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为了艺术而爱好艺术的人而言,”夏洛克·福尔摩斯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张《每日电讯报》的启事专版扔到一边,“常见的情况是,往往能够从其最毫不起眼和最微不足道的表现形式中寻觅最强烈的乐趣。华生,你费心劳神地记录了我们经历的那些案件,而且我还得说,你有时候写得有点添油加醋。不过,从这些简短的叙述中,我欣喜地注意到,你迄今为止已经领悟上述真理了,因为你选择的重点没有放在许多我曾亲历过的重大案件和轰动一时的审判情况上,而是放在另外那些案件上,其本身可能轻微琐碎,却提供了巨大空间,可以展示演绎推理的能力和逻辑综合能力,而这也正是我的特长所在。”
“不过嘛,”我说着,露出了微笑,“还是有人指责我的叙述追求轰动效应[2],当然,我对此也不能矢口否认。”
“你的差错或许就出在,”他说着,用火钳夹起一块烧得通红的炉渣,点燃了他那个长长的樱桃木烟斗。他与人争论问题而非沉思冥想时,往往用该烟斗代替那个陶制的[3]——“你的差错或许就出在,想要把叙述的东西写得丰富多彩、栩栩如生,而不是一门心思放在叙述因果关系的严谨推理上,因为事实上,严谨的推理是记述案件时唯一值得注意的特征。”
“我倒是觉得,在这件事情上,我已经给了你充分公正合理的对待了。”我说着,说话的语气有点冷淡。我不止一次注意到,我朋友的个性中有很强的以自我为中心的意识,而这一点令我颇为反感。
“不对,这不是自私自利,也不是自负自满,”他说着,和他平常的习惯一样,他这是在回应我的内心想法,而不是回答我口头的言辞,“如果说我要求充分展示我的侦探艺术,那是因为,我的侦探艺术不是一件个人的事情,而是一件超出自我的事情。犯罪行为司空见惯,但逻辑推理却弥足珍贵。因此,你关注的重点应该放在逻辑推理,而不是犯罪行为上。你把本来应该由一个个讲座组成的课程的东西,降格成了一系列添油加醋的故事。”
一个初春的清晨,春寒料峭。我们吃过早餐后,面对面坐在贝克大街那个旧房间里熊熊燃烧着的火炉旁。一排排暗褐色的房舍间,弥漫着厚厚的水雾。对面的窗户若隐若现,好似重重迷雾中黯淡无形的污渍。室内的煤气灯点亮了,灯光照在白色的桌布上,餐桌还没有收拾干净,上面的瓷瓶和金属器皿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夏洛克·福尔摩斯整个上午都在默不作声地翻阅几天来的报纸,察看上面的启事栏。最后,他似乎放弃了查找,开始带着几分情绪对着我唠叨起来,说我的文笔如何如何不佳。
“与此同时,”他停顿了片刻之后说,他刚才坐在那儿,对着自己的长烟斗吞云吐雾,目不转睛地盯着炉火,“你也不应受到追求轰动效应的指责,因为在你醉心其中的这些案件中,有相当一部分不属于真正法律意义上的罪案。我设法相助的小案件有:波希米亚国王的困扰、玛丽·萨瑟兰小姐独特离奇的经历、与歪唇人有关联的那个问题、单身贵族的遭遇。凡此种种,都属于法律范围之外的案件[4]。但是,你避免了哗众取宠的毛病,恐怕又沾上琐碎无聊的边儿了。”
“结果可能是这么回事,”我回答,“但是,我采用的写作手法一直都新颖独特,趣味盎然。”
“哼,亲爱的伙计啊,那些公众,那些观察力不敏锐的广大公众,他们既不能通过牙齿来判断出一位编排者,也不能根据左拇指分辨出一位排字工。他们怎么还会去关心分析和推理那样更加精细的方面啊?但是,事实上,即便你写得细微琐碎,我也不能责怪你,因为频发大案要案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人,至少犯罪的人,他们的开拓精神和创新能力都已经消失殆尽了。至于我自己所从事的这个微不足道的行当,似乎已经风光不再了,正在沦为帮助人家找回丢失的铅笔或者给寄宿学校的年轻女生出出主意的中介了。不过,我感觉到,自己终于触及了人生的低谷。我看,今天早晨收到的这封信正是我人生低谷的证明。看看吧!”他说着把一封皱巴巴的信扔给了我。
此信于头天晚上寄自蒙塔古广场,内容如下:
敬爱的福尔摩斯先生:
我非常着急,想找您商量一下,自己是否应该接受雇主提供的家庭女教师的差事。如果您方便的话,我将于明天十点三十分登门拜访。
您诚实的
维奥莉特·亨特尔[5]
“你认识这位年轻的小姐吗?”
“不认识。”
“现在已经十点半了。”
“对啊,我毫不怀疑,这是她在摁门铃呢。”
“事情可能比你想象的更加有意思。你还记得蓝宝石的那桩案件吧?起初似乎只是一时的兴致,最后却演变为郑重其事的调查,本案可能也会是如此啊。”
“是啊,但愿如此。但是,我们的疑虑很快就会打消的。如果没有弄错的话,我们的委托人到了。”
说话间,房门开了,进来一位年轻小姐。她衣着朴素,但整洁利索,一张脸蛋上长着鸻鸟蛋状的雀斑。举止干脆利索,一看就是个自己闯世界的女子。
“很抱歉,打扰您啦,”我同伴起身向她打招呼时,她开口说,“我遇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而由于自己没有父母或者其他亲人可以出主意,所以我就来请教您,看您能否给我提供帮助。”
“请坐吧,亨特尔小姐,很高兴能为您效劳。”
看得出来,福尔摩斯对他的这位新委托人的言谈举止有好感。他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后,眼帘低垂,双手的指尖相互抵着,静下心来倾听她讲述自己的经历。
“我在斯彭斯·芒罗上校家当了五年家庭教师,”她说,“但是,两个月前,上校接受了新的任命,调到新斯科舍的哈利法克斯[6]去了。他把孩子们也带到美洲去了,所以,我就失业了。我登了求职启事,也去应征了各种招聘启事,但都没有任何结果。最后,我那一点点积蓄也要花光了,山穷水尽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西区有一家名叫韦斯塔韦的介绍家庭女教师的著名机构。我先前每个星期都去那儿一次,看看有没有适合自己的职位。韦斯塔韦是那家职业介绍所创办人的名字,但它实际上是由斯托珀小姐在管理着的。她坐在自己的小办公室里,求职的小姐则在接待室里候着,然后一个接一个地被领进去,而她则查阅登记簿,看是否有适合她们的职位。
“对啦,上个星期我去那儿时,照例被领进了那间小办公室,但我发现,里面并不只有斯托珀小姐一个人。她的身边还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只见他满脸堆着笑容,硕大厚实的下巴一层叠着一层,都垂到咽喉处了,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仔细认真地打量着进入室内的各位小姐。我进入室内时,他的身子在椅子上抖动了一下,然后赶紧转身向着斯托珀小姐。
“‘这位就可以,’他说,‘她完全符合我的要求,再满意不过了。好极啦!好极啦!’他显得热情洋溢,搓着两手,态度显得很亲切。他是属于那种外表很亲切的人,让人看了觉得很舒服。
“‘您是来找工作的吗,小姐?’他问了一声。
“‘对啊,先生。’
“‘做家庭教师吗?’
