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一天早晨,我站在我们住处的凸肚窗边俯视着街道时说,“有个疯子正在街上行走,他家里面的人竟然让他一个人跑到外面,真是令人觉得悲哀啊。”
我朋友慵懒倦怠地从他那把扶手椅上站起了身子,双手插在晨衣口袋里,从我身后探头朝下看。那是2月里的一个阳光明媚、空气清新的早晨,头一天厚厚的积雪还铺在地上,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来来往往的车辆把贝克大街中间的雪碾成一条很脆的褐色长带,但在街道两边以及人行道的边缘,雪却依然和刚落下时的情形一样,洁白无瑕。灰色的人行道已经被清扫过了,但依然溜滑,路上的行人比平常更少。实际上,从大都会车站方向过来的,除了那位先生之外,就没有看到别的什么人了。那位先生怪异的举止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人大概五十岁的样子,身材高大,体形肥硕,仪表堂堂,硕大的脸庞,棱角分明,身材显得威武气派。身上的衣着显得很庄重,也显得很高档,外面套着一件黑色长礼服,头戴一顶闪闪发亮的帽子,脚上套着整洁的褐色鞋套,珠灰色的长裤裁剪得很精致。然而,同他庄重的衣着和仪表不相匹配的是,他的行为显得滑稽可笑。他在拼命奔跑着,时不时地还会小跳几下。一个人奔波劳累了,双腿不堪重负,就会表现出那个样子。他跑动时,双手上下挥动,脑袋摇来摇去,整个面部抽搐得变形了。
“他到底是怎么啦?”我问,“他在察看住宅的门牌号码。”
“我断定,他是要上我们这儿来的。”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搓着双手。
“上这儿来?”
“对啊,我更加倾向于认为,他是为了业务上的事来找我的。我看得出征兆。哈!我不是对你说了吗?”他正说着,那人便气喘吁吁地冲到了我们的门口,拼命按铃,弄得幢房子铃声回**。
片刻之后,他就来到了我们的房间,仍然喘着粗气,手上还不停地比画着,但眼睛里充满了哀愁与绝望的神情。我们刚才的说笑顿时化作了惊骇和怜悯。一时间,他似乎是无以言表,只是晃动着身子,拽着自己的头发,像是被逼到了崩溃的边缘。紧接着,他突然纵身一跃,头使劲向墙撞去,用力猛烈,我们两个人急忙冲了上去,把他拽到了房间中间。夏洛克·福尔摩斯把他推到一把安乐椅上,然后在他身边坐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同他聊了起来,语气亲切随和,让人感到慰藉。福尔摩斯深谙此道。
“您来找我,是有事情要对我说,对吧?”他说,“您急匆匆地赶过来,辛苦了。请休息一下,等您缓过劲来再说。不管您有什么样的困惑,我都会很高兴为您效劳的。”
来人坐了一两分钟,胸部起伏着,看得出来他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然后,他用手帕擦了擦额头,唇角紧绷,转脸望着我们。
“毫无疑问,你们一定以为我发疯了吧?”他说。
“我看得出来,您遇上了大麻烦。”福尔摩斯回答。
“我遇到了什么麻烦,只有上帝知道!——遇上这样的麻烦,突如其来,恐怖可怕,足以叫我神智混乱。尽管我是个清清白白的人,但这回可是要当众出丑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这是命中注定的。但是,两者同时降临,情形如此可怕,弄得我六神无主。而且,事情还不单牵涉我个人。此事如若不能妥善处理好,这个国家最高贵的人都会跟着受苦遭殃。”
“请您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先生,”福尔摩斯说,“然后向我们说说清楚,您是谁,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我的名字,”我们的客人回答,“你们可能听起来耳熟。我是针线街[2]霍尔德-史蒂文森银行的亚历山大·霍尔德。”
我们对这个名字确实很熟悉,他是伦敦城第二大私有银行的大股东。那么,到底出了什么事,竟然会令这么一位伦敦赫赫有名的市民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呢?我们等待着,充满了好奇。他最后强打起了精神,开始讲述自己的遭遇。
“我觉得时间很宝贵,”他说,“所以当警局督察建议我来寻求您的帮助时,我就急急忙忙赶到这儿来了。由于马车在雪地里行进缓慢,我便乘坐地铁到了贝克大街,出站后步行赶到这里。这就是我刚才喘不过气来的原因。我这个人平时很少运动,现在感觉好点了。我尽量简明扼要地把情况讲给你们听。
“当然啦,你们都知道,一家银行的成功,不仅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能够将手边的资金找到回报丰厚的投资项目,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能够强化同储户的联系,同时扩大储户的数量。我们最赚钱的一项业务是,以抵押贷款的方式把钱借出去,条件是还款不存在任何风险。过去几年中,我们在这方面的业务量很大。有许多名门望族把他们的名画、古籍或金银餐具抵押给我们,贷出去了大额资金。
“昨天上午,我坐在银行的办公室里,一位职员拿着一张名片进来。我看到名字后,怔了一下,因为那不是别人——呃,即便是当着您的面,我还是少说为妙,只说那是个全世界都家喻户晓的名字——是英国最显赫、最尊贵、最荣耀的名字之一[3]。我感到受宠若惊,而当他进门时,我也想要表达这个意思,但他立刻就开门见山地谈起正事来了,看那神情,就像是要尽快了却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情。
“‘霍尔德先生,’他说,‘我听说,贵行可以办理抵押贷款业务。’
“‘如果抵押有保障,我们会受理这项业务的。’我回答。
“‘我必须筹到五万英镑,’他说,‘这事对我来说至关重要。当然,这只是一笔小额资金而已,如果开口向朋友借,可以借到十倍的金额,但我还是想要把它当作一笔业务来做,而且亲自办理。处在我这样的位置,您很容易理解,让自己欠下人情债可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啊。’
“‘我能否问一句,您这笔款项要贷多久?’我问。
“‘下个星期一,我会有一大笔款项到账,届时定可归还借款,利息不管多少,只要您觉得合理就行。可对我来说,最关键的是要立刻拿到这笔钱。’
“‘如果不是数额巨大,我实在承担不了,’我说,‘我倒是很乐意从自己私人腰包里掏出钱来贷给您,省得谈来谈去耽误您时间。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我以银行的名义把款贷给您,那么为了对合伙人公平起见,即使是您,我还是得公事公办,防范还贷的风险。’
“‘我就喜欢这样,’说着,他拿起座椅旁的一个黑色方形摩洛哥皮匣子,‘您肯定听说过绿宝石王冠吧?’
