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所说的线索之一,它可以引导我们得出某种结论。还有,当然,就是那铃声——那是本案最独特的一点。铃为什么会响起来?是盗贼虚张声势那样做呢,还是有人同盗贼一道进入,拉响铃,以便阻止盗窃?或者是无意中拉响铃了?或者——”他再次全神贯注地思忖起来,但是,我觉得,由于我习惯了他这种情绪状态,他一定是突然想到某种新的可能性了。
我们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是三点二十分。我们在小餐馆里匆匆吃过午餐后,立刻赶到苏格兰场。由于福尔摩斯已经同福布斯联系过了,所以,他在等着我们,此人身材矮小,赤褐色眼睛,反应敏捷,但很不友好。尤其是他听说我们此行的目的之后,对我们的态度更是生硬刻薄。
“我先前已经听说过您破案的情况了,福尔摩斯先生,”他说着,态度显得冷漠,“您就是乐意利用警方向您提供的所有情况,然后企图自己去破解案件,以此让警方难堪。”
“恰恰相反,”福尔摩斯说,“在我先前破解的五十三桩案件中,我的名字只在四桩案件中出现过,警方在四十九桩中建立了声誉。您不知道这个情况,我并不责怪您,因为您还年轻,没有经验,但是,如果您希望自己在履行职责时有所进步,您就会同我合作,而不是给我设置障碍。”
“得到点拨,我很高兴,”警探说,态度上有了变化,“迄今为止,我确实还没有从该案中树立什么声誉呢。”
“您采取过哪些措施呢?”
“门房坦盖一直被盯着呢,但他离开近卫团时,品行很好,我们没有发生任何可以指责他的情况。不过他妻子不是个好东西。我认为,她看上去知道更多情况。”
“您跟踪过她吗?”
“我们派了个女侦探跟踪她。坦盖太太喜欢喝酒,女侦探就趁她高兴的时候陪她喝过两次酒,但是,没有从她身上获得什么情况。”
“我知道了,他们家里有中介商,对吧?”
“是啊,但已经付清他们的钱了。”
“钱从哪儿来的呢?”
“这没有问题,他领到年金了。但他们手头并不像有很多钱。”
“当时,菲尔普斯先生拉铃叫咖啡,她上去伺候,对此她是怎么解释的?”
“她说,丈夫很疲劳,她愿意替他。”
“是啊,从他在椅子上睡过头了这个情况看,这一点说得通。那就是说,除了那个女的品行有点问题,别的他们是无懈可击啦。您问过她当晚为何要急匆匆离开吗?她匆匆忙忙的行为可是引起了警方的注意啊。”
“她比平常待的时间更晚,所以着急要回去。”
“您和菲尔普斯先生至少比她晚动身了二十分钟,但你们却比她先到她家,这一点您向她指出过吗?”
“她解释说,差别在于公共马车和轻便马车。”
“她解释清楚为何到家后跑到后面的厨房里去吗?”
“因为她把钱放在那儿,要支付给中介商。”
“她至少对每一件事情都给出了答案。她离开时是否遇上了什么人,或者看到什么人徘徊在查理大街,这一点您问过她了吗?”
“她说除了看到那个警察,没有看见任何人。”
“行啊,您看起来对她询问得很彻底了。您还做了什么呢?”
“九个星期以来,我们一直在监视那个职员戈罗特,但毫无结果。我们没有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还有什么情况吗?”
“呃,我们没有掌握什么别的情况——没有任何证据。”
“有关那个铃响的情况,您有什么看法吗?”
“啊,我得承认,这一点令我困惑,不管他是谁,到了还要那样发出警报,是够冷静大胆的。”
“是啊,这样做不可思议啊。谢谢您把一切告诉了我。如果我可以叫您抓那个盗贼,我会通知您的。走吧,华生。”
“我们现在去哪儿?”我们离开办公室时,我问了一声。
“我们去见霍尔德赫斯特勋爵,就是那位内阁大臣和英国未来的首相。”
还好,我们到达唐宁街[13]时,霍尔德赫斯特勋爵还在办公室。福尔摩斯递进名片,我们立即被召见了。内阁大臣按旧式礼节接待了我们,这一点他是出了名的。他让我们坐在壁炉两旁豪华的安乐椅上。他站在我们中间的地毯上,只见他身高修长,身材瘦削,五官分明,面容亲切,一头卷曲的头发过早地变成了灰白色,他看上去气质非凡,彰显出真正的贵族气派。
“久闻您的大名,福尔摩斯先生,”他面带笑容说,“当然,我不能假装说不知道您的来意,这里能够引起您注意的只有一件事情。我可否问一句,您是受了谁的委托行事的?”