“‘对,先生。’
“‘您要求多少薪水?’
“‘我以前在斯彭斯·芒罗上校家是每月四英镑。’
“‘噢,啧啧,啧啧!不像话——真不像话啊!’他大声说着,一双肥胖的手举到空中,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对于这么一位魅力十足、多才多艺的小姐,竟然会有人出这么一点少得可怜的钱来雇用啊[7]?’
“‘我的才智,先生,可能并不像您想象的那么好啊,’我说,‘我只是懂一点点法文,一点点德文、音乐和绘画——’
“‘啧啧!啧啧!’他大声说,‘这都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您的言谈举止具不具备淑女风范呢?概括起来说,如果您不具备,那您就不适合承担教育孩子的重任,因为有朝一日,孩子是要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上担当重要使命的。但是,如果您具备,怎么还会有哪位绅士竟然以低于三位数的薪水要求您屈尊俯就呢?您在我这儿的薪水,小姐,一开始就是一百英镑一年。’
“您可以想象得到,福尔摩斯先生,对我这么一个孤苦无依的人来说,这么高的薪水简直就是令人难以置信啊!然而,大概那位先生看出了我脸上表露出的不相信的神态,他打开了自己的钱夹,拿出了一张钞票。
“‘我还有个习惯,’他说,脸上笑得很灿烂,最后两只眼睛都变成了皱褶当中的一条闪闪发亮的细缝了,‘给年轻小姐提前支付一半薪水,让她们能够有点钱支付路费和添置衣物。’
“我觉得,自己从未遇到过如此有风度,如此替他人着想的男士。由于我那时还欠着小商贩的债,预付金可以帮上我的大忙。不过,整桩交易显得有点不大符合常理,所以,我想在自己正式履约之前多了解一些情况。
“‘我可以问一声您家住在哪儿吗,先生?’我说。
“‘汉普郡,一处美丽迷人的乡村,住在铜山毛榉别墅,离温切斯特[8]最多五英里。那可是个极为美丽的乡村啊,尊敬的小姐,那还是座美丽舒适的古老乡村宅邸呢。’
“‘那我要履行的职责呢,先生?我很想知道,自己要履行的职责是什么。’
“‘照管一个孩子——一个可爱的小淘气,刚满六岁。噢,您真该看看他那用拖鞋扑灭蟑螂的样子啊!啪嗒!啪嗒!啪嗒!一眨眼睛就消灭了三只蟑螂!’他背靠在椅子上,哈哈大笑起来,眼睛再次眯成了一条缝。
“听见了孩子消遣找乐的行为,我感到有点惊诧,但是,眼前这位做父亲的笑声令我觉得,说不定他是在开玩笑呢。
“‘这么说来,我唯一的职责,’我问,‘就是负责照管一个孩子?’
“‘不,不,不是唯一的,不是唯一的,尊敬的小姐,’他大声说,‘您的职责,我肯定,您头脑聪慧,能够想象得到,就是遵循我夫人可能给予的吩咐,当然,前提是,她的吩咐应当是小姐容易遵循的。您认为这不会有困难吧,呃?’“‘我很乐意效劳。’
“‘说的就是嘛,现在先来说说如服装方面的问题,我们是追求时尚的人,这您知道——追求时尚,但心地善良。如果我们要您穿我们可能给您的衣服,想必您不会扫掉我们的小小兴致吧,呃?’
“‘不会。’我说,却对他说的话感到相当惊讶。
“‘还有,比如我们要求您坐在这儿,或者坐在那儿,对此您不会生气吧?’“‘噢,不会。’
“‘再比如说,去我们那儿赴任之前,我们要求您把头发剪得很短怎么样?’“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看看吧,福尔摩斯先生,我的头发又浓又密,栗色的头发显得特别有光泽。别人都说是件艺术品。我做梦都没有想到,随随便便就这么把它剪掉啊。
“‘这个恐怕不太可能。’我说。他那双小眼睛一直热切地注视着我。我说这话时,注意到他脸上掠过一丝阴影。
“‘恐怕这是必须的,’他说,‘这是我夫人的一点想法,女人的想法,您明白,小姐,女人的想法是必须考虑的。那就是说,您不乐意剪掉自己的头发啦?’
“‘对,先生,我确实不乐意剪掉。’我回答,语气很坚决。
“‘啊,很好,那这个事情就这样了。很遗憾,因为其他方面您真的很不错。既然如此,斯托珀小姐,我最好还是再多看几位您这里的年轻姑娘吧。’
“女经理人一直坐在那里埋头看文件,一句话也没有对我们两个人说。但是,她此时瞥了我一眼,脸上表露出一副很生气的样子。我不禁想到,由于我的回绝,她也因此失去了一笔丰厚的佣金。
“‘您还希望把自己的名字留在这登记簿上吗?’她问了一声。
“‘随您便吧,斯托珀小姐。’
“‘是啊,说真的,这似乎没有多大意思,既然您都这样回绝了如此美妙的一份差事,’她说着,语气显得很刻薄,‘您也就别指望我们再为您寻觅到这样绝佳的机会了,再见吧,亨特尔小姐。’她敲了一下桌上的唤人铃,我被一个跑腿的领着出门了。
“是啊,福尔摩斯先生,我返回到自己的住处后,发现食品橱里也没什么吃的东西了,桌上还摆放着两三张账单。我开始反问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件很愚蠢的事呢?那些人追求时尚很怪异,而且要别人按要求做些非常怪异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说,他们至少愿意为其怪癖付出代价啊。在英国,没几个家庭女教师能一年赚到一百英镑。再说了,我的头发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呢?许多人把头发剪短后,还显得更精神了,我或许也应该把头发剪短。第二天,我就开始觉得自己犯了个错误。又过了一天,我确信自己确实是错了。我几乎就要不顾脸面,回职业介绍所去问那个职位是否还空着。这时,我突然接到那位先生亲自写来的一封信。我把它带来了,念给您听听吧:
尊敬的亨特尔小姐:
承蒙斯托珀小姐的善意,告知了您的地址。我写信给您,是想要征询一下您,是否重新考虑自己的决定。我夫人殷切盼望您的到来,因为我对您的解释对她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我们愿意每季度支付给您三十英镑,即一年一百二十英镑,以补偿因为我们追求时尚给您带来的些许不便。毕竟,此要求并非过于苛刻。我夫人喜欢特别暗的深蓝色,希望您早晨在室内穿这种颜色的衣服。但是,您并不需要自己花钱去购买,我们有一件心爱的女儿艾丽丝(现在美国费城)穿的衣服。我觉得,这件衣服您穿着会很合身。再则,让您坐这儿或坐那儿,以及按照指定的方式娱乐,这些都不至于让您感到不便。至于您的头发,无疑令人感到惋惜。特别是在和您见面不长的时间里,我都不禁为它的美丽而感慨。但是,我恐怕必须坚持这一点,只希望增加的薪水可以补偿您的损失。至于您要履行的职责,就照管孩子这一方面而言,那是非常轻松的。请您一定过来,我将乘马车到温切斯特接您。请告知您的火车班次。
您真挚的
杰夫罗·鲁卡斯尔
于温切斯特附近的铜山毛榉别墅
“这就是我刚收到的信,福尔摩斯先生,我已经决定接受那份工作了。但是,我觉得,在跨出最后这一步之前,还是把整件事情说给您听听,供您参考一下。”
“是啊,亨特尔小姐,如果您主意已定,那问题就解决了。”福尔摩斯说,脸上露出了微笑。
“但是,您就不建议我拒绝吗?”
