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洛丽亚·斯科特”号帆船[1](1 / 1)

一个冬日的夜晚,我和我朋友夏洛克·福尔摩斯一人一边坐在壁炉前面。“我这儿有几份文献资料,华生,”他说,“我真的认为,这些东西值得你浏览一番。这些资料与‘格洛丽亚·斯科特’号帆船那桩奇案有关。治安官[2]特雷弗看到这张字条后大惊失色,结果被活活吓死了。”

福尔摩斯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小卷色泽暗淡的纸,解开绑在上面的带子,递给我半张青灰色的纸,上面潦潦草草地写着简短的文字。

The supply of game for London is going steadily up.Head-keeper Hudson,we believe,has been now told to receive all orders by flypaper and for preservation of your hen-pheasant’s life.(向伦敦供应的野味稳步上升。我们相信,赫德森管家已经按照吩咐接受所有粘蝇纸的订单,并保护你的雌雉的生命。)

我看完这张莫名其妙的字条后,抬头瞥了一眼,结果看到福尔摩斯面对我脸上的表情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看上去有点云里雾里啊。”他说。

“我看不出这么一张简短的字条会令人看后引起恐慌,我看会令人觉得荒诞不经还差不多。”

“很有可能啊,但实际情况是,那位身体健硕的老人,看完字条后确实立刻倒下去了,好像被手枪击中毙命一样。”

“你激发起了我的好奇心啊,”我说,“但是,你刚才为何说,我有特殊原因,一定要研究一下这桩案件呢?”

“因为这是我参与调查的第一桩案件。”

我常常设法向我的同伴打听,要他说说当初是什么缘由促使他干上侦破犯罪疑案这一行的,但他总是不肯说。这时,他坐在扶手椅上,身子往前挪了挪,把文件摊在膝上,点着了烟斗,一边吸烟,一边翻看文件。

“你没听我说过维克托·特雷弗吗?”他问了一声,“他是我在大学两年中结交的唯一朋友。华生,我不善交友,总喜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琢磨自己那点推理方式,很少与同龄人交往[3]。除了击剑和拳术外,我对体育也没什么爱好。那时,我学习的东西与别人的大不相同,所以相互间根本没有共同的话语。特雷弗是我在大学两年中唯一结识的人。那天早晨,我去小教堂时,他的狗碰巧咬伤了我的脚踝。

“我们就这样平淡地开始了交往,但友情发展很快。我在**躺了十天,特雷弗常来看望我。刚一开始时,他聊了几句就走了,但很快,他到我那儿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到学期结束时,我们已经成了挚友。他那时精神饱满,血气方刚,浑身有使不完的精力,在许多方面与我刚好相反,不过我们有些方面还是相同的。我发觉他也和我一样,没有什么朋友,两人关系便愈加亲密。后来,他邀我去他父亲的住处,诺福克郡[4]的敦尼索普村,我接受了他的盛情邀请,在那里度了一个月的长假。

“老特雷弗是个治安官,还拥有地产,显然有钱有势。敦尼索普是宽河段地区[5]朗梅尔北面的一个小村庄。他家的别墅是一幢占地面积很大的老式栎木梁砖瓦建筑。房前有条小路,路两边排列着椴树。周围的沼泽地是狩猎野鸭的绝佳场所,也是垂钓的好去处[6]。室内有间小巧精致的藏书室,我听说,是原来的房主留下来的,家里还有一位很不错的厨子。所以,如果有人在此待上一个月而享受不到舒心快乐时光的话,那他简直就是太过挑剔了。

“老特雷弗是个鳏夫,我朋友是他的独子。

“我听说了,他原本还有一个女儿的,但去伯明翰做客时患白喉病死了。那位老父亲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尽管他没什么文化,但精力充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体力和心智都是如此。他没读过什么书,但游历广泛,见过许多世面,所见所闻,他都熟记于心。他身材魁梧,体格健壮,一头蓬乱的花白头发,一张饱经风霜的棕色面孔,一双目光敏锐的蓝眼睛,几乎令人望而生畏。不过,附近地区的人都知道他为人友善,乐善好施。他办理治安案件,也素以宽大仁慈而闻名。

“我到他家后不久,一天傍晚,我们用过晚饭后,坐在一块儿喝葡萄酒。突然,小特雷弗谈起我的那些观察和推理的方法。尽管我还未意识到这些方法将在我以后的生活中起重大作用,但那时在我头脑中已经形成了一整套体系。老人显然认为,他儿子的言辞中过于夸大了我的小成果。

“‘这样吧,福尔摩斯先生,’他说,脸上露着狡黠的笑容,‘就以我为例,看您能否从我身上推断出什么来。’

“‘我能够推理出来的东西恐怕很有限,’我回答,‘我猜测,您在过去十二个月里一直四处辗转,担心有人攻击您。’

“他挂在嘴角上的笑容不见了,眼睛盯着我看,一副很惊诧的神态。

“‘呃,真是说对了,’他说,‘你知道,维克托,’他转身对自己的儿子说,‘我们赶走那伙盗猎者时,他们发誓说要用刀子捅死我们,结果爱德华·霍利先生真的遭到了袭击。从那以后,我一直小心提防着。但是,我弄不明白,您是怎么知道的?’

“‘您有一根非常精致的手杖,’我回答,‘我看见上面刻着字,知道您还没用到一年。但是,您花了不少工夫在手杖的头上凿了个洞,并灌注了铅进去,把它改成一件颇具杀伤力的武器。我认为,如果不是担心有危险,您是不可能会采取这种防范措施的。’

“‘还有别的吗?’他微笑着问。

“‘您年轻时经常参加拳击运动。’

“‘又说对了,您怎么知道的呢?是因为我的鼻子被人打歪了吗?’

