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季的一天[2],我去看望朋友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发现他与一位老先生谈得很投入。老先生体形肥硕,脸色红润,头发红得耀眼。我因自己突然闯入表达了歉意,正要动身离去,但福尔摩斯猛然把我拽进了房间,并且关上了房门。

“你来得最是时候不过了,亲爱的华生。”他热情洋溢地说。

“恐怕你现在正忙着吧。”

“我是很忙啊,非常忙。”

“这么说来,我可以在隔壁房间里等待。”

“毫无必要。威尔逊先生,这位先生是我的同伴兼助手,我经办的最成功的案件中,有许多他都参与过。所以,我毫不怀疑,在办理您的案件时,他对我也同样会有巨大帮助。”

体形肥硕的那位先生从坐着的椅子上直起半个身子,向我屈身致意,但那双鼓起的小眼睛快速地瞥了我一眼,掠过一丝疑惑。

“坐到长靠背椅上吧,”福尔摩斯说着,又坐回到他那把扶手椅上,两手的指尖抵在一起,他缜密思考问题时通常就是这样一种状态,“我知道,亲爱的华生,你和我一样,喜欢怪异的东西,对偏离常规和日常秩序的东西感兴趣。你怀着满腔热忱把我经办的诸多小案件记录了下来,这足以看出这一点。而且,说句不中听的话,还在一定程度上添油加醋了一些[3]。”

“我确实对你经办的那些案件很感兴趣啊。”我说。

“你应该记得,那天,就是在我们开始调查玛丽·萨瑟兰小姐[4]委托的那桩小案件之前,我说过的,要揭示出奇异的结果和非同寻常的复杂关系,我们必须深入生活实际,因为那总是有超乎想象的挑战性。”

“对于你的这个观点,我当时还冒昧地提出了质疑呢。”

“你当时是表露出了怀疑态度,医生。但是,你现在同样必须转变态度,认同我的观点,否则,我将继续罗列一桩桩事实,直到在事实面前,你的理由站不住脚,然后你承认我的观点是正确的。对了,这位杰贝兹·威尔逊先生今天上午上门来见我,并开始向我叙述一件事情,这可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我所听到的最奇特怪异的事情之一啊。你以前听我说了,最怪异和最独特的事情往往与重大罪案无关,而是涉及一些更加轻微的罪案。有时候,事实上,还会让人产生疑虑,是不是真的发生了罪案都很难说。我听了下来,眼下这桩案件是不是一桩罪案,我还无法做出判断,但是,所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无疑是我听到过的最奇特的事情之一。威尔逊先生,可不可以麻烦您把事情从头开始讲述一遍?我之所以请求您这样做,不仅因为我朋友华生医生没有听到开头部分,而且因为事情很特别,我很想要您亲口讲述其中的每一个细节。在一般情况下,如果我听到了有关事件过程中的一些小的提示,我的头脑里就会回忆起无数类似的案件,从而对案情做出判断。但关于眼下这件事情,我不得不承认,就自己的见识所及,确实是独一无二的。”

大腹便便的委托人挺起了胸膛,表情神态中显露出一丝自豪感,从自己的大衣的口袋里面掏出一张脏兮兮、皱巴巴的报纸,把它平摊在膝盖上,头往前倾,目光在启事栏上移动。这时候,我仔细地审视了对方一番,并且效仿着我同伴的做法,试图从他的衣着和外表上看出点什么端倪。

然而,一番审视之后,我竟没有什么收获。我们的客人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个普普通通的英国生意人,身材肥胖,神态高傲,举止笨拙。他下身穿了条松松垮垮的灰色小格子花纹长裤,上身套着一件算不上很干净的黑色长外套。外套前面的扣子没有扣上,露出一件土黄色的马甲,上面系着一根很粗的阿尔伯特式的黄铜怀表链,表链上套了一小块方形的金属片做装饰,来回晃动着。他身边的椅子上放着一顶磨损了边的礼帽和一件褪了色的棕色大衣,大衣的天鹅绒领子已经打皱了。整体说来,尽管我仔细打量着,但此人除了那头火红的头发和极度懊恼沮丧的表情之外,实在是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夏洛克·福尔摩斯敏锐的眼睛看透了我的心思。当他注意到我充满疑惑的眼神时,微笑着摇了摇头。“他一度干过体力活儿,吸鼻烟,是个共济会[5]的会员,到过中国,最近干过大量写字的活儿,除了这些不同的情况之外,我也推断不出别的什么情况。”

杰贝兹·威尔逊先生在坐着的椅子上怔了一下,食指仍然放在报纸上,但眼睛却看着我的同伴。

“天哪!这一切您都是怎么知道的啊,福尔摩斯先生?”他说,“比如说,您怎么知道我干过体力活呢?这事情绝对真实无疑,因为我刚一开始时就是在船上干木工活的。”

“看看您这双手,尊敬的先生,右手比左手大多了。您用右手干活儿,所以右手的肌肉更发达。”

“啊,那吸鼻烟和共济会会员呢?”