“说实话,我是不会乐意看到自己的一个姐妹去申请这么一份差事的。”
“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福尔摩斯先生?”
“啊,我没有相关材料,说不上来,说不定您自己已经有了看法了呢?”
“是啊,我觉得似乎只有一种可能的解释。鲁卡斯尔先生看上去是个热忱友好、心地善良的人。是不是有这样一种可能性,他夫人是个精神失常的女人,但他不想声张此事,以免夫人被送入精神病院,所以他方方面面迁就她,以便防止她精神病发作?”
“这是一种可能的解释——实际上,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种可能性最大。但不管怎么说,对一位年轻的小姐而言,这并不是一家理想的雇主。”
“但是,报酬高啊,福尔摩斯先生,报酬高啊!”
“是啊,是这么回事,报酬丰厚——太丰厚了。这正是令我心神不宁的地方。他们原本四十英镑就能雇到一个人的,但为何要给您一年一百二十英镑薪水呢?这背后一定有什么充分的理由啊。”
“我先前觉得,如果我把自己面临的情况告诉了您,以后再提出需要您的帮助,您就可以理解我了。如果我觉得由您做我的后盾,我就会觉得更加有底气了。”
“噢,您可以怀着这种感觉去赴任,实话告诉您,您的这个小问题是我最近几个月以来遇到的最有意思的问题。这个问题很有些特点,其中有些很新奇。一旦您有了什么疑惑或者遇到了什么危险——”
“危险!您预见到有什么危险吗?”
福尔摩斯摇了摇头,神情严肃。“如果我们能确切地知道,那就不是什么危险了,”他说,“但是,无论何时,是白天还是黑夜,发个电报过来,我立刻就赶去帮助您。”
“这就足够了,”她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身来,动作轻盈,焦虑不安的神情从脸上消失了,“我现在可以安心地去汉普郡了。我这就回信给鲁卡斯尔先生,今晚就把我可怜的头发剪掉,明早动身前往温切斯特。”她对福尔摩斯说了几句感谢的话,然后对着我们两个人道了晚安[9],急忙离开了。
“至少,”我们听见她快速稳健的脚步从楼梯上下去时,我说,“她看起来属于那种可以照顾好自己的姑娘。”
“她必须如此,”福尔摩斯说,语气很严肃,“如果过去了很多天,我们都还没有接到她的消息,那我就大错特错了。”
没过多久,我朋友的预言果然应验了。过去了两个星期,其间,我时常会想起她,不知道如此一个孑然一身的姑娘的人生会误入怎样一条陌生的歧途。超乎寻常的薪水、奇特奇怪的条件、轻轻松松的职责,凡此种种,都显得很不正常,不过,我无法判定,此事是一时的怪癖呢,还是一场阴谋。那个人是慈善家,还是恶棍。至于福尔摩斯,我看到他时常一坐就是半小时,眉头紧蹙,神情恍惚。但是,当我提起此事时,他会大手一挥,置之不理。“资料!资料!资料!”他大声喊着,显得很不耐烦,“没有黏土,我做不出砖头!”然而,他最后总会嘀咕上一句,说他的姐妹是不会去接受这样一份差事的。
终于在一天深夜,我们收到电报了,当时,我正打算回卧室就寝,而福尔摩斯正要静下心来做他那些化学研究。他经常是通宵达旦,乐此不疲。我常常看见他拿着试管或曲颈瓶弯腰做实验。翌日早晨,下楼用早餐时,会看到他还在那儿。他此时打开黄色信封看了一下电报内容,然后扔给我。
“赶紧查阅一下火车时刻表。”他说着,转身继续搞他的化学研究去了。
电文简短而且紧迫。
务请明日中午赶到温切斯特的黑天鹅旅馆,一定要到!我不知所措了。
亨特尔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福尔摩斯问了一声,抬头瞥了一眼。
“我求之不得。”
“那查一下火车时刻表吧。”
“九点半有一趟火车,”我一边说着,一边浏览火车时刻表,“十一点三十分到达温切斯特。”
“这一趟很合适。这么说来,我最好还是把我的丙酮分析推迟一下,我们明天上午需要有充沛的精力才是啊。”
翌日上午十一点,我们已是在前往英格兰故都[10]的途中了。福尔摩斯一路上都在埋头看晨报,但进入汉普郡地界后,他放下了手上的报纸,开始欣赏起外面的风景来了。这是一个极佳的春日,蔚蓝色的天空中点缀着朵朵飘浮的白云,由西往东飘过。阳光明媚,照耀着大地。但空气中弥漫着料峭早寒,使人神清气爽,精神抖擞。远处起伏的山峦环绕着奥尔德肖特,田野中四处可见红色和灰色的农庄小屋顶,掩映在青翠的新绿中,若隐若现。
“多么清新美丽的景致啊!”我大声赞叹着,由于刚刚离开雾气弥漫的贝克大街,浑身洋溢着热情。
但是,福尔摩斯神情严肃,摇了摇头。
“你知道吗,华生?”他说,“真是该死,像我这样的人,总喜欢把看到的每一样东西都与自己的特定使命联系起来。你看到那些零零散散的房舍,惊叹于其美丽的景致。而我看到它们,心里不禁产生一种感觉:那些住户与世隔绝,那儿发生了罪行,凶手可能逍遥法外呢。”
“天哪!”我大声说,“谁会到把罪案与美丽的乡村古宅联系起来呢?”
“它们总会让我内心充满某种恐怖。根据我的经验,华生,我坚信,伦敦最粗俗、最肮脏的小巷,也不会发生比这愉悦、美丽的乡村更可怕的罪行。”
“你可真是吓着我啦!”
