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已经坐了几小时了,沉默不语,弓着瘦长的身子,注视着一个做化学实验用的容器,因为他在里面调制了一种特别难闻的制剂。他把头垂到了胸前,从我所在的位置看,就像是一只样子怪异的鸟,瘦长的身子,灰色的羽毛,乌黑的头冠。
“啊,华生,”他突然说,“你不打算在南非投资证券了吧?”
我大吃了一惊,尽管我习惯了福尔摩斯诸多奇特的心智能力,但他这样冷不防地一语道破了我内心的想法,我还是感到无法理解。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问他。
他从坐着的凳子上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支冒气的试管,深陷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喜悦。
“啊,华生,赶快承认,自己完全困惑不解了吧。”他说。
“还真是啊。”
“我应该要你白纸黑字把这个意思写下来并签上名字。”
“为什么呢?”
“因为再过五分钟,你又会说真荒唐,太简单了。”
“我肯定不会那样说的。”
“你看吧,亲爱的华生”——他把试管放在支架上,像教授向学生讲课一样,开始说教了起来——“要做出一系列推论,其实并不难,因为各细节之间既相互独立,又相互联系。那么,如果略去所有的中间推理环节,只跟你的听众讲开头和结尾,那就很容易产生一种惊人的效果,不过可能让人觉得华而不实。是啊,如果仔细观察一下你左手的虎口,其实就不难断定,你不打算把你那一小笔资金投资到金矿里去。”
“我看不出其中存在什么关系。”
“很可能没有,但是,我很快就会让你看到其中的密切关系。以下是这条简单的因果关系链中被我略去的环节:第一,你昨晚从俱乐部回来时,左手虎口有粉末。第二,为了稳定球杆,你才把粉末抹在虎口上的。第三,除了和瑟斯顿,你从不和别人打台球。第四,四个星期以前,你告诉过我,瑟斯顿在南非某个项目有产权,还有一个月合同到期,他希望你能与他合伙。第五,你的存折锁在我的抽屉里,而你一直没问我拿钥匙。第六,你不打算把资金投到那个项目里去。”
“真荒唐,这太简单了!”我大声说。
“是这么回事啊!”他说着,有点恼火,“一旦解释清楚了,每个问题都变得很小儿科。这里有个还没解释清楚的问题,看看你怎么理解,我的朋友。”他把一张纸扔到桌上,转过身去,继续分析他的化学实验。
我看着纸上那些稀奇古怪的图案,非常诧异。
“啊,福尔摩斯,这是一张孩子的画。”
“噢,这是你的看法。”
“难道还会是别的什么吗?”
“这正是诺福克郡莱丁索普庄园的希尔顿·丘比特先生心急火燎想要知道的。他先把这个谜语邮寄给了我,自己则乘坐下一趟火车,随后就到。现在有人按门铃,华生,我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他来了。”
楼梯上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不一会儿,进来一个高个儿男子,脸色红润,脸刮得溜光,那明亮的眼睛、红润的脸颊,都说明他生活在离雾气缭绕的贝克大街很远的地方。他进入室内时,似乎带来了一股东海岸的气息[2],又浓烈,又清新,沁人心脾。他和我们一一握手,正要坐下时,瞥见那张画有古怪图案的纸。我刚刚仔细看了后,顺手把它放在了桌子上。
“啊,福尔摩斯先生,您这是怎么回事?”他大声说,“别人都说,您喜欢研究古怪离奇的谜案,我看没有比这更古怪离奇的东西了吧。我来之前就把它寄给了您,就是为了让您在我到来之前有时间研究研究。”
“这东西确实很奇怪,”福尔摩斯说,“乍一看,还以为是孩子随手乱画的呢。上面画的尽是些荒诞离奇的舞蹈小人,您怎么会这么在意这张荒诞的画呢?”
“我倒是不在意,福尔摩斯先生,但我夫人在意。她被吓得半死,虽然嘴上没有说,但从她的眼神中,我看出来,她挺害怕的。这就是我要把这事弄清楚的原因。”
福尔摩斯举起纸张,以便让太阳照着它。看得出来,纸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上面的画是铅笔画的,图案是这样的:
[img alt="" src="images/200450492750.jpg" /]
福尔摩斯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折起来,放进他随身携带的记事本里。
“这可能会是件非常有趣又不同寻常的案件,”他说,“希尔顿·丘比特先生,您在信里已经给我描述了几个细节,但是,您要是可以好心为我的朋友华生医生复述一遍的话,我将感激不尽。”
“我不怎么善于讲故事,”我们的客人说,显得很紧张,一双强壮有力的手时而紧握着,时而松开,“如果我哪个地方没有说清楚,您尽管询问我。我要从去年我结婚的时候开始叙述,但首先想要声明一下,尽管我不是个富人,但我们家族的人已经在莱丁索普庄园生活长达五个世纪了,诺福克郡没有哪个家族比我们更加闻名遐迩。我去年到了伦敦,参加女王登基五十周年庆典[3]。由于我们教区的牧师帕克尔住在罗素广场的一家旅馆,我也住进那儿了。旅馆有个年轻的美国姑娘——名叫帕特里克——埃尔西·帕特里克。我们不知不觉成了朋友,等到我在伦敦逗留的一个月结束时,自己竟然打心眼里爱上她了。我们不事张扬地在一个婚姻登记处结了婚,然后以夫妻的名义返回到了诺福克郡。您会觉得这简直疯狂透顶,福尔摩斯先生,一位出身于古老家族的男士,对女方的过去或者其家庭情况一无所知,竟然就如此这般和人家结婚了。但是,如果您看见她,而且熟悉她,您就会理解了。
“她对婚姻的事情很直率,我是说埃尔西。我不能说,如果自己想要摆脱这件事,她是给了充分的机会的。‘我过去结交过一些很不讨人喜欢的人,’她说,‘我希望彻底忘记他们。我宁可再也不提起过去的事情,因为提起来心里会感到痛苦。如果你娶了我,希尔顿,那就是娶到了一位没有任何事情令她本人感到羞耻的女人。但是,你必须认可我的保证,允许我对婚前的一切经历保持沉默。如果你认为这些条件过于苛刻,那你就回诺福克郡去吧,让我继续孤身一人待在我们相遇的地方。’这些话是她在我们结婚的头天晚上对我说的。我对她说,我愿意接受她的条件,并且一直信守自己的诺言。