“受珀西·菲尔普斯先生的委托。”福尔摩斯回答。
“啊,我那不幸的外甥!您可想而知,由于我们有亲属关系,我就更加不能对他有丝毫包庇。恐怕这件事情对他的前程不利啊。”
“但是,如果找回了那份文件呢?”
“啊,那当然就另当别论了。”
“我有一两个问题想要问问您,霍尔德赫斯特勋爵。”
“我会尽全力向您提供情况的。”
“您吩咐要抄写一遍那份文件,就在这个房间吗?”
“对啊。”
“那就是不大可能被别人听到了?”
“不可能。”
“您打算叫人把协定抄写一遍,这事您向哪个人提起过吗?”
“从未提过。”
“您确定吗?”
“绝对确定。”
“行啊,既然您从未提过,菲尔普斯先生也没有对人提起过,没有任何别人知道这件事情,那么,盗贼进入房间纯属偶然。他看到机会来了,就把文件拿走了。”
大臣微笑着说:“您让我超出了自己的范围。”
福尔摩斯思忖了片刻。“还有一点十分重要的,我想与您讨论一下,”他说,“我知道,您很担心,协定的具体内容如果被人知道了,会导致非常严重的后果。”
大臣表情丰富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确实是非常严重的后果。”
“那现在导致严重后果了吗?”
“还没有。”
“我们不妨说,如果协定落到了法国或者俄国外交部的手上,您认为会得到消息吗?”
“会得到的。”霍尔德赫斯特勋爵说,脸上表情不悦。
“既然已经过去将近十个星期了,而什么消息都没有得到,那么,不妨认为,由于某种原因,协定没有落到他们手上。”
霍尔德赫斯特勋爵耸了耸肩膀。
“我们总不能认为,福尔摩斯先生,盗贼拿到了协定,目的是要用框子裱起来,然后挂着吧。”
“他说不定在等待更好的价格呢。”
“如果他再等下去,那就没有什么价格可言啦。几个月之后,协定就不再是秘密了。”
“这一点很重要,”福尔摩斯说,“当然,还可以假定,盗贼突然生病了——”
“比如患上脑炎什么的?”内阁大臣问,快速瞥了他一眼。
“我可没这么说啊,”福尔摩斯说,态度冷静,“这样吧,霍尔德赫斯特勋爵,我们已经耽误您很多时间了,我们这就告辞。”
“不管罪犯是谁,祝您的调查取得成功。”大臣一边接话说,一边点头示意,把我们送到了门口。
“他是个很好的人,”我们出门后进入怀特霍尔大街时,福尔摩斯说,“但是,他在进行着一场斗争,以便保住自己的地位。他不是很富有,但开销却很大。你当然注意到了,他的靴子已经换过底了。行了,华生,我不再多耽误你的正常工作了。除非我那份寻找马车的启事有了回信,否则我今天就无事可做了。不过,如果你明天能和我一同乘昨天那趟火车到沃金去,我会对你感激不尽的。”
翌日早晨,我如期与他见面,然后一同前往沃金。他说,他登出的启事没有收到回应,所以案件侦破工作没有新的进展。他这样说着时,面部表情像个红脸印第安人似的,皮肤绷得紧紧的,完全不动声色,所以我根本无法从他的面部表情得知,他是否满意案情的现状。我记得,他说到了有关贝蒂荣人身测定法[14]的情况,表达了对那位法国学者由衷的敬佩之情。
我们的委托人依然由他那位忠贞不贰的护理人照顾着,但看上去比先前好多了。我们进入房间后,他毫不费力地从长沙发上站起身来迎接我们。
“有什么消息吗?”他问,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正如我预料的,没有什么好消息向您报告,”福尔摩斯说,“我见过福布斯了,还见了您舅舅,就一两条线索进行了调查,据此可能会有些发现。”
“那就是说,您对破案并没有丧失信心,对吧?”