“但是,这其中的理由显而易见。在城市里,公众舆论的压力可以做法律所不能的事。在小巷里,只要传出受虐孩童的尖叫声或醉汉殴打的噼啪声,就一定会引起邻居们的同情之心和愤恨之意。这时,整个司法机构就近在咫尺。一有投诉,便会运转起来,犯罪和被告席之间仅有一步之遥。但是,你看看这些孤零零的房舍,每幢都建在自己的农庄上。里面住的大多是可怜无知的人,对法律知之甚少。你想想,凶残的行为、暗藏的罪恶,可能年复一年在这些地方发生,却没人知道。如果请我们帮忙的小姐住在温切斯特,我绝不会替她担惊受怕。就是因为在五英里外的乡村,所以情况就危险了。尽管如此,很显然,她的人身并没有受到威胁。”
“是这样,如果她能够到温切斯特同我们见面,说明她可以脱得了身。”
“是这么回事,她的人身是自由的。”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你就不能提出什么解释吗?”
“我想出了七种各不相同的解释[11],其中每一种都能够解释我们目前了解到的情况。但是,哪一种是正确的,只有掌握了新情况后才能确定。毫无疑问,新的情况正在等待着我们呢。看吧,那儿就是大教堂的塔楼,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亨特尔小姐要告诉我们一些什么。”
“黑天鹅”是坐落在中心大街[12]上的一家著名旅馆,离火车站不远。我们到了旅馆后发现亨特尔小姐在等待我们。她事先订了一个客厅,桌上正摆着我们的午餐呢。
“看到你们来了,我很高兴,”她态度恳切地说,“感谢你们二位的热情友好。但是,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你们的忠告于我来说弥足珍贵。”
“请告诉我们,您遇到什么事了?”
“我会告诉的,而且必须尽快告诉,因为我向鲁卡斯尔先生承诺过了,三点钟之前返回。我今天早上向他请假进城来,不过他不知道我进城干什么。”
“请按照先后顺序把所有情况说给我们听。”福尔摩斯把他那双瘦长的腿伸到火炉边,然后定下心神倾听。
“首先,我可以说,从总体上来说,我实际上并没有受到鲁卡斯尔先生和其夫人的虐待。这样说对他们是再公平不过的了。但是,我却无法理解他们,心里对他们总是感到忐忑不安。”
“是什么东西让您无法理解呢?”
“解释他们行为的理由,但我会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述给你们听的。我过来的时候,鲁卡斯尔先生到这里来接我,坐在他的马车里到达铜山毛榉别墅。正如他所说的,那是个环境优美的所在,但别墅本身并不美丽。它是一幢巨大的四方形宅邸,墙刷成了白色,却由于潮湿恶劣的天气,上面满是斑痕。周围是庭院,三面是树林,正面是田园,斜着向下延伸到一百码开外的蜿蜒而过的南安普敦公路。前面的这一片空地是属于这座宅邸的,但周围的林地则属于萨瑟顿勋爵猎场的一部分。一丛铜山毛榉正好长在厅堂门口的前面,别墅的名称由此而来。
“我的雇主驾车把我接回。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和蔼可亲,当晚把我介绍给他的夫人和孩子。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在贝克大街你们寓所里猜测的情况完全不属实。鲁卡斯尔夫人并没有疯。我发现,她是个沉默寡言、脸色苍白的女人,比她丈夫年轻许多。我觉得,她不会超过三十岁,而鲁卡斯尔先生却不会小于四十五岁。我从他们的谈话中了解到,他们结婚大概有七年了。他先前是个鳏夫,前妻留给他的唯一孩子是个女儿,已经到美国费城去了。鲁卡斯尔私下告诉我,他女儿之所以离开他们,是因为她对继母有种莫名的反感。因为他女儿还不到二十岁,我完全可以想象,她和父亲年轻的妻子在一起一定很不自在。
“在我看来,鲁卡斯尔夫人的性情如同她的五官一样没有什么特色,给我留下的印象谈不上很好,也谈不上不好,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很容易看得出来,她痴心一片,一门心思爱着自己的丈夫和幼小的儿子。她淡灰色的眼睛总会一刻不停地挨个儿打量他们,密切关注他们的每一个微小需求,甚至尽可能提前满足他们的需求。丈夫对她也很好,只是方式方法鲁莽粗野。总的来说,他们似乎是一对幸福的夫妻。然而,那个女人内心深处有不为人知的忧伤,她经常会陷入深思,满面愁容。我不止一次看见她偷偷抹眼泪,看见了我后,便又匆匆掩饰。我原本以为是她的孩子偶尔顽劣,让她心事重重。我从未见过哪个小家伙像他那样完全被宠坏了,脾性乖张。与同龄人比,他个头儿很小,脑袋却大得不成比例。他一会儿狂躁不已,一会儿闷闷不乐,似乎从不消停。给比他自己软弱的动物制造痛苦似乎是他能够想到的消遣寻乐的唯一方式。他在捕捉老鼠、小鸟和昆虫方面表露出极高的天赋。但是,我还是不说那个小家伙的情况,福尔摩斯先生,因为事实上,他与我的故事没有多少关系。”
“我很想听到所有细节情况,”我的朋友说,“无论在您看来是否有关系。”
“我尽量不遗漏任何重要细节。关于那个家庭的情况,我立刻就意识到了一个令人很不愉快的情况。那就是仆人们的外貌和行为。家里只有两个仆人,是一对夫妻。男的名叫托勒,是个粗鲁笨拙的人,头发和胡子已经灰白了,身上成天散发着一股酒味。从我和他们待在一起后,他喝醉过两回,然而,鲁卡斯尔先生似乎对此并不在意。托勒的妻子个头儿高大,身板结实,整天阴沉着脸,和鲁卡斯尔夫人一样,沉默寡言,但不那么和蔼可亲。他们是令人见了之后很不舒服的一对,但幸运的是,我的大部分时间是待在儿童室和我自己的卧室里。两个房间挨在一起,处在别墅的一角。
“我到达铜山毛榉别墅后,前两天的生活很平静。第三天,鲁卡斯尔夫人用过早餐后就下楼来,低声细语地对她丈夫说了些什么。