“如果我告诉您我是如何看出来的,那等于是侮辱了您的智力,尤其是您坏了你们团体的严格规章,竟然别着一枚曲尺和圆规图案的胸针[6]。”

“啊,当然,我忘记了这一点。但那写字的活呢?”

“您右手袖口处有五英寸的一块磨得发亮,左手袖子上靠近肘部处也有光亮平滑的一块,这是您接触写字桌的地方,这难道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啊,但如何说明我到过中国呢?”

“您右手腕上方有个鱼形刺青图案,这种东西只能是在中国文上去的。我对刺青图案略有研究,甚至为该主题贡献了文献资料。这种用淡淡的粉红色给鱼鳞着色的做法,是中国所特有的风格。另外,当我在您的怀表链上看到了一枚中国的铜钱时,事情就更加显而易见了。”

杰贝兹·威尔逊听后哈哈大笑起来。“啊,我真是没有想到啊!”他说,“刚一开始时,我还认为您处事很聪明,但我现在明白了,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现在觉得啊,华生,”福尔摩斯说,“我做这一番解释是个错误。‘神秘才莫测’,这你是知道的。事实上,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名声,再这么直言不讳,恐怕会雪上加霜啊。您能够找到那则启事吗,威尔逊先生?”

“找到了,就在这儿,”他回答说,又粗又红的大指头停在了启事栏的中间,“在这儿呢,事情全都起因于此。您就自己看看吧,先生。”

我从他手上接过报纸,上面的内容是这样的:

致红发会全体成员:

据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已故黎巴嫩人伊齐基亚·霍普金斯之遗愿,现有一职位空缺,凡红发会会员皆可申请。薪金为每星期四英镑,无实际工作内容,挂名即可。凡红发男性,年满二十一岁,身体健康,智力健全者均可申请。应聘者请于星期一上午十一时到舰队街[7]教皇院七号红发会办公室找邓肯·罗斯。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我把这样一则非同寻常的启事看了两遍之后脱口问了一声。

福尔摩斯咯咯地笑了起来,身子在椅子上扭动着,这是他兴高采烈时的习惯动作。“这有点偏离了老的套数,对不对?”他说,“行啊,威尔逊先生,您现在就痛痛快快地把关于您自己、您的家庭,还有这则启事给您带来的机遇,全部告诉我们吧。你先记一记,医生,记下这份报纸的名称和日期。”

“是1890年4月27日的《纪事晨报》[8],正好是两个月之前的[9]。”

“很好,怎么样,威尔逊先生?”

“是啊,完全同我刚才告诉过您的一样,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杰贝兹·威尔逊说,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我在伦敦城附近的科伯格广场开了个小当铺。生意规模不大,近些年来,只是勉强维持生计而已。过去还能够雇得起两个店员,但现如今就只雇了一个啦。他为了学做生意,心甘情愿只拿一半薪水,否则我也雇不起他。”

“那位热心肠的年轻人叫什么名字呢?”夏洛克·福尔摩斯问。

“名叫文森特·斯波尔丁,其实他也不年轻了。说不上他年龄有多大,是个再精明不过的店员啊,福尔摩斯先生,我心里很清楚,他本来完全可以谋得高就,赚得到我付他薪水的两倍。但是,说白了,如果他自己都觉得满意,我又何必对他多说什么呢?”

“啊,当真吗?能够低于市场价格雇得到员工,看来您很走运啊。这样的年代,雇主能够经历这样的事情可不常见啊。不知道,您雇来的这个店员是不是与启事上说的一样,不同凡响?”

“噢,他也有他的缺点,”威尔逊先生说,“要论喜爱照相,谁也比不上他。不该学知识、长见识的时候,他却拿着个照相机到处拍,然后就像一只进洞的兔子似的,一头扎进暗室里冲洗照片。这是他最主要的缺点,不过,总的说来,他算是个优秀的员工,不存在什么不良心思。”

“我看,他现在还在您的手下干活儿吧?”