“当然没有。”
“上帝保佑您,您这样说真好!”哈里森小姐大声说,“如果我们鼓足勇气,耐心等待,一定会查出真相。”
“与您告诉我们的情况相比,我们可有更多情况告诉您啊。”菲尔普斯说,重新坐到了沙发上。
“我料到您有情况要说。”
“没错,我们夜间遇到了一件惊险的事情,可能证明会是件很严重的事。”他说话时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眼睛里流露出近乎恐惧的神色,“您知道吗?”他说,“我开始相信,自己无意中卷入某个可怕的阴谋当中了,针对的既包括我的名誉,也包括我的生命。”
“啊!”福尔摩斯大叫一声。
“听起来不可思议啊,因为就我所知,自己在这个世界并没有树敌。然而,从昨晚经历的事情来看,我又不可能有别的结论。”
“请您说给我听听。”
“您知道的,昨晚是头一回我一个人睡觉,没有人在我房间里护理,因为我感觉好多了,所以不需要人护理。不过,我整夜是亮着灯的。对了,凌晨两点钟左右,我睡得不是很沉,突然被一阵轻微的声响惊醒。那声音就像老鼠咬木板时发出的一样。于是我躺着静听了一阵,以为那就是老鼠在咬木板。后来声音越来越大,突然从窗上传来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我诧异地坐起来,确定无疑地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刚开始的一阵是有人从两扇窗户缝隙间插进工具撬窗户的声音,后面一阵是拉开窗闩的声音。
“随后,声音停止了大约有十分钟,仿佛那人在等着看声音是否吵醒了我。然后,我又听见轻微的嘎吱声,同时窗户缓慢地打开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因为我的神经不像是先前的状态了。我跳下床,猛然拉开百叶窗,有个人蜷缩着身子躲在窗户边。我没怎么看清楚他,因为他一闪身子就跑了。他身上裹了披风一样的东西,脸的下半部分被遮住了。只有一个情况我是肯定的,那就是,他的一只手上握着一件凶器,我看像是一把长刀。他转身跑开时,我看清楚了,刀晃了一下。”
“这一点关系重大,”福尔摩斯说,“请问您后来干什么了?”
“如果我身体强壮一些,我就会从敞开的窗口跳出去追他。但实际情况是,我按响了铃,把家里的人惊醒了。这花费一点点时间,因为铃在厨房里面响,而仆人们全都睡在楼上。然后,我又高声叫了起来,约瑟夫听到叫声下楼了,他又叫醒其他人。约瑟夫和马夫在窗户外面的草坪上发现了脚印,但最近天气干燥,他们跟踪到草坪就再也跟踪不下去了。不过,路边的木栅栏有一处地方有痕迹,他们告诉我,好像有人跨过去了,那人跨越栅栏时,把栏杆尖给弄断了。我还没有对当地的警察吭声,因为我还是想听听您的看法。”
我们的委托人讲述的情况似乎在夏洛克·福尔摩斯身上产生了奇异的效果。他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
“简直祸不单行啊。”菲尔普斯说,脸上露着微笑,不过明显可以看出来,他的历险使他受到惊吓了。
“您确实遇上不好的事情了,”福尔摩斯说,“您看能和我们到宅邸周围走一走吗?”
“啊,可以,我想要晒晒太阳。约瑟夫也去吧。”
“我也去。”哈里森小姐说。
“恐怕不行,”福尔摩斯说,摇了摇头,“我认为,我必须请您坐在原处不动。”
小姐坐在椅子上,显得不高兴的样子。不过,她哥哥加入了我们的行列。我们四个人一道出发了。我们绕过草坪到了年轻外交家的窗户外面。正如他说的,草坪上有脚印,但已经模糊不清,无法辨认。福尔摩斯弓着身子看了片刻,然后直起身,耸了耸肩膀。
“我认为,谁也不能根据这个探寻出多少线索,”他说,“我们到住宅周围看看吧,看看那人为何选择到这个特定地点入室。我倒是觉得,客厅和餐室的那些窗户更大,应该对他更加有吸引力的。”
“从路上更加容易看到那些窗户。”约瑟夫·哈里森先生提醒说。
“啊,对,当然。这里有道门,他本来可以尝试一下的。这道门是干什么用的?”
“这是供商贩出入的侧门,夜间当然是锁上的。”
“以前遇到过这种事情吗?”
“从来没有。”我们的委托人说。
“您室内是否存有什么金银器具,或者其他吸引盗贼的东西呢?”
“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啊。”
福尔摩斯把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绕着宅邸转,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平常很少见。
“对了,”他对约瑟夫·哈里森说,“我听说,您发现了一处地方,那个家伙翻越了栅栏。我们去看看吧。”
胖墩墩的年轻人领着我们去看被人撞断尖头的木栅栏,一块小木片向下悬着,福尔摩斯把它扯了下来,仔细察看。
“您认为这是昨晚碰断的吗?看起来痕迹是旧的,是吧?”