“‘噢,是这样的,’他说着转过脸对着我,‘亨特尔小姐,我们非常感谢您迎合了我们的兴致,把头发剪短了。我向您保证,您的容貌美丽依旧,丝毫不受影响。我们现在看看那件钢蓝色的衣裙穿在您身上合不合身,衣裙就放在您卧室的**,如果劳驾您能够穿上,我们真会感激不尽。’
“等待着我去穿的那件衣裙颜色特别蓝,质地非常好,是一种哔叽布料的,但显然是穿过的,这一点确凿无疑。穿在我身上再合身不过了,量身定做的也不过如此。鲁卡斯尔先生和夫人看了之后赞不绝口,那热情洋溢的样子显得有点夸张。他们在客厅里等着我出来,客厅是个很大的房间,占据了别墅的整个前半部分。客厅里有三扇窗户,一直延伸至地面。靠近中间那扇窗的地方放着一把椅子,椅背正对着窗户,他们要求我坐在那把椅子上。鲁卡斯尔先生随后在客厅的另一端来回踱着步,开始给我讲一系列故事,有趣极了,我闻所未闻。你们简直想象不出,他那个人多么幽默滑稽,我笑得都喘不过气来了。但是,鲁卡斯尔夫人显然缺乏幽默感,根本都没笑,只是双手放在膝盖上端坐着,脸上一副抑郁、焦虑的神情。大概过了一个小时的光景,鲁卡斯尔先生突然说,该要开始今天的工作了,我可以换衣服,然后去儿童室找小爱德华。
“两天之后,同样的一幕在完全一样的情形下重演了。我再次换上了衣服,再次坐在窗户旁边,再次听雇主讲述那些有趣的故事之后笑得很开心,雇主有一肚子讲不完的故事。然后,他交给我一本黄色封面的小说,把我的椅子往侧面挪了挪,这样我的背部就不会挡住阳光。他请求我大声朗读给他听,我从一章的中间部分开始,朗读了大概有十分钟,正读到一个句子的中间部分,突然,他嘱咐我停下来,把衣服给换了。
“您很容易想象得到,福尔摩斯先生,我有多么好奇,想知道这异乎寻常的行为背后有什么含义。我察觉到,他们总是小心翼翼地让我的脸背着窗户,所以,我充满了好奇,总想看看我背后发生着什么事情。刚一开始时,事情似乎无法办到,但我很快就想出了一个办法。我的一面小镜子打破了,于是,我计上心头,把一片碎镜子藏匿在了手帕里。我下一次听故事哈哈大笑时,便把手帕举到眼前,稍稍调整角度,就能够看到我身后的一切了。说实话,让我失望了,其实什么也没有,至少我第一眼的印象是如此。然而,等我再次看过去时,发现有个人站在南安普敦公路上。那人身材矮小,蓄着胡子,身穿灰色套装,好像正朝着我这个方向看呢。南安普敦公路是条要道,一般情况下都有人经过。但是,那人斜靠在我们场地边的栏杆上,神情急切地朝着这边看。我放下手帕,看了鲁卡斯尔夫人一眼,发现她正目光犀利地盯着我。她一声没吭,但我确信,她已经猜到我手里捏着镜子,而且看到了身后的情形,她立刻站起身来。
“‘杰夫罗,’她说,‘公路上有个厚颜无耻的家伙正盯着亨特尔小姐看呢。’
“‘不会是您的朋友吧,亨特尔小姐?’他问了一声。
“‘不是,我在这个地方不认识任何人。’
“‘天哪,简直厚颜无耻啊!请您转过身示意叫他离开。’
“‘毫无疑问,最好的办法就是不予理睬。’
“‘不,不,否则他一直会在这附近转悠的。请您转过身,挥手示意他走开。’
“我照着他的吩咐做了,同时,鲁卡斯尔夫人迅速拉下了窗帘。这是一个星期前发生的事情,从那时起,我就再也没坐到窗户边,再也没穿那件蓝色的衣裙,再也没看到那个人站在公路上了。”
“请接着说,”福尔摩斯说,“您讲述的事情很有意思。”
“恐怕您会觉得有点前后不连贯。最后可能证明,我说的这些各不相同的事情之间不存在什么相互关联。我到达铜山毛榉别墅的第一天,鲁卡斯尔先生领着我到一幢小的外屋,就在厨房门的附近。我们临近外屋时,我听见了锁链清脆的叮当声,那声音好像是有一头大型动物在移动。
“‘看看这边!’鲁卡斯尔先生一边说,一边把两块木板之间的一条缝隙指给我看,‘它可是个大美人啊,对吧?’
“我透过缝隙往里看,看到了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还有一具模糊不清的身躯蜷缩在黑暗之中。
“‘别害怕,’我的雇主说,看见我怔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不过是卡罗而已,是我的獒犬。虽说它是我的,但实际上唯有我的马夫老托勒才能接近摆弄它。我们一天给它喂一次食,食量不能过度,所以,它一直兴致高昂。托勒每天晚上都会把它放出来,如果有人闯入,被它咬着了,那只有求上帝保佑啦。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请您夜间千万不要没事找事迈出门槛,免得有性命之虞啊。’
“他的这个警告可不是随便说说的,因为过了两个夜晚,到了大概凌晨两点钟的样子,我正好朝卧室窗户的外面看去。月色皎洁,宅邸前的草坪披上了一层银光,亮如白昼。我陶醉在眼前宁静的美景中,静静伫立着,突然间,我发现铜山毛榉树丛的阴影下有个东西在移动。等到那东西移动到月光下时,我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了,就是那只巨犬,像头小牛犊似的,黄褐色的皮毛,下颌肥厚下垂,黑色的口鼻,还有宽大凸出的骨架。巨犬缓慢地走过草坪,消失在另一边的阴影中。眼前可怕的哨兵令我心里不寒而栗,恐怕任何入室行窃的盗贼都做不到这一点啊。
“好啦,我这就给你们讲述一次奇遇。你们知道的,我在伦敦时已经把头发剪短了,把剪下来的头发盘成了一个大卷儿压在箱子底部。一天晚上,孩子上床后,我闲着没事,便开始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整理自己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房间里有个旧衣柜,上面两只抽屉是空的,也没上锁,下面的一只则锁上了。我把亚麻衣物放置到了上面两只抽屉里,但还有很多东西放不下,而另外一只又不能放东西,我自然觉得很窝火。我突然想到,说不定是有人无意中锁上的呢。于是,我拿出一大串钥匙,试着开锁。第一把钥匙正巧就配那把锁,我把抽屉打开了。里面只有一样东西,但是,我可以肯定,你们恐怕永远都猜不着那会是什么东西,是我的那一卷头发!