“对啊,我们到现在结婚已经一年了,而且一直很幸福。但是,大概一个月前,即6月底,我第一次看到了麻烦的征兆。一天,我夫人收到了一封美国寄来的信,因为我看见信封上盖的是美国的邮戳。她脸色煞白,看完信,便把信扔进了火里。她后来没有再提起信的事情。我也没有提,因为许下的诺言必须遵守。但是,从那以后,她没有过过片刻舒心的日子,脸上总是挂着恐惧不安的神色——那种表情,就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盼望着什么。她其实更好的办法是信赖我,因为她会发现,我是她最可靠的朋友。但是,如果她不说,我绝不会开口问。您可要知道,福尔摩斯先生,她是个值得信赖的女人。不管她在过去的日子里碰到过什么样的麻烦,那都不可能会是她的过错。我虽然只是诺福克郡的一个普普通通的乡绅,但是,全英格兰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像我一样,把家庭荣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她很清楚这一点,结婚之前她就知道。她绝不会玷污我的家族荣誉——对此,我确信无疑。
“对了,我现在就要讲述我的故事中最最离奇的部分了。大概一个星期之前——也就是上个星期二——我在家里的窗台处看见了许多古怪离奇的跳舞小人图案,和纸上的这些一模一样。但那是用粉笔画的。我还以为是小马夫信手乱画的呢,但那小伙子发誓说他什么也不知道。不管怎么说,这应该是在夜里画的。当时我叫人把它清洗掉了,事后才对夫人提起这事。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她郑重其事地对待这件事情,并且恳求我说,如果以后还出现这样的情况,一定要让她看看。随后一个星期当中,没有出现那种事了。但是,昨天早上,我在花园里的日晷仪上发现了这张纸,便把它拿给埃尔西看,她立刻便昏迷倒下了。从此,她就像是生活在梦魇中,神情恍惚,眼里总是充满恐惧。就这样,我写了这封信寄给您,福尔摩斯先生。这事我不会到警察局去报案,他们会笑话我的。但是,您会告诉我该怎么办。我不是个富人,但如果我心爱的夫人有什么危险,我就是倾家**产也要保护她。”
眼前这个在古老的英格兰土地成长起来的男士,是个杰出完美的人——纯朴正直,温文尔雅,蓝色的大眼睛透着真诚,宽宽的脸庞显得很帅气,对夫人的爱和信任溢于言表。福尔摩斯专心致志地听完了他的叙述,此时坐着,好一会儿默默无言,陷入了沉思。
“您难道不觉得,丘比特先生,”他最后说,“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请求您的夫人把她内心的秘密告诉您吗?”
希尔顿·丘比特硕大的脑袋摇了摇。
“诺言就是诺言,福尔摩斯先生,如果埃尔西想告诉我,她会告诉我的;如果她不想,我不会勉为其难的。但是,我有理由采取自己的办法弄清楚情况——而且做得到。”
“那样的话,我也会全力以赴地帮助您。首先要问一问您,最近有没有听说您家附近来过陌生人?”
“没有。”
“我估计那个地方很偏僻,如果有新面孔出现一定会引起人们的议论,对不对?”
“紧挨着我的区域嘛,是这么回事。但是,在不远处,有几处小型海滨胜地,农夫们会把自家的住房租给他人住。”
“很显然,那些奇形怪状的图案有某种蕴意。如果纯粹是随手画的,我们可能就无法破解了。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其中包含某种系统性,那我毫不怀疑,我们一定能够解释清楚的。但是,这张字条上的图案很简短,我无从下手,而您向我叙述的事实又不够精确,我们也不知从何着手开展调查,因此,我建议您回诺福克郡去,密切注意,如果发现有新的舞蹈人图案,您要毫无走样地画下来。太可惜了,最初那些用粉笔画在窗台上的,没有依样画下来。还有,您细心打听您家附近是否出现过陌生人。如果您收集到了新证据,再来找我。这是我能够给您的最好建议了,希尔顿·丘比特先生。如果出现什么新的紧急情况,我会立刻出发,到您在诺福克郡的家中去看您。”
这次会面之后,夏洛克·福尔摩斯陷入了沉思。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好几次看见他从记事本中拿出那张纸,长时间凝视着上面那些怪异的图案,显得神情热切,但他只字不提案件,直到两个星期之后或者更晚些,我正要出门时,他突然把我叫回去。
“你最好还是待在家里吧,华生。”
“为什么呢?”
“因为我今天早晨收到了希尔顿·丘比特先生的电报。你还记得希尔顿·丘比特吧,就是关于那些舞蹈人图案的?他一点二十分会到利物浦大街车站,随时会到这儿来。我根据他的电报知道,出现了新的重要情况。”
我们没有等待多久,诺福克郡乡绅直接从火车站搭乘了马车,马车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他神情忧郁,满脸绝望,眼神显得很疲惫,额头上满是皱纹。
“这件事情把我弄得心神不宁啊,福尔摩斯先生,”他说着,精疲力竭,瘫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发现自己被一些看不见又不认识的人包围着,而且处心积虑地对你打着坏主意,这可真不是滋味啊。不仅如此,你还知道,那些人正在步步紧逼,准备要了你夫人的命,真是忍无可忍啊。面对这种情形,她正在日渐消瘦——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消瘦下去。”
“她开口说了什么吗?”
“没有,福尔摩斯先生,她什么都没有说。可怜的人有几次想要说话来着,然而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我尝试着助她一臂之力,但可能是我方式方法太笨了,反而吓得她不敢说了。她说到了我们古老的家族,说到了我们家在郡里的声誉,还说我们都为着清白的名声而感到骄傲。我总是觉得,说话要说到点子上,但她还没有说出,话题又岔开了。”
“但是,您自己发现了什么情况吗?”
“很多情况啊,福尔摩斯先生。我带来了几张舞蹈人的图案供您察看呢,还有,更为重要的是,我看到那家伙了。”
“怎么了,是那个画画的人吗?”