“‘它可是帝国最贵重的公共财产啊!’我说。
“‘一点不错!’他打开匣子,只见柔软的肉色天鹅绒衬里上,放着他提到的那件稀世珍宝。‘有三十九颗大绿宝石,’他说,‘镂金工艺,价值无法估量。这个王冠,即使最低估价也是我所借款项的双倍。我准备把它留在您这里做抵押。’“我双手捧起那个珍贵的匣子,目光有些茫然地从匣子转向了我面前声名显赫的委托人。
“‘您怀疑它的价值吗?’他问。
“‘一点也不,我只是疑惑——’
“‘疑惑我把珍宝留下来。这您尽管放心好啦。要不是我绝对有把握能在四天之内把它赎回,我做梦都不会这样做。这纯粹是一种形式。这件抵押够了吗?’“‘足够了。’
“‘您知道的,霍尔德先生,我这样做清楚地表明,我很信任您,我的信任是建立在自己先前听说了关于您的一切情况之上的。我相信,您不但能谨慎小心,对此事守口如瓶,而且最重要的是,能采取一切措施保护好这顶王冠。不用我说,如果出现任何闪失,那会引发莫大的公共丑闻[4]。任何一点点破损几乎会像丢失一样,后果非常严重,因为这些绿宝石是举世无双的,根本就找不到替代品。然而,我百分之百地信任您,把它留在这里。星期一上午我会亲自来将其赎回。’
“我看到我的委托人迫不及待地要离开,便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当即叫来出纳,吩咐向其支付了五十张一千英镑[5]的钞票。不过,他们走后,我独自一人面对着桌上的珍贵匣子,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不安起来,感到自己需要承担的责任十分重大。毫无疑问,这是件国宝,倘若发生了意外,随之而来的必定是可怕的丑闻。我已经后悔同意负责保管它了。然而,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后悔也来不及了。于是,我把它锁进我私人的保险箱后,才回去干自己的事了。
“到了傍晚,我觉得把如此贵重的东西放在办公室里很不安全。银行的保险箱先前被撬过,我的保险箱怎么就不会有人撬呢?如果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会陷入多么可怕的境地中啊!因此,我决定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不管上班还是下班都把它带在身边,寸步不离。做出了决定之后,我叫了辆出租马车,带着珍宝,驱车回到在斯特里特哈姆的家中。我把它拿上楼,锁进自己更衣室的衣柜里,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现在来说说自己家庭的情况,福尔摩斯先生,因为我希望您能全面了解情况。我的马夫和跑腿的都没有睡在宅邸里,所以完全可撇开不谈。我有三个女用人,已经跟随我多年了,绝对可靠,根本不用怀疑。还有就是露茜·帕尔,刚雇了几个月的临时侍女,不过人很好,我对她一直很满意。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有不少爱慕者时不时地在我家周围晃悠。这是我们发现她唯一的不足之处,但我们都相信,不管从哪个方面看,她完全是个好姑娘。
“仆人的情况就只有这些。我的家庭本身就不大,要不了多久就能说清楚。我是个鳏夫,只有一个独子,名叫亚瑟。我对他很失望,福尔摩斯先生,他太让我伤心了。毫无疑问,这都怪我。有人说,我把他宠坏了,很可能是这样。我的爱妻去世后,自己觉得应该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他身上,甚至见他脸上片刻没有笑容,我都感到受不了,事事都依着他。如果我当初对他严厉些,或许对我们两个人都有好处,但我那样做完全是出于对他的爱。
“我自然想要他继承我的生意,但他不是做生意的料,为人轻率,执拗任性。说实在的,我不敢放手让他处理大笔款项。他很小就加入了一家贵族俱乐部。由于举止优雅得体,他很快在俱乐部里交了一群密友。那些人家境殷实,花起钱来都是大手大脚。他学会了在牌桌上豪赌,在赛马场上一掷千金,以致后来一而再再而三地回来求我预支零花钱给他,以偿还赌债。他多次试图与那帮狐朋狗友断交,但每次都受他朋友乔治·伯恩韦尔爵士的影响,被拖下水去。
“而且,事实上,他会受到了乔治·伯恩韦尔爵士那种人的影响,我并不感到奇怪,因为我儿子三天两头把他带到我家里来。我发现,连我自己都难以抵御他风采十足的言谈举止。他年龄要比亚瑟大一些,是个见多识广的人物,哪儿都去过,什么都见过,能言善辩,个人魅力十足。然而,冷静下来时,我把他的外在魅力摆到一边,仔细想想,他玩世不恭的谈吐以及眼里透出的神情让我坚信,此人绝对不可信。我是这样想的,我的小玛丽也这样想。她有着女性敏锐的洞察力。
“接下来要讲述的就只有小玛丽的情况了。她是我的侄女。但是,我兄弟五年前就去世了,撇下了她一个人,所以我就收养了她。自此以后,我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她是我家里的阳光——性情温柔,美丽可爱,把家里安排得井井有条,很会持家过日子。女性的温婉娴雅和恬静和蔼,她都具备。她是我的左膀右臂。没有她,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只有一件事情没如我的愿——我儿子两次向她求婚,因为他是真心爱她,但每次都被她拒绝了。我觉得,如果有人能够把我儿子引上正道,那非她莫属。有了这桩婚姻,他的整个人生都会改变,但现在呢,唉!一切都太晚了——无法挽回了!
“是啊,福尔摩斯先生,我家里所有的人,您都知道了。我接着就来讲讲我的悲惨遭遇吧。
“那天吃过晚饭后,我们在客厅里喝咖啡。我对亚瑟和玛丽说起白天的经历,提到了放在家里的那件珍宝,只是隐瞒了委托人的名字。我确定,露茜·帕尔端了咖啡进来后,就离开了房间,但房门是否关上了,我不能肯定。玛丽和亚瑟兴致勃勃的,想看看举世闻名的王冠,但我觉得最好还是别去动它。
“‘您把它放在哪儿了?’亚瑟问。
“‘我自己的衣柜里。’
“‘啊,但愿夜里不要进贼把它给偷走了啊。’他说。
“‘衣柜上了锁呢。’我回答。
“‘噢,那个柜子随便什么旧钥匙都能打开。小时候,我用厨房食品橱的钥匙打开过。’
“他常常这样胡言乱语的,所以,我也就没有把他说的话往心里面去。然而,那天晚上他跟在我后面,进了我的房间里,脸色很阴沉。
“‘您听我说,爸爸,’他说,目光朝下,‘您能不能给我二百英镑?’