“‘不,’我说,‘我是从您的耳朵看出来的。您的耳朵扁平、厚实,这是拳击手的特征[7]。’

“‘还有其他的吗?’

“‘您手上的茧子表明您干过采掘的工作。’

“‘我的钱都是挖金矿时攒下的。’

“‘您到过新西兰。’

“‘又说对了。’

“‘您还去过日本。’

“‘没错。’

“‘您和一个姓名缩写为J.A.的人交往甚密,但您后来却极力想把他彻底忘了。’

“老特雷弗先生听后,慢慢站起身来,那双蓝色的大眼睛牢牢地盯着我,眼神古怪而又疯狂。接着,他身子往前一栽,脸撞在桌布上摆着的硬果壳上,不省人事了。

“华生,你可想而知,我和他儿子当时有多么震惊啊。但是,他晕过去的时间并不长。当我们帮他解开衣领,把洗指碗[8]中的冷水浇到他脸上时,他喘了一两口气,坐起身来了。

“‘啊,孩子们,’他说着,脸上挤出笑容,‘希望没吓着你们。虽说我看起来身强力壮,但是心脏不大好,遇到什么事情就会晕过去。福尔摩斯先生,不知道您是如何推断出来的。不过,我觉得凡是侦探,无论是现实中存在的,还是虚构出来的,与您相比,只是小孩而已。先生,您可以把这个当作一辈子的职业啦。请您相信一个见过一些世面的人说的话。’

“如果你相信的话,华生,正是他当年的那个建议,加上对我的能力言过其实的评价,令我最初感觉到,自己可以把到那个时候为止还仅仅是业余爱好的东西当作一种职业。然而,自己当时一门心思想着的是主人突然患病的事,所以也就没有去多想别的事情。

“‘但愿我说的话没有给您带来痛苦。’我说。

“‘呃,您确实触到我的痛处了。我可不可以问一下,您是如何知道的?您知道了多少?’他此时说话像是半开玩笑的样子,但他眼神中依旧透出惊恐的神色。

“‘事情本身很简单,’我说,‘您那天光着膀子把鱼拖上船时,我看到您胳膊肘上刺着J.A.两个字母,字母虽然辨认得出来,但外表很模糊,周围的皮肤上有污迹,显而易见,您曾经想要把它们抹掉的。那么,情况很明显,两个首写字母曾一度对您而言很亲切,但后来您又想要把它们忘掉。’

“‘您的眼睛可真是厉害啊!’他大声说,松了一口气,‘情况正是如您所说的。但是,我们还是不谈这事了吧。所有的鬼魂中,我们昔知旧爱的鬼魂是最可怕的,我们到弹子房去平心静气地吸口烟吧。’

“自那天起,尽管老特雷弗对我客客气气,但他的一言一行中总令人有几分生疑,连他的儿子都注意到了。‘你把我父亲吓着了,’小特雷弗说,‘他的心里再也没有底了,不知道哪些是你知道的,哪些是你不知道的。’但我可以肯定,老特雷弗并不是刻意要流露出自己内心想法的,但他内心的感受很强烈,所以在一言一行中总表露出来。最后,我确信是我的出现令他心神不宁的,于是决定离开。但是,就在我离开的前一天,发生了一件琐事,事后证明事情至关重要。

“我们三个人坐在花园草坪的椅子上,沐浴着阳光,欣赏着诺福克宽河段地区的风光。这时,有个女仆走过来说,有人在门外求见老特雷弗先生。

“‘他叫什么名字?’老特雷弗问。

“‘他没说。’

“‘那他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说他认识您,想和您谈一谈。’

“‘把他领到这里来吧。’不一会儿,一个干瘪的小个子走了过来,只见他畏畏缩缩的样子,走起路来步履拖沓,身穿一件夹克,敞开着,袖口上沾了块柏油,里面穿着一件红黑花格衬衫,下身穿粗棉布裤子,脚蹬一双长筒靴,但已是破旧不堪了。褐色的脸庞很瘦削,却透着几分狡黠,满脸堆笑,同时露出一排不整齐的黄牙。皱巴巴的双手半握着——这是水手常有的姿势。当他懒洋洋地穿过草坪走来时,我听见老特雷弗喉咙里面发出了一种像是打嗝的声音。他从坐着的椅子上跃起身子,跑进屋里去了。不一会儿,他又跑了回来。当他从我身边经过时,我闻到一股浓烈的白兰地酒味。

“‘嘿,朋友,’他说,‘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水手站在那里看着老特雷弗,蹙额皱眉,依旧咧着嘴微笑。

“‘您难道不认识我了吗?’水手问。

“‘啊,天哪,这不是赫德森吗?’老特雷弗说,语气中透着惊奇。

“‘我是赫德森,先生,’水手说,‘哎呀,从上次见到您算起,已过去三十多年了。您舒舒服服地住在家里,而我却依然在海上漂泊着呢。’

“‘啧啧,您会知道的,我没忘记过去的日子,’老特雷弗大声说。他朝水手走了过去,低声对他说了几句,然后扯起嗓门儿说,‘到厨房去,先吃点喝点,我一定会给您安排一份工作的。’

“‘谢谢,先生,’赫德森挥手说,捋了一下搭在额前的头发,‘我在一艘不定航线的八节[9]货船上干了两年,刚刚离开那儿。船上缺人手,所以一直没有休息。我想只好去找贝多斯先生,或者来找您。’

“‘啊,’老特雷弗大声说,‘您知道贝多斯先生在哪里吗?’