“是啊,我看到他时,他正在画呢。我从头对您说吧,上次我拜访您回去后,翌日早晨,首先看到的就是那些新的舞蹈小人图案,就画在工具房的黑色木门上,工具房紧挨着草坪,从窗前可以看见整个草坪。我依样画了一张,在这儿呢。”
他把纸铺开在桌上,以下就是他依样画下来的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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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极了!”福尔摩斯说,“好极了!请继续说。”
“我依样画完之后,就把窗台上的那些图案给擦掉了。但是,两天后的早上,又出现了新的图案。我又依样画了下来。”
[img alt="" src="images/200450510711.jpg" /]
福尔摩斯搓了搓手,高兴地笑出声来了。
“我们要的材料正在快速地在增加啊。”他说。
“三天之后,日晷上有一张用鹅卵石压着的纸,上面写了字。这就是,您看,笔迹和前面的一模一样。随后,我决定夜间守着,静观其变。我拿出了手枪,在书房里坐着不睡,从书房可以看到草坪和花园。大概凌晨两点钟的样子,我坐在窗边,除了月光,外面一团漆黑。当时,我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原来是我夫人穿着睡衣过来了。她要我去睡觉,我坦率地跟她说,自己要看看到底是谁在恶作剧。她说这只是个毫无意义的玩笑而已,让我不必把它当回事。
“‘这事要真让你烦心的话,希尔顿,我们,你和我,可以外出旅游去,可以不理会这些无聊事了。’
“‘什么?因为坏人的恶作剧而背井离乡?’我说,‘那样的话,全郡的父老乡亲都会笑话我们的。’
“‘行了,睡觉去吧,’她说,‘我们可以明天早上再商量啊。’
“她说话的当口儿,我突然发现她苍白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更加苍白,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肩膀。工具房的阴影处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只见一个黑影,偷偷地爬过墙角,蹲在门前。我握住手枪,正要冲出去,这时,夫人伸出手来紧紧地抱着我。我想挣脱她,但是她死死抱住我,最后,我终于挣脱了她,但是,等我开门跑到工具房的时候,那家伙已经跑了。幸运的是,他这次又留下了痕迹,门上又留下了和前两次一模一样的舞蹈小人图案,排列顺序都完全相同,我把它画在那张纸上。我找遍了整座庄园,其他地方都不见他的踪迹。这就奇怪了,他肯定一直藏在庄园里,而我却没见着他的踪影,因为翌日早晨我再去检查那扇门的时候,他又在那一行我看过的图案下面添加了一些新图案。”
“您带那些新图案来了吗?”
“带了,新画的图案不多,我依样画下来了,在这儿呢。”
他又拿出了一张纸,新的舞蹈小人图案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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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告诉我,”福尔摩斯说——从他的眼神中我可以看出来,他很兴奋——“这是附加在第一幅后面的,还是完全分开来的?”
“是在另外一块门板上的。”
“好极了!这是我们所需要的资料中最最重要的。这给了我希望。行了,希尔顿·丘比特先生,请继续您有趣的叙述吧。”
“我没有更多情况要说明了,福尔摩斯先生,不过,那天晚上,我很生夫人的气,她居然阻止我,不让我去追那恶棍。她说她是担心我受伤。我心里面好一阵子闪过这样的念头:她其实是在担心他会受伤,因为我已经确定无疑,她知道那家伙是谁,而且知道那些图案的含义。但是,福尔摩斯先生,我夫人的语气和眼神不容置疑。我相信,她心里真的挂念着我的安危。这就是全部经过,现在我想听听您的建议,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按照我的想法,我是想让自己农庄上的五六个小伙子躲在灌木丛里,如果那家伙再度出现,就好好教训他一番,也好让我们清静。”
“我看本案很复杂,用这么简单的方法恐怕无济于事啊,”福尔摩斯说,“您可以在伦敦逗留多久?”
“我今天必须回去,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夫人一个人留在家里度过漫漫长夜。她心神不宁,恳求我回去。”
“您说得没错,如果能够留下来的话,一两天后,我或许可以随您一同回去。这样吧,您把这些字条留给我,我说不定很快就可以去您府上拜访,把您的案子弄清楚呢。”
出于职业的习惯,希尔顿离开之前,福尔摩斯极力保持镇静,但是,我非常了解他,一眼就看出来,他内心非常激动。希尔顿·丘比特的背影刚刚消失在门口,我朋友就冲到桌子边,把全部画有舞蹈小人图案的纸条都铺在桌上,全神贯注地开始了缜密复杂的推算。一连两小时,他都在一张一张的纸上画上符号,写上字。他一心扑在工作上,显然忘了我的存在。工作进展顺利时,他就一边工作,一边吹着口哨或哼着小曲儿。研究遇挫时,便会坐上一会儿,紧锁眉头,目光茫然。最后,他从坐着的椅子上跃起身子,欢呼起来,不停地搓着双手,在房间里来回踱起步来。后来,他草拟了一封很长的电文。“如果回电里有我希望得到的答案,你就可以往你的故事集里添加进精彩的一案了,华生,”他对我说,“我希望我们明天可以去一趟诺福克郡,给我们的朋友一个明确的答案,让他知道令他烦恼的根源。”
我承认,自己心里当时充满了好奇,但我心里明白,福尔摩斯总是要在他认为适当的时间,以他喜欢的方式揭开谜底,于是,我就耐心地等待,直到他自己认为可以跟我说实话的时候。
但是,回电却迟迟未到。两天时间里,福尔摩斯焦躁不安,每次门铃一响,他就竖起耳朵来听。第二天晚上,终于盼来了希尔顿·丘比特的信。他那边没什么动静,只是当天早上他看见日晷仪上的鹅卵石上面刻了一串很长的图案。他依样画了下来,随信寄来,以下就是他画下来的图案:
[img alt="" src="images/200450555361.jpg" /]
福尔摩斯躬下身子,眼睛盯着古怪离奇的图案,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猛然跃起身子,激动地喊了起来,显得既惊讶,又沮丧,瘦削憔悴的脸上充满了焦虑。
“我们让这个事情放任得够久啦,”他说,“今晚有去北瓦尔萨姆[4]的火车吗?”