“‘不行,我不能给你!’我断然回绝,‘在钱的问题上,我对你太纵容了!’“‘您对我一向很宠爱,’他说,‘但我没这笔钱不行。否则,我再也没脸进那个俱乐部了。’
“‘那也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情!’我大声说。
“‘您说得对,但您总不能让我颜面扫地地离开吧,’他说,‘面对这样丢脸的事情,我可受不了。我一定要想方设法筹到这笔钱。如果您不给我,那我就只有想别的办法了。’
“我非常生气,因为他这是本月第三次向我要钱了。‘你从我这里一个子儿也别想拿到!’我大声说。听到这话后,他鞠了个躬,一声不吭地就离开了房间。
“他离开之后,我打开衣柜察看了一下,见宝物安然无恙,就又把衣柜锁上了。接着,我开始在宅邸的四处巡视,看是否一切都平安无事。平常,我都是把这件事交给玛丽去办,但那天晚上我觉得最好还是亲自去做。我到达楼下时,看见玛丽一个人站在厅堂的边窗处。我向她走过去时,她把窗子关上,闩好了。
“‘您说,爸爸,’她说话时,我觉得,神情似乎有些慌张,‘是您同意侍女露茜今晚出去的吗?’
“‘当然没有。’
“‘她刚从后门进来。我相信,她刚才是到边门去会见什么人了。不过,我觉得这不大安全,应该制止她。’
“‘你早上跟她说说。不然的话,你要是愿意,那我去说。你肯定所有的门窗都关好了吗?’
“‘十分肯定,爸爸。’
“‘那就好,晚安!’我亲吻了她一下,上楼回到卧室里,不久就睡着了。
“我尽可能把一切情况都告诉给您,福尔摩斯先生,凡是与这件事情有关联的一切都是如此。但如果有什么地方没讲清楚,请您问我。”
“恰恰相反,您讲述得非常具体。”
“现在我要讲的这一部分,是我特别想叙述的。我一向睡得不是很沉,毫无疑问,加上我担心出事,睡眠就更加不如平常安稳了。大概凌晨两点钟时,室内有动静,把我惊醒了。等我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过来时,动静没有了,但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好像是什么地方的窗子被轻轻关上了。我侧耳倾听,忽然间感到非常恐惧,隔壁房间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有人在轻轻走动。我悄悄下了床,内心充满了恐惧,往更衣室的门角偷偷望去。
“‘亚瑟!’我厉声叫了起来,‘你个浑蛋!你个盗贼!你竟敢动我的王冠?’“我放在那里的煤气灯还半亮着,我那倒霉孩子只穿着衬衫和裤子,站在灯旁边,手里拿着那顶王冠。他好像正使出全身的气力,用劲掰,或是扭那顶王冠。听到我的叫声,他手一松,王冠落到了地上,他的脸色变得煞白。我一把抓起地上的王冠,仔细察看起来。王冠上的一块金质的边角,连同上面的三颗绿宝石都不见了。
“‘你个下流的东西!’我大声吼着,气得人都糊涂了,‘你竟然把它给弄坏了!我这辈子都没法儿见人了!你把盗窃的那几颗宝石放在哪儿了?’
“‘盗窃!’他大声说。
“‘不错,盗贼!’我抓住他的双肩晃着他,大吼着说。
“‘什么也没有丢失。不可能会少什么东西的。’他说。
“‘丢失了三颗宝石,而你知道它们在哪里。我管你叫盗贼,还要叫骗子吗?我不是看到你把另一颗扯下来了吗?’
“‘您骂我骂够了,’他说,‘我不可能再忍下去了,关于这件事情我不会再吭一声的,因为您侮辱了我。天一亮,我就离开,自己去闯天下。’
“‘你会落在警方手上的!’我大声说,内心痛苦,义愤填膺,都要发疯了,‘我要把这件事情一追到底!’
“‘您从我嘴里什么也得不到,’他一反常态,情绪激动地说,‘如果您想要报警,那就让警察去搜查好啦!’
“这时候,整个家里面的人都被惊动了,因为我生气,嗓门儿很大。玛丽头一个冲进了我的房间,看见那顶王冠和亚瑟的脸色,她全都明白了,尖叫一声,晕倒在地上。我打发女仆去报警,叫警察立即展开调查。当督察带着一位警探进屋时,亚瑟阴沉着脸,双臂交叉站着,问我是否要控告他盗窃。我回答他说,既然被毁的王冠是国有财产,那就不再是私事,而是公事了。我别无选择,一切都得按照法律行事。
“‘至少,’他说,‘您不至于叫他们立刻逮捕我。如果我可以离开这个家五分钟,对我有好处,对您也有好处。’
“‘那样你就可以逃走,或者说不定可以把盗窃来的东西藏匿起来。’我说。这时候,我意识到事态严重,所以求他别忘了,不光我的声誉,还有一位远比我高贵的人的声誉也面临着危险,他可能会引发一桩震惊全国的丑闻。只要他告诉我,那三颗失踪的绿宝石去哪儿了,就可以改变这一切。
“‘你最好还是面对事实,’我说,‘你被抓了个现行。拒不认罪,只会加重你的罪行。只要你能竭尽所能弥补罪孽,告诉我们绿宝石在哪儿,你所做的一切都会得到宽恕和谅解的。’
“‘您还是把您的宽恕留给那些需要的人吧。’他说完,轻蔑地一笑,转身走了。我看他冥顽不化,一句话都听不进去,万般无奈之下,我把督察叫来了,把他关押起来,立刻展开搜查。他的身上、他的房间和室内可能藏匿宝石的任何地方都搜查遍了,却踪影全无。我们又是劝告,又是威胁,浑蛋儿子就是不开口。今天早上,他被送进了牢房。我在警局把所有手续办完后,便匆忙赶到这儿求您帮忙解决问题。警方已经公开承认,他们眼下是无能为力。只要您认为合适,我出多少钱都行。我已经悬赏一千英镑。天哪,我该怎么办啊?一夜之间,我的荣誉、我的宝石和我的儿子全都没了。噢!我该怎么办啊!”