“‘上帝保佑,先生,我知道我的老朋友都在哪儿。’赫德森说,脸上露着不怀好意的笑容。然后便匆匆跟在女仆身后去厨房了。老特雷弗先生含糊其词地解释说,他回来采矿前,曾和此人在一条船上干活。说完,就把我们留在草坪上,自己进屋里去了。一个小时后,我们回到室内发现,老特雷弗烂醉如泥地躺在餐室的沙发上,整个这件事给我留下了非常糟糕的印象。翌日,我离开敦尼索普时,并不觉得遗憾。因为我感觉,留在他家,一定会让我朋友很尴尬的。

“这一切发生在我长假里的第一个月。后来我回到了伦敦的住处,花了七个星期时间做了些有机化学实验。然而,秋季已过大半,假期即将结束,一天,我朋友突然发了封电报给我,请我速回敦尼索普,说他非常需要我的指教和帮助。我当然只好把一切事情都搁置下来,再次去一趟北方。

“他备了一辆双轮单马车到车站来接我。我一眼就看出,他在过去的两个月中一定备受煎熬。人不但瘦了很多,而且一脸疲惫,再也看不到以往的欢快爽朗的姿态了。

“‘我父亲快不行了。’他一见面就这样说。

“‘不可能!’我大声说,‘到底怎么啦?’

“‘中风了,神经受到严重刺激。今天一整天都生命垂危。我怀疑,我们不一定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你可以想象到,华生,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我有多么震惊啊!

“‘是什么原因引起的?’我问。

“‘啊,问题的关键就在这儿。上车吧,路上再详谈。你还记得你临走前那一晚来我家的那个家伙吗?’

“‘记得清清楚楚。’

“‘你知道那天我们引进家门的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

“‘他是个魔鬼,福尔摩斯。’他大声说。

“我吃惊地望着他。

“‘是的,他就是个魔鬼。自从他进了家门,我们就没有了一刻安宁,一刻也没有。我父亲从那晚起就没抬起过头,现已处在弥留之际,心也碎了,都怪那个该死的赫德森。’

“‘他有什么能耐啊?’

“‘啊,这也正是我想要知道的。老父亲为人善良,乐善好施——他怎么就会落入这么一个流氓恶棍的魔爪?!福尔摩斯,很高兴你能来。我相信你的判断和处事能力,知道你会有好办法的。’

“我们沿着平坦洁净的乡间道路驾车疾行。辽阔的宽河段地区展现在我们的眼前,在落日红霞中熠熠生辉。透过左边的一片小树林,我已经看到高高的烟囱和旗杆了,知道那就是治安官的住处。

“‘父亲让那个家伙做园丁,’我的朋友说,‘但他不满意,于是把他提升为管家,整个家里似乎都由他说了算。他整日里东游西逛,肆意妄为。女仆们抱怨说他整天喝酒喝得烂醉如泥,嘴里还总是不干不净。父亲只好提高她们的薪水,以平息她们的怨恨。那个家伙经常划着小船,带上我父亲最喜欢的猎枪出去打猎。而每次他的脸上总是透着嘲讽、挖苦和傲慢的神情。如果他是个和我一样的年轻人,我早把他打倒在地上不止二十次了。我跟你说啊,福尔摩斯,我一直都努力克制着自己,而现在我倒是想要扪心自问一下,如果我放松一点点对自己的克制的话,或许情况会更好些。

“‘是啊,我们面临的情况越来越糟,赫德森那个畜生越来越肆无忌惮。最后,终于有一天,他竟当着我的面,傲慢无礼地顶撞我父亲,于是,我抓住他肩膀把他推出门去。他铁青着脸,一声不响地溜走了,但那眼神中满是怨恨,其中的威胁之意溢于言表。过后,我不知道可怜的父亲与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第二天父亲来找我,要我向赫德森道歉。你想象得到,我拒绝了,并且问父亲怎么容许如此卑鄙小人在我们家这样肆意妄为。

“啊,孩子啊,”父亲说,“说起来容易,可你不知道我处在怎么样的一种境况中啊。但是,你应该知道,维克托,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我都一定会让你知道的。你不会认为你的老父亲有什么恶意吧,孩子啊?”父亲那天情绪异常激动,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整天,我从窗户望见他在忙着写些东西。

“‘当晚,发生了一件令我感到如释重负的事,赫德森告诉我们说,他打算离开。当时,我们刚吃过晚餐,正坐在餐室里,他走了进来,喝得半醉,声音沙哑地说出了他的打算。

“我在诺福克受够了,”他说,“我要到汉普郡[10]贝多斯先生那里去。我敢说,他一定会像您一样高兴见到我的。”

“赫德森,但愿你不是窝着火走的。”父亲说,态度谦卑恭顺,我听后血就往脑门子上涌。

“我还没有听到人家对我说道歉的话呢。”他一边态度阴郁地说,一边朝着我站的方向瞟了一眼。

“维克托,你将会意识到,你已经怠慢了我的这位可敬的朋友啊。”父亲转身对我说。

“‘恰恰相反,我认为,我们两个人都对他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耐性。’我回答说。

“噢,你们是这样认为的吗?”赫德森大声吼着,“很好,兄弟啊,那我们就等着瞧吧。”

“‘他低头垂肩地走出了房间,半个小时后便离开了我家,而我父亲则一副担惊受怕的可怜样。一夜又一夜,我听见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就在他情绪刚要恢复过来时,大难终于临头了。’

“‘怎么回事啊?’我急忙问。

“‘真是不可思议啊,我父亲昨晚收到了一封信,上面盖着福丁汉的邮戳。他看完信,双手拍打自己的脑袋,开始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像发了疯似的。等我把他拽到沙发上时,他嘴巴和眼睛都歪向一边。我看得出来,他中风了,立即请来福德哈姆医生。我们把他扶到**,但他全身都瘫了,没有任何恢复知觉的迹象。我想我们可能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

“‘特雷弗,你可别吓我!’我说,‘那封信里写了些什么啊?怎么那么可怕?’