“是啊,先生,他和一个十四岁的姑娘。姑娘帮忙做点简单的煮饭烧菜和清洁打扫的活儿——这是我家里面的全部成员,因为我是个鳏夫,从来不曾成过家。我们三个人平静地生活着,先生,虽说干不了别的什么更多的事情,但我们有个栖身之所,偿还我们欠下的债务。

“打破我们平静生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这则启事。就在两个月前的今天,斯波尔丁走进我的办公室,手里拿着这张报纸,对我说。

“‘我真要祈求上帝,威尔逊先生,让自己长出一头红发来。’

“‘此话怎么讲?’我问。

“‘啊,’他说,‘红发会现在又有空职位了。申请到该职位就算是发了一笔小小的财啦。据我了解,那儿的空职位多于求职的人,所以,那些托管理事们绞尽了脑汁,不知道如何才能把手里面的钱花出去。要是我自己的头发能够改变颜色该有多好啊,眼前可是有一幢温馨的小屋矗立在那儿,就等着我走进去啊。’

“‘啊,那是怎么一回事呢?’我问了一声。您看吧,福尔摩斯先生,我是个待在家里不喜欢外出的人,等着生意上门来,而不是外出去揽生意,常常一连几个星期足不出户。这样一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概不知,所以,听到外面的一点点新闻会很高兴的。

“‘您就从未听说过关于红发会的事情吗?’他问,眼睛睁得大大的。

“‘从未听说过。’

“‘啊?我挺惊讶的,您其实有资格去申请其中一个职位。’

“‘可以拿到多少薪水啊?’

“‘噢,一年只给二百英镑,但工作很轻松,而且不会影响到干别的营生。’

“是啊,你们很容易想得到,我当时就竖起耳朵来听了,因为这些年来,自己的生意并不怎么红火,况且那额外的二百英镑也是很管用的。”

“‘把全部情况说出来给我听听吧。’我说。

“‘行啊,’他说着,把启事亮给我看,‘您自己可以看看,红发会有个空着的职位,这里有地址,您应该上那儿去了解详情。就我所知道的情况,红发会是由一位美国百万富翁发起成立的,他名叫伊齐基亚·霍普金斯,此人为人处世的风格很奇特。他自己的头发是红的,对所有红头发的人很有感情,所以,他去世后,便把自己的巨额财产托付给了一些代理人处理,嘱咐他们说,要用这笔财产的利息收入来为红头发的人提供轻松愉快的工作岗位。我可是听说了,收入丰厚,要干的活儿却很少。’

“‘但是,’我说,‘前去申请的人会有百万计啊。’

“‘不会有您想象的那么多人去申请的,’他回答说,‘您看看吧,这份差事实际上就限制提供给伦敦人的,而且是成年人。那位美国富翁年轻时在伦敦起家,想要回报这座古老的城市。还有,我听说了,如果头发是淡红色的,或者深红色的,或者其他状况的,即便申请了也没有用,一定要耀眼的火红色才行。好吧,如果您想要去申请,威尔逊先生,那您就尽管去。不过,为了那区区几百英镑,说不定您也不值得去跑一趟。’

“是啊,你们自己也看到了,先生们,事实就摆在眼前,我的头发就完全是鲜艳的纯红色。因此,我觉得,如果要去竞争这个职位的话,我应该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有优势。文森特·斯波尔丁好像很清楚这件事,所以我觉得,他可以帮上我的忙。于是,我嘱咐他上起店门板停业一天,立刻陪同我去申请职位。可以休息一天,他也是求之不得的。我们便关门歇业,按照启事上的地址,出发前往。

“那个场面我可是再也别指望见到了,福尔摩斯先生,东南西北,四方八面,头上顶着红头发的人一起拥入古城前去应聘。舰队街全是红头发的人,主教院看上去就像是一架水果贩子卖柑橘的手推车。我真没有想到,一则启事竟然把全国这么多红头发的人聚集到一块儿来了。他们的头发什么颜色的都有——稻草黄、柠檬色、橙色、砖红色、栗褐色、棕褐色、土黄色,等等。但是,正如斯波尔丁所说,真正鲜艳的火红色并不是很多。当我看见有那么多人在等待时,感觉很失望,想要放弃算了。但是,斯波尔丁不肯听从我的。他是如何做到的,我简直想象不出,但他生拉硬拽,还用头去顶,最后拖着我挤过了人群,挣扎着到了通向办公室的台阶上。办公室的楼梯上有两股人流,有些人满怀着希望上去,有些人垂头丧气地返回。但我们使出浑身的力气挤了进去,很快就挤到了办公室。”