我查阅了一下火车时刻表,最后一趟去北瓦尔萨姆的火车已经走了。
“这样的话,我们明天提前用早餐,赶第一趟火车,”福尔摩斯说,“我们必须赶到现场,情况紧急。啊!这就是我们等待的那封电报啊。等一等,赫德森太太,我们得回一封电报。不,这是我预料到的,从电报的内容来看,我们得尽快让希尔顿·丘比特知道现在事态的发展情况,刻不容缓,因为我们这位单纯的诺福克郡乡绅陷入了一张奇特而又危险的罗网中。”
确实,事实证明如此,我原以为这只是件幼稚而荒诞的事,现在我要把它悲惨的结局告诉大家。本故事的结局和以前的一样,让我感觉意外和恐怖,尽管我想给读者讲述一个喜气一点的结局,无奈事情本来就是这样发展的,我只能如实地把这些荒诞不经的事情向大家一一叙述。就因为这一系列的事情,莱丁索普庄园一时间变成整个英格兰家喻户晓的地方。
我们刚刚在北瓦尔萨姆下车,提到了我们此行的目的地,站长便急忙朝着我们走了过来。“想必你们就是伦敦来的侦探吧?”他问。
福尔摩斯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
“您怎么会想到这个事情的?”
“因为诺里奇的马丁督察刚从这儿经过。但是,你们或许是外科医生吧。她还没有死——刚得到的消息还是这么说的,你们或许还来得及,可以救活她——尽管救活了她也是等着上绞刑架的。”
福尔摩斯忧心忡忡,脸色阴沉。
“我们确实要去莱丁索普庄园,”他说,“但我们没听说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那儿发生了件可怕的事,”站长说,“他们中枪了,希尔顿·丘比特和他夫人两个人都中枪了。他夫人先朝他开了枪,然后开枪打自己——他们家的用人是这么说的。男的死了,女的奄奄一息。可惜啊,可惜,那可是诺福克郡最古老最有威望的家族啊。”
福尔摩斯一声没吭,快步登上了一辆马车,在长达七英里的旅途中,他一直没有开口说话,我很少见他如此沉默。从伦敦过来时,他一路上都焦躁不安。我看见他焦急地翻着早上出的各种报纸,这会儿,突然得知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便令他感到茫然伤感了。他靠坐在座位上,情绪低落,陷入了沉思。沿途风景怡人,我们经过的地方是英国独一无二的乡村,寥寥几处农舍稀疏地散落在那儿,可见如今居住在此地的人已经为数不多了。一座座方塔形的教堂矗立在平坦青葱的风景中,昔日东英吉利亚[5]的辉煌与繁荣可见一斑。走着走着,一片紫色的日耳曼海[6]出现在诺福克翠绿的岸边,马车夫用鞭子指着小树林中那老式砖木结构的山墙说:“那儿就是莱丁索普庄园。”
马车到达了庄园前门,那儿有带圆柱的门廊,网球场旁边有间黑色的工具房和一座垫有基座的日晷仪,两个地方曾引起我们种种奇异的联想。这时,从一辆高高的双轮轻便马车上下来一个小个子男人,他动作敏捷,举止机警,留着胡子。他自我介绍说是诺福克郡警察局的马丁督察,听到我朋友的名字时,感到很惊诧。
“啊,福尔摩斯先生,案件只是在凌晨三点钟才发生的,但您怎么消息这么灵通,远在伦敦,竟然和我同时到达现场?”
“我料到了这个情况,我来是希望阻止事情的发生。”
“那您一定掌握了重要证据,而我们却一无所知。据这儿的人说,他们可是一对少有的恩爱夫妻啊。”
“我掌握的证据只是些舞蹈人的图案而已,”福尔摩斯说,“稍后再向您解释吧。现在,既然没来得及阻止悲剧的发生,我很希望能够运用手上所掌握的证据来维护正义。您是希望我参与官方的调查还是让我单干?”
“如果我们能联手破案,我将深感荣幸,福尔摩斯先生。”督察真诚地说。
“那样的话,我很想听听证词,尽快勘查现场,刻不容缓。”
马丁督察很明智,他让我朋友按照自己的风格行事,很高兴地在一边认真地做记录。一个年岁已高、白发苍苍的当地外科医生从希尔顿·丘比特的房间出来,他说女的伤势严重,但是没有生命危险。子弹是从她前额穿过的,可能要过段时间才能清醒过来。至于她是被杀还是自杀,他没有贸然说出明确的看法。显然,那一枪是从离她非常近的地方开的。房间里只有一把手枪,打出了两发子弹,其中一颗正好射中了希尔顿·丘比特先生的心脏,手枪正好掉在他们现在位置的中间,因此也完全有可能是丈夫枪杀了夫人再自杀,或者夫人才是凶手。
“他的遗体被移动过吗?”福尔摩斯问。
“我们把他夫人抬走了。她伤势严重,不能让她一直躺在地上。”
“医生,您到这儿多久了?”
“从凌晨四点到现在。”
“还有其他人来过吗?”
“有,是这位警察。”
“您什么都没动过吗?”
“是的。”
“您考虑得很周到,谁报的案?”“他们家的女仆桑德斯。”
“是她最先发现的这里的情况吗?”“是她和厨娘金太太。”
“她们现在在哪儿?”