“‘没什么,叫人弄不明白的就在这里。内容荒诞琐碎。啊,上帝啊,我担心的事发生了!’

“他在说话的当口儿,我们转过林荫路的转弯处,借着微弱的灯光,看见房子里每一扇窗户的窗帘都放下了[11]。我们疾驶到门口时,看见一位身穿黑衣的绅士走了出来。我朋友的脸上满是忧伤,不由得抽搐起来。

“‘这是什么时间的事,医生?’特雷弗问。

“‘差不多就在您刚一离开时。’

“‘他神志清醒过来过吗?’

“‘临终前清醒过。’

“‘有什么话留给我的吗?’

“‘只说到,那些文件放在日本式橱柜的暗格里。’

“我朋友跟着医生上楼进了死者的卧室,我则留在书房里,脑子里不停地反复思考着这件事情的始末,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压抑。老特雷弗,一个拳击手、旅行家、采金人,过去的生活是怎样的呢?他怎么会任由那个人模狗样的水手摆布呢?还有,他为什么一听人提及手臂上模糊不清的姓名首字母就昏过去了呢?他为什么一接到福丁汉寄来的信就吓死了呢?这时,我想起了福丁汉是在汉普郡。那个贝多斯先生据说也是住在汉普郡,那个水手就是去他家了,有可能是去敲诈他。那么,这封信有可能是水手赫德森寄来的,说他检举了特雷弗过去可能犯下的密案。也可能是贝多斯寄来的,警告其同伙老特雷弗说,马上有人要举报他,这似乎是再明显不过了。但是,信怎么会像他儿子所说的那样,琐碎且又荒诞呢?他肯定是没看明白。如果真是这样,那就一定是用精心设置的密码写成,表面上是一个意思,而实际上又是另一种意思。我必须看看那封信。如果信中有隐秘,我相信自己一定能破译出来。我没点灯,黑灯瞎火地坐着,想了大约一个小时。后来,一个泪流满面的女仆拿了盏灯进来,我朋友小特雷弗紧跟在后面。他脸色煞白,但情绪已平静下来了,手里拿着现在铺在我膝盖上的这几份文件。他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把灯挪到了桌子边上,递给我一张小字条。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张灰暗的纸上面写着:‘向伦敦供应的野味稳步上升。我们相信,赫德森管家已经按照吩咐接受所有粘蝇纸的订单,并保护你的雌雉的生命。’

“我可以说,我刚刚看完这个信息时,脸上的表情和你刚才的一样,迷茫困惑。然后,我又仔细认真地看了一遍。果然如我所想的一样,这些诡秘怪异的词语组合中,一定隐藏着某种意思。或者说,诸如‘粘蝇纸’和‘雌雉’这类词会不会有某种事先约好的含义?如此含义可以是任意约定的,不可能任意推断。不过,我并不相信会是这么一种情况。‘赫德森’这个名字的出现,似乎表明这条信息的内容正是我所猜想的。这封信是贝多斯寄来的,而不是水手。我试着倒过来读,可词组的搭配说不通。于是,我又试着隔一个词来看,却根本读不通。

“刹那间,我便掌握揭开谜底的钥匙了,看得出来,从第一个词开始,每隔两个词读的话,就是这样一条信息,其含义足以使老特雷弗崩溃。

“信息言简意赅,是警示信,我当即念给我朋友听:

‘The game is up.Hudson has told all.Fly for your life.(一切皆完,赫德森已告发,速速逃命。)’

“维克托·特雷弗颤抖着双手捂住了脸。‘我估计,情况一定是这样的,’他说,‘这比死亡还要糟糕,因为它意味着耻辱。但“管家”和“雌雉”在其中是什么意思呢?’

“‘它们在其中没有任何意思,但是,如果我们没有其他办法找到寄信人的话,它们可能给我们透露了很多信息。你看看,他开头写的是“The…game…is”[12],等等。写完这些后,便在事先约定好的暗语之间填进两个词去。自然而然,他使用的词都是最先出现在头脑中的。既然这段话中多次提及狩猎,那就可以确信,他要不就是一个喜欢打猎的人,要不就是一个对养殖家禽感兴趣的人。你知道这个贝多斯的情况吗?’

“‘啊,听你这么一说,’他说,‘我想起来啦,父亲每年秋天都会应邀前往贝多斯那儿打猎。’

“‘信无疑就是他寄来的,’我说,‘我们需要查明的是,那个水手赫德森掌握了什么秘密,竟让两个有钱有势的人俯首帖耳。’

“‘哎呀,福尔摩斯,恐怕是件罪恶的事,可耻的事!’我朋友大声说,‘不过,我也不会瞒着你。这就是我父亲得知赫德森有可能告发他后,亲笔写下的陈述。我按照他给医生的遗言,在日本式橱柜里找到的。拿着,念给我听。我自己实在是既没有气力,也无勇气去看它了。’

“他当时递给我的就是这些材料,华生。当晚,我在旧书房里念给他听了。现在我也念给你听听。你看看,材料纸的外面写着,‘“格洛丽亚·斯科特”号船的航行记事。自1855年10月8日从法尔茅斯[13]起航,到同年11月6日于北纬十五度二十分、西经二十五度十四分沉没’。情况是以书信的形式写成的,内容如下:

最最亲爱的儿子啊,耻辱日益迫近,我暮年暗淡,来日无多[14]。因此,我可以真诚直率地说,自己并不害怕法律的严惩,也不害怕失去在本郡的职位,更不害怕认识我的人会瞧不起我,尽管那会令我心如刀绞。但我害怕的是,想到你会因为我而蒙受耻辱——你一直爱着我,而且但愿除了敬仰之外,很少有什么理由对我产生怀疑。然而,如果一直悬在我头上的灾难降临了,那我就希望你能看看这些文字。这样你就可以从我的叙述中直接了解到,我该承担怎样的罪责。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我安然无恙(这就要恳请万能的上帝开恩啦!),那么,若是机缘巧合,这份材料还没有被毁掉,而且落到了你的手上,我恳求你,看在神圣的上帝的分儿上,或者顾念着你亲爱的母亲,凭着我们之间的父子之爱,把它付之一炬,永远把它忘掉。