“我拿起头发,细细端详,同样的特殊色泽,同样的粗细程度。但是,紧接着,我突然觉得这事情简直荒谬至极。我的头发怎么会卷着锁进这抽屉里呢?我用颤抖着的双手打开了我的箱子,把里面的东西全部翻了出来,从箱子底部抽出自己的头发卷,然后把两卷头发放置在一起。我向你们保证,它们完全一样。这难道不是很离奇的事情吗?我云里雾里,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把那卷奇怪的头发放回到抽屉里。我没有向鲁卡斯尔夫妇提起过这事,因为我觉得,擅自打开人家上锁的抽屉,这是我的不是。
“您可能注意到了,福尔摩斯先生,我这个人天生善于观察。不错,没过多久,我就把整幢别墅的结构清晰地印在脑海里了。然而,我发现,有一翼的房间里似乎根本没有人居住。有一扇门可以进去,托勒夫妻的住处正对着那扇门。不过,那扇门整天都是锁着的。不过,后来有一天,我上楼时,看见鲁卡斯尔先生从房间里面出来,手里拿着钥匙,脸上的神情与平时判若两人。他不再是平日里那个快乐爽朗的人了,而是脸颊通红,眉头紧皱,激动得太阳穴青筋暴露。他锁上门,匆匆忙忙地从我身边走过,一声不吭,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这件事情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所以每次带孩子到外面的场地上散步时,我都会绕到别墅的另一侧,从那儿可以看见那一扇窗户。那面墙上一排有四扇窗户,其中三扇肮脏邋遢,简直不成样子,而第四扇则用百叶窗遮挡住了。很显然,那些窗户已经全部废弃不用了。我来回踱着步,目光时不时地掠过那几扇窗户。这时候,鲁卡斯尔先生来到我跟前,他看上去还跟平时一样兴致勃勃。
“‘啊!’他说,‘尊敬的年轻小姐啊,我刚才从您的身边经过时没有吭声,您可千万不要认为我蛮横无理,我当时是一门心思在想着生意上的事情。’
“我向他保证,自己并没有生气。‘啊,对了,’我说,‘您那边好像有套房子是空着的,有一间的窗户是紧闭着的。’
“我看出来了,他显得很惊讶,有点被我的这句话吓着了。
“‘照相是我的业余爱好,’他说,‘我在那上面安排了一间暗室。但是,天哪!我们碰到一位多么善于观察的年轻小姐啊!简直难以置信,说出去谁信啊?’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但从他看我的眼神里看不出一点开玩笑的意思。我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怀疑和恼怒,但看不到玩笑。
“是啊,福尔摩斯先生,我从此明白了,那套房间里有些东西是不想让我知道的。我心急火燎地想要去探个究竟,这不仅仅是因为好奇,尽管我承认,这是原因之一,但更多的是一种责任感——有一种感觉,深入了解这个地方可能会是一件好事。人们常常说到女人的直觉,说不定正是女人的直觉,从而让我产生了这样一种感觉。反正不管怎么说,我就是有了这种感觉了。于是,我就密切关注,寻找进入那个禁地的机会。
“直到昨天,我才有了这样的机会。我可以告诉你们,除了鲁卡斯尔先生之外,托勒夫妻二人也都会在那套无人居住的房间活动。我有一次看见托勒提着个大黑布口袋进入那道门。最近以来,他一个劲地喝酒,昨天晚上,还喝得酩酊大醉。我上楼时,发现门上插着钥匙。我毫不怀疑,钥匙是他忘记在那儿的。鲁卡斯尔先生和夫人都在楼下,孩子也和他们在一起。这样一来,我就有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了。我轻轻转动锁孔中的钥匙,打开门,悄悄溜了进去。
“我前面是一条很小的过道,墙上没有贴墙纸,地上没有铺地毯。走到尽头时,过道成直角拐了个弯。转过弯后,并排有三扇房门,第一和第三扇门敞开着,里面的房间是空着的,满是尘埃,毫无生气,其中有个房间有两扇窗户,另一间只有一扇,窗户上面积着厚厚的一层尘埃,以致黄昏时的光线变得模糊不清了。中间那个房间的房门是紧闭着的,外面横闩着一根从铁**拆下的粗铁条,一端锁在墙上的一个环上,另一端用粗绳绑定,门本身也是上了锁的,但钥匙不在。这扇加了双重保险的门,显然就是外面看到的那个窗户紧闭着的房间。然而,由于门的下方透出的微弱光线,我知道房间里并非漆黑一团。很显然,里面有个天窗,光线可从上面泻进来。我站在过道里,眼睛紧盯着那扇不祥的房门看,寻思着里面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这时候,我突然听到房间里响起了脚步声,看见门底缝隙透出的微光中有个人影在来回移动。此情此景令我的内心突然产生了一种疯狂而又莫名的恐怖感,福尔摩斯先生,我过度紧张的神经突然崩溃了。我拔腿就跑,不停地跑,但跑不动,好像有一只可怕的手在后面拽住了我衣裙的下摆。我冲出过道,跨过那道门,结果同等待在外面的鲁卡斯尔先生撞了个满怀。
“‘果然,’他说,脸上露着微笑,‘是您啊,我看见门是开着的,猜想一定是您。’
“‘噢,把我给吓死了!’我气喘吁吁地说。
“‘尊敬的年轻小姐!尊敬的年轻小姐啊!’——你们简直想象不到,他说话的态度有多么亲切,多么令人舒心——‘什么东西把您吓成这样了?尊敬的年轻小姐?’
“但是,他说话的声音有点过于肉麻,做得过了头了,我敏锐地提防起他来。
“‘我真是愚蠢,竟然跑到空着没有人住的那边去了,’我回答,‘但是,由于光线昏暗,里面显得寂静凄凉,阴森可怕,我吓着了,以致立刻又跑出来了。噢,里面静悄悄的,真是可怕啊!’
“‘只是如此吗?’他说着,目光敏锐地看着我。
“‘啊,您认为怎么样呢?’我问。
“‘您认为我为何要把那扇门锁上呢?’
“‘我肯定不知道。’
“‘就是为了不让闲人进入,您明白吗?’他脸上依然露着微笑,一副十分和蔼可亲的样子。
“‘我肯定,如果我知道——’
“‘是啊,那么,您现在知道了。而如果您再把脚跨过那道门槛,’——他话说到这儿,和蔼的笑容瞬间凝固成了愤怒的狞笑,露着一张恶魔似的面孔,目光向下盯着我看——‘我就把您扔去喂獒犬。’
“我吓得战战兢兢,以致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应对的。我觉得,自己当时一定从他身边跑开,进了自己的卧室。我一切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最后躺在**,浑身颤抖着。这时候,我想到了您,福尔摩斯先生。如果没有人给我出主意,我不可能再待在那儿了,我害怕那幢别墅,害怕那个男人,害怕那个女人,害怕那对仆人夫妻,甚至害怕那个孩子。在我的心目中,他们全都是恐怖可怕的。如果我能够把您请过来,一切便都好办了。当然啦,我本来是可以逃离那幢别墅的,但是,我的好奇心几乎和我的恐惧一样强烈,于是,我很快就打定了主意。我要去给您发一封电报,我便戴上帽子,披上外套,去了离别墅大概半英里的电报局,然后返回,心里感觉踏实多了。快要到达门口时,心里不禁又产生了一种可怕的疑惑,生怕那条狗被放出来了。但是,我记得,托勒当晚已醉得不省人事,而且我知道家里只有他能管得住那条凶猛的畜生,没人敢冒险把它放出来。我顺顺当当地溜进了室内,想到能够见到您,心里很高兴,到后半夜才睡着。今天早晨,我没有费什么周折就请假来了温切斯特,但必须在三点钟之前赶回去,因为鲁卡斯尔先生和夫人要去别人家做客,整晚都不在家,我得回去照看孩子。我已经把所有的遭遇都讲给您听了,福尔摩斯先生。如果您能够告诉我,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我会很高兴的。而最重要的是,我应该怎么做。”
我和福尔摩斯全神贯注地听了这段非同寻常的故事,如同着了魔似的。我朋友站起身来,双手插在口袋里,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脸上的表情十分严峻。
“托勒还没醒酒吗?”他问。
“是啊,我听他妻子对鲁卡斯尔夫人说,她拿他毫无办法。”“那就好,鲁卡斯尔夫妇今晚出去吗?”
“是的。”
“他家里有个锁得严实的地窖吗?”