“呃,可能吧。”
“并没有看到有人从另一侧跳过去的痕迹。没有,我看,我们在此没有什么作用,还是回到卧室去吧,谈谈这件事情的情况。”
珀西·菲尔普斯倚靠在未来大舅子的手臂上,缓慢行走。福尔摩斯匆忙穿过草坪,我们到了卧室敞开着的窗户边好一阵子,其他人才到达。
“哈里森小姐,”福尔摩斯说话时的态度十分严肃,“您一定得一整天都待在这儿不动啊,出现什么情况都不要离开。这一点至关重要。”
“那是当然的,如果您希望我这样做,福尔摩斯先生。”姑娘说,说话语气显得很惊讶。
“您去睡觉时,把这个房间的门从外面锁上,保管好钥匙,请答应我照办。”“但珀西呢?”
“他要和我们一道去伦敦。”
“我一定要待在这儿吗?”
“这是为了他好,您可以帮助他,快点!答应吧!”
就在另外两个人到达之前,她急忙点头赞同。
“你为何坐在这儿闷闷不乐呢,安妮?”她哥哥大声说,“到外面的太阳里面去吧!”
“不,谢谢,约瑟夫,我头有点痛,房间里面凉快舒服。”
“您现在打算怎么办,福尔摩斯先生?”我们的委托人问。
“是啊,我们不能因为调查这么一个小细节而忽略主要要调查的情况啊。如果您能够和我们一道去一趟伦敦,那对我们会很有帮助的。”
“立刻就走吗?”
“对,如果您方便的话,越快越好,一小时之后怎么样?”
“我感觉身体够强壮了,如果我真的能够帮上忙的话。”
“可能性极大。”
“您或许要我今晚待在伦敦吧?”
“我正要这样提议来着。”
“那么,如果我的那位朋友夜间再来光顾我的话,他会发现鸟儿飞了。我们全听您的,福尔摩斯先生,您要我们怎么做,尽管告诉我们。您或许想要让约瑟夫陪同我们一道前往吧,他好照顾我呢?”
“啊,不,我朋友华生是个医生,这您是知道的,他会照顾好您的。如果您允许,我们在此吃午饭,然后我们三个人一同进城。”
一切都按照福尔摩斯建议的安排妥当了,哈里森小姐遵照他的建议,找了个借口留在这间卧室里。我朋友到底玩的是什么花招,我真想不出来,难倒是想要让姑娘离开菲尔普斯不成?而后者因为健康状况好转,能够参加行动,高兴着呢,而且和我们一道在餐室里用午餐来着。不过,福尔摩斯还有更加令我们吃惊的事情,因为他陪同我们到了火车站,把我们送到了车厢里,然后,平静地宣布说,他不打算离开沃金。
“我走之前有一两件事情想要弄清楚,”他说,“您不在场,菲尔普斯先生,在一定程度上说,对我是有帮助的。华生,你们到达伦敦后,一定要帮我个忙,立刻乘坐马车带着我们这位朋友到贝克大街去,一直陪着他,直到我们再次见面。还好,你们是老同学,一定有很多话要说的。菲尔普斯先生今晚可以睡在那间空着的卧室里,我早餐时准时和你们会合,因为八点钟我可以乘火车到滑铁卢站。”
“但是,我们在伦敦怎么进行调查呢?”菲尔普斯问,神情沮丧。
“我们明天可以进行啊。我认为,眼下,我留在这儿更加要紧。”
“您可以告诉在布里尔布雷的家里人,说我明天晚上就回去。”我们乘坐的火车开始离开车站时,菲尔普斯大声喊着。
“我不一定会回到布里尔布雷去。”福尔摩斯回答。我们迅速离开时,他朝我们挥着手,兴致勃勃。
一路上,我和菲尔普斯聊着,但是,对于这个新出现的情况,我们谁也找不出一种满意的解释。
“我估计,关于昨晚那个盗贼的情况,如果真是什么盗贼的话,他是想要寻找什么线索。而在我看来,那可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盗贼。”
“那你自己怎么看的呢?”
“说老实话,你可能会认为我是不是神经衰弱了,但是,我相信,自己的周围正在进行着异常秘密的政治阴谋,而且由于某种我不知情的原因,阴谋者想要我的命。这听起来让人觉得言过其实,荒诞不经,但是,想想实际情况吧,明明知道里面偷不到什么东西,为何盗贼设法打开一个卧室的窗户?他为何要带着一把长刀?”
“你肯定那不是一根撬门用的撬棍吗?”
“噢,不是,是一把刀,我很清楚地看到了刀光闪烁。”
“但是,那人为何要怀着那样的仇恨来袭击你呢?”