如果到时你的目光落到了这些文字上面,那我便知道,我的事情已经败露,而且身陷囹圄了。或许,更大的可能性是,我已经离开了人世,自己的嘴永远闭上了,因为你知道,我心律衰弱。不管出现哪种情形,此事无须再藏着掖着了。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千真万确的。我愿对此发誓保证,以便求得宽恕。

亲爱的孩子啊,我不姓特雷弗。我年轻时的名字是詹姆斯·阿米蒂奇[15]。现在你该知道几个星期前你大学的朋友跟我讲那些话时,我为何会受惊昏厥了吧。听他说话的言下之意,好像发现了我秘密似的。我姓阿米蒂奇时,在伦敦的一家银行做事。还是顶着阿米蒂奇这个姓,我触犯了英国的法律,被判处流放。孩子啊,别把我想得太坏了。这样说吧,为了偿还一笔赌债,我动用了别人的钱去偿还。当时,我确信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钱还上的。但没有想到,我厄运当头,原指望用来还钱的款项竟没能到手,加上银行提前查账,我造成的亏空便暴露了。这种案件本来是可以判轻一些的,但三十年前的法律比现在的要严苛。我在二十三岁生日那天,被判了重刑[16],与另外三十七名罪犯一起戴上了镣铐,被送上了‘格洛丽亚·斯科特’号帆船的甲板,准备运往澳大利亚[17]。

那是在1855年[18],克里米亚战争[19]战事正酣,先前用来运送囚犯的船只大部分在黑海上用来作为运输船了。因此,无奈之下,政府只好调用更小的船只凑合着运送囚犯。‘格洛丽亚·斯科特’号帆船原本是运输中国茶叶的,样式老旧,船首笨重,船身较宽,当时已被新式快速帆船所淘汰。那是一艘载重五百吨的帆船,上面除了三十八名囚犯外,还载着二十六名水手船员,十八名士兵,一名船长,三名船副,一名医生,一名随船牧师和四名看守。帆船从法尔茅斯起航时,总共有将近一百人。

在通常情况下,囚船上各囚室间的隔板是厚橡木制成的,但该船囚室的隔板却非常单薄。我的那间在船尾,船到码头时,我特别留意了关在隔壁囚室里的人。他很年轻,眉清目秀,没留胡须,鼻子细长,下颚扁平,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走路时摇摇晃晃。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身材高大,鹤立鸡群。我觉得,别的囚犯最高的也就到他肩膀的样子。我估计,他身高不低于六英尺半。在众多忧郁沮丧、憔悴倦怠的面孔中,看到如此一张精力充沛、坚定果敢的,着实令人感到不可思议。我看到他的面孔时,就好像觉得在暴风雪当中看到了炉火。后来,我很高兴,发现他是我的邻居。而更加令我感到高兴的是,有一天,夜深人静时,我的耳边响起了低声细语的说话声,原来他设法在我们之间的隔板上凿了缺口。

‘喂,朋友!’他说,‘你叫什么名字?因为什么事情到这儿来的?’我回答了他的话,反过来问了他是谁。

‘我叫杰克·普伦德加斯特,’他说,‘我向上帝保证,你会知道,跟着我一道干,有你的好处的。’

我记得听说过他的案子,因为当时我还没有被捕,案件轰动了全国。他出身名门,而且本事高强。不过沾染恶习,无法改掉。他处心积虑,精心设计,从家大业大的伦敦商人手上骗到巨额钱财。

‘哈,哈!记起我的案件了吧!’他洋溢着自豪感说。

‘记得很清楚,真的。’

‘那么你还记得,案件有点不可思议之处吧?’

‘那会是什么呢?’

‘我搞到了将近二十五万英镑,知道吗?’

‘据说是这么回事。’

‘但毫厘都没有追回,呃?’

‘是啊。’

‘得了,你知道那笔钱在哪儿吗?’

‘我不知道。’

‘在我的手上捏着呢,’他大声说,‘上帝做证!我名下掌握着的英镑比你脑袋上的头发还要多呢。只要你有钱,小伙子啊,知道如何管理,如何花销,你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对了,你不会认为一个无所不能的人会心甘情愿坐在这么一艘跑印度支那的旧棺材一样的船上吧?况且里面还耗子肆虐,虫子横行,霉味弥漫。不会的,老弟啊,这样的人定会照顾好自己,也会照顾好朋友的。你相信好啦!跟着我一道干吧,你可以吻一吻《圣经》,上帝定会保佑你渡过难关的。’

他当时话就是这么说的,刚一开始,我只当他的话是耳旁风,没当一回事,但是,过了一阵子,他对我进行了试探,并且郑重其事,向我诅咒发誓,这时候,他才让我相信了,确确实实,有一个劫持船只的计划。十多名囚犯上船之前就酝酿串通好了,由普伦德加斯特牵头,而他掌握着的那些钱就是他们行动的动因。

‘我有个合伙人,’他说,‘是个少见的好人,忠实可靠,与我心心相印,如同木板之于木桶,钱在他的手上。你想象得到他眼下在哪儿吗?啊,他就是这艘船上的随船牧师[20]——随船牧师,没有错的!他身穿牧师的黑袍登船,身份证件样样齐全,箱子里面的钱足以把整条船上的人买通。所有水手船员全都听他的,对他俯首帖耳。收买他们那些人,原本用不了那么多钱。他还没等他们投靠过来,就把钱一股脑儿给了他们。他还收买了两个监狱看守和二副梅雷尔。如果他认为有必要的话,连船长本人都可以收买过来。’