他双手抱着头,身子不停地摇晃,嘴里喋喋不休,好像是一个苦不堪言的孩子。
夏洛克·福尔摩斯默不作声地坐了几分钟,眉头紧锁,眼睛凝视着炉火。
“平常到您府上拜访的客人多吗?”他问。
“我的那位合伙人和他的家人,还有亚瑟偶尔带回来一个朋友,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上门。乔治·伯恩韦尔爵士最近来过好几次。我看没有别的人了。”
“您平常社交活动多吗?”
“亚瑟的社交活动多,我和玛丽待在家里。我们两个人都不喜欢社交。”
“年轻姑娘如此,这可不同寻常啊。”
“她天生喜欢安静。况且,她也老大不小了,已经二十四岁了。”
“如您所说的,这件事情似乎对她震动很大啊。”
“可大啦!她甚至比我都更加震惊。”
“你们两个人都毫不怀疑您儿子是有罪的吗?”
“我亲眼看见他双手捧着王冠,怎么还会怀疑呢?”
“我认为,那并不是什么确凿的证据啊,王冠其余部分受损了吗?”
“受损了,已经扭曲变形了。”
“难道您就没有想过,他有可能是在把王冠扳直吗?”
“愿上帝保佑您啊!您这是在想方设法替我和他开脱,但是,这是一件很难办到的事情。他当时到底在干什么呢?如果他是清白无辜的,那为何不开口说出来呢?”
“确实如此。如果他是有罪的,他为何不编造个谎言呢?我倒是觉得,他缄口不言,可以有两种解释。本案有几处诡异离奇的地方。关于把您从睡梦中惊醒的声音,警方是怎么认为的?”
“他们认为,那声音可能是亚瑟关卧室的门时发出来的。”
“说得像真的似的!好像一个犯了重案的人存心要‘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以便惊醒家里的人。那么,关于宝石丢失的事,他们是怎么说的呢?”
“他们现在还在家里敲击地板,翻箱倒柜,希望找到宝石呢。”
“他们想到了要去屋外看看吗?”
“想到了,而且少有地上劲,整座花园都仔细认真地搜寻过了。”
“是啊,尊敬的先生,”福尔摩斯说,“您现在难道还不明白,本案实际上比您或者警方最初认为的要复杂得多吗?你们认为这是一桩很简单的案件,而我却觉得,案件极为复杂。按照您的看法想想是怎么回事,您认为,您儿子从**爬起来,冒着极大的风险走进您的更衣室,打开衣柜,拿出那顶王冠,用了很大的力气扯下一小块,然后找了个地方,把三十九颗绿宝石中的三颗藏匿起来,让别人都没办法找得到。然后,然后拿着剩下的三十六颗绿宝石回到房间,把自己置于被人发现的极大危险之中。我现在要问您,这种解释站得住脚吗?”
“但是,还会有别的解释吗?”银行家大声说,做出了一个表示绝望的手势,“如果他心里没有鬼,那他为何不做出解释呢?”
“寻找出其中的原因,这是我们的任务啊,”福尔摩斯回答,“所以现在,如果您愿意,霍尔德先生,我们一同出发前往斯特里特哈姆,花上一个小时,更加近距离地察看一下事情的细节。”
我朋友坚持要我陪同他们一道前往,我倒是求之不得。刚刚听到的故事大大激发了我的好奇心和同情心。我承认,自己的看法和那位伤心的银行家一样,认为他儿子显然是有罪的。但是,话又说回来,我对福尔摩斯的判断充满了信心,心里觉得,既然他对大家都接受的解释不满意,那就一定有理由抱有希望。我们前往南郊的整个途中,他几乎没有吭声,只是沉闷地坐着,下巴贴在胸前,帽檐盖住了眼睛,陷入了沉思。我们的委托人似乎看到眼前有了一线希望,情绪上有了起色,甚至随意和我聊起了业务上的事情。经过了一段很短的火车行程、一段更短的马车行程,我们到达了费尔班宅邸,即大银行家朴实无华的住所。
费尔班宅邸是一幢白砖砌成的大住宅,方方正正,矗立在离开马路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宅邸的前面是一块白雪覆盖着的草坪,一条双行马车道一直延伸到两扇紧闭着的大铁门前。右边是一处小灌木丛,其尽头是一条狭窄的小径。小径两边是整齐的树篱,从马路一直通向厨房的门前,供商贩送货进出用。左边是一条通往马厩的小巷。这是条公共通道,不在院落的范围之内,只不过人迹罕至。我们站立在门口,福尔摩斯撇下我们,缓慢地绕着住宅巡视起来,横过房前,顺着商贩进出的小道行进,绕过了住宅后面的花园,进入了一条通往马厩的小巷。他离开了很长时间,我和霍尔德先生便进入了餐室,坐在壁炉边等待着他回来。我们正默不作声地坐着,突然房门开了,进来一位年轻小姐。她个头儿中等偏上,身材苗条,脸色苍白,把本来乌黑的头发和眼睛衬托得更加乌黑。我觉得,自己从未见过脸色如此煞白的女人。她的嘴唇也毫无血色,但眼睛却因哭泣而红肿了。她一声不吭快步走了进来,给我的印象是,她似乎比早上见到的银行家还要悲伤。她显然是个坚韧不拔的女人,拥有极强的自我控制力,但这种情况竟然出现在她身上,这就更加令人觉得不可思议了。她根本无视我的存在,径直地走到她叔父身边,伸手抚过他的额头,尽展女性的温存。
“您已经吩咐过了,亚瑟必须释放,对不对,爸爸?”她问了一声。
“没有,没有,姑娘啊,事情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但是,我非常肯定,他是清白的。您知道的,女人的直觉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他没有干什么坏事,您这样草率行事,定会后悔的。”
“如果他是清白的,为何一声不吭?”
“谁知道呢?或许因为您怀疑他,他感到很气愤吧?”
“我怎么能不怀疑他呢?我当时确实看见他手里拿着那顶王冠。”
“噢,但他只不过是把它捡了起来看看而已。噢,求您啦,求您相信我说的话,他是清白的。这件事情就这样算了吧,不要再提了。您想想看,把我们亲爱的亚瑟送进监狱,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啊!”