“啊,问题就在这里啊。”
“行了,如果福尔摩斯也这么认为的话,这样就可以解释他的行动了,对不对?假设你的解释是正确的,如果他抓住了昨晚威胁到你的那个人,那他离查清是谁盗走了海军协定就又迈进了一大步。如果说你有两个仇人,一个盗走了你的东西,而另外一个还要来威胁你的生命,这未免太荒唐可笑了。”
“但福尔摩斯说,他不去布里尔布雷。”
“我认识他有些时日了,”我说,“但我从来不知道他做什么事情没有充足的理由的。”说到这儿,我们转到了别的话题上。
但是,这一天把我弄得疲惫不堪。菲尔普斯久病后仍然很虚弱,不幸的事情弄得他脾气暴躁,神经紧张。我设法讲些在阿富汗、印度的经历,讲些社会问题,讲任何能够使他转移注意力的事情,以便提起他的兴致,但毫无效果。他谈来谈去又会回到丢失的协定上,好奇、猜测、思索,想要知道福尔摩斯到底在干什么,霍尔德赫斯特勋爵在采取什么措施,明天早晨我们会听到什么消息。随着夜幕降临,他的情绪由激动变得痛苦起来。
“您绝对相信福尔摩斯吗?”他问。
“我见证他破解了一些非同寻常的疑案。”
“噢,不对,我知道,比这线索更少的疑案,他都破解了。”
“但不是这么关系重大的案件吧?”
“这我倒不是很清楚。但我确实知道,他曾为欧洲三个王室家庭破解过非常重大的案件。”
“但你很了解他,华生。他是个神秘莫测的人物,我永远理解不了他。你认为他会成功吗?你认为他对破解案件心里有底吗?”
“他什么都没说。”
“这就不是个好兆头。”
“恰恰相反。我已注意到,他失去了线索时,一般会如实说。但是,他寻找到了蛛丝马迹,但又不是很有把握时,会表现得特别缄默不语。对了,亲爱的朋友,我们若总是焦虑不安,也于事无补啊。所以,我请求你去睡觉,不管明天会有什么结果,我们也要养足精神面对呀。”
我最终还是说服了同伴接受我的建议,不过,从他情绪激动的状态来看,我知道,别指望他会睡得很踏实。确实,他的情绪对我也产生了影响,因为我自己大半夜的也是辗转反侧,满脑子想着眼下这桩古怪离奇的案件,构思出了不知多少种解释,但一个比一个更不成立。福尔摩斯为何要留在沃金?他为何要请哈里森小姐一整天待在病人的卧室里?他为何要谨小慎微,不惊动布里尔布雷的人,却打算待在他们附近?我绞尽脑汁,想要对所有这一切情况做出解释,最后睡着了。
我醒来时,已经是七点钟了,于是立刻到菲尔普斯的卧室去,结果看到,他神色憔悴,过了个不眠之夜。他开口就问福尔摩斯是否到了。
“他会在他承诺的那个时间到的,”我说,“不会提前,也不会推迟。”
我的话一点没有错,因为八点刚过,一辆轻便马车疾驶到了门口,我朋友从马车上下来。我们站在窗户里面,看见他左手打着绷带,表情严肃,脸色苍白。他走进室内,但过了一会儿才上楼。
“他看上去精疲力竭了。”菲尔普斯大声说。
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毕竟吧,”我说,“案件的线索可能还是在城里面。”
菲尔普斯呻吟了一声。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说,“但我对他回来,满怀着期待。不过,可以肯定,他的手昨天没有像那样打着绷带的。那会是怎么一回事呢?”
“你不会是受伤了吧,福尔摩斯?”我朋友走进室内时,我问了一声。
“啧啧,都是因为我行动迟缓笨拙,擦破了点皮而已,”他一边回答,一边点头向我们致意,“您的这桩案件,菲尔普斯先生,确实是我侦破的所有案件中最最扑朔迷离的。”
“我担心,您会觉得力不从心吧?”
“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经历啊。”
“手上的绷带说明你遇险了,”我说,“你不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等吃过早餐再说吧,亲爱的华生。记住,我今天早晨已经呼吸了三十英里萨里郡的新鲜空气了。关于我登载的那则寻找乘马车人的启事,我估计没有回应吧。得了得了,我们也别指望步步奏效啊。”
早餐的桌子已经收拾好了,就在我要按铃的当口儿,赫德森太太端着茶和咖啡进来了。几分钟过后,她又送上三份早餐,我们一同坐下,福尔摩斯胃口十足地吃了起来。我感到莫名其妙,菲尔普斯则闷闷不乐,神情沮丧。
“赫德森太太很好地应付了这突如其来的情况,”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打开一盘咖喱鸡的盖子,“她的烹饪技巧有限,但是,她像苏格兰妇女似的,对早餐倒是很有创意。你那是什么,华生?”