‘那我们要干什么呢?’我问。

‘你觉得呢?’他说,‘我们要把一些士兵的外套变红,比裁缝制作的时候更红[21]。’

‘但是,他们手上有武器啊。’我说。

‘兄弟啊,我们的手上也会有武器的。我们每个人都会有两支手枪。如果我们有全体水手船员做后盾,还是控制不了这艘船,那我们都该被送到幼女寄宿学校去了。你今晚和左边囚室里那个伙伴聊一聊,看看他是不是靠得住。’

我照他说的做了,并且发现,我另外那位邻居也是个年轻人,情况和我差不多,他犯的是制造假币罪,名叫伊文斯,但后来也像我一样,改名换姓了,现在在英国的南方,家业兴旺,事业发达。他心甘情愿参加行动,因为那是我们自我拯救的唯一途径。因此,我们还没有横过海湾,囚犯中就只有两人不知道行动的秘密。两个人当中,一个是意志薄弱者,我们信不过他。另一个人患了黄疸病,给我们帮不上任何忙。

从一开始,我们的夺船行动实际上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全体水手船员都是一批流氓无赖,是专门挑选来从事这个工作的。那位冒牌的随船牧师进到我们的囚室,对我们进行诫勉规劝,他身上背着一个黑包,看上去像是装满了经文册子。他就这样常常进入囚室,所以到了第三天时,我们每个人的床脚都藏着一把锉刀、两支手枪、一磅火药和二十发子弹。两个监狱看守是普伦德加斯特的人,二副也是他的得力助手。我们要对付的就只有船长、两名船副、两名看守、马丁中尉和他的十八名士兵,还有那名医生。不过,尽管事情已经安全牢靠了,但我们还是谨慎从事,不忽略任何防范措施,决定夜间来个突然袭击。然而,动手的时间还是比我们事先预计的提前了。那是这么回事:

大概在我们起航后的第三个星期,一天晚上,医生下到囚室里给一个囚犯看病。当他把手伸到囚犯的床铺底下时,摸到了像是手枪模样的东西。如果他当时不动声色,那他倒是有可能粉碎整个计划。但他是个神经紧张、胆小怕事的软蛋,于是惊叫了起来,脸色变得惨白。那个囚徒立刻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把抓住了他。他还没有来得及发出警报,嘴就被堵上,整个人被绑到**了。医生进入时已经打开了通往甲板的门锁,我们就从那个门冲了出去。两个哨兵中弹倒下,一个下士跑过来看到底怎么回事,也被子弹击中。还有两个把守船长室的士兵,火枪好像没有装火药,根本就没向我们开火。他们正要上刺刀,就已中弹身亡了。接着,我们往船长室冲去,可还没等我们推开舱门,里面就响起了枪声。我们推门一看,只见船长倒下了,脑浆喷溅在钉在桌上的大西洋航海图上。牧师站在尸体旁,手里的手枪还在冒烟。两名船副都已被船员控制住,整个行动似乎已经画上圆满的句号了。

特等客舱紧挨着船长室,我们一窝蜂地涌到了那儿,在长靠椅上坐下,七嘴八舌地聊了起来,因为我们感觉到自己重获了自由,高兴得像疯了似的。客舱周围全是储物柜子。那个冒牌牧师威尔逊撬开了其中一个,提出了一打棕褐色雪利酒。我们砸碎了瓶颈,把酒倒进杯中,正准备要举杯痛饮,突如其来地传来一阵枪声,船舱里烟雾弥漫,连桌子对面都看不清楚。等烟消散尽之后,里面已是一片狼藉。威尔逊和另外八个人倒在地板上,相互扭扯在一起,桌上满是鲜血和棕褐色的雪利酒,现在想起来,我都还觉得恶心。面对那样一种情形,我们吓得战战兢兢,我认为,要不是有普伦德加斯特,我们一定就半途而废了。他像一头公牛,怒吼着,冲出舱门,所有还活着的人都跟在他后面。我们跑到舱外,见中尉和他的十个手下正在船尾。客舱的桌子上方有个活动天窗,天窗被打开了一点点,他们就是通过那个缝隙,击中了我们在里面的人。趁他们还没来得及重新装填火药,我们便冲了上去。尽管他们奋力抵抗,但我们还是占了上风。不到五分钟,战斗就结束了。上帝啊!帆船就像一个屠宰场!普伦德加斯特像个暴怒的魔鬼,他把那些士兵像孩子一样拎起来,无论死活,通通扔进了海里。有个中士受了重伤,却出人意料地在海上挣扎着游了很久,最后有人发善心,一枪打碎了他的脑袋。战斗结束了,所有的敌人都被消灭了,只剩下两名看守、两名船副和那名医生。

如何处置他们,我们对此争论不休。我们中的许多人重获了自由,心里感到由衷的高兴,但内心是不愿杀人的。打死手持武器的士兵是一回事,但是袖手旁观,眼看着有人被冷酷无情地杀害,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我们有八个人,其中五个囚犯和三个水手,说我们不想看到杀人。但是,普伦德加斯特和跟随着他的那些人无动于衷。他说,只有把事情办得干净利落了,我们才有安全保障。他不愿留个活口到证人席上摇唇鼓舌。我们差一点又被关押起来了,但最后他还是说,如果愿意,我们可以乘小船离开。我们听到这个提议,高兴得跳了起来,因为我们已经厌倦了那种血腥的勾当。我们明白,如果不走,情况会更糟。他给了我们一桶淡水、一小桶腌牛肉、一小桶饼干、一个指南针,还有每人一套水手服。普伦德加斯特扔给我们一张航海图,告诉我们,要说我们是一艘失事船只的船员,船只沉没于北纬十五度、西经二十五度。然后,他割断了缆索,放我们离开了。

