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归来 空屋擒凶[1](1 / 1)

1894年春天,罗纳德·阿德尔阁下[2]遇害了,案件非同寻常,简直莫名其妙。这事引起了整个伦敦社会的关注,而上流社会更是惊愕不已。警方公布了对案件调查的结果,所以公众对已经公开的细节全都知道了。但是,当时有大量情节没有公布出来,由于起诉的理由非常充足,没有必要公开全部事实。时至今日,案件过去差不多有十年了,我这才被允许披露那些隐去的情节,以便公众了解整个案情的始末。案件本身很值得关注,但是,对我而言,比起后续发生的那件难以想象的事情来,它实在是算不了什么。我生平也算有过丰富的冒险经历[3],但没有哪一次令我如此震惊和诧异。即便到了现在,经历了漫长时日之后,每当我想起它来,还会激动不已,心里会再一次充满欣喜、惊诧和迟疑。关于一位非凡人物的思想和行动,我曾时不时地向外披露过一鳞半爪,公众已经表露出了兴趣。但我要向他们声明,如果说我没有把自己掌握的情况全部透露给他们,请不要责备我,因为如果不是那位非凡人物本人明令禁止我这样做,我是会把这件事当作自己的首要任务来完成的。不过,直到上个月3日,他才解除了禁令。

可以想得到,由于我和夏洛克·福尔摩斯关系密切,情谊深厚,所以,我对刑事案件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即便在他离开人世之后,对于呈现在公众面前的各种形形色色的疑案,我仍然会仔细认真地加以研究,从不放弃。为了满足自己的兴趣,我甚至不止一次试图用他的方法破解那些案件,不过收效甚微。然而,所有案件中,最激发我兴趣的,还是罗纳德·阿德尔的悲惨遇害案。我在翻阅审讯证词并力图寻找某人或某些人蓄意谋杀的证据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地意识到,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离世给社会公众带来了巨大损失。我相信,换作他一定会对这桩不可思议的案件中的一些情况感兴趣,而且,如果本案有他那样一位欧洲一流的刑事侦探参与,凭着他训练有素的观察力和机敏警觉的头脑,很可能会给警方助上一臂之力,甚至更有可能令警方自惭形秽。我整天驱车四处巡诊,心里面却一直在琢磨着案件的事,但就是找不到令自己满意的解释。虽说有陈腔滥调之嫌,但我还是要把本案结案之后公众已经知晓的事实复述一下。

罗纳德·阿德尔阁下是梅努斯伯爵的次子,伯爵在澳大利亚的某个殖民地[4]任总督。伯爵夫人从澳大利亚回到伦敦,准备做白内障手术。她和儿子罗纳德、女儿希尔达共同住在公园路[5]四百二十七号。年轻人与上流社会的人交往——就公众所知,他没有与任何人结仇,也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他曾与卡斯泰尔斯[6]的伊迪丝·伍德利小姐订了婚,但是,几个月之前,经双方同意,婚约解除了。不过,看不出有什么深层的感情纠葛。在随后的日子里,年轻人生活在一个狭小而又传统的圈子里,因为他平素少言寡语,性情沉稳。然而,令人感到不可思议而又始料不及的是,1894年3月30日晚十时至十一时二十分之间,这样一位性情随和的贵族青年却遭遇了杀身之祸。

罗纳德·阿德尔喜欢玩牌——一直不停地玩着,但从来不会下那种伤害自己的赌注。他是鲍德温、卡文迪什和巴加泰勒诸家纸牌俱乐部的会员。有人证实,遇害当天的晚饭后,他在巴加泰勒纸牌俱乐部玩了一局牌,下午也在那儿玩来着。与他一同玩牌的人——默里先生、约翰·哈代爵士,还有莫兰上校[7]——证明,他们玩的是惠斯特牌[8],而且胜负差距不大。阿德尔可能输了五英镑,但不会更多。他拥有可观的财产,输这么一点钱对他不会有丝毫影响。他几乎每天都会在几家俱乐部的某一家玩牌,但他玩牌时谨小慎微,而且往往在散场时都是赢钱的。有人证实,几个星期前,他和莫兰上校搭档时,从戈弗雷·米尔纳和巴尔莫拉尔阁下[9]那里,连着赢了四百二十英镑。以上就是结案所提供的有关他近期的情况。

案发当天晚上,他十点整从俱乐部回家。母亲和妹妹傍晚到亲戚家去了。仆人证明说,她听见他进了三楼前面的房间,那里通常用作他的起居室。她已经在房间里生了火,由于生火有烟,她便打开了窗户。梅努斯夫人和女儿在十一时二十分回家之前,她没有听见那房间里有什么动静。夫人想要去儿子的房间道晚安,但房门从里面锁上了,她们叫喊和敲门都没有反应。于是请了人来帮忙,把门强行打开了,结果发现不幸的年轻人躺在桌子旁边,头部被手枪子弹打开了花,惨不忍睹。但是,室内没有发现任何武器。桌上放着两张十英镑钞票,还有一堆金币和银币,硬币共十七镑十先令。钱堆成了几堆,数目不一。旁边还有一张纸,上面写着几个数字,每个数字后面写了俱乐部牌友的名字。由此可以推断,他遇害前可能正在统计玩牌的输赢情况。

对现场情况进行了一番缜密察看之后,案件显得更加错综复杂了。首先,年轻人为何从里面把门锁起来,无法解释。这也有可能是凶手干的,然后越窗逃跑了。然而,窗户离地面至少有二十英尺,地面的花坛开满了藏红花,花丛和地面上都没有踩踏过的痕迹,住房和大路之间狭窄的草地上也没有什么痕迹。因此,很显然,房门是年轻人自己锁上的。但是,他又是怎么遇害的呢?谁也不可能爬进窗户而又不留下任何痕迹。如果有人从窗户外面开枪,那他的枪法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用手枪能够这样使人致命。其次,公园路上通常人来人往,离住房的百码处就有出租马车。没有人听到过枪声,却死了人,而且是手枪子弹打死的。子弹呈蘑菇状射出。铅头子弹就是这样的,一旦击中便会立刻毙命。以上就是公园路谜案的情况。但是,正如我已经说过的,人们都知道,年轻的阿德尔并没有与任何人结过仇,而且室内的钱币或者值钱的财物也不曾有动过的迹象,所以,作案动机完全不明,这样一来,案件就越发显得扑朔迷离了。