“火腿鸡蛋。”我回答。
“很好!您要吃点什么,菲尔普斯先生——咖喱鸡,还是火腿鸡蛋。您自己选择好吗?”
“谢谢,我吃不下。”菲尔普斯说。
“噢,吃吧!尝尝您前面那一份。”
“谢谢,我真的吃不下。”
“那么,行吧,”福尔摩斯说着,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我想,您不至于拒绝帮助我一下吧?”
菲尔普斯揭开盖子。他揭盖时,尖叫了一声,瞪着眼睛,脸色煞白,就像一只盛食物的盘子。盘内放着一个蓝灰色的小纸卷,他一把抓起来,两眼直勾勾地看着,然后把那纸卷按在胸前,高兴地大声喊叫,绕着房间疯狂地手舞足蹈起来。然后,坐回到扶手椅上,由于情绪激动,他虚弱无力,精疲力竭,我们只好给他灌白兰地酒,使他不至于昏厥过去。
“好啦!好啦!”福尔摩斯安慰着说,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这样突然把它呈现在你面前,是太糟糕了点,但华生定会在这儿告诉您的,我总是会忍不住弄出点充满戏剧性的动静来的。”
菲尔普斯抓起福尔摩斯的手,亲吻起来。“上帝保佑您!”他大声说,“您帮我挽回了声誉。”
“是啊,我自己的声誉也面临着危机,这您是知道的,”福尔摩斯说,“我实话告诉您,我也害怕破不了案,弄得不好让您觉得委托错了人。”
菲尔普斯把珍贵的文件藏到了外套里面的口袋里。
“我不忍心再影响您用早餐,但是,我还是很想知道,您是怎么找到它的,在哪儿找到的。”
福尔摩斯一口气喝完了一杯咖啡,接着又瞄准了火腿鸡蛋。然后站起身,点起烟斗,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告诉你们我先干了什么,后来又采取了什么措施,”他说,“我在火车站与你们告别之后,舒心惬意地走了一段,领略了萨里郡的秀美风光,到了一个叫作里普利的美丽小村庄。我在那儿的一家小餐馆喝了茶。然后做了些准备,把水壶灌满了水,把一块三明治装到衣服口袋里,一直待到傍晚,这时我才动身返回沃金去,正好在太阳落山之后,站在布里尔布雷外面的大路上。
“是啊,我一直等到路上没有人了——我估计,路上任何时候的来往行人都不多——然后我费尽力气爬过栅栏,进入院落。”
“毫无疑问,大门是开着的。”菲尔普斯脱口而出。
“不错,但我特别喜爱干这类事情。我选择了长着三棵冷杉树的一处地方,在树的掩映下,我可以看过去,但室内的人一点也不可能看到我。我蜷缩在旁边的灌木丛中,从一处爬行到另一处——我的裤子膝盖处磨得这样不成样子就是证据——最后爬到您卧室窗户对面的那丛杜鹃花旁边,在那儿蹲伏下来,等待情况发生。
“您卧室窗户的百叶窗帘没有放下,我可以看见哈里森小姐坐在桌边看书。已经十点过十分了,这时我看见她合上了书,关好百叶窗,然后出去了。
“我听见她锁上了门,而且确认她用钥匙锁了门。”
“钥匙?!”菲尔普斯突然说。
“没错,我先前叮嘱了哈里森小姐,要她去睡觉时,把门从外面锁起来,拿好钥匙。她不折不扣地遵照我叮嘱的去做了,毫无疑问,没有她的配合,您外套口袋里面的文件不可能拿到手。她离开了,然后熄了灯,我还在杜鹃花丛中蹲伏着。
“夜间风清月明,但是蹲守起来还是很乏味的。当然,那种激动的心情,就像是钓鱼的人守候在水渠边,等待大鱼上钩时的感受是一样的。不过,等待的时间很长——华生,我们当初在调查‘带斑点的缎带’那桩小案件时,在那间可怕的房子里面等待了很长时间,这次也差不多。沃金教堂里的时钟每过一刻钟敲响一次。我不止一次觉得,是不是事情终止了啊。然而,最后,大概凌晨两点的样子,我突然听见拉开门闩和钥匙转动的轻微声音。片刻之后,供仆人出入的门开了,约瑟夫·哈里森先生出了门,进入了月色中。”
“约瑟夫?!”菲尔普斯突然说。
“他没有戴帽子,但肩膀上围着一条黑色披风,这样即便遇到紧急情况,他立刻就可以把自己面部掩盖起来。他在背光的墙根下蹑手蹑脚地走着。到达您卧室的窗户边之后,便把一把长刃刀插入窗台,拔开窗闩。然后,打开窗户,把刀插入百叶窗的缝隙,打开了百叶窗。