亲爱的儿子啊,现在我要叙述到故事最最惊人的部分了。劫船行动发生期间,水手们已经把前桅下帆横桁拉到顶风位置了,但等到我们离开他们之后,他们又扬起了风帆,乘着东北方吹来的微风,帆船开始缓慢离我们而去了。我们的小船行进在平缓起伏的波浪中。在我们一群人当中,我和伊文斯是受教育程度最高的。我们坐在船头,确定我们所处的位置,计划向哪个海岸行驶。这是一个需要谨慎处理的问题,因为向北约五百英里是佛得角,向东约七百英里是非洲海岸。由于风向转北,我们从总体上看,向塞拉利昂行驶可能最理想,于是掉转船头向那个方向驶去。当时,从我们小船的右舷后部望去,那艘帆船的船身基本上消失在地平线下了。就在我们朝着帆船眺望时,我们突然看到了一股浓烟从船上升起,像一个树形妖怪悬挂在天际。瞬间之后,一声雷鸣般的巨响震耳欲聋,等到烟雾渐渐散开,‘格洛丽亚·斯科特’号帆船已没了踪影。我们立即掉转船头,全力向那片水域划去。海面上依然缭绕的烟雾,见证了那场巨大的灾难。

我们花费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到达了出事地点。一开始,我们以为,自己到得太迟了,救不了任何人。但是有一条残破的小船,还有许多木条箱和桅杆残片在波浪中起伏漂动,我们由此知道,那就是帆船沉没的地点,但没看见有人活着。我们大失所望,已经掉转船头要离开了,突然间,我们听见有呼救声,只见不远处的一片残板上横躺着一个人。我们把他拖上了船,原来是一个叫赫德森的年轻水手,身上烧伤了,筋疲力尽,没力气说话。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给我们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我们离开后,普伦德加斯特和他那一伙人就开始处死剩下的五个人。两名看守被枪杀后扔进了海里,三副也遭受了同样的命运。随后,普伦德加斯特下到中舱,亲手割断了那位倒霉的医生的喉咙。最后只剩下勇敢机智的大副了。他看见一个囚犯手拿滴血的刀子朝他走来,便挣开事先设法松脱的绑索,跑到甲板下面,钻进了尾舱。十二个囚犯拿着手枪紧跟其后,在甲板下面找到了他。只见他手里拿着一盒火柴,坐在一个开着盖子的火药桶边。船上共载有一百个火药桶。大副发誓说,要是有人动他一下,他就把所有的人都炸上天。随即,就发生了爆炸。赫德森觉得,那不是大副用火柴点着的,而是其中一个囚犯开枪,不小心击中了火药桶。不管是什么原因吧,反正‘格洛丽亚·斯科特’号帆船和劫持帆船的暴徒就这样完了。

简单说起来,亲爱的儿子啊,这就是我牵扯其中的那件可怕事件的始末。翌日,我们被一艘驶往澳大利亚的双桅船‘霍兹珀’号搭救了。该船船长轻易就相信了,我们是遇难客船的幸存者。海军部把‘格洛丽亚·斯科特’号运输船当作海上失踪船只,记录在案,没人知道帆船的真正下落。经过一段顺风顺水的航行之后,‘霍兹珀’号载着我们在悉尼上了岸。到那儿后,我和伊文斯改名换姓,跑到矿区挖矿去了[22]。矿区到处是来自各个国家的人,我们混迹于他们当中,毫不费力就把自己先前的身份隐瞒下来了。其他情况就用不着叙述了。我们发了财,周游各地[23],最后以富裕的殖民地居民的身份返回到英国,在乡下置办了地产。二十多年来,我们过着平静的生活,为社会做贡献,期待把过去的一切永远埋葬。那个水手到我们家来时,我一眼就认出,他就是我们从残板上救起的那个人。想象一下,我当时是什么样的感觉。他追查到我们,利用我们的恐惧,敲诈我们。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不敢得罪他了吧。尽管他离开了,去敲诈另一个受害者,但依然对我进行恐吓。你多少能体会到我内心的恐惧吧。

“下面的文字,由于手颤抖得厉害,已经难以辨认了。‘贝多斯用暗语写来信说,赫已经全部说出。仁慈的主啊,宽恕我们的灵魂吧!’

“这就是我当晚念给小特雷弗听的故事。我认为吧,华生,在那样一种情形之下,这可谓是充满了戏剧性的事件。我心地善良的朋友听了叙述之后肝肠寸断,于是离家出走,到特赖地区[24]种植茶叶去了,我听说他在那儿干得很好。至于那个水手和贝多斯,自从写了那封警告信以后,两个人都杳无音信了。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警方没有收到任何举报,所以,贝多斯错把威胁当事实了。有人曾见过赫德森混迹于附近,警方认为他杀掉贝多斯后逃跑了。而我却认为,实际情况正好相反。我认为最有可能的是,贝多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暴露,于是杀了赫德森泄恨。然后,带上手边所有现钱逃到国外了。这就是该案的情况,医生,如果对你收集的案情录有用,你尽可以用好啦。”

注释:

[1]本故事于1893年4月和1893年4月15日分别发表在英国的《河岸》杂志和美国的《哈珀》杂志上,案件发生在1885年长假的第一个月。

[2]治安官(Justice of the Peace)原本是英国国王爱德华三世所赐的荣誉,于1361年开始启用,拥有审判重罪犯的权力。到了19世纪,治安官由政府委派的地方名流担任,没有报酬,主要负责维护社区安宁,处理一些地方小案件。