“有啊,是放酒的地窖。”
“看得出来,亨特尔小姐,您在整个这件事情当中的表现,体现了一个勇敢无畏而又机敏睿智的姑娘的姿态。您觉得自己还能够再完成一件壮举吗?如果我不是觉得您是一位出类拔萃的奇女子,我是不会请求您这样去做的。”
“我试试看吧,那是什么事情呢?”
“我们傍晚七点钟会到达铜山毛榉别墅,我和我朋友。鲁卡斯尔夫妇那时已经出去了,而托勒呢,但愿他还动弹不得。剩下的就只有托勒太太了,她有可能会报警。如果您能够把她支到地窖里面去做点什么事情,接着把她锁在里面,那事情就容易办多了。”
“这事我办得到。”
“太棒了!我们到时便可以彻底查明此事。当然,只有一种说得通的解释,即他们把您请过去,是为了代替某个人的,而本来的那个人被软禁在那个房间里,这个事情显而易见。至于遭到软禁的那个人是谁,我毫不怀疑,是那个女儿艾丽丝·鲁卡斯尔小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说过,女儿已经到美国去了。毫无疑问,您之所以被选中,那是因为,您的身高、身材和头发的颜色,与她的都很相像。她的头发被剪掉了,很可能是因为患过某种疾病。所以,您当然也要牺牲掉自己的头发。由于奇妙的巧合,您发现了那卷头发。公路上的那个男人无疑是她一个朋友——可能是她的未婚夫——毫无疑问,由于您穿着那位姑娘的衣裙,而且长得又很像她。他每次见到您时,都见您哈哈大笑,随后又见到您挥手示意要他离开,他便确信,鲁卡斯尔小姐生活得幸福快乐,不再需要他的关怀了。晚上放狗出来,就是为了防止他企图与她接触。这些情况都已经很清楚了,但本案最为重要的一点是,那个孩子的性情状况。”
“这和孩子的性格有什么关系啊?”我脱口问了一句。
“亲爱的华生啊,作为一个医生,你一直是通过研究父母来揭示孩子的性格。你难道就看不出来,情况反过来也同样有效吗?我常常从研究孩子入手来真正了解其父母的性格。那个孩子的性情异常暴虐,而且纯粹就是为了残忍而残忍。正如我怀疑的那样,不管他的残忍性格是从他那满脸堆笑的父亲那儿遗传来的,还是从他母亲那儿遗传来的,这都意味着,被他们控制着的那位姑娘一定是凶多吉少。”
“我可以肯定,您的看法是正确的,福尔摩斯先生,”我们的委托人大声说,“我想起了许多事情,足以使我确信,您说到点子上了。噢,我们刻不容缓,赶紧去解救那个可怜的姑娘吧。”
“我们一定要谨慎行事,因为我们面对的是一个阴险狡诈之徒。七点钟之前不能有任何行动。等到了那个时刻,我们就会出现在您的跟前,所以,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解开这个谜团了。”
我们信守了诺言,把马车停在了路边的一家酒馆,到达铜山毛榉别墅时正好七点钟。落日的余晖之中,那丛铜山毛榉的黑叶就像擦亮了的金属熠熠闪光,即便亨特尔小姐没有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笑脸相迎,据此也可以认出此处就是那幢别墅。
“您把事情安排妥当了吗?”福尔摩斯问。
楼下的某个地方传来响亮的砰砰撞击声。“是托勒太太在地窖里呢,”她说,“她丈夫躺在厨房的地毯上打鼾。这是他的钥匙,和鲁卡斯尔先生的那串是一样的。”
“您干得真利索啊!”福尔摩斯热情洋溢地大声说,“那就请带路吧,我们很快就要终结这件龌龊事了。”
我们上了楼,打开了门锁,顺着过道向前,走到亨特尔小姐提到过的那道固定得很牢的门跟前。福尔摩斯割断绳索,拆除了那个横杠。接着,他将那串钥匙一把接着一把插入锁孔试着,但没有打开。房间里面毫无动静,福尔摩斯见此,脸色阴沉了下来。
“我相信,我们到达得并不算晚,”他说,“我看啊,亨特尔小姐,您最好还是不要随我们一同入内。对啦,华生,用肩膀对准房门,看看能不能破门而入。”
原来是一扇摇摇欲坠的旧门,我们合力一撞,门立刻就开了。我们一同冲进房间,里面却空无一人。没有别的什么家具,只有一张简陋的小床、一张小桌子,还有一筐子衣物。上方的天窗敞开着,软禁在里面的人不见了。
“真龌龊,已经做过手脚了,”福尔摩斯说,“那个绝妙人物已经猜到了亨特尔小姐的企图,结果把受害者转移走了。”
“但是,是如何弄走的呢?”
“通过天窗,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他是如何办到的。”他一跃身子上到了房顶。“啊,是的,”他大声叫道,“有一架很长的轻便梯子靠在屋檐处,他就是这么办成的。”
“但是,这不可能啊,”亨特尔小姐说,“鲁卡斯尔夫妇离开的时候,梯子不在那儿的。”
“他返回来做了这件事。我跟您说啊,他是个狡猾而又危险的人物。我现在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如果说那是他来了,我并不会觉得奇怪。我看啊,华生,你最好把你那把手枪准备好。”
话刚说出口,有个男人便出现在了房间门口,身材魁梧,体形肥胖,手里拿着一根粗棍。亨特尔小姐一见到他便大声尖叫了起来,吓得后退靠到了墙上,但夏洛克·福尔摩斯纵身前跃,与其对峙。
“你这个恶棍!”他说,“你自己的女儿到哪儿去了?”
大胖子环顾了一番四周,再抬头看着敞开着的天窗。
“这话要我问你才是啊,”他尖声吼了起来,“你们这伙盗贼!探子和盗贼!我可是逮住你们了,对不对?落到我手上了,有你们好看的!”他转身走了,楼梯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
“他放狗去啦!”亨特尔小姐大声说。
“我有手枪等着呢。”我说。
“最好把前门关上,”福尔摩斯大声说,接着我们一同冲下楼去。我们刚到达厅堂,便听见犬吠,然后传来一声痛苦的惨叫,同时还有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声音。有个上了年岁的男子脸色通红,四肢颤抖,踉踉跄跄地从另外一扇门走出来。
“我的天哪!”他大声说,“有人把狗放出来了,都两天没有喂过食了,快,快,否则就来不及了!”