“您的这个经历太有趣了,”福尔摩斯说了一句,这时候,他的委托人停下来了,深吸了一口鼻烟,以此唤醒自己的记忆,“请继续您妙趣横生的叙述吧。”

“办公室里除了两把木制椅子和一张松木板的桌子之外没有其他任何陈设。桌子后面坐着个个头儿矮小的男子,其头发甚至比我的还要红。他对每一个走上前的求职者都说了几句,然后总会从他们身上找出一些毛病,说他们不合格。看起来,要谋得这样一个职位并不是什么轻而易举的事情。然而,轮到我们的时候,矮小个子对我们比对其他应聘者都更加客气。我们进入房间后,他便把门关上了,说是要同我们单独谈。

“‘这位是杰贝兹·威尔逊先生,’我的帮手介绍说,‘他愿意补充红发会的空缺。’

“‘他补充该职位再合适不过了,’对方回答说,‘他满足了所有条件,在我记忆中,我还没有见过如此理想的情况呢。’他向后退了一步,脑袋歪向一侧,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头发看,最后弄得我都有点害羞了。接着,他突然跨步向前,紧紧握住我的手,热情洋溢地祝贺我求职成功。

“‘如果犹豫迟疑,那是不公平的,’他说,‘不过,得要施行一种显而易见的防范措施,想必您会谅解我的。’说完这句话,他便双手揪住我的头发,使劲一拽,我疼得大叫了起来。‘您眼泪都出来了,’他一边说,一边松开手,‘我看得出来,您的头发全是真的。但是,我们必须得小心谨慎才是啊,因为我们有两次被人用假发给骗了,还有一次是上了染色的当。我可以给您讲讲用补鞋匠的蜡染发骗人的事情,您听后都会觉得非常可恶。’他随即走向窗户边,扯起最大的嗓门儿对着外面大喊‘空缺已经有人补充了’。楼下的人群中传来失望的抱怨声,人们纷纷朝着不同的方向散去了。现场除了我本人和那位经理之外,再也看不见一个红头发的人了。

“‘我的名字叫,’他说,‘邓肯·罗斯。我们尊贵的恩人留下了一笔基金,我本人就是从该基金中领取养老金人中的一位。您结婚了吗,威尔逊先生?您有家庭吗?’

“我回答说没有。

“他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天哪!’他语气严肃地说,‘这确实很严重啊!听见您这么一说,我感到很遗憾啊。当然,设立基金的目的是既要维持红头发者的生计,也要使他们传宗接代,发展壮大。您竟然是个单身汉,这真是太不幸了。’

“我听了这番话之后脸都拉长了,福尔摩斯先生,因为我心里面寻思着,自己谋不到该职位了。但是,他仔细思忖了片刻之后,又说没有什么关系。

“‘如果换了是别人,’他说,‘问题可能就会很严重,但是,您长着这样一脑袋头发,对此,我们还是必须有所松动。您什么时候能够开始履行新的职责呢?’“‘对了,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我已经有了一份营生了。’我说。

“‘噢,这个没有关系,威尔逊先生!’文森特·斯波尔丁说,‘我可以帮助您打点啊。’

“‘那上班是什么时间呢?’我问。

“‘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

“现在吧,当铺的生意主要集中在傍晚,福尔摩斯先生,尤其是在星期四和星期五傍晚,也就是每个星期薪水日之前,所以,上午再赚点,这对我很合适。另外,我知道,自己的这位帮手是个很不错的人,他可以处理好任何事情。

“‘这对我很合适,’我说,‘那薪水是多少呢?’

“‘一个星期四英镑。’

“‘要干什么事情呢?’

“‘纯粹就是挂个名而已。’

“‘纯粹挂个名是什么意思啊?’

“‘是这样的,上班时间内,您得待在办公室,或者说至少要待在办公大楼里面。如果离开,那就永远失去了这个职位。遗嘱上把这一点规定得很明确。如果您在上班时间内离开了办公室,那就是违反了遗嘱里面的规定。’”

“‘一天只有四个小时时间,我不会想到要离开的。’我说。

“‘找任何借口都没有用,’邓肯·罗斯先生说,‘无论是生病,或是生意上的事情,还是别的什么情况,都不能成为您离开的理由。您必须在这里待着,否则差事就没有了。’

“‘那干什么事情呢?’

“‘抄写《不列颠百科全书》[10]。那个书柜里有其中第一卷。您必须自备墨水、笔和吸墨纸。我们为您提供桌椅。明天可以开始上班吗?’