我整天满脑子都在琢磨着这些情况,想要设法找到某种解释得通的说法,找到那条最少阻碍的途径,也就是我故去的朋友所声称的每一次调查的突破口。我承认,自己没有取得什么进展。傍晚时分,我漫步走过公园,大概六点钟的样子,不觉地来到了公园路尽头的牛津大街口。人行道上集聚着一群没事看热闹的人,他们全都抬头盯着一处特定的窗户看,我顺着看了过去,正是我特意要看的那所房子。有个个儿高体瘦的男子,戴着墨镜,我强烈怀疑他是个便衣侦探。他在发表自己的看法,其余人则围着听他说。我尽可能靠近他,但我觉得,他的看法很荒唐,所以,我不屑一顾地又退出来了。就在这个当口儿,我碰到了一位上了年纪的残疾人,因为他站在我身后,结果他捧着的几本书被撞得掉落了。我记得,在我把书捡起来时,注意到其中一本书的书名叫作《树木崇拜的起源》。我突然想到,此人一定是个穷困潦倒的藏书家,专门收藏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书籍,或是为了交易,或是出于爱好。我为自己的不小心连声道歉,但是,很显然,我不小心碰掉落的书籍在其主人的眼中是价值连城之宝。他轻蔑地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我看到,他那弯曲的背影和灰白的络腮胡子消失在人群中。

我对公园路四百二十七号进行了多次观察,但对于那些我感兴趣的问题还是没有弄明白,房子与街道只隔着一道矮墙,连同上面的栅栏,总共不超过五英尺高。因此,任何人要进入花园都很容易,但是,进入窗户则完全不可能,因为墙上没有水管,也没有其他什么东西,再轻巧的人也无能为力,根本爬不上去。我比先前更加觉得迷惑不解了,于是便返回肯辛顿去。我回到书房还不到五分钟,女仆便进来通报说,有人想要见我。令我惊讶不已的是,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古怪的老书籍收藏家。他一头蓬松的白发,瘦削干枯的面容,眼睛瞅着我,那些宝贝的书籍夹在右臂下,至少有十多本。

“您见到我很吃惊吧,先生?”他说,说话的声音怪异、沙哑。

我承认自己很吃惊。

“是啊,我过意不去,先生,我一瘸一拐地跟在您的后面,碰巧看见您进入这座寓所,这时,我想到,自己得进来,看一看这位好心的绅士,要对他说一声,如果自己的态度有所简慢,那也并不怀有什么恶意,而且,他帮助我捡起了书籍,我十分感激他。”

“小事一桩,您言重了,”我说,“我能否问一声,您怎么知道我是谁呢?”

“是啊,先生,恕我冒昧,我还是您的邻居呢,因为您会发现教堂大街拐角处就是我的那个小书店。毫无疑问,我见到您很高兴啊。您本人或许也是搞收藏的,先生,您这儿有《英国鸟类》《卡图卢斯[10]传》《圣战》——每一本都是便宜货色。再放上五本书,您书橱第二层上的那个缺口就可以补上了,这样看上去不整齐,对不对,先生?”

我转过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书橱。等我再回过头来时,夏洛克·福尔摩斯站在我书桌的对面,正冲着我微笑呢。我站起身来,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惊诧不已。然后,好像是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晕过去了。可以肯定,当时有一团灰色的雾霭在我眼前缭绕着。雾霭散去之后,我发现自己的领口被解开了,嘴上还有点白兰地的味道。福尔摩斯俯身对着我坐着的椅子,手里拿着酒瓶子。

“亲爱的华生,”熟悉的声音说,“万分抱歉。我根本没有想到对你的影响会有这么大。”

我一把抓住他的双臂。

“福尔摩斯!”我大声喊着,“真的是你吗?你还活着,这是真的吗?你成功地从那个可怕的深渊中爬上来了,这可能吗?”

“等一等,”他说,“你确定自己适合于谈论事情吗?我多此一举,冷不防地这么现身了,把你给吓得这么厉害。”

“我没事了。但说真格的,福尔摩斯,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哪,没想到是你——世界上的人多了去了——你竟然会站在我的书房里!”我又拽着他的袖子,摸了摸里面那只精瘦而有力的胳膊。“行啊,不管怎么说,反正你不是鬼魂,”我说着,“亲爱的伙计,我见到你太高兴啦。坐下吧,对我说说你是怎么从那恐怖的深谷里逃出来的。”

他坐在我正对面,和先前一样,若无其事地点了一支烟,身上除了穿着书商平常穿的破旧长外套之外,先前那个人身上的白发,还有旧书,堆成一堆放在桌上。福尔摩斯看上去比先前更加瘦削,更加机警,但他那张长着一个鹰钩鼻的脸略显苍白。这说明,他目前过的不是正常生活。

“我很高兴能够伸展一下自己的身子了,华生,”他说,“一个高个子的人要连续弓腰曲背,让自己的身子矮上一大截,这可不是什么闹着玩的事情。对了,亲爱的伙计啊,要想知道这件事情的缘由,如果我可以请求协助的话,我们有一个晚上艰苦而又危险的工作要干。等到工作完成之后,我再向你解释事情的原委,那样会更好一些。”

“我充满了好奇,很想现在就听听啊。”

“你今晚陪同我去吗?”

“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乐意。”

“确实还和昔日一样啊。我们出发之前应该还有时间吃口晚饭的。行了,那就说说深谷里面的事情吧。我并没有费多少周折就从深谷里爬了上来,原因很简单,我压根儿就没掉下去。”

“你压根儿就没掉下去?”

“对啊,华生,我根本就没有掉下去。我给你留的字条确实是真真切切的。我看见已故的莫里亚蒂教授那凶狠的身躯站立在那条通向安全地带的小径上,这时候,我确信,自己的职业生涯已经到头了。我从他灰色的眼睛里看出,他已经不顾一切了。因此,我与他交谈了几句,最后他挺有风度地答应我的请求,同意我写个字条,就是你后来拿到的那张。我把字条同烟盒和手杖放在一处,然后顺着小径走,莫里亚蒂仍然跟在我身后。到达小径尽头时,我无路可走了。他没有动用家伙,而是朝着我冲了过来,伸出两条长长的胳膊抱住我。他知道,他自己的游戏也玩儿完了,只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搭上自己对我进行报复。我们在瀑布边扭打成一团。不过,我懂一点日本柔道或摔跤术什么的,这个本事不止一次帮了我忙[11]。我从他的控制下挣脱出来,他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疯狂地乱踢了一通,双手在空中乱抓乱挠。但是,他由于用力过猛,身子失去了平衡,掉下去了。我站在瀑布边,看见他摔出去很远,撞到岩石上,又弹了出去,最后掉进了水里。”