“在厨房吧,我想。”
“那我们立刻听听她们怎么说的。”
古色古香的厅堂,镶着橡木墙板,窗户很高,已经用作调查厅了。福尔摩斯坐在一张老式大椅子上,面容憔悴,但是,那双威严的眼睛炯炯有神。从他眼里,我能看出他坚定不移的决心,准备耗尽毕生精力来调查本案,虽然未能拯救那位委托人,但也一定要替他报仇。在厅堂坐着的还有衣冠整洁的马丁督察,年岁已高、满头银发的乡村医生,我本人,还有面无表情的当地警探,组成了一个怪异的群体。
两个女人把情况叙述得很清楚,爆炸声把她们从睡梦中惊醒,紧接着又听到一声巨响,巨响过后,金太太冲进桑德斯的房间,因为她们的卧室挨在一起。她们一同下了楼,只见书房的门开着,桌子上的蜡烛还亮着,男主人脸朝下躺在书房正当中,已经断气了,他夫人蜷缩在窗户旁边,头斜靠在墙上,伤势很严重,一边脸上全是血,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房间里,走廊上,到处弥漫着烟和火药味。窗户一定是关好的,而且从里面插好了插销。两个女的对此都非常肯定。面对当时的情形,她们立刻打发人去请医生和报警。大小马夫帮忙把伤势严重的女主人转移到了她自己的卧室。出事前,他们夫妇已经就寝了。女主人身穿睡衣,男主人则在睡衣外面披了件外套。书房里的东西都没动过。据她们说,主人夫妇从未吵过嘴,大家都认为她们是一对恩爱夫妻。
两位女仆的证词大体就是这样。她们回答马丁督察的问话时说,肯定每扇门都从里面锁好了,没有人从室内往外逃。在回答福尔摩斯的问话时,她们都清楚地记得,在她们从顶层的卧室跑出来的那一刻,就闻到了火药味。“我建议您特别注意这个事实,”福尔摩斯对他的同行马丁督察说,“我认为,现在我们该彻底检查那个房间。”
书房很小,三面都摆满了书,写字台对着一扇普通的窗户。窗户的外面是花园。走进书房,我们首先看到的就是惨遭不幸的乡绅的尸体,其魁梧的身体横躺在室内,衣衫不整,可见他是上床之后匆忙赶来的。他的晨衣上或者手上都没有火药留下的痕迹。根据那位乡下医生的说法,夫人的脸上倒是有火药的痕迹,但手上没有。
“她手上没有火药留下的痕迹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但如果有的话,倒是可以说明一切,”福尔摩斯说,“除非弹膛和子弹很不匹配,火药这才会从后面喷出来留下痕迹,否则打多少枪也不至于喷出火药。我提议,现在可以把希尔顿先生的遗体移走了。我觉得,医生,您还没把击伤夫人的子弹从她体内取出来吧?”
“要取出子弹得做大的手术。枪里还有四颗子弹,两颗已经打出来了,所以造成两处枪伤。这样,六颗子弹就都对上数了。”
“看起来是这么回事,”福尔摩斯说,“有一颗显然击打在窗框了,您是不是也可以解释一下呢?”
他突然转过身来,瘦长的手指指着离窗框底边一英寸处的一个小窟窿。
“天哪!”督察大声说,“您是怎么发现的呢?”
“因为我寻找来着。”
“好极啦!”乡村医生说,“您说得很对,先生。那就是说一共开了三枪,那么一定有第三个人到过这儿,但会是谁呢?他又是如何脱身的呢?”
“这就是我们眼下要解释清楚的问题,”福尔摩斯说,“马丁督察,您还记得吗,女仆说,她们一出房间就闻到了火药味,我感觉这一点至关重要。”
“对啊,先生,但我承认,我没有明白您的意思。”
“这说明,开枪时,窗户和房门都是开着的,否则,火药味不可能那么快就扩散到整个宅邸,房间要通风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但是,门窗只开了一会儿就又关上了。”
“您如何证明这一点呢?”
“因为蜡烛没有被风吹得淌下蜡油。”
“妙极了!”督察大声说,“妙极了。”
“我确信,悲剧发生时,窗户是开着的。因此,我想得到,当时一定有第三者在场,而且是在窗外对着室内开的枪。当时朝人开枪的话,枪法不准就可能会打到窗框上去。我一找,果然发现那儿有个弹孔。”
“但是,窗户怎么又关上了,而且插上了插销呢?”
“女主人的第一反应是关上窗户,插上插销。但是,嘿!这是什么?”
书桌上放着一个女士的手提袋——鳄鱼皮的,镶着花边。福尔摩斯把提袋打开了,把东西全部拿出来,有二十张英格兰银行发行的面额五十英镑的钞票,用橡皮圈绑在了一起——没有其他任何东西。
“这个可要保存好,审判时候用得着的,”福尔摩斯一边说着,一边包好里面的东西递给督察,“现在我们得弄明白这第三颗子弹是怎么回事。从窗框的木头碎片来看,很明显,这是从屋里朝外打的。我得再问问厨娘金太太。金太太,您说您是被一声巨响给惊醒的,是不是说,第一声比第二声更响亮?”
“是啊,先生,我是睡着以后被惊醒的,所以很难辨别,但确实很响亮。”
“您不觉得有可能是两发子弹同时打响的吗?”
“我觉得自己说不准,先生。”
“我认为,情况毫无疑问是这样的,马丁督察,我看,室内能找到的证据已经找过了,您要是愿意的话,我们一起去花园看看,看那儿能不能找到别的证据。”
花圃一直延伸到了书房的窗户底下,我们一到那儿便感到惊喜不已。花圃被人踩踏过了,松软的泥土上到处是脚印。脚印很大,一看就知道是男人的,其鞋子又长又尖。福尔摩斯在花草中四处寻找,犹如猎犬在寻找中弹的鸟儿。突然,他高兴地叫了起来,接着便弯下身子去,捡起了一枚小的黄铜弹壳。
“我本来就认为情况是这样的,”他说,“左轮手枪有个喷射器,这就是那第三颗子弹的弹壳。马丁督察,我认为,我们的案件差不多可以结了。”
面对福尔摩斯侦案进展迅速,技术高超,郡上督察显得惊诧不已。他刚一开始时还想要坚持一下自己的观点,但现在已经是心悦诚服了,乐于毫无保留地听福尔摩斯的。
“您怀疑凶手是谁呢?”他问。
“这个我稍后再说,本案有几处地方我还没法儿跟您解释。既然我已经调查到这一步了,那最好还是继续按照我自己的想法行事,直到把整个案件弄个水落石出。”
“那就按照您的想法进行吧,福尔摩斯先生,只要能抓到凶手就行。”
“我绝不想故弄玄虚,只是眼下我们必须得采取行动,不可能进行冗长复杂的解释。我手上已经掌握了本案的全部线索。即便女主人一时半会儿醒不来,我们也能复原昨晚的现场,伸张正义。首先,我想问问附近有没有一个叫‘埃尔里奇’的小旅馆?”
问遍所有仆人,都说没听过这么个地方。小马夫这回帮了忙,他记得几英里外,就在东拉斯顿[7],有个农庄主叫“埃尔里奇”。
“那农庄是不是很偏僻?”