“从我蹲伏着的地方,我清楚地看清了室内的情况和他的每一个举动。他点着了放在壁炉架上的两支蜡烛,然后接着掀开门附近的地毯一角。他立刻弯下身子拿起一块方木板,那种东西通常是供管道修理工修理煤气管道接口时使用的。实际上,那块木板盖住了通向厨房下面管道的T字形接口。他从那样一个藏匿之处取出了一小卷纸,然后放下木板,整理好地毯,吹灭了蜡烛,直接撞到我怀中,因为我正在窗户外面等着他呢。
“啊,约瑟夫先生比我认为的可要凶狠多了。他向我挥动着刀,我不得不两次抓住他,指关节处被刀给划破了,最后才控制住了他。我们搏斗结束之后,他只能用一只眼睛看人,目光中冒着杀气,但是,他听从了我的劝告,交出了文件。我拿到文件之后,便把他给放了。不过,我早晨给福布斯发了封电报,告诉了他详情。如果他迅速采取行动,便可以逮住鸟儿。但是,正如我明确预料到的那样,如果他赶到那儿之前,便知道鸟巢已经空了。啊,政府还更加省事呢。我猜想,首先是霍尔德赫斯特勋爵,其次是珀西·菲尔普斯先生,两个人都巴不得案件不移交到治安法庭去。”
“上帝啊!”我们的委托人叹息着说,“您是在告诉我,痛苦漫长的十个星期当中,失窃的文件一直就和我在同一个房间里吗?”
“正是这样。”
“而约瑟夫!约瑟夫是个恶棍和盗贼!”
“哼!恐怕约瑟夫不是像他外表看上去的那样,他人品更加阴险恶毒,更加危险奸诈。根据我今天早晨从他口里得知的,我猜测,他证券交易中亏损惨重,为了扭转运气,他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由于他是个十足自私的人,一旦看到机会,他全然不顾及妹妹的幸福和您的声誉。”
珀西·菲尔普斯无力地坐在椅子上。“我感觉天旋地转的,”他说,“您的话让我眼花缭乱。”
“您案件主要的困难,”福尔摩斯说,一副说教的腔调,“就是线索太多了。但是,至关重要的线索被无关紧要的给掩盖掉了。我们面对掌握的种种情况,必须挑选出我们认为最重要的,然后按照顺序把它们串联起来,这样才能建构起非同寻常的事件链条。那天晚上,您曾打算和约瑟夫一起回家,所以,由于他对外交部熟门熟路,很有可能,他途中会去找您,根据这个事实,我就开始怀疑上他了。我听说有人迫不及待想要进入那间卧室,那儿除了约瑟夫,别人不可能会藏什么东西——您在叙述中告诉我们,您和医生到达时,要约瑟夫从那儿搬出来——这时候,我的种种猜疑就变成确认了,尤其是护理不在的第一个夜晚就有了那个企图,说明闯入者对宅邸熟门熟路。”
“我真是瞎了眼睛啊!”
“根据我的调查,案情是这样的:约瑟夫·哈里森从查理大街的那扇门进入您办公室,由于他熟悉路,您刚一离开办公室,他就直接进去了。他发现那儿没有人,便赶紧拉响了铃,就在这个当口儿,他突然看见桌上的文件。粗略看了一下之后,他知道,这是个良机,可以拿到一份具有重大价值的政府文件,于是立刻把文件塞进口袋后离开了。您还记得,过了几分钟,打盹儿的门房才提醒您注意铃声。而那个时间正好够盗贼逃之夭夭的。
“他搭乘最早的一趟火车回到了沃金。他察看了赃物,并且确认它确实价值重大,然后把它藏在他认为很安全的地方,打算一两天之后再取出来,拿到法国大使馆,或者任何可以卖到好价格的地方。结果,您突然返回了。他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搬出那个房间。从那以后,房间里面至少有你们两个人在,他无法取出那件宝贝。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他一定急得要发疯了。但是,他最后瞄准机会了。他企图溜进房间,但由于您没有睡着,结果把事情给搅了。您可能还记得,您那天晚上没有服用平常服用的那种药。”
“记得。”
“我估计,他在药里面做了手脚,所以他相信您会失去意识。当然,我很清楚,他只要觉得安全了,还会再尝试的。您要离开房间,这给了他求之不得的机会。我要哈里森小姐整天待在房间里,就是要防止他乘我们不在时下手。后来,让他觉得危险已经过去了,而我正如我讲述的正在盯着他呢。我已经知道了,文件可能就藏匿在那个房间里,但是,我不想掀开地板去寻找,便让他自己从藏匿处拿出来,所以省去了无尽的麻烦。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他第一次本来可以从门口进去的,”我问,“为何要设法从窗口进去呢?”