福尔摩斯一边讲解,一边吞云吐雾地吸着烟,我倾听着他的诉说,惊诧不已。

“但那些脚印是怎么回事啊!”我大声问,“我亲眼看到,有两行脚印朝着小径下面走的,但没有返回的。”

“是这么回事,教授消失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这真是命运之神赋予我的一个绝佳机会。我知道,莫里亚蒂并不是唯一想要置我于死地的人。他作为领头人,现在死了,只会令另外三个人更加想要报复我。他们可全是危险的人物啊。其中的某一个一定会抓住我的。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世人都坚信我死了,那几个人很快就会肆无忌惮,抛头露面,那样的话,我迟早要收拾他们。然后,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宣告,自己仍然活在人世。我的大脑快速地运转着,我相信,还没等莫里亚蒂沉到莱辛巴赫瀑布的水底,自己就已经想好招数了。

“我站起身,仔细察看了身后的岩壁。几个月后[12],我兴趣盎然地看到了你对事件绘声绘色的描述,你说那岩壁是悬崖绝壁,不完全正确,那儿其实有几处狭窄的立足点,仿佛是攀岩用的壁架。那悬崖很高,想爬上去显然是不可能的,想在潮湿的小径上行走而不留下脚印,也同样不可能。确实,我可以像往常那样,碰到类似的情况时便倒穿鞋子走。但是,在当时的情况下,看到三组朝向同一方向的脚印,人们必定想得到其中有诈。那么,总体说来,我最好还是冒险爬上去。这可不是件轻松惬意的事啊,华生。莱辛巴赫瀑布在我的下方咆哮着呢。我不是个充满幻想的人,但我实话告诉你,我似乎听见莫里亚蒂在深渊里朝外冲着我大喊大叫呢。稍有闪失那可就是致命的。有好几回,我手没有抓牢草丛,或者脚在潮湿的岩石凹口处打滑了,我觉得这下完了。但是,自己还是挣扎着向上爬,最后爬上了一块几英尺宽的壁岩,那上面长满了细细的青苔,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谁也看不到。于是,我伸直手脚躺在那儿。就在那时,亲爱的华生,你和随同你的人在那儿现场察看,想要知道我的死因,大家怀着莫大的同情,但毫无结果。

“最后,你们得出了一个必然的却又是完全错误的结论,然后便离开现场回旅馆去了,剩我一个人在那儿。我本来以为,自己的冒险生涯就这么结束了,但是,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这令我觉得自己的命中还有奇迹发生。一块巨石轰隆隆地从我头顶飞过,砸在路上,弹了起来,落入深谷。最初,我还以为是意外,没多久,我抬头往上看,发现乌黑的天空下站着一个人。又一块巨石朝我躺着的岩壁砸下来,落在离我的头不到一英尺的地方。莫里亚蒂不是一个人来的,他有同伙。他袭击我时,他的同伙一直在打掩护。我一眼就看出他的同伙有多么危险。他在远处看见自己的朋友死了而我得以脱身,但我那时没看见他。他伺机报复,于是就设法到达了悬崖顶端。他在其同伙失败的地方成功了。

“我没有费很长时间去想这件事,华生,因为我再一次看见,悬崖上呈现着那张狰狞的面孔。我知道,这是另外一块巨石又要滚下来的预兆。于是我便向下爬,打算爬到小径上去,我心里清楚,这个事情并不是想做就做得到的,这可比向上爬难上百倍。但是,我没有时间考虑是否有危险,因为正当我的手抓住岩壁边沿时,另一块巨石从我身边轰隆隆地滚下了。爬到一半时,我的脚踩空了。感谢上帝,我掉落在了小径上,受伤流血了。我赶紧逃跑,黑暗中走了十多英里山路。一个星期之后,我到了佛罗伦萨[13]。心里很有把握,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人知道我的情况了。

“知道我情况的人只有一位——我兄长迈克罗夫特。我得再三对你表示歉意,亲爱的华生,但至关重要的是,我必须得让世人以为我已不在人世了。毫无疑问,如果你自己不认为事情千真万确的话,你也不可能会把我悲惨的结局描述得那么令人信服。过去的三年当中,我有几次都拿起笔想要给你写信,又担心你对我满怀着牵挂,弄不好你会无意中露出口风,暴露了我的秘密。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今晚你碰掉了我的书籍时,我才从你身边离开了。因为我当时处境危险,你显露出半点惊讶和激动,都有可能会引起别人注意我的身份,那样的话,后果不堪设想。至于迈克罗夫特,我得跟他实话实说,因为我需要钱。在伦敦,事情的进展不像我希望的那样顺利。莫里亚蒂团伙受到审判时,其中有两个穷凶极恶的成员依旧逍遥法外。他们可是我不共戴天的敌人啊。因此,我赴西藏旅行了两年,游览了拉萨,与大喇嘛待了些时日,让自己放松了心情。你可能看过一个名叫西格森的挪威人写的一篇精彩的考察报告。但我相信,你肯定没想过,自己在阅读那篇报告时,其实是在了解你朋友的下落。后来,我去了波斯[14],游览了圣地麦加[15]。在喀土穆[16]拜访了哈里发[17],时间不长,但很有意思。我把和哈里发的交流写成了报告,递交给了外交部。我返回到法国之后,在南部蒙彼利埃的一个实验室里,花了几个月时间,专门研究煤焦炭的衍生物。我圆满地做完了实验,并且得知,我现在在伦敦只有一个死对头,这时候,我便打算回国。但得知公园路的谜案之后,我就更加归心似箭了。案件很有意思,而且我还觉得,这似乎也给了我个人特别的机会。我立刻回到了伦敦,以我原本的身份回到了贝克大街,却把赫德森太太吓得歇斯底里地大叫了起来。我发现,迈克罗夫特把我的房间和文件料理得和原先一模一样。所以说,亲爱的华生,今天两点钟,我坐在自己昔日那把扶手椅上时,心里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能够看见老朋友华生也坐在他喜欢的另一把椅子上。”

这就是我在那个4月的晚上听到的精彩叙述——如果不是亲眼看到那个修长瘦削的身躯和那张机敏热情的脸庞,我压根儿没想到自己还能见到福尔摩斯,我绝对不相信这是真的。他已经通过一定的方式知道了,我正处在丧亲之痛[18]中,但他是在态度上而不是在言辞上对我表示同情的。“工作是消除悲伤的最佳良药啊,亲爱的华生,”他说,“我手上有一件事情,需要我们今晚共同去做,如果我们能够圆满完成,那便可以证明一个人活在这个星球上是值得的。”我恳请他说详细点,但白费了口舌。“天亮前,你会听得和看得够仔细的,”他回答,“过去三年了,够我们说的,九点半之前,就只能说这么多了,到时,我们便开始到那幢空屋历险了。”