“是啊,先生。”
“那儿的人可能现在还没听说这里昨晚发生的事?”
“可能没有听说,先生。”
福尔摩斯想了想,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备好马,小伙子,”他说,“我想请你送张便条去埃尔里奇农庄。”
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画有舞蹈小人的纸,放在书桌上,坐下来忙了一阵子,最后交了一张便条给小马夫,嘱咐他一定要把便条亲自交到名字写在信封上的人手里,不管对方问他什么,都不要回答。我看了一眼信封,收信人姓名和地址都写得非常潦草,很不规则,完全不同于福尔摩斯平常那清晰的笔迹。上面写着:诺福克东拉斯顿埃尔里奇农庄,阿贝·斯兰尼先生收。
“我认为,督察,”福尔摩斯说,“如果我估计得没错的话,您不妨去发封电报,要警局派押送人员过来,因为您可能要把一个很危险的犯人送到地方监狱去。送信的小伙子完全可以顺路把您的电报发出去。如果下午有回伦敦的火车,华生,我看我们就乘车回去,我还有些有趣的化学分析要做呢,本案很快就可以水落石出啦。”
派去送信的年轻人离开之后,福尔摩斯吩咐仆人说,如果有人来问起希尔顿·丘比特夫人,千万不可以把夫人现在的身体情况告诉他,要立刻把他带到客厅来。他吩咐这个事情时态度非常严肃。最后,他领着大家去客厅了,并且说,现在情况已经不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大家最好放松一下心情,然后就可以看到事情将如何发展了。医生走了,去别处出诊了,除了福尔摩斯,就只剩下我和督察。
“我想我有办法帮助大家打发这一小时时间,让大家过得不仅有趣,还有所收获,”福尔摩斯一面说着,一面把椅子拖到桌子旁,把各种不同的画了舞蹈小人的图案的纸片,铺在前面的桌子上,“对于你,我的朋友华生,我应该向你说声抱歉,这么久了还没满足你的好奇心。至于您,督察,整件事件可能会引起您的兴趣,您就把它当作一项不同寻常的专业研究吧。首先,我得对你们说,这些有趣的情况,与我先前在贝克大街与希尔顿·丘比特先生商量的情况有关。”他接着把先前叙述过的情况简要地复述了一遍。“我面前的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如果不是后来酿成了这场悲剧,很多人看过后可能会一笑了之。可以说,我对各种形式的密码文字都比较熟悉,曾经还就此写过论文,通过分析一百六十多种密码文字,发表过自己的看法。但是,老实说,眼前这种密码文字,我还真是从未见过。发明这种密码的目的,显然是要传递信息,却希望别人看了以后觉得只是小孩子的涂鸦。
“然而,一旦明白了,这些符号代表着特定的字母,并且把推算其他密码文字的规则用到这里来,答案就容易得到了。我收到的第一张字条内容太少,只能勉强判断,[img alt="" src="images/20045058763.png" /]代表字母E。要知道,E是英语字母表中最常用的字母了,其使用频率很高,即便是在很短的句子里,它都会经常出现。在第一张字条的十五个符号中,有四个是一样的,所以,把这个符号确定为E是合理的。没错,有的符号上面有一面小旗,有的又没有。从小旗的分布情况来看,带旗的可能是把所有图案上的成分分成一个个单词。我采用这种假设,把[img alt="" src="images/200450605604.png" /]标识为E。
“接下来要说的才是这次侦破案件中真正棘手的地方,我们不清楚,英语字母表中,E之后哪个字母出现的频率最高,在一页打印的文字和一个短句中,某个字母平均出现的频率可能完全不同。大致来说,T、A、O、I、N、S、H、R、D和L,这些字母出现的频率较高,且大体相当。但是,T、A、O、I出现的频率很接近。如果每种组合都试上一遍的话,工作量会很大。于是,我就等到有了新材料再说。我和希尔顿·丘比特先生第二次见面时,他又给了我两个短句和一张看似只有一个单词的便条——因为上面没有小旗。就是这些符号:
[img alt="" src="images/200450608934.jpg" /]
在这个只有五个字母的单词中,E出现了两次,分别在第二和第四的位置上。这个单词可能是‘sever’(切断)或‘lever’(杠杆)或‘never’(绝不)。如果便条是在答复某种请求的话,就很可能是‘never’,而且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丘比特夫人在答复某个请求。如果这种假设成立的话,我们就可以说,[img alt="" src="images/200450636427.png" /]分别表示N、V和R。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困难重重,但是,灵机一动,我想到了另外几个字母。我想到,如果发出请求的人早先就跟丘比特夫人很熟悉,那么一个两头是E、中间是其他字母的单词应该是‘ELSIE’(埃尔西)。果然,我一看就发现,这个单词曾经三次在便条的末尾出现过。这肯定是在请求‘Elsie’。就这样,我知道那些符号代表L、S和I。但这是什么请求呢?‘Elsie’前面只有四个字母,而且是以E结尾的。无疑,这一定是‘COME’(来),我试过了其他所有以E结尾的四个字母的单词,但都不符合这种情况。这样的话,我又得知了代表C、O和M的符号。我们再看看第一张字条,把它分成几个单词,用‘。’号表示还没有搞清楚意义的符号。经过这么处理以后,这张字条就成这样了:
.M.ERE..E SL.NE
“这么看,这句话的第一个字母只能是A。这个发现很有价值,因为它在这个短短的句子中出现了三次,第二个单词中的空白处是H,这个也很明显。现在,这句话就成了:
AM HERE A.E SLANE
“或者,如果在空白处用人名填上去的话,就成了:
AM HERE ABE SLANEY
“我掌握了这些符号的代表意义,就有相当的信心继续推算第二张便条的意思了,我是这么推算的:
“A.ELRI .ES.这里我只能在空白处填上T和G来理解,我把这个设想为书写这些符号的人所住的一户人家或者一家旅馆的名字。”
我和马丁督察兴致勃勃地听着我的朋友详细而又清晰的讲述,才知道他是怎样侦破此案的,因此完全消除了我们心中的疑团。
“您后来又是如何处理的呢,先生?”督察问。
“我完全有理由相信,那个阿贝·斯兰尼是个美国人,因为阿贝是美国式的缩写,而且本惨案起始于一封美国来信。我还有理由认为,本案中的罪犯藏在暗处。丘比特夫人曾经含糊地说起过她的过去,但又拒绝跟丈夫说出实情,这两点都让我朝那个方向去想。于是我发了封电报给我在纽约警察局工作的朋友,威尔逊·哈格里夫,问他是否听过阿贝·斯兰尼这个人,作为同行,他也曾向我打听伦敦的犯罪情况。他的回复是,‘芝加哥二号危险人物’。就在我接到他回复的当天晚上,希尔顿·丘比特给我寄来了斯兰尼写的最后一句话,把已知的字母替换后,就是这样的:
ELSIE.RE.ARE TO MEET THY GO.
