现在我要弄出点动静,搞点仪式,您可一定不能埋怨我啊。华生,请你打开那扇窗户,点火烧了这些麦秆,好吗?”
我照办了,干燥的麦秆立刻噼噼啪啪烧了起来,火借风势,一股青烟在走廊里涌动。
“我们现在一定要看看,我能不能帮您找到那个证人,莱斯特雷德。大家请跟我们一起大声喊‘救火’,好吗?来,一、二、三——”
“救火啊!”我们大喊了起来。
“谢谢你们,麻烦你们再来一遍。”
“救火啊!”
“最后一遍,先生们,齐声喊吧。”
“救火啊!”呼救声一定传遍了整个诺伍德。
我们的呼救声刚刚落下,令人惊讶的情景就出现了。走廊尽头看似坚固的墙壁处,有扇门突然开了,一个身材矮小、皮肤干皱的男子,像狡兔出洞一样,从里面蹦了出来[9]。
“好极了!”福尔摩斯说着,态度平静,“华生,往麦秆上倒桶水,这就行啦!莱斯特雷德,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您失踪的重要证人,乔纳斯·奥尔达克先生。”
督察盯着刚冒出来的人看,一脸茫然,惊诧不已。后者在走廊明亮的灯光下不定地眨巴着眼睛,一会儿看着我们,一会儿又看看正在冒烟的火堆。一张可恶的脸——狡诈、邪恶、狠毒,白色的睫毛中间,一双浅灰色的眼睛溜溜转。
“这是怎么回事呢?”莱斯特雷德最后开口说,“整个这段时间你都在干些什么勾当,呃?”
奥尔达克不自然地笑了笑,看到督察气得发青的脸,向后退缩了。
“我没干什么坏事啊。”
“没干坏事?你处心积虑,要把一个清白无辜的人送上绞刑架。如果不是有这位先生,说不定你的阴谋就得逞了呢。”
卑鄙恶劣的家伙开始抽抽搭搭哭起来了。
“毫无疑问,长官,这只是个玩笑而已。”
“噢!玩笑,是吗?我可告诉你,你会笑不出来的。把他带下去,让他在客厅里等着我。福尔摩斯先生,”他们离开后,他接着说,“我不能当着众警员的面说,但是我不介意当着华生医生面说,这是您做过的最耀眼的事,尽管您是如何办到的我毫不知情。您挽救了一位无辜者的性命,还避免了一件可能让我在警界名声扫地的严重丑闻。”
福尔摩斯微笑着,轻轻地拍了拍莱斯特雷德的肩膀。
“您不仅不会名声扫地,亲爱的先生啊,反而会名声大振呢。您只需对您刚才撰写的调查稍做修改,人们就会发现,坏人要想逃过莱斯特雷德的眼睛,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您不希望我在报告中提到您的大名?”
“完全不必,工作本身就是奖赏。说不定将来有一天,如果我允许这位热情的历史学家再次拿起笔的时候,我也会受到赞许——是吧,华生,行了,现在我们去看看那只耗子藏匿的地方。”
离过道尽头大约六英尺处,有个小间,是用抹过灰的板条隔出来的,隔墙上巧妙地安装了一道暗门。小间全靠屋檐缝隙中透过来一点点光来照明,里面有几件家具,有食物和水,还有一些书、报纸堆放在一起。
“这就是从事建筑业的人得天独厚的优势,”我们出来时,福尔摩斯说,“他给自己营造出了这么一个小小的藏匿处,不需要告诉任何人——当然,他那位宝贝管家除外。我马上把她交给您处置,莱斯特雷德。”
“我接受您的建议,但您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呢,福尔摩斯先生?”
“我确信,此人就躲藏在本宅邸里。我在走廊上行走时,发现这个走廊比下一层的短了六英尺,这就很容易判断他藏在哪儿了。我想他不可能那么镇定,听到火警还能待着不动。我们完全可以进去抓他,但是,我更乐意看着他自己现身。此外,我要给您一点神秘感,莱斯特雷德,以回敬您上午跟我逗乐的事。”
“得了,先生,我们现在扯平了。但是,您怎么会知道他就在这座宅邸里呢?”
“是那个拇指印,莱斯特雷德。您说那是铁证,确实如此,只是从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意义上来说的,因为头天我并没有发现拇指印。您可能已经注意到了,我很注重细节[10]。我检查过了门厅,确定墙壁是干干净净的。可见,拇指印肯定是晚上弄上去的。”
“但怎么弄得成呢?”