确实和往常一样,到了那个时刻,我和他并肩坐在一辆双人马车上,衣服口袋里放着手枪,心里充满了历险前的激动。福尔摩斯神情冷漠,态度严肃,一声不吭。街灯闪烁着,映照在他那张严肃的脸上。我看到,他紧锁眉头,陷入了沉思,双唇紧闭着。我不知道,在伦敦罪犯藏身的黑暗丛林中,我们今晚要狩猎的是什么样的猛兽。但是,根据眼前这个技艺高超的猎手的表情,我可以肯定,此次历险非同寻常——而他时不时地会露出充满讥讽的微笑,一改那种阴郁严肃的表情。我们今晚要猎取的目标看起来是在劫难逃了。

我本来以为,我们是要去贝克大街的,但到达卡文迪什广场拐角处时,福尔摩斯便吩咐车夫停车。我注意到,他下车时左右打量了一番。后来每到一处街道的拐角处时,他都会谨小慎微,确认我们没有被人跟踪。我们行进的路线很特别。福尔摩斯对伦敦大街小巷的熟悉程度非同一般。这一回,他步伐匆匆,准确地穿过纵横交错的小巷和马厩,这样的去处我先前根本就不知道。最后,我们到达了一条小街,两边全是阴暗破旧的住房。顺着这条街,我们到达了曼彻斯特大街,然后又到了布兰德福特大街。他从布兰德福特大街迅速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经过一扇木门进入了一座废弃的院落,拿出钥匙打开房子的后门。我们一块儿进去,他随即关上了门。

此地漆黑一团,但是,我很清楚,这是一幢空屋。地板上没铺地毯,我们踩上后嘎吱作响。我伸出手摸了摸墙壁,墙纸一片片悬着。福尔摩斯冰凉纤细的手指紧紧捏住我的手腕,拽着我顺着一条长长的门廊向前走,最后隐约看见门的上方有一扇昏暗的扇形窗。福尔摩斯在此突然向右转,我们进入了一个宽敞的四方形空房间。房间的四角很阴暗,但由于有街上的亮光,中间微微有点亮。附近没有灯,加上窗户上满是灰尘,我们站在里面只能看到彼此的身影。我同伴把手搭在我肩膀上,嘴唇凑近我的耳朵。

“你知道我们这是在哪儿吗?”他低声说。

“当然是在贝克大街啦。”我一边说着,一边透过灰蒙蒙的窗户往外看。

“一点不错,我们这是在卡姆登宅邸,正对着我们先前住过的地方呢。”

“但我们干吗到这儿来呢?”

“因为这里能清楚地看到那堆美丽如画的东西。劳驾你,亲爱的华生,靠窗户近一点,千万当心,别让人看见了你,然后抬头看看我们先前住过的房间——那可是你那众多神奇故事的策源地啊,行不行?我倒是想要看看,自己三年不在,是不是就不能给你带来惊讶了。”

我蹑手蹑脚地向前移动,看着街道对面那扇熟悉的窗户。当我的目光落到那窗户上时,倒抽了一口气,惊叫了一声。百叶窗已经放下了,房间里面灯光通亮。椅子上坐着一个人,在明亮的窗户上投射出清晰的影子。头部的姿势、宽阔的肩膀、鲜明的五官,看得清清楚楚。人影半侧着脸,整体看来,就是一幅我们祖先经常创作的黑色侧影图。这简直就是福尔摩斯的翻版。我惊诧不已,于是我伸手去摸了摸,确认此人正站立在我身旁。他忍住没有笑出声来,浑身颤抖着。

“呃?”他说。

“天哪!”我大声说,“真是神奇啊。”

“我相信,我的花样层出不穷,岁月无法使之枯竭,习惯也无法使之陈腐啊。[19]”我从这位艺术家的语气中听出他对自己的杰作充满了欣喜和自豪,“那确实很像我,对吧?”

“我发誓,那简直就是你啊。”

“这一切都得归功于格勒诺布尔[20]的奥斯卡·默尼耶先生,他用了几天时间制作模型。是一座半身蜡像。其余的东西是我今天下午到贝克大街时安排布置的。”

“但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亲爱的华生,我有充分的理由指望着,某人会认为,我会在那儿,而实际上我在别处呢。”

“你认为有人在监视那些房间吗?”

“我确实知道有人在监视那些房间。”

“谁呀?”

“我的宿敌啊,华生,就是神通广大的那帮人,他们的头领已经葬身莱辛巴赫瀑布水底啦[21]。你一定记得,他们知道,而且只有他们知道,我依旧活着。他们认定,我迟早会回自己家里的。他们连续不断地在监视我家,而今天上午,他们看见我回来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朝窗外看了一眼,认出了他们派来打探消息的。那倒是个没有什么大碍的家伙,名叫帕克尔,干着杀人越货的营生,单簧口琴[22]吹得很出色。我并不在乎他,但我很在乎他背后那个更加穷凶极恶的人物,也就是莫里亚蒂的心腹,把巨石往悬崖下推的那位,那可是伦敦最狡猾最危险的罪犯啊。今晚跟踪我的就是此人,华生,同样是此人,却不知道,我们正在跟踪他呢。”

我朋友的计划慢慢地显现了。在这样一个位置便利的隐蔽处,监视者被监视着,跟踪者被跟踪着。对面那个棱角分明的影子是诱饵,我们则是猎手。我们一声不吭地站立在黑暗中,注视着前方行色匆匆的过往身影。福尔摩斯沉默不语,纹丝不动。但是,我看得出,他异常警觉,眼睛牢牢地盯着过往的人流。这是个阴郁寒冷、噪声不断的夜晚,漫长的街道上狂风呼啸,人来人往,人们用外套和围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有一两次,我感觉到,自己看到了前方的同一个人,而且我特别注意到,街上不远处一幢住房的门道口,有两个人似乎在避风。我试图提醒我的同伴注意他们,但他只是不耐烦地小声应了一下,便又继续盯着街上看。他不止一次焦躁地跺着脚,手指急速地敲着墙壁。我很清楚,他显得焦躁不安了,而且他的计划不如自己先前希望的那样有效。最后,到了半夜时分,街上慢慢冷清了起来,他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我正要对他说点什么,突然,抬头看了看那灯火通明的窗子,又一次像先前一样大吃了一惊。我抓住福尔摩斯的胳膊,向上指着。