“绿宝石不找回来,我是绝对不会就这样算了的——绝对不会,玛丽!你对亚瑟的感情让你蒙住了眼睛啊,你不知道这件事会对我造成多可怕的后果。我不仅不会息事宁人,而且从伦敦请来了一位先生,对这件事情进行深度调查。”
“是这位先生吗?”她一边问,一边转过脸看着我。
“不,这是他的朋友,他想要我们让他一个人走走,现在转到通向马厩的小巷那边去了。”
“通向马厩的小巷?”她黑色的眉毛向上一扬,“他希望到那儿能够寻找到什么?啊!我看,那位就是吧。我相信,先生,您一定能成功地证明,我堂兄亚瑟跟那桩罪行根本就沾不上边儿,我感觉真相就是这样的。”
“我完全认同您的观点,而且我也相信,在您的帮助下,我们能证明这一点,”福尔摩斯接话说,人已经走到了门口垫子边,正跺脚把鞋上沾着的雪弄掉,“我觉得自己很荣幸能够和玛丽·霍尔德小姐说话。我可以问您一两个问题吗?”
“请问吧,先生,如果能够有助于澄清这件可怕的事情的话。”
“您昨天夜间什么声音都没听见吗?”
“没有。直到我叔父开始大声说话,我才听见,于是便从楼上下来了。”
“您之前把窗户和房门都关上了,那么窗户都闩牢了吗?”
“闩牢了。”
“今天早晨,窗户还是闩牢着的吗?”
“闩牢着呢。”
“您有个女仆有了心上人了,对吧?我看,您昨晚还对您叔父说到了,她外出和情人约会去了,对吧?”
“对啊,那姑娘当时在客厅里伺候着呢,她可能听见了叔父提到那顶王冠的事情。”
“我明白了,您推测,她有可能出去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她的心上人,两个人可能共同策划这次入室盗窃案。”
“但是,我都已经告诉过你了,我看见亚瑟双手拿着那顶王冠,”银行家大声说着,显得很不耐烦,“这样一来,说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有什么用啊?”
“别急啊,霍尔德先生,我们一定要回到刚才的话题上。说说那位姑娘的情况,霍尔德小姐,我猜想,您看见她从厨房的门进来了?”
“没错,我去看看夜间门是不是关严实了,这时候,看见她溜了进来,还看见那个男的躲在暗处呢。”
“您认识他吗?”
“噢,认识!他就是给我们送蔬菜的菜贩,名叫弗朗西斯·普罗斯珀。”
“他站立在,”福尔摩斯说,“门的左边——也就是说,站在小路的远处,看不见厨房的门,对吧?”
“不错,他是站在那儿。”
“而且,他是个装了一条木制假腿的人。”
年轻小姐表情丰富的黑眼睛掠过一丝恐惧的神色。“啊,您简直就像个魔法师啊,”她说,“这个情况您是如何知道的呢?”她面带微笑,但福尔摩斯瘦削、急切的脸上并没有报以微笑。
“我现在很乐意到楼上去,”福尔摩斯说,“我还想到宅邸的外面去看看,我或许上楼前还可以看看一楼那些窗户呢。”
他迅速从一扇窗户走到另一扇边,只在厅堂对着通往马厩小巷的那扇大窗户边停住了。他打开了窗户,用他的高倍放大镜仔细认真地察看了一番窗台。“我们现在上楼去吧!”他最后说。
银行家的更衣间是个陈设简陋的小房间,地板上铺着灰色地毯,里面放了个大衣柜,还有一面很长的穿衣镜。福尔摩斯先走到了衣柜前,紧紧盯着上面的锁。
“锁是用哪个钥匙打开的?”他问。
“就是我儿子提到的那把——那把储藏室食品橱的钥匙。”
“钥匙在您这儿吗?”
“梳妆台上的那把就是。”
福尔摩斯拿起钥匙,打开了衣柜。
“这把锁一点响动都没有,”他说,“难怪当时没有惊醒您呢。我猜,这个匣子就是装那顶王冠的。我们必须看一看。”他打开了匣子,取出王冠,把它放在桌子上。这是一件精湛华美的珠宝工艺品,三十六颗绿宝石是我见过最精美的。王冠的一边有个缺口,上面一角的三颗绿宝石被人扯下来了。
“是啊,霍尔德先生,”福尔摩斯说,“王冠的这一角与不幸遗失的那部分是对称的。我想请你扯一下,看看是否能够把它扯开。”
银行家吓得向后缩。“我怎么都不会想到要做这样的尝试。”他说。
“那就让我来尝试一下吧。”福尔摩斯突然用劲去掰了一下,但毫无结果。“我觉得它有一点点松动,”他说,“但是,尽管我手指有非凡的力量,但要掰下得花费不少工夫。普通人根本做不到。对啦,霍尔德先生,您想想看,如果我把它掰下来了,会是怎么样的情况呢?会听到像枪响一样的声音。您难道要告诉我说,这一切发生在仅离您的床几码远的地方,而您却什么也没听见吗?”
“我脑子已经糊涂了,所有的一切都弄不明白。”
“但是,事情或许会随着调查越来越清楚的。您说呢,霍尔德小姐?”
“我承认,我也和叔叔一样感到很困惑。”
“您看到您儿子时,他没穿鞋或拖鞋吗?”
“除了裤子和衬衫,他什么也没有穿。”
“谢谢您。我们这次的调查运气好极了,如果还不能成功地查清案件,那完全就是我们的过错了。霍尔德先生,请允许我继续到外面去察看一番,怎么样?”
福尔摩斯按照他自己的要求,独自一人出去了,原因是多余的脚印会给调查造成困难。他忙碌了一个小时左右,最后返回时,两脚沾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脸上的表情仍然和先前一样神秘莫测。
“我觉得,应该看的东西都已经看过了,霍尔德先生,”他说,“我要返回我的住所,这样才能更好地替您效劳。”
“但是,那些绿宝石,福尔摩斯先生,在哪儿呢?”
“我说不准。”
银行家双手相互拧着。“我再也见不到它了!”他大声说,“还有我儿子呢?您不是给了我希望吗?”
“我的看法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那么,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我家里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邪门的事情?”