“只要加上一个P和一个D,句子意思就完整了(意为:埃尔西,准备见上帝吧),我看出来,那个无赖见劝诱不成,便开始恐吓埃尔西了,由于知道了他是‘芝加哥二号危险人物’,我便觉得,他可能会很快说到做到。于是,我立刻和我的朋友兼同事华生医生,赶到诺福克,然而,不幸的是,结果发现,最悲惨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能跟您一同侦破这桩案件,真是莫大的荣幸,”督察热情洋溢地说,“不过,如果我直言不讳,请您原谅。您只需对自己负责,但我必须对我的上司交代。如果那位住在埃尔里奇的阿贝·斯兰尼确实是杀人凶手,而他却趁着我们坐在这儿等待的当口儿逃跑了,我肯定会有大麻烦的。”
“您不必忐忑不安,他不会试图逃走的。”
“您怎么知道呢?”
“逃跑就意味着认可有罪。”
“那我们就去逮捕他吧。”
“我料定他随时会到这儿来。”
“他为何要来呢?”
“因为我信里写了要他来。”
“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福尔摩斯先生!凭什么您叫他来他就来?这种要求难道不会引起他的怀疑,从而促使他逃之夭夭吗?”
“我认为,自己知道该如何在信中措辞的,”福尔摩斯说,“事实上,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那位先生已经在马车道上了。”
门前的小径上有位男子大步走来了。他身材高大,英俊帅气,皮肤黝黑,身穿灰色的法兰绒套装,头戴一顶巴拿马帽子,浓密的络腮胡,高大挺拔的鹰钩鼻,边走手里还边挥舞着一根手杖。只见他大摇大摆地行进在小径上,好像自己是此地的主人似的。然后,我们便听见他充满了自信地按响了门铃,铃声嘹亮。
“我看啊,先生们,”福尔摩斯说,声音很低,“我们最好站到门后面,对付这样一个家伙,必须格外谨慎。您需要备好手铐,督察,问话就由我来好啦。”
我们默不作声地等待了片刻——这是人生永远难以忘怀的片刻之一啊。随后,门开了,那家伙进来了。瞬间,福尔摩斯用枪敲击了他的脑袋,马丁则用手铐铐住了他的双手。两个人动作敏捷、熟练,以至于那家伙还没回过神来,就已经束手无策了。他双眼充满了怒火,挨个儿打量着我们。然后,爆发出了一阵痛苦的笑声。
“得了,先生们,这回算你们高我一筹。我好像是碰上什么硬东西了。但是,我是应希尔顿·丘比特夫人的邀请信来的。可别跟我说,她也参与了你们的阴谋,对不对?别跟我说,她帮着你们设计陷阱抓住我,对不对?”
“希尔顿·丘比特夫人伤势严重,正在死亡线上挣扎着呢。”
那家伙痛苦地发出了一声沙哑的叫声,声音响彻了整个宅邸。
“你们疯了!”他大声说着,态度凶狠,“受伤的应该是他,而不是她。谁会伤害小埃尔西呢?——我可能威胁过她——上帝宽恕我吧!——但我绝不会动她美丽的头颅上一根头发的。收回刚才说过的话——说你呢!说她没有受伤啊!”
“她被人发现时,伤势严重,躺在自己已经死亡的丈夫身边。”
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瘫坐在长靠椅上,用戴着手铐的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有五分钟的时间,他沉默不语。然后,再一次抬起头来,神情冷漠,悲观失望,开口说话了。
“我对你们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先生们,”他说,“如果说我朝那男的开了枪,那也是他先朝着我开了枪,这其中不存在谋杀的问题。但是,如果你们认为,我伤害了那个女的,那就说明,你们既不了解我,也不了解她。我就告诉你们吧,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男人会像我爱她一样爱一个女人,她原本是属于我的。多年以前,她就向我许诺过,答应嫁给我。那个英国人算什么玩意儿,竟然在我们中间插上了一竿子?我告诉你们,是我先有权利娶她的,我只是来要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啊。”
“当她看清了你的真实面目之后,便离开了,不想再受你的影响,”福尔摩斯说,语气严厉,“她从美国逃了出来,为的就是要躲避你。她在英国嫁了一位尊贵体面的绅士。为了诱使她抛弃自己深爱和崇敬的丈夫,和你这个她恐惧又仇恨的人一起走,你盯着她不放,跟踪她,令她的生活痛苦不堪。你最后弄得一位品行高贵的君子丢了性命,逼得他的夫人自杀。阿贝·斯兰尼先生,你得在法律的面前对一切付出代价。”
“如果埃尔西死了,我自己怎么样根本无所谓,”美国人说。他松开一只手,看了看手心里那张揉成一团的便条。“看看这个,先生,”他大声说,眼睛里透出一丝疑惑,“你们想拿这个来吓唬我,对吧?如果埃尔西真像你们说的,伤得那么重,那这张条子谁写的?”他边说边把便条扔到桌上。
“是我写的,目的是要把你引到这儿来。”
“你写的?这个世上,除了我们组织内部的人,没有人知道这舞蹈小人图案的秘密。你怎么写得出来?”