“那影子动了。”我大声说。

实际上不是侧影,而是背影,正朝着我们。

三年了,福尔摩斯一点没变,还是那样性情粗暴,对于反应不如他灵敏的人,还是那么不耐烦。

“当然,移动过了,”他说,“你还以为我是个十足的笨蛋吧?说华生,竟然会指望着靠摆一个明显的假人来引诱一个全欧洲最聪明的家伙上当受骗吗?我们在这个房间里待了两小时,赫德森太太已经把那尊蜡像移动过八次了,每过一刻钟移动一次。她是从蜡像的正面移动的,这样别人才看不到她的影子。啊!”他吸了一口气,激动地尖叫了一声。借着昏暗的光线,我看见他把头往前探,神情严肃,目光专注。街上异常冷清,那两个人可能还蹲在那门道里,但我再也没看见他们了。四周一片寂静,一团漆黑,只有那窗户还透着亮光,黄色的窗帘中间映现出一个黑影。万籁寂静之中,我又听到了细微的声音,是那种极度激动却极力压抑的人才会发出声音。福尔摩斯立刻把我拉到房间最暗的角落,我感觉他用手碰了碰我的嘴巴,示意我不要说话。他的手在哆嗦,我从未见他如此激动过。漆黑的街上依然冷冷清清,没有任何动静。

但是,突然间,我意识到,他那更加敏锐的洞察力已经觉察到了异常情况。一个低沉诡秘的声音传到我的耳畔,声音不是来自贝克大街的方向,而是来自我们藏身的这幢房子的后部。有扇门打开又关上了。片刻之后,过道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那脚步是刻意不让发出声响来的,但还是在空空****的室内发出了刺耳的回声。福尔摩斯靠墙蹲着,我也跟着他蹲了下来,手牢牢地握着枪。透过昏暗的光线,我看见了一个人模糊的黑影,比门外的黑夜还要黑。黑影站了一会儿,紧接着便猫着身子往前走,气势凶狠地进入了房间。恶人的身影距离我们不到三码,我已经做好准备,以防他会扑过来,但没想到,他并没有发现我们。他从我们身边擦肩而过,走到窗户边,动作轻柔、悄无声息地把窗户推开半英尺。他弯下身子对着推开的窗户,这时候,窗户由于没有了布满灰尘的窗玻璃挡着,街上的灯光完全映照在他的脸上。此人似乎兴奋过头了,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只见他眼睛像星星似的一闪一闪,浑身抽搐似的不停地抖动。是个上了年纪的人,鹰钩鼻,高额头,秃着顶,蓄着灰白的络腮胡。夜礼帽推到了脑后,外衣敞开着,露出了晚礼服的前襟。面部消瘦,肤色黝黑,皱纹密布,一副凶相。手里拿着一根手杖一样的东西,但当他将其放到地板上时,发出了金属的撞击声。接着他又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笨重的东西,忙碌着摆弄了一番,最后发出了响亮尖锐的咔嗒声,好像是弹簧或者枪栓归位的声音。他仍然双膝跪地,身子前倾着,整个人的重量和力量全都压在一根类似杠杆的东西上,然后传来一阵漫长的旋转声和摩擦声,最后又是一声咔嗒声。他这时挺直了身子。我看见,他手上握着的是一把短枪,枪柄的形状很怪异。他打开枪膛,往里面装东西,很快又关上了。然后蹲了下来,把枪管搁在开着的窗台上。我看见,他在瞄准目标时,胡子散落在枪托上,眼睛闪闪发亮。他把枪托贴近肩膀,看见了自己觊觎已久的目标,即黄色背景中的那个黑影,清晰地立在自己的瞄准范围内。这时候,我听见他满意地低声舒了一口气。一时间,他态度严肃,一动不动,然后,手指牢牢地扣住扳机,便响起了怪异响亮的嗖嗖声,接着是长时间清脆的玻璃被打碎的声音。说时迟,那时快,福尔摩斯猛虎般蹿了起来,扑向开枪的家伙,把他按得脸朝着地。那家伙瞬间又爬起来了,而且使劲地掐住福尔摩斯的喉咙,而我则赶紧用自己的枪把猛击他的脑袋,结果他又倒到地板上了。我立马扑到他身上,就在我制服他的当口儿,我的同伴打了一声响哨。人行道上响起了连续奔跑的脚步声,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还有一个便衣侦探,冲进前门,进入了房间。

“是您吗,莱斯特雷德?”福尔摩斯说。

“是啊,福尔摩斯先生,这事我亲自负责,看见您又回到了伦敦,真是太好啦,先生。”

“我看您需要一点来自非官方的帮助,一年之内有三桩命案没有破获这可不成啊,莱斯特雷德。不过吧,您侦破莫尔西谜案,比平时更加迅速——也就是说,您侦办得很漂亮。”

我们全都站立起来,犯人气喘吁吁,呼吸急促,两边各有一个高大的警察押着。街上开始有人了。福尔摩斯走过去把窗户关上,放下窗帘。莱斯特雷德已经点亮了两支蜡烛,两个警察打开提灯。我终于可以仔细看看犯人了。

正对着我们的是一张粗犷而又凶狠的面孔,脑门子像哲学家的,下巴颏却又像声色之徒的。此人禀赋非凡,向善为恶都会是不同凡响。但是,人们一旦看到他那双凶恶的蓝眼睛,眼睑低垂,愤世嫉俗,或者那凶相毕露、充满挑衅的鼻子和那咄咄逼人、满是皱纹的前额,就一定看得出来,造物主明白无误地赋予了他凶狠恶毒的标志。他毫不理会我们在场的任何人,但眼睛死死地盯着福尔摩斯的脸,表情中充满了仇恨和惊愕。“你这个魔鬼,”他不停地喃喃说着,“你这个精明的魔鬼。”

“啊,上校!”福尔摩斯一面说着,一面理了理自己被弄乱了的衣领子,“‘恋人相遇之日,便是旅途结束之时啊’,昔日的剧本台词就是这么说的来着[23]。上次在莱辛巴赫瀑布,我躺在瀑布上方的崖壁上,承蒙您关照了我,但随后我想就没有再见过您了。”

上校神情恍惚地依旧盯着我的朋友看。“你是个狡猾的魔鬼。”他所能够开口说的就是这句话。

“我还没有介绍您呢,”福尔摩斯说,“这位,先生们,就是塞巴斯蒂安·莫兰上校,曾在女王陛下驻印度的军队里服役,是我们驻东方帝国军队里培养出来的最佳猛兽射手。如果我说,您射杀了大量老虎,其数量仍然无人超越,我想不会有错吧?”