“明天上午九十点钟的样子,您不妨到贝克大街我的住所去找我,到时候我非常乐意把情况向您解释清楚。我的理解是,只要能够找回那些绿宝石,我就可以全权代表您行事,想支取多大数额的款项都行,并没有限制。”
“只要能够找回绿宝石,我愿意拿出全部家产。”
“很好,我会在这段时间里弄清楚这件事情。再见吧,我很有可能傍晚前还会到这儿来的。”
我心里很清楚,我同伴对本案已经心中有数了,不过,结论到底是什么,我连模糊的概念都没有。回家途中,我几次想方设法对他旁敲侧击,想要套出他的话来,但他总是岔开话题,最后只有悻悻然地放弃了。我们回到家里时,时间还不到下午三点。他匆匆忙忙进了自己的房间,几分钟之后就下楼了,一副大街上平常的流浪汉的打扮:衣服领子向上竖着,褴褛破旧的外衣油光闪亮,脖子上打着红色的领结,脚上穿着破旧的靴子,一副标准的流浪汉模样[6]。
“我的这副打扮不错吧,”他一边说着,一边对着壁炉上的镜子照了照,“我倒是真的希望你能够一同前往,华生,但是,恐怕不行啊。我有可能找准了案件的方向,也可能是瞎碰乱闯白忙乎,但我很快就会知道是哪一种结果。但愿几个小时之后我就可以回来。”他从餐具柜上放着的大块牛肉上割下了一块,夹在两片面包中间,把这份简单的餐食塞进了自己的衣服口袋里,然后出发探险去了。
我刚喝完下午茶,他就回来了,情绪显得很高昂,一只手里还晃着一只鞋帮上有松紧带的旧靴子。他把那只旧靴子扔到了一个角落,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只是路过家门口,顺便进来看看,”他说,“马上就得走。”
“去哪儿?”
“噢,到西区[7]的另一端去,可能要过一阵子才能回来,如果我回来晚了,你就不要等了。”
“你处理的事情怎么样了?”
“噢,还行,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与你分手之后,又去了趟斯特里特哈姆住宅区,但没有进霍尔德宅邸。一桩很有意思的小案件,我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过的。不过,我不能坐在这里闲聊,必须把这套很不体面的衣服脱下来,恢复自己庄重体面的模样。”
我从他的言谈举止中可以看出,事情不单单像他说的那样,他一定有了值得高兴的充分理由。他眼睛里闪烁着光彩,青黄的面颊上甚至有了一抹红晕。他匆匆上了楼,几分钟后,我听见厅堂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这说明他已经再次出发了,忙着去进行他那津津乐道的追寻活动了。
我一直等到半夜,但还是不见他的踪影,于是,我回房间睡觉去了。如果他正在顺着某一条线索穷追不舍的时候,连续几天几夜在外面忙碌,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所以,我对他迟迟不归并不感到惊讶。我不知道他几点钟回来的,但我早上下楼用早餐时,看见他已经坐在那里,一手端着咖啡,一手拿着报纸,精神抖擞,仪表堂堂,再气派不过了。
“对不起,华生,没等你就先吃了,”他说,“但你别忘了,我们和委托人约好了今天上午很早就要见面的。”
“啊,现在已经过了九点钟,”我回答,“如果他来了,我不会感到奇怪的,门铃已经响了。”
来者果然是我们的金融家朋友。看见他身上发生的变化,我感到很震惊,他本来天生宽大饱满的脸庞现在已经打皱了,消瘦深陷下去了,我觉得他头发也更加白了。他进门时显得疲惫不堪,神情沮丧,甚至比昨天上午那副狂躁不安的神态显得更加痛苦不堪。我把一把扶手椅推到他身边,他重重地坐了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一定要受这样残酷的折磨,”他说,“仅仅在两天前,我心情愉快、事业有成、无忧无虑,但现在剩下的就只有孤苦伶仃、名誉扫地的日子了。悲痛的事情一件连着一件,真是雪上加霜啊,我的侄女儿玛丽也抛弃我了。”
“抛弃您了?”
“是啊,今天早上,我发现她昨晚没有上床睡觉,房间里空空****的,厅堂的桌上放着一张写给我的字条。我昨天晚上对她说了,如果她嫁给了我儿子,他可能一切都会好好的。我这样说是出于痛惜,而不是生气。我说这话或许是欠考虑了。她在字条里提到了我说的那句话:
最最亲爱的叔叔:
我觉得,自己给您带来了麻烦。如果当初我采用另一种做法,这个可怕的厄运也许就永远都不会降临。想到这儿,我再也不能快快乐乐地生活在您的屋檐下了。我觉得,自己必须永远离开您。您不用担心我的未来,因为我的未来已经有了安排了,而且,最最重要的是,您不要来寻找我,因为这样做是徒劳的,同时对于我也没有好处。无论生死,我都永远是
您亲爱的
玛丽
她的这张字条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您觉得她这是要自杀吗?”
“不,不,不存在这么回事。说不定,这是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我相信,霍尔德先生,您的烦恼就要结束了。”
“哈!您说的是真的吗?您一定听到了些什么了,福尔摩斯先生。您一定知道了些什么了!绿宝石在哪儿呢?”
“您认为一颗绿宝石值一千英镑不会太过昂贵吧?”
“我愿意出一万英镑啊。”
“这倒没有必要,三千英镑就能解决问题。我想,还应该有点酬劳吧。您带支票簿了吗?这里有支笔,开张四千英镑的支票就行了。”
银行家脸上一片茫然,按照福尔摩斯的吩咐,开好了支票。福尔摩斯走到书桌前,拿出一个三角形的小金块,上面镶着三颗绿宝石,顺手把它扔在了桌子上。
我们的委托人惊喜地大叫了一声,把金块抓在了手里。
“您找到了!”他气喘吁吁地说,“我得救了!我得救了!”
他激动不已,喜悦的心情如同他头天悲痛的心情一样强烈。他把失而复得的绿宝石揣在自己怀里。
“您还欠着另外一笔债呢,霍尔德先生!”福尔摩斯说,一副挺郑重其事的样子。
“欠债!”他拿起一支笔,“说个数字吧,我支付就是了。”
“不,不是欠着我的债,您欠着您高尚的儿子一个谦恭真诚的道歉。他在本案中的所作所为,如果我将来有儿子的话,看到自己的儿子能够有如此表现,我会因为有他而感到自豪的。”
“这么说来,拿走绿宝石的不是亚瑟?”