“非常简单。给那些文件资料袋封口时,乔纳斯·奥尔达克要麦克法兰用大拇指在其中一个封套的热火漆上按了一下,以便把它粘牢。这一切完成得迅速又自然,我敢说连年轻人本人都记不起来了。很可能纯属偶然,奥尔达克自己肯定都没想到指印会派得上用场,准是他在密室里琢磨案件时,突然想到,拇指印可以作为指控麦克法兰的绝对有效证据。对他来说,从封口上取这个拇指的蜡印,轻而易举。只要用针刺破手指,取点血把封口打湿,晚上,他自己,或者女管家,再把指印粘到墙上去就可以了。您要是去检查他带进密室的那些文件资料,我敢和您打赌,您一定会在封口上发现一个拇指印的。”
“妙极了!”莱斯特雷德说,“妙极了!您这么一说,一切就像水晶一样透明了。但是,这样一个深不可测的骗局目的何在呢,福尔摩先生?”
看到先前盛气凌人的督察突然变得像孩子问老师问题一样,我觉得挺好玩的。
“啊,我认为这并不很难解释。有个人深藏不露,凶狠歹毒,满腔仇恨,就是在楼下等着我们的那位先生啊。您知道吗,他曾经向麦克法兰的母亲求爱,但遭到拒绝?您不知道!我告诉过您的,我要先去布莱克希思,再来诺伍德。是啊,他把求爱遭拒看成一种伤害,那么充满邪恶而又诡计多端的内心深处记恨着这件事,毕生都渴望着要复仇,只是从未找到过机会罢了。前一两年,他事业发展不顺——我估计是私下里做投机生意——而且发现自己处境不佳,于是决定欺骗自己的债主。而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他给一位名叫科尔内留斯的先生开具了多张巨额支票,我认为,这是他本人的化名。我还没有去追查那些支票的事情,但是,毫不怀疑,支票用那个名字存在某个偏僻的镇上银行,奥尔达克时不时到那儿去,过起了一种双重生活。他企图改名换姓,把钱取出来,再远走他方,到别处开始新的生活。”
“是啊,这很有可能。”
“他突然想到,自己一旦失踪之后,便甩掉了所有债主,再也寻觅不到他的踪迹了,同时,如果能够给世人造成一个印象,即他是被他昔日情人的独子谋害的,就能给她带来一次痛痛快快的毁灭性报复。歹毒的计谋,堪称杰作。他以大手笔实施了计谋。先想到了立个遗嘱,这样犯罪就有显而易见的动机了。然后要年轻人秘密登门,瞒着他的父母行事。再就是留下手杖、血迹,还有木料中的动物残骸和纽扣。一切都做得令人惊叹。几小时之前,在我看来,这就是一张网,根本不可能从里面逃脱出来。但是,他缺乏艺术家所需的卓越天赋,那就是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他想让自己已经完美的设计锦上添花——让已经套在他倒霉的受害者脖子上的绳索勒得更紧——结果反而前功尽弃。我们下楼吧,莱斯特雷德。只有一两个问题要去问问他。”
邪恶歹毒的人坐在自家客厅里,两边各站着一个警员。
“这就是个玩笑啊,好心的先生们——一次恶作剧,没有别的意思,”他一直不停地在哭诉着,“我向你们保证,先生们,我躲起来,只是想要看看,我的失踪会有什么样的效果。但我可以肯定,你们不至于那么不公正地认为,我会任由灾祸降临到可怜的年轻人麦克法兰先生身上吧?”