凶狠的老家伙无言以对,但仍然怒视着我的同伴,目光凶残,胡子翘起,他本人活脱脱就像是一只老虎。

“我就纳闷儿了,怎么我略施小计就把您这么一位老猎手给骗了呢?”福尔摩斯说,“您对这一套一定很熟悉啊。您曾经在树下拴一只羊,自己拿着枪爬到树上,等着老虎的到来,难道不是这样的吗?这间空房子就是我的树,而您就是我要等待的那只老虎。为了对付有可能出现几只老虎,或者退一万步说,您没瞄准,您可能还有备用的枪。这些——”他指了指四周,“就是我备用的枪。我这个比喻很贴切。”

莫兰上校发出一声怒吼,身子向前一跃,但警察把他给拽住了。他怒不可遏,样子惨不忍睹。

“我承认,您让我感到有点意外,”福尔摩斯说,“我还真没想到,您自己也会利用这间空房和这个便利的前窗。我还以为您会在街上行动呢,我的朋友莱斯特雷德和他的手下在那儿恭候着您呢。除此之外,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莫兰上校转身对着官方派来的警探。

“不管你们有没有正当的理由逮捕我,”上校说,“但至少我没有任何理由应该受到这个人的羞辱。如果我冒犯了法律,那就按照法律的程序行事吧。”

“是啊,说得合情合理,”莱斯特雷德说,“我们要走了,您没有别的话要说吗,福尔摩斯先生?”

福尔摩斯从地上捡起了一把杀伤力很强的气枪,仔细察看其构造。

“一件精巧而又独特的武器啊,”他说,“不会发出声响,而且杀伤力巨大。我认识冯·赫德尔,是位双目失明的德国机械师。他按照已故莫里亚蒂教授的要求制作了这把枪。多年以来,我就知道有这么一把枪,不过先前不可能有机会摆弄它罢了。我郑重其事地把它交给您保管,还有与之配套的子弹。”

“您尽管放心,我们一定会保管好的,福尔摩斯先生,”所有人走向门口时,莱斯特雷德说,“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的吗?”

“我只想问问你们打算以什么罪名起诉他?”

“什么罪名呢,先生?啊,当然,是企图谋杀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了[24]。”

“可别这样,莱斯特雷德。我可不想同这桩案件沾边。这次出色的逮捕,完全归功于您,就只是您的功劳。是啊,莱斯特雷德,恭喜您啊!凭着您通常具备的智慧和勇敢的素质,您擒住他了。”

“擒住了他?擒住了谁啊,福尔摩斯先生?”

“这就是出动了全部警力都没有寻找到的人——塞巴斯蒂安·莫兰上校。上个月30日,通过公园路四百二十七号三楼的前窗,他用气枪的开花子弹把罗纳德·阿德尔阁下击毙了。这就是罪名,莱斯特雷德。现在吧,华生,如果你能忍受从破窗户吹进来的凛冽寒风,我觉得,到我的书房去,抽支雪茄,坐上半小时,你会觉得很惬意的。”

由于有了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的监管和赫德森太太的悉心照料,我们昔日的住处保持了原样不变。我进门后便看到,确确实实,室内一派未曾有过的整洁场面,但昔日的摆设依旧在原位上。那个专门用来做化学实验的角落、那张被硫酸烧坏的松木桌子,还有书架,上面是一排大大的剪辑册和参考资料,我们的很多同胞说不定巴不得将其付之一炬呢。各种图表、装小提琴的匣子、搁烟斗的架子——甚至装着烟丝的波斯拖鞋——当我环顾四周时,全都映入我的眼帘。室内有两个居民——一个是赫德森太太,见我们进来,便笑脸相迎——另一个是那尊不可思议的假人,在今晚的历险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那是我朋友的蜡像,上了颜色,惟妙惟肖,简直可以以假乱真。假人立在支架上,披着福尔摩斯过去的晨衣[25],从街上看去,就是福尔摩斯的翻版。

“但愿你采取了所有的防范措施吧,赫德森太太?”福尔摩斯问。

“按您的吩咐,移动假人的时候,我都是跪着的。”

“好极了。你干得很漂亮。你注意到子弹落在哪儿了吗?”

“注意到了,先生。恐怕把您漂亮的半身像给毁了啊,因为子弹正好从头部穿过,碰到墙上扁掉了。我从地毯上捡到了,这就是。”

福尔摩斯把子弹给我看。“你看到,这是软的手枪子弹,华生。真是天才啊,谁会想到用气枪把这玩意儿射出来呢?行啊,赫德森太太,非常感谢你的帮助,对了,华生,让我再来看看你过去的那把椅子,因为我有几个问题想要与你探讨一下。”

他脱下了破旧的外套,穿上了从蜡像身上脱下的灰褐色晨衣,这才是真正的福尔摩斯呢。

“那位老猎手仍然勇气十足,沉稳镇定,眼睛仍然敏锐。”福尔摩斯一边检查被击破的蜡像头部,一边笑着说。

“正好对着后脑勺的中间,穿过大脑。他曾是印度的最佳射击手。我看在伦敦没有多少人可以超过他的。你听说过这个名字没有?”

“没有,没有听说过[26]。”

“是啊,是啊,大名鼎鼎的一个人!但是,对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也没听说过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27]那个名字,那可是本世纪了不起的人物之一啊。请把书架上那本人物传记索引递给我好吗?”

他懒洋洋地翻着书页,身子靠在椅子背上,吞云吐雾地吸着雪茄。

“我收集到的字母M开头的部分,内容很丰富,”他说,“莫里亚蒂本人的情况放在哪个字母里面都是会很精彩的,这是投毒犯摩根,这是臭名远扬的梅里杜,还有马修斯,此人在查令十字街旅馆的休息室里,把我左边的犬牙给敲掉了,最后,这是我们今晚遇到的朋友。”

他把书递给我,我看到上面的文字:

塞巴斯蒂安·莫兰上校,无业,曾服役于班加罗尔工兵一团。1840年生于伦敦。英国驻波斯公使奥古斯特·莫兰爵士之子。曾就读于伊顿公学和牛津大学。参加过侨瓦基战役和阿富汗战役,曾服役于查拉希阿布(特遣)、舍普尔和卡布尔等地。著有《喜马拉雅西部大猎物》(1881)《在丛林中的三个月》(1884)。家庭住址:渠道街。所属俱乐部:英印俱乐部、坦克维尔俱乐部、巴加泰勒纸牌俱乐部。

旁边是福尔摩斯的笔迹:

伦敦二号危险人物。

“真是令人震惊啊,”我一边说着,一边把书递还给福尔摩斯,“此人居然还是个受人尊敬的职业军人呢。”