“我昨天已经告诉您了,今天还要重复一遍,绿宝石不是他拿的。”
“这事您已经肯定了!那我们立刻就去告诉他,让他知道真相。”
“他已经知道了。我把一切都搞清楚后,就去找他谈过了,发现他不愿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我就把真相告诉了他。他听后不得不承认我是对的,还补充了一些我不怎么清楚的细节。不过,您说的今天早上的事情,可能会令他开口说的。”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请告诉我,这桩扑朔迷离的案件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会告诉您的。我还会跟您说说,我是如何一步步找到事实真相的。我要对您说的第一件事情,对我来说,是最难以启齿的,您听后也会很难受,那就是乔治·伯恩韦尔爵士和您的侄女玛丽有私情。他们两个人现在已经逃走了。”
“我的玛丽吗?不可能!”
“很不幸的是,这不只是一种可能,而是确凿无疑的事实。你们当初允许那个人踏进家门时,您和您儿子都不了解他的秉性。他是英国最危险的人物之一——一个无可救药的赌徒,一个彻头彻尾的恶棍,一个毫无心肝、毫无良心的人。您侄女对这样一类人也是一无所知。他对着她信誓旦旦,如同对在她之前的上百个女人信誓旦旦一样,她还挺沾沾自喜的,以为就只有她一个人触动了他的心扉。那个魔鬼很清楚自己都说的是什么话,但是,她至少成了他利用的工具,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和他约会。”
“对于这样的事情,我不能相信,也不会相信!”银行家大声说着,脸色煞白。
“那我就来告诉您昨晚发生在您府邸的事情吧。您回到自己的卧室之后,您侄女也是这么认为来着。她悄悄溜下楼,隔着一楼那扇窗户和她的情人说话,就是对着通向马厩小巷的那扇窗户。由于乔治·伯恩韦尔爵士在那儿伫立了很久,他的脚印深陷在雪地里。她把那顶王冠的事情告诉了他。他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心中燃起了对金银财宝的邪恶贪欲,于是迫使她按自己的意愿行事。我毫不怀疑,她很爱您,但是,有些女人,为了情人的爱,不惜泯灭其他所有的爱。我觉得,她一定就是属于那种女人。她还没有来得及听完他的吩咐,突然看见您下楼了,于是匆忙关上窗户,还告诉您说,有个女仆去见了一个装了木制假腿的恋人。女仆与她的恋人有越轨行为这确有其事。
“您儿子亚瑟和您谈过话之后便上床睡觉去了。但是,他在俱乐部欠下的债务令他心神不宁,睡不踏实。半夜时分,他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从他卧室边经过,于是起床了,朝着外面看了看,结果大吃一惊。他看见堂妹蹑手蹑脚地沿着过道走,最后进了您的更衣室。小伙子简直惊呆了,披上了衣服,站在暗处守着,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很快就从更衣室里出来了,借着过道里的灯光,您儿子看见她手里拿着那顶珍贵的王冠。见她顺着楼梯往下走,他吓得浑身颤抖,快步向前躲进您门边的窗帘后。从那个位置,他可以看到下面大厅里发生的一切。他看见她偷偷打开窗户,把王冠交给了一个站在黑暗中的人。然后重新关上窗户,匆匆往回走。他当时就站在窗帘后面,她从他的藏匿处擦肩而过,回自己房间里去了。
“她待在现场期间,他不可能采取任何行动,因为他不想让自己心爱的女人曝光出丑。但是,她刚一离开,他便立刻意识到,这事对您而言是个灭顶的灾难,眼下迫在眉睫的就是予以纠正。他当时打着赤脚,冲下楼打开了窗户,纵身跳到了外面雪地上,顺着小巷跑。他看到了月光下有一个黑影。乔治·伯恩韦尔爵士企图逃跑,但是,亚瑟已经抓住他了,两个人扭打了起来。您儿子拽住王冠的一端,对方拽住另一端。扭打之中,您儿子一拳击中了乔治爵士的眼睛。突然,有个什么东西被扯断了。您儿子发现王冠已经到手,便急忙跑回来,关上窗户,上楼进了您的更衣室,他这才注意到王冠在刚才的扭打中被弄得变了形了,于是,他使劲地想要拉直,您这时出现在了现场。”
“这可能吗?”银行家喘着粗气说。
“但就在他觉得您应该满腔热情地感谢他的时候,您却劈头盖脸地大骂了他一顿,这激起了他的愤怒情绪。而他如果把眼前的情况解释清楚,就必然暴露另外那个人,当然,那个人并不值得他多么怜惜。不过,他还是怀着侠义精神,替她保守了秘密。您的侄女看到那顶王冠时,尖叫一声昏过去了,原因就在此。”
霍尔德先生大声说:“噢!天哪!我真是个瞎了眼的笨蛋啊!怪不得他当时要求我允许他出去五分钟啊!亲爱的孩子是想到他们扭打的现场去看看,扯下的那一块王冠是否还在那儿。我竟然误解了他,多么残忍啊!”
“我到达您的宅邸时,”福尔摩斯接着说,“立刻绕着宅邸进行了一番仔细认真地查看,看看能否在雪地上寻找到对我有帮助的蛛丝马迹。我知道,自头天夜间起,雪就已经停止了。还知道,大雪过后的严霜会让各种痕迹保留完好。我顺着商贩进出的小道走,但发现上面被踩踏得很厉害,脚印辨认不清了。不过,再往过去一点,在远处厨房门的另一侧,有个女人曾站立着同一个男人说话来着。男人的脚印上有一侧呈圆形,说明此人装了一条木制假腿。我甚至可以判断出,有人打扰了他们的交谈,因为女的迅速跑回门口,这一点可从前深后浅的脚印中看出来。而装了木制假腿的那个人在那里待了一会儿后离开了。我当时想到,这有可能是那个女仆和她情人留下的,因为他们的情况您先前已经告诉我了,而调查的结果也是如此。我绕着花园走了一圈,除了看到乱七八糟的脚印之外,没有发现任何情况,我认为那些脚印应该是警探留下来的。但是,当我进入通向马厩的小巷时,我身前的雪地上书写着一个漫长而又复杂的故事。
“雪地上有两行脚印是个穿靴子的男人留下的,另外两行呢,我欣喜地看到,是个打赤脚的男人留下的。我根据您先前告诉过我的情况,立刻做出了判断,后面的脚印是您儿子的。前者来回都是行走着的,但后者是快速奔跑着的,其脚印和靴子的脚印有些地方重叠,很显然,他这是在追赶另一方。我顺着这些脚印往前走,发现一直延伸到了厅堂的窗户下。穿靴子的人在此等候时把积雪都踩得融化了。我随后走到了另一端,顺着小巷一百码左右,发现穿靴子的人转过了身子,积雪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好像是发生过一场打斗,最后,发现有处地方留下了几滴血迹,我发现自己并没有弄错。穿靴子的人随后顺着小巷跑走了,地上留下了小块的血迹,说明此人已经受伤了。他一直跑到小巷的尽头后,上了马路。我发现马路两旁的人行道已清扫过了,线索就此中断了。
“不过,我刚一走进室内,您记得的,就拿着放大镜仔细察看厅堂窗框和窗台,并且立刻发现,有人从窗口处进出过了。我可以分辨出足弓的轮廓,有人由此进入时,湿脚曾在上面踩踏过。这时候,我对情况有了大致的认识了:有个人曾在窗户外面等待,有人拿来了绿宝石王冠,这个情况正好让您儿子看到了,他去追赶盗贼,同其发生了扭打。两个人都各自拽着王冠的一端,合力使劲一拉扯,结果对王冠造成了损坏,这种情况独自一人是不可能形成的。你儿子把战利品拿了回来,但留下了一小块在对手的手上。这就是我弄清楚的情况,现在面临的问题是,等待在外面的男人是谁,把王冠拿给他的人又是谁?