我和福尔摩斯冲了出去,绕过别墅的一角,托勒紧跟在我们后面。只见那条巨型畜生饿急了,黑色的口鼻伸到了鲁卡斯尔先生的喉咙处,而鲁卡斯尔先生则躺在地上翻滚着、尖叫着。我跑上前去,对着狗的脑袋就是一枪。畜生应声倒下,但白森森的尖牙齿仍然咬着鲁卡斯尔先生颈部肥大的褶子不放。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把狗嘴扳开,并把他抬进室内。他人还活着,但已被咬得血肉模糊了,样子很可怕。我们把他放在客厅的沙发上,让醒了酒的托勒去告诉他的夫人。我想尽办法替他减轻痛苦。我们全都围在他身边,这时候,房门开了,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进了房间。
“托勒太太!”亨特尔小姐大声说。
“是啊,小姐,鲁卡斯尔先生回来后先把我放了出来,然后才上去找你们。啊,小姐,可惜您事先没告诉我您的打算。否则,我会对您说,您这是多此一举啊。”
“哈!”福尔摩斯说,锐利的眼神盯着她,“很显然,托勒太太对这件事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
“不错,先生,我很清楚,我愿意把我知道的情况告诉你们。”
“那就请坐下来吧,把事情说给我们听听。我得承认,其中有几个细节我还不很清楚呢。”
“我这就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们,”她说,“如果我能够从地窖里面出来,我之前就已经告诉你们了。如果由法庭来断这个案件,你们可别忘记了,我可是站在你们一边的朋友,同时,我也是艾丽丝小姐的朋友。
“自从父亲再婚之后,艾丽丝小姐待在家里就从来没有开心愉快过,一直都是如此。她受到冷落,说话没有她的份儿。但是,情况真正恶化得令人受不了,那还是她在一个朋友家里遇见了福勒先生之后。据我所知,艾丽丝小姐依照遗嘱享有她自己的权利,但她文静贤淑,忍辱负重。关于遗嘱上赋予她的那些权利,她从来就没有吱过声,而是把一切事情都交给鲁卡斯尔先生来处理。他知道,自己与女儿在一块儿时,平安无事,但等女儿嫁人有了丈夫之后,丈夫就会享有法律赋予他的一切权利。于是,做父亲的认为,应当及时防止这种情况发生。他要求女儿签署一份文件,文件规定,无论女儿结婚与否,他都可以花她的钱。女儿不答应签署文件,他便一个劲地烦她,直到后来,她得了脑炎,一连六个星期徘徊在死亡的边缘。她最后身体渐渐康复,但已是瘦骨嶙峋了,而且一头漂亮的头发也剪掉了。但是,这并没有令她的男友变心,他对她可谓情真意笃。”
“啊,”福尔摩斯说,“我觉得,您好心告诉我们这些,事情我们已经清楚了,其余的我可以推断得出。我相信,鲁卡斯尔先生因而采取了软禁她的手段?”
“是啊,先生。”
“把亨特尔小姐从伦敦请到这儿来,就是要摆脱福勒先生可恶的纠缠吧?”
“是这样的,先生。”
“但是,福勒先生是个锲而不舍的人,而这也正是一名优秀的水手应该具有的品质。他堵在别墅这儿不离开,见到了您之后,成功地说服了您,经过给予金币或者其他东西,使您相信了,您和他的利益是一致的。”
“福勒先生是个说话和蔼、出手大方的绅士。”托勒太太说,态度显得很坦然。
“这么一来,您那好心的丈夫才不缺酒喝,等到您家主人一外出,就有一架梯子准备好了。”
“您说得对,先生,情况就是这样的。”
“我们应当向您道歉,托勒太太,”福尔摩斯说,“您确实帮我们消除了所有困惑。我看是乡村医生和鲁卡斯尔夫人来了。我觉得,华生,我们最好还是护送亨特尔小姐回温切斯特去,我们在这儿出现是否合法是个问题啊。”
这样一来,门前生长着铜山毛榉的那幢不祥别墅之谜已经解开了。鲁卡斯尔先生幸免于难,却一直精神颓废,全凭情真意笃的夫人的悉心照料,才苟延残生。他们依旧和老仆夫妇生活在一起,可能是仆人夫妇太过了解鲁卡斯尔先生的过去了,这才使得他难以与他们分离。福勒先生和鲁卡斯尔小姐逃离后的第二天,便在南安普敦申请到了特许证书结了婚。福勒先生目前在毛里求斯岛担任政府公职。至于维奥莉特·亨特尔小姐,让我感到失望的是,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对她没有表现出更大的兴趣,因为她不再是他谜案中的核心人物。她现在是沃尔索尔一家私立学校的校长。我相信,她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注释:
[1]本故事于1892年6月发表在英国的《河岸》杂志上,案件发生在当年初春。
[2]福尔摩斯在《四签名》开始部分针对华生写作的《血字的研究》提出过类似的批评。他对华生说:“实话实说,我不能就此向你表示祝贺。侦探工作是,或者应当是一门缜密的科学,因此应该冷静对待,不能带有感情色彩。而你却试图使它打上浪漫主义的烙印,就好比把爱情故事,或者私奔的情节,塞入欧几里得的第五命题当中。”福尔摩斯在《红发会》和《皮肤变白的士兵之谜》中也表达过类似的看法。
[3]烟斗是福尔摩斯生活中的一件重要物品,关于这个情况,亦参见《红发会》《身份之谜》《巴斯克维尔的猎犬》第三章、《恐怖之谷》和《肖斯科姆旧宅邸案》中的注释。
[4]整部《福尔摩斯探案全集》共收录了六十个侦探故事,其中四个长篇,五十六个短篇。据统计,有十四桩案件福尔摩斯没有将罪犯绳之以法,二十三桩案件交由警方处理,七桩案件中的罪犯由于自杀或其他原因死亡,十二桩案件不涉及犯罪,还有四桩案件中的罪犯逃脱了。这里罗列的情况涉及四个故事:《波希米亚丑闻》《身份之谜》《歪唇乞丐之谜》和《单身贵族案》。
[5]作者对“维奥莉特”这个女性名字似乎情有独钟,本系列故事中至少出现了四个“维奥莉特”,除了这个之外,另外三个是:《孤身骑车人案》中的维奥莉特·史密斯小姐、《布鲁斯-帕廷顿计划失窃案》中阿瑟·卡多根·韦斯特的未婚妻维奥莉特·韦斯特伯里小姐、《声名显赫的委托人之谜》中德·梅维尔将军的女儿维奥莉特·德·梅维尔。
[6]新斯科舍(Nova Scotia)是加拿大东部的一个省,18世纪早期,法国殖民者定居于此,后在英法两国间几经易主,直至1713年被判给英国,1867年成为英联邦加拿大自治领最早的四个省份之一。哈利法克斯(Halifax)是该省的首府。
[7]一个家庭女教师年收入50英镑左右是当时的一般行情,很正常的,对方这样说当然是另有所图。
[8]温切斯特(Winchester)是英格兰西南部城市,汉普郡的首府,距离伦敦一百英里左右。
[9]原文如此,这里应该是作者的笔误,因为前文已经交代了,福尔摩斯和华生于上午十点半钟在贝克大街的寓所接待了亨特尔小姐,不至于时间顷刻就到了晚上。
[10]这里指温切斯特,伦敦在12世纪才取代温切斯特成为英格兰首都。
[11]关于这种表达方式,参见《橄榄球队中卫失踪之谜》中的注释。
[12]中心大街(High Street)和大教堂(Winchester Cathedral)是温切斯特著名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