“有人能发明,就一定有人能看懂,”福尔摩斯说,“会有一辆马车把你带到诺里奇去的,阿贝·斯兰尼先生。但是在这之前,你还有时间对你所造成的伤害进行弥补。你知道吗?大家都在怀疑希尔顿·丘比特夫人就是谋杀她丈夫的凶手呢。还好有我在,而我又恰好懂一点相关的知识,这样才使得她免于受到起诉。你亏欠她那么多,至少应该把事情完完整整、清清楚楚地告诉大家,对她丈夫的悲惨遇害,她毫无半点责任,无论直接的还是间接的。”
“那样我就别无他求了,”美国人说,“看起来,我要想替自己辩护,最好的办法就是说出全部真相了。”
“我有责任提醒你,那样可能会成为不利于你的证据啊!”督察大声说,体现出了英国刑法公平对待每个人的严肃精神。
斯兰尼耸了耸肩膀。
“我愿意接受这种结果,”他说,“首先,我想要让你们各位先生知道,这位夫人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我们七个人在芝加哥组成了一个团伙,埃尔西的父亲是团伙的头儿。他是个聪明人,就是老帕特里克。密码文字就是他发明的,除非你碰巧知道其中的奥秘,否则,谁看了都会认为是小孩子的信手涂鸦。是啊,埃尔西知道了我们的一些所作所为,她忍受不了。她自己有一小笔正当的收入,于是瞒过了我们所有人,逃到了伦敦。她和我订了婚,我相信,如果我从事了别的职业,她已经嫁给我了。但她不愿意与任何不正当的行为有任何关系。直到她嫁给了这个英国人之后,我才得以打听到了她的下落。我给她写了信,但没有任何回音。后来,我就过来了。由于写信无济于事,我便把要说的话留在她能够看得到的地方。
“是啊,我到这儿已经一个月了,住在那个农庄上,在楼下的一个房间里,每天夜间都可以进出,谁也看不出来。我能用的办法都用上了,就是为劝导埃尔西离开。我知道,她看到了我留下的信息,因为她有一次在我的留言下面回了话。结果,我控制不了自己的火暴脾气,于是便开始威胁她。她接着便送了一封信给我,恳求我离开,并且说,如果我给她丈夫招惹了什么丑闻,她会肝肠寸断的。她还说,只要我从此以后不再纠缠她,让她过平静安宁的日子,等她丈夫睡着了,凌晨三点,她就会下楼来,隔着最边上的那扇窗户,和我谈谈。她下楼了,拿来了钱,想要用钱打发我离开。这下弄得我疯狂了,我一把抓住了她的一条胳膊,想把她从窗户口拽出来。就在这个当口儿,她丈夫冲进了房间,手里拿着枪,埃尔西吓得瘫坐在地上,我和他丈夫对峙着。当时我手里也有枪,于是我举起枪来,想吓唬吓唬他,好让他放我走。但是,他先开了枪,但是没打中我,差不多在同一瞬间,我也扣响扳机,他倒下了。我急忙穿过花园逃走,听见后面有人把窗户关上了。先生们,我说的句句是实话,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直到后来,那个小伙子骑着马送信过来,我就这么过来了,像个傻瓜似的,自投罗网,落在了你们手里。”
美国人还在说着话的当口儿,一辆马车已经停下了,里面坐着两位穿制服的警探。马丁督察站起身,碰了碰犯人的肩膀。
“我们该走了。”
“我可以先看看她吗?”
“不可以。她还没有苏醒呢。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我只是希望,以后再有什么重大的案件,自己还能够碰上好运气,有您在身边。”
我们伫立在窗户边,看着马车离开。我转过身时,目光落在了犯人扔在桌上的纸团,也就是福尔摩斯用于诱捕他的那张便条。
“看看你能看懂吗,华生?”福尔摩斯说着,露出了微笑。
上面没有文字,但有以下一行舞蹈小人图案:
[img alt="" src="images/200450644635.jpg" /]
“如果你用上我刚才解释过的密码,”福尔摩斯说,“你就会发现,其意思很简单:‘立刻过来吧。’我坚信,这是一道他无法拒绝的邀请,因为他压根儿就想不到,这张便条会是除了希尔顿·丘比特夫人之外的什么人写的。所以说,亲爱的华生啊,我们到头来还是把这些被恶人使用的舞蹈小人图案用来做好事了。而我认为,我也已经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即为你的记事本提供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素材。我们那趟火车是三点四十分的,我看我们应该回到贝克大街去吃晚饭了。”
临了还要补充一句。在诺里奇的冬季审判中,美国人阿贝·斯兰尼被判处死刑。但考虑到一些可以减刑的情况,加上确实是希尔顿先开的枪,最后改判为劳役监禁。至于希尔顿·丘比特夫人,听说后来完全康复了,只是一直寡居,把余生精力都用来照看穷人的孩子,管理丈夫留下的产业。
注释:
[1]本故事于1903年12月5日和1903年12月分别发表在美国的《科利尔》杂志和英国的《河岸》杂志上,案件发生在1888年7月或1898年7月。
[2]诺福克郡坐落在英格兰东部,东边和北面都濒临北海,地势低洼,河流和湖泊密布,尤其有辽阔的宽河段地区(Broads)。《“格洛丽亚·斯科特”号帆船》中涉及的案件发生在诺福克郡。
[3]这里是指维多利亚女王登基五十周年纪念,或者指女王登基六十周年纪念,所以,鉴于故事发表在1903年,根据文中的提示,本案可能发生在1888年7月或者1898年7月。维多利亚女王(Alexandrina Victoria,1819—1901,1837—1901在位)是英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一位君主,1837年6月20日,年仅十八岁时即位。年轻的女王即位之后展示出了非凡的治国理政的才能,英国的经济迅速发展,文化空前繁荣,海外扩张加速,成为一个强大的帝国。英国有些历史学家称“维多利亚时代”为英国历史上的“黄金时代”。
[4]北瓦尔萨姆(North Walsham)是诺福克郡东北部集镇,离首府诺里奇十九英里。
[5]东英吉利亚(East Anglia)是英格兰一个传统地区,范围包括诺福克和萨福克两郡以及剑桥、埃塞克斯的部分地区,中心城镇是诺里奇。东英吉利亚曾为盎格鲁-撒克逊的英格兰诸王国之一,公元9世纪时由丹麦人统治。
[6]日耳曼海(German Ocean)是北海(North Sea)的旧称,属于大西洋的边缘海,处在大不列颠岛和欧洲大陆之间。
[7]东拉斯顿(East Ruston)是诺福克郡的一个村庄,就在北瓦尔萨姆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