“到达门口,他必须经过七间卧室。而这样的话,他可以轻而易举到达外面的草坪。还有不清楚的吗?”
“您认为,”菲尔普斯问,“他没有杀人的意图吗?那把刀只是作为工具用的。”
“可能是这么回事,”福尔摩斯回答,耸了耸肩膀,“我只能肯定地说,对于像约瑟夫·哈里森那样的绅士,我是绝对不愿意宽恕的。”
注释:
[1]本故事于1893年10月、11月和1893年10月14日、10月21日分别发表在英国的《河岸》杂志和美国的《哈珀》杂志上,案件发生在7月下旬。
[2]《第二块血迹》一案的描述确实如这里所说的,直到十一年后的1904年12月和1905年1月28日才分别发表在英国的《河岸》杂志和美国的《科利尔》杂志上,收录在本书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归来》一卷中。
[3]但泽(Danzig)是波兰城市格但斯克(Gdansk)的旧称,该国北部沿海地区的最大城市和最重要的海港,1793年被普鲁士占领,改名为但泽,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才改回格但斯克,重新成为一个地道的波兰城市。
[4]原文如此,前文说了本案发生在7月,照此推算还不到十个星期。
[5]三国同盟(Triple Alliance)是德国、奥匈帝国、意大利在维也纳结成的秘密同盟。1881年,法国从阿尔及利亚侵入突尼斯,并把它变成自己的保护国。意大利早已觊觎突尼斯,但苦于实力不足,不能单独对抗法国,便投靠德、奥。经过谈判,1882年5月20日,德、奥、意三国在维也纳签订同盟条约。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意大利为了自身利益,见风使舵,同协约国达成秘密协定,1915年5月,意大利参加了协约国,三国同盟瓦解。
[6]查理大街(Charles Street)通常的名称是查理国王大街(King Charles Street),同英国首相官邸所在地的唐宁街平行,同怀特霍尔大街垂直相交,是英国外交部的所在地。
[7]佩斯利披巾(paisley)是一种涡旋纹花呢制品,因产地在苏格兰的佩斯利而得名。
[8]胡格诺派(Huguenot,又译雨格诺派、休京诺派)是16世纪至17世纪法国新教归正宗的一种。17世纪以来,胡格诺派普遍被认定为“法国新教”。这个教派反对国王专政,曾于1562年至1598年间与法国天主教派发生胡格诺战争,后因南特赦令而得到合法地位。后又遭迫害,直到1802年才得到国家正式承认。
[9]冷水溪(Coldstream)是苏格兰的一个镇,著名的冷水溪近卫团于1650年在此建立。
[10]华生在《住在诊所的病人》和《纸板盒疑案》中确实说过,“他(福尔摩斯)的许多天赋资质不是用来欣赏自然风光的。只有当他把注意力从城里的作恶者转移到其在乡村的同伙那儿时,他才会改变一下环境到乡间去”。其实,福尔摩斯并不是不懂得欣赏自然风光。他在《黑彼得案》中说,“我们到那片漂亮的林子里面去走走吧,华生,花几个小时去享受一下那儿的鸟语花香”。福尔摩斯在《狮鬃毛之谜》中描述说,“早晨风平浪静了,大自然被洗刷过后显得清新洁净,在如此舒心惬意的日子里,不可能静心工作,于是,我早餐前便信步走出了家门,去享受清新宜人的空气”。
[11]关于这种表达方式,参见《橄榄球队中卫失踪之谜》中的注释。
[12]诺森伯兰(Northumberland)是英格兰最北部的一个郡,首府是纽卡斯尔,东临北海,北接苏格兰。东部是沿海平原,西部有奔宁山脉,北部有切维厄特丘陵,南部是泰恩河谷。这里气候凉温,境内有许多罗马时代的建筑遗迹。
[13]唐宁街(Downing Street)与前面提到的查理大街平行,与怀特霍尔大街垂直相交。两百多年来,这里是英国首相等的官邸。唐宁街内最有名的宅邸,非唐宁街十号莫属,昔日是第一财政大臣的官邸,但自从此职与首相合并后,就成为首相官邸。因此,“唐宁街”“唐宁街十号”是英国首相或首相办公室的代名词。
[14]法国刑事侦查学家贝蒂荣(Alphonse Bertillon,1853—1914)创立的一种根据年龄、骨骼,结合摄影及后来问世的指纹学等鉴别人身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