“这事的决定权在陪审团,”莱斯特雷德说,“不管怎么样,我们即便不指控你蓄意谋杀,也会指控你图谋不轨。”
“而且您或许会发现,您的债主们会冻结科尼利厄斯先生[11]的全部银行账户的。”福尔摩斯说。
小个子男人怔了一下,凶狠邪恶的目光投到了我朋友的身上。
“我得好好地感谢您啊,”他说,“说不定将来有一天会还您的人情的。”
福尔摩斯露出了宽容的微笑。
“我估计,在未来的几年中,您会很忙碌的,”福尔摩斯说,“对了,除了您自己的裤子,您还把什么东西扔进了木料堆里?一条死狗,或者几只兔子,还是别的什么?您不打算说吗?天哪,看您多不厚道啊!得了,得了,我敢说,两三只兔子就可以解释清楚那些血迹,还有那些烧焦的骨头残骸。如果你要叙述出来,华生,那就按照兔子来处理吧。”
注释:
[1]本故事于1903年10月31日和1903年11月分别发表在美国的《科利尔》杂志和英国的《河岸》杂志上,案件发生在8月。
[2]但是,华生在《孤身骑车人案》中却描述说:“1894年至1901年,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可是个大忙人。完全可以说,这八年间,但凡涉及公众的疑难案件,他都接受过咨询。同时,还有数以百计涉及私人的案件,其中有一些错综复杂,古怪离奇,他在案件侦破的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在这段漫长的时期里,他连续工作,侦办各种案件,许多大获全胜,令人惊叹,但也有少数不可避免失利的。”
[3]按照《空屋擒凶》中的描述,这个时候应该是1894年8月。
[4]华生在协助福尔摩斯侦破《四签名》中涉及的案件时,同案件的女委托人玛丽·莫斯坦小姐一见钟情,并结为伉俪,婚后不久,华生便离开贝克大街二百二十一号,在肯辛顿区盘下了一间私人诊所,重操旧业,开始了行医治病的生涯,家庭生活幸福美满。但是,《空屋擒凶》中提到,华生忍受着“丧亲之痛”,虽没有言明,但很可能是玛丽·莫斯坦去世了,这是1894年上半年的事情,华生的心情可想而知,所以,这才把诊所卖了。
[5]布莱克希思(Blackheath)是伦敦东南面近郊的一片区域,大伦敦地区最大的公有地之一,拥有两百多英亩保护地。
[6]英国法律规定,签署遗嘱时需要有两个证人在场见证才有效,麦克法兰虽是律师,但他是遗嘱的受益人,不能作为见证人,所以,该遗嘱是无效遗嘱。
[7]《王冠宝石之谜》中,华生问福尔摩斯为什么不吃东西,福尔摩斯回答:“因为饥饿可以改善人体机能啊。对了,毫无疑问,你是个医生,亲爱的华生,你必须得承认,消化过程中所耗费的血液量相当于用脑过程所耗费的血液量。我就剩下脑子了,华生,其他的都只是附属品了。因此,我必须关注的就只有脑子。”
[8]人的皮肤由表皮、真皮和皮下组织三部分组成。指纹就是表皮上突起的纹线,具有人的遗传特性。虽然指纹人人皆有,但各不相同,其类型有:同心圆或螺旋纹线,看上去像水中漩涡的,叫斗形纹;有的纹线是一边开口的,就像簸箕似的,叫箕形纹;有的纹形像弓一样,叫弓线纹。各人的指纹除形状不同之外,纹形的多少、长短也不同,据说,科学家还没有发现两个指纹完全相同的人。所以,从19世纪末期起,指纹识别技术开始运用到了罪案侦破过程中。福尔摩斯十分看重罪案现场留下的指纹,他在《四签名》中提到了玛丽·莫斯坦小姐拿来的信上有一枚大拇指的印迹,《歪唇乞丐之谜》中提到了信上留有男人肮脏的大拇指印。此外,《三位大学生》《纸板盒疑案》《红圈会之谜》和《三堵三角墙别墅案》中也都提到了指纹。
[9]福尔摩斯在《波希米亚丑闻》中采用了类似的方法,参见其中的描述。
[10]注重细节是福尔摩斯办案时坚持的一条重要原则,也是他办案的一个重要特征。这个原则和特征可以说体现在整部作品中。他在言谈中也总是反复强调这一点。如在《血字的研究》中,“在智者的心目中,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微不足道的事情”。在《四签名》中,“您知道的,我侦办案件时喜欢把细节问题弄清楚”。在《博斯科姆峡谷谜案》中,“你知道我使用的方法,就是经过细致的观察”。在《弯腰曲背者》中,“一个善于推理的人之所以能让身边的人感到不同凡响,是因为后者忽视了细节,而细节恰恰是推理的基础”。
[11]典出莎士比亚的悲剧《辛白林》,其中有一位名叫科尼利厄斯的宫廷医生。此人拥有一种药物,可以制造假死的效果:服药之后,使人陷入死亡状态,其实并无危险,只不过是把精神暂时封锁起来,等到清醒之后,反而会比原先更加精神抖擞。福尔摩斯多次运用莎剧中的典故,说明华生在《血字的研究》中罗列福尔摩斯的知识结构时,说他文学知识等于零,有失公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