[3]福尔摩斯在《五颗柑橘籽》中对华生说,“除了你本人,我没有任何朋友”。人们一般认为,纵观整部《福尔摩斯探案全集》,《肖斯科姆旧宅邸案》中的梅里韦尔可能是福尔摩斯除华生之外唯一一位称作朋友的人。但是,他经常会把要对付的罪犯或者竞争对手称为“我的朋友”或者“我们的朋友”,多少带有点调侃或客套的意味。亦参见《五颗柑橘籽》《声名显赫的委托人之谜》《肖斯科姆旧宅邸案》和《退休的颜料商之谜》中的注释。

[4]诺福克郡(Norfolk)是英格兰东部的一个郡,南接萨福克郡,西邻剑桥郡和林肯郡,东和北濒北海,距离伦敦一百八十公里。

[5]诺福克宽河段地区(Broads)是指一大片低洼地,地处注入北海的文瑟姆河、耶尔河、比尔河及其流域,西北角则注入沃什湾的乌斯河流域,是富庶的农业区域。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著名作家威尔基·柯林斯在其代表作《阿玛代尔》中对诺福克宽河段地区有详尽的描述。

[6]《肖斯科姆旧宅邸案》中描述了福尔摩斯对垂钓的爱好。

[7]《纸板盒疑案》中提到了福尔摩斯对人耳的研究,还写过两篇关于人耳的研究论文。

[8]洗指碗(finger-glass,finger-bowl)是指放置在餐桌上供人就餐时或就餐后洗手指的容器。

[9]此处的节为航速和流量单位,一节就是每一小时船速为一海里。

[10]汉普郡(Hampshire)是英格兰东南部的一个郡,南邻索伦特海峡,东部与萨里郡和东萨塞斯郡相接,首府设在温切斯特,《铜山毛榉别墅案》中出现的案件就发生在那附近。

[11]料理丧事期间放下家里的所有窗帘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习俗,一直要等到丧事办理完毕才会拉起窗帘。查尔斯·狄更斯在《大卫·科波菲尔》中,描写大卫母亲去世时,大卫回家奔丧,等马车到达了家门口时,“我以最快的速度从马车后面跳了下来,为的就是可以赶在他们前面出现在那几扇庄严肃穆的窗户前,就好像曾经是炯炯有神的亮眼睛如今闭上了对着我”。

[12]这一则暗语中“game”很关键,意思是“比赛、游戏、计谋、猎物、野味”等,此处明义为野味,暗指过去的事情。另外一个词“fly”,按名词理解是“苍蝇”,动词是“逃跑”。

[13]法尔茅斯(Falmouth)是英国南部康沃尔半岛东南海岸上的港口城市,位于法尔河和彭里恩河的汇合处,是个颇具英伦特色的天然深水商业港口和大型船舶修理港口,也是英吉利海峡中海域最安全且宽敞的避风抛锚地,风光秀丽,游人如织。

[14]老特雷弗的这封书信用词准确,结构严谨,行文规范,并不像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人写出来的东西。

[15]这个名字的原文为“James Armitage”,其首字母缩写即为前文所提到的“J.A.”。

[16]当时英国的所谓重罪是指带有暴力的谋杀、抢劫、放火等,受死刑或一年以上的徒刑处置。

[17]按照英国的法律,有一种惩处犯罪的手段就是,把他们流放到偏僻的地方去,17世纪时,通常把罪犯流放到北美殖民地,后来美国独立了,英国政府便把罪犯流放到澳大利亚。从1788年至1868年,有将近十六万名罪犯被流放到了那儿。

[18]原文如此,按照文中几次提到的“三十多年前”“已过去三十多年了”这个数字来推算,本故事至少应该发生在1885年才能够说得通。根据故事中的交代,福尔摩斯当时在念大学二年级,当然不可能认识华生医生,有研究表明,本故事实际发生的时间是在1874年7月至8月间,福尔摩斯“还没有把业余爱好的东西当成一种职业”。另外,按照《血字的研究》中叙述,华生从第二次阿富汗战争(1878—1880年)中受伤后返回英国,经小斯坦福德介绍认识了福尔摩斯,两人从此开始合住在贝克大街二百二十一号寓所,这个时间应该是在1881年上半年。所以,几个方面的情况都证明,这里的时间存在比较大的误差。

[19]克里米亚战争(Crimean War)是1853年至1856年间在欧洲爆发的一场战争,是世界历史上的第一次现代化战争,战争的一方是俄罗斯帝国,另一方是奥斯曼帝国、法兰西帝国和不列颠帝国,后来萨丁尼亚王国也加入了这一方。由于最重要的战役是在克里米亚半岛上打响的,故名。

[20]本系列故事中涉及的牧师(priest)形象不是很多,有几位是假冒的,除了这位之外,还有《波希米亚丑闻》中福尔摩斯假扮的“和蔼可亲、朴实单纯的新教牧师”,《孤身骑车人案》中昔日的威廉逊牧师,还有《弗朗西斯·卡尔法克斯女士失踪之谜》中澳大利亚有史以来最最恶贯满盈的流氓恶棍之一霍里·彼得斯假扮成来自南美洲的施莱辛格牧师。但也有几位是真实的牧师,如《魔鬼之足案》中的郎德海牧师、《退休的颜料商之谜》中的埃尔曼牧师等。

[21]昔日英国军人的制服是红色的。

[22]此处是指在澳大利亚挖金矿,因为1851年那儿发现了金矿,《博斯科姆峡谷谜案》中也有关于澳大利亚挖掘金矿的描述。

[23]这一点解释了前文提到的,福尔摩斯推测老特雷弗到过新西兰和日本。

[24]特赖(Terai)是指印度北方邦境内的喜马拉雅山山麓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