“确实,”福尔摩斯回答,“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干得很不错,一直就是个大无畏的人物,坚定勇敢,在印度,至今还流传着他当年爬下水道去追逐一只受伤的吃人老虎的事迹呢。有的树木,华生,长到一定的高度时,会突然变得形状古怪,很难看的。你会注意到,人往往也是这样的。我有一种看法,个人在成长中会表现出其祖先的发展历程,这种突然向好的或者坏的方向转变代表了其家族的强烈影响。可以说,个人变成了整个家族历史的缩影。”

“这无疑是一种富有想象力的观点啊。”

“行啊,我也不固执己见了。无论是何种原因,莫兰上校开始变坏了。虽然没有什么公开的丑闻,他到底还是在印度待不下去了。于是,他退役回到了伦敦,结果还是弄得声名狼藉。就是在那个时候,他被莫里亚蒂教授看中了,一度成了其团伙的骨干。莫里亚蒂大把大把地给他钱,只是在一两次高难度的行动中才起用他,那种事情普通罪犯拿不下来。你可能还记得,1887年洛德的斯图尔特夫人遇害案吧。不记得了?是啊,我确信,那是莫兰干的,但是,毫无证据。上校十分巧妙地掩饰起来了,所以,即便莫里亚蒂团伙被捣毁之后,我们也没有办法对他提起诉讼。你记得吗?我那天上你家去,把百叶窗关起来,就是担心受到气枪的袭击。毫无疑问,你认为我想入非非,但我确切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因为我知道有这种枪的存在。我还知道,世界上最佳的神枪手正握着它呢。我们当时在瑞士时,他便随同莫里亚蒂跟踪我们。毫无疑问,正是他让我在莱辛巴赫瀑布的悬崖上经受了恐怖的五分钟[28]。

“你可以想得到,我在法国逗留期间,会注意看报纸,就是在寻找时机,把他送进监狱。只要他在伦敦逍遥法外,我活着就真的没有什么价值。那个阴影会夜以继日地笼罩在我的心头,他迟早会有机会的。我该怎么办呢?我总不能一看到他露面就击毙他吧,否则,我自己就得蹲监狱。求助于治安官也无济于事,他们不会因为一种毫无根据的胡猜乱想就出面干预。所以,我一筹莫展。但是,我关注着刑事犯罪方面的新闻,心里明白,迟早有一天,我能够逮住他。后来,出现了那位罗纳德·阿德尔遇害的案件。我的机会终于来了。根据我的判断,除了莫兰上校,别人谁还会干出这种事情呢?他和那个年轻人一起玩牌,从俱乐部一直跟踪他到家,再从窗外开枪把他打死。毫无疑问,单凭那几颗子弹就可以把他送上绞刑架。我立刻就过来了,结果我被那个出来打探消息的人看到了。我知道,此人会把我的行踪告诉上校的。上校必定把我突然回国同他所犯的罪行联系起来,于是会格外警觉。我可以肯定,他会试图把我立刻除掉,为了达到目的,他会使用上他那件极具杀伤力的武器的。我在窗户口给他摆放了一具极佳的靶子,同时通知警方,可能需要他们出面——顺便说一声,华生,你准确地发现了他们蹲在门道里——我选择了一个绝佳的观察点,但没有料想到,他也会选择这么个地方下手。对了,亲爱的华生,我还有什么没解释清楚的吗?”

“有,”我说,“你还没说明莫兰上校谋杀罗纳德·阿德尔阁下的动机是什么呢?”

“啊,亲爱的华生,我们现在要进入推理阶段了,很多精于逻辑推理的人都可能会失算,因为大家都会在现有证据的基础上做出各自不同的假设,和我一样,你的假设可能是对的。”

“这么说,你已经有结论了?”

“我认为,要解释这些事实并不难。警方出具的证词表明,莫兰上校和年轻的阿德尔两人曾经搭档,赢过一笔钱,而且数目可观。毋庸置疑,莫兰弄虚作假了——对此,我早就知道了。我认为,案发当天,阿德尔发现莫兰作了假。他很可能私下里对上校说了,并且威胁说,除非他自动退出俱乐部,并且答应从此以后再不打牌,否则,就把他的事情抖搂出去。事实上,像阿德尔那样的年轻人,不可能会立马揭发一个这么有名望、岁数又比自己大这么多的人,从而制造骇人听闻的丑闻。他很可能真是像我说的那么做了。被逐出俱乐部对莫兰而言,意味着前程被毁,因为他就是靠打牌、捞取不义之财过日子的。于是他杀害了阿德尔,当时阿德尔在统计要退还给别人多少钱,因为他不想通过自己的搭档弄虚作假而谋利。阿德尔把房门锁了起来,以免母亲和妹妹进来,追问他关于纸上的名字和钱币的事。我这么说解释得通吗?”

“我毫不怀疑,你说到点子上了。”

“正确与否,法院一审讯就能见分晓了。不管怎样,莫兰上校不会再来烦扰我们了。这把著名的冯·赫尔德气枪可以让苏格兰场罪案博物馆[29]增色不少了。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又可以全力以赴,自由自在地侦破伦敦错综复杂的生活中出现的各种小案件了。”

注释:

[1]本故事于1903年9月26日发表在美国的《科利尔》杂志上,于1903年10月发表在英国的《河岸》杂志上,案件发生在1894年4月。1891年11月11日,作者在给母亲的信中写着:“到现在为止,我已经完成了五篇福尔摩斯新系列的故事,分别是《蓝宝石案》《杂色缎带案》《单身贵族案》《工程师的大拇指案》《绿宝石王冠之谜》。这些作品与第一个系列的福尔摩斯故事水平差不多。这两个系列共十二篇,刚好凑成一本书。我准备在第六篇小说里让福尔摩斯死去,然后停止创作这一系列故事,不然,我没有时间写出更好的作品来。”于是,他在《最后一案》中描写了福尔摩斯与欧洲最大的罪犯莫里亚蒂教授在阿尔卑斯山的瑞士境内搏斗时双双坠崖身亡,主人公不在了,福尔摩斯侦探小说系列自然就此结束。但是,福尔摩斯的死亡令当时读者倍感失望,表示强烈抗议,尽管如此,作者直到1901年8月至1902年5月才在英国的《河岸》杂志上发表了长篇小说《巴斯克维尔的猎犬》,此前近十年的时间里,没有发表任何关于福尔摩斯系列的作品,而是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历史小说的创作上。

[2]罗纳德·阿德尔出身贵族,所以此处用这个尊称。关于贵族的等级情况,亦参见《单身贵族案》和《格兰奇宅邸惨案》中的注释。

[3]《血字的研究》中叙述了华生在阿富汗战争期间当随军医生的经历,那段经历在多个故事中提起过。

[4]英国当时在澳大利亚的殖民地包括昆士兰、新南威尔士、维多利亚、南澳大利亚、西澳大利亚和塔斯马尼亚六个区域,1901年合并为一个统一的自治领。亦参见《博斯科姆峡谷谜案》中的注释。