“我有一条长期坚持信奉的格言:如果排除掉所有别的不可能的情况,那么剩下来的,不管多么不可能,那一定就是真相了。啊,我知道,不可能是您把王冠拿到楼下去的,那就只剩下您的侄女和那些女仆了。但是,如果是女仆干的,那您儿子为何会心甘情愿地替她们受过呢?这样做站不住脚啊。然而,他深爱着堂妹,这就能够充分地解释,他为何要替她保守秘密了——由于这是件很不光彩的事情,所以他就更加有理由这样做了。我记起来了,您曾看见她站立在窗户边,而且当她再次看到王冠时,昏迷过去了,我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那个同谋者可能是谁呢?很显然,是她的情人,因为除了他,还会有谁能够超出她应该对于您所怀有的爱戴和感激之情呢?我知道,您深居简出,朋友圈子很狭窄,但是,乔治·伯恩韦尔爵士却是这个圈子里面的一员。我先前听说过他,说他在女人的问题上名声不佳。他一定就是那个穿靴子的人,拿走了失踪的绿宝石。尽管他知道,亚瑟已经发现了他,但他还是沾沾自喜,认为自己平安无事,因为小伙子若是把事情声张出去,那就一定会伤及自己的家人。
“是啊,您可以想象得到,我接下来要采取什么样的措施。我装扮成乞丐模样,到了乔治爵士住所,设法与爵士的贴身男仆搭上了关系,结果我了解到,他的主人头天夜间被划破了头。我最后花费了六个先令买下了一双他主人扔掉的鞋子,这样就万无一失了。我带着那双鞋子一路到达了斯特里特哈姆住宅区,结果看到,鞋子与在那儿留下的脚印很吻合。”
“我昨晚看见有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在那条小巷里。”霍尔德先生说。
“一点没错,那就是我。我发现,已经查到了要找的人。于是,我回家换了衣服。这时候,我必须扮演一个很微妙的角色,因为我看出来了,如果要避免丑闻,那就一定不能诉诸法律。我也知道,那个恶人阴险狡诈,他一定也看出来了,我们在这件事情上被束缚住了手脚。我上门去找他了,当然,刚一开始时,他否认得干干净净。但是,我把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时,他想跟我来硬的,从墙上取下一根防身用的短棍。然而,我清楚自己要面对的人,还没有等他发起攻击时,我就握着手枪对准了他的脑袋。他这时才变得更加理智了一点。我对他说,我们可以出钱把他手上的绿宝石买下来,一千英镑一颗。他这才开始有了痛惜的表情。‘啊,真见鬼啊!’他说,‘我已经以六百英镑的价格把那三颗绿宝石卖掉了。’我答应,不会起诉他。不一会儿,就从他那里拿到了买家的地址。我找到了那个人,同他一番讨价还价后,以一千英镑一颗的价格把绿宝石赎了回来。接着,我就去见了你儿子,告诉他没事了。最后,经过了可以说真正忙碌的一天之后,两点钟左右,我这才上床睡觉了。”
“一天的忙碌拯救了英国,使其避免一次巨大的公共丑闻,”银行家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先生,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但对您所做的一切,我会知恩图报的。您的本领实在是我前所未闻的。我现在要赶到亲爱的儿子身边,向他道歉,是我冤枉了他。至于您告诉我关于可怜的玛丽的情况,我悲痛欲绝。即便连您这样有本事的人,恐怕也无法告诉我,她现在的下落。”
“我觉得,我们可以有把握地说,”福尔摩斯回答,“乔治·伯恩韦尔爵士在哪儿,她就会在哪儿。同样可以肯定的是,不管她的罪行如何,他们不久后就会受到严厉的惩处的。”
注释:
[1]本故事于1892年5月发表在英国的《河岸》杂志上,案件发生在2月里的星期五。
[2]参见《歪唇乞丐之谜》中的注释。
[3]如果不是英国王室的重要成员,霍尔德不至于连着用三个形容词的最高级。此处可能是指阿尔伯特·爱德华(Albert Edward,1841—1910),维多利亚女王和阿尔伯特亲王的长子,受封嘉德勋爵士、威尔士亲王、切斯特伯爵、康沃尔伯爵,1901年继任英国国王,即爱德华七世。
[4]因为即便是亲王,也没有权力处置一顶作为“公共财产”的王冠。
[5]当时发行了面额为一千英镑的纸钞,1943年之后不再发行。目前,英格兰纸钞的最高面额是五十英镑,但苏格兰有不同版本的一百英镑面额,可以全国流通。
[6]关于福尔摩斯根据案件调查的需要乔装改扮成各种不同角色的详细情况,参见《黑彼得案》中的注释。
[7]西区(West End)是指伦敦旧城西侧的一片区域,19世纪的英国人用以指称查令十字以西的区域,贝克大街处在西区的范围之内。西区是英国的娱乐中心,也有欧洲最大的购物区、剧院、电影公司、餐厅、酒吧,等等,是富人或者社会精英居住的地区,往往同东区相对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