[5]公园路(Park Lane)是伦敦威斯敏斯特的一条重要街道,南北走向,靠近海德公园的东面,从18世纪以来成为豪华住宅区,住在此地是富裕的象征。

[6]卡斯泰尔斯(Carstairs)是苏格兰南拉纳克郡的一个村庄。

[7]由于故事的主要叙述者华生有军人背景,整部《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中涉及众多军中人物,其中拥有“上校”军衔的人尤其多,详见《弯腰曲背者》中的注释。

[8]惠斯特牌(whist)是包括惠斯特桥牌、竞叫桥牌和定约桥牌在内的纸牌游戏的统称。这三种桥牌都是从最初的惠斯特牌相继发展而成的。惠斯特纸牌游戏的主要特点是,通常四人分成两组,互相对抗;将一副五十二张的纸牌发出,每人十三张牌,每人每次出一张牌,以赢墩为目的。开局前可把一种花色定为王牌。任何一张王牌都可赢过其他花色的任何一张牌,以最后发出的一张牌的花色为王牌花色。惠斯特牌戏于17世纪起源于英国。起初是民间的一种娱乐形式,到了18世纪初,有闲阶层开始在伦敦的咖啡馆里把它作为消愁解闷的手段之一。亦参见《魔鬼之足案》中的注释。

[9]巴尔莫拉尔阁下(公爵)是《单身贵族案》中罗伯特·圣西蒙勋爵的父亲,也是《赛马“银白额”》中的“韦塞克斯杯马赛”的参赛马主之一。

[10]卡图卢斯(Catullus,约公元前84—约前54)是罗马抒情诗人,以写给情人的爱情诗闻名,对抒情诗的发展有很大的影响。

[11]华生在《血字的研究》中列举了福尔摩斯的学识范围,其中第十一条笼而统之地说他“善于棍棒术,精于拳术和剑术”,这个特长确实在多个故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12]原文如此,这里应该是《最后一案》中华生的描述,按照其中交代的,华生是过了两年多之后才向外披露那些内容的。所以,“几个月后”这个时间不符合逻辑。

[13]佛罗伦萨(Florence,旧译翡冷翠)是意大利中部的一座城市,托斯卡纳区首府,位于亚平宁山脉中段西麓盆地中。15—16世纪时,佛罗伦萨是欧洲最著名的艺术中心,是欧洲文艺复兴运动的发祥地,举世闻名的文化旅游胜地。1865—1871年曾为意大利王国统一后的临时首都。

[14]波斯(Persia)是伊朗在欧洲的古希腊语和拉丁语的旧称译音,是伊朗历史的一部分。

[15]麦加(Mecca)是沙特阿拉伯西部城市,红海地区汉志省的绿洲城,位于吉达市的东面,伊斯兰教信徒心目中最神圣的城市。

[16]喀土穆(Khartoum)是苏丹首都,位于青尼罗河和白尼罗河的汇合处。

[17]哈里发(Khalifa)是伊斯兰教中穆罕默德的继承人,中世纪政教合一的阿拉伯国家和奥斯曼帝国国家元首的称号。阿拉伯语音译,原意为“代理人”或“继位人”。

[18]这里可能是指华生在《四签名》中相识相爱最后结为伉俪的玛丽·莫斯坦去世了。

[19]此语典出莎士比亚的戏剧《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第二幕第二场中形容克莉奥佩特拉的语句:“岁月不能减损她的美貌,习惯也不能让她层出不穷的伎俩变得陈腐。”(朱生豪译)

[20]格勒诺布尔(Grenoble)是法国东南部重要的工业城市。

[21]此处指莫里亚蒂教授,《最后一案》中描述了他同福尔摩斯搏斗时掉入莱辛巴赫瀑布下的水底身亡了。

[22]单簧口琴(Jew’s harp)是一种乐器,是将一个薄木制或金属的簧片的一端固定在一个两分叉的框架底部而制成。演奏者把框架的一端放到嘴里(形成一个共鸣腔),并拨动乐器的簧片进行发音。

[23]此话出自莎士比亚的剧作《第十二夜》第二幕第三场中小丑唱的歌:“不要再走了,美貌的亲亲,恋人的相遇终结了行程,每个聪明人全都知道。”(朱生豪译)《红圈会之谜》中,福尔摩斯对着苏格兰场的格雷格森督察也套用了这句莎剧台词。

[24]依照英国当时的法律,莫兰上校当晚的行为并不构成犯罪,因为他枪击的是蜡像而非福尔摩斯本人。

[25]晨衣(dressing-gown)是梳妆、休息等时候罩在睡衣外面的衣服,别的译本几乎清一色地译为“睡衣”。其实,“晨衣”和“睡衣”(pajamas,sleepcoat,nightgown,nighty,bathrobe,jams,nightclothes,nightdress)并不是同一个东西。福尔摩斯穿的晨衣至少有三种不同的颜色,《歪唇乞丐之谜》中是蓝色的,《蓝宝石案》中是紫色的,《布鲁斯-帕廷顿计划失窃案》中是灰褐色的。

[26]福尔摩斯在《最后一案》中也向华生提过这样的问题,华生给出的回答相似。

[27]原文如此,这里显然是指《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中屡屡提到的欧洲最大的罪犯莫里亚蒂教授,但是,唯有在此指出了其全名,本来这也不算什么问题,只是在《最后一案》中,华生指出了,“然而,詹姆斯·莫里亚蒂上校发表了几封书信,替他故去的兄弟辩护,我别无选择,无奈之下,只有拿起笔来,原原本本地陈述事实,公之于众。我是唯一知道事件真相的人。我相信,现在是公布真相的时候了,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我有义务首次将莫里亚蒂教授和夏洛克·福尔摩斯之间发生的真实情况叙述出来”。难道两兄弟的名字是一样的?不过,这种情况也不是不可能啊。

[28]这是《最后一案》中的情节,当时,莫里亚蒂团伙正在追杀福尔摩斯。

[29]苏格兰场罪案博物馆(Scotland Yard Museum)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犯罪博物馆,源于1869年通过的《囚犯财产法案》,该法案授予警察出于教育目的而保留囚犯财产的权力。但是,直到1874年4月25日,囚犯财产中央商店开业时,警方才开始搜集囚犯的用品,把罪犯们使用过的各种器械收集起来,陈列其中,旨在帮助日后破案,让更多的人了解真实的罪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