“‘当然可以。’我回答说。

“‘那么,再见了,杰贝兹·威尔逊先生,让我再次祝贺您幸运地获得了这个重要职位。’他向我鞠了个躬。我离开了那个房间,同我的店员一道回到了家里。自己遇上了这样的好运气,满心欢喜,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做什么好。

“是啊,我一整天都在想着这件事情。到了傍晚时分,我的情绪又低落起来了,因为自己心里面总是觉得,整个事情一定是个大骗局或者圈套,只是自己捉摸不透其中的目的是什么。整个事情看起来完全令人难以置信,竟然会有人立下这样的一份遗嘱,他们竟然会支付如此数额的钱,请人做抄写《不列颠百科全书》这样简单的工作。文森特·斯波尔丁想方设法来宽我的心,让我高兴起来。但到了该上床睡觉时,我心里面想明白了——远离整个事情。然而,到了翌日早晨,自己又决定去看个究竟,于是花了一便士买了瓶墨水,还带上了一支羽毛笔、七张大裁书写纸[11],然后动身到主教院去。

“啊,令我感到又惊又喜的是,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了。桌子已替我摆好了,邓肯·罗斯先生在办公室里,等着我开始工作。他要我从字母A开始抄起,然后就走开了,但时不时地会返回来看看进展是否顺利。下午两点钟时,他对我说了告别的话,称赞我抄写的量挺大的。我走出办公室之后,他便把门锁上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福尔摩斯先生,到了星期六,那个经理进来了,支付给了我四个英镑的金币,作为我一个星期的酬劳。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是这样,再下一个星期也还是如此。我每天上午十点到那里上班,下午两点下班。渐渐地,邓肯·罗斯先生只是上午来一次。接着,再过了一段时间,他根本就不来了。当然,我还是片刻也不敢离开办公室,因为说不定他什么时候就来了,而且这份工作非常适合我,我不愿冒失去它的风险。

“就这样,时间过去了八个星期[12]。我抄写了‘男修道院院长’‘盔甲’‘建筑学’和‘雅典人’等词条,并且期待着,如果加把劲,很快就可以开始抄写以字母B为首的词条了。我花了不少钱买大号书写纸,抄的东西几乎堆满了一个架子。然后,整个事情突然就结束了。”

“结束了?”

“对啊,先生们,就在今天上午呢。我和平常一样十点钟去上班,但发现门是关着的,而且上了锁,门板中央用大头针钉着一张方形小卡片,就是这张,你们自己看看。”

他举着一张便笺纸大小的白色卡片,上面这样写着:

红发会业已解散,特此告知。

1890年10月9日

我和夏洛克·福尔摩斯看了看这则简短唐突的告示,还有其背后那张充满了哀怨的脸庞,整个事情实在是滑稽可笑了,忍俊不禁,紧接着,福尔摩斯爆发出了一阵狂笑。

“我可是看不出来有什么好笑的啊,”我们的委托人大声说,满脸通红,都红到脖子根了,“如果你们干不了别的,只知道一味地取笑我的话,那我可以到别处去。”

“不,不,”福尔摩斯大声说着,把直起半个身子的威尔逊按回到椅子上,“我确实不会错过您的这桩案件的。它不同寻常,新颖独特。但是,如果您不见怪的话,我还是要说,本案确实有点好笑。请问一声,您看到门上的卡片后,怎么样啦?”

“我吃惊得目瞪口呆,先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然后,跑到附近的办公室里去打听情况,但他们似乎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最后,我去找房东,他住在楼下,是个会计。我问他能否告诉我红发会出了什么事。他说,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样一个团体。然后,我问他邓肯·罗斯先生是什么人。他回答说,他没听说过这样一个名字。”

“‘啊,’我说,‘就是四号房间那位先生。’

“‘什么啊,那个红头发的人?’

“‘对啊。’

“‘噢,’他说,‘他名叫威廉·莫里斯,是个初级律师,暂时使用一下我的房间,等到他的新场所弄好了就没事了。他是昨天搬出去的。’

“‘我该到哪儿去找他呢?’

“‘噢,到他的新办公地去找吧。他还真把地址告诉我了,没错,爱德华国王街第十七号,就在圣保罗教堂附近。’

“我立刻出发了,福尔摩斯先生,但到达那个地点时,发现那是个人造护膝厂。厂里没有任何人听说过威廉·莫里斯,或邓肯·罗斯。”

“然后您干了什么呢?”福尔摩斯问。

“我回到了在萨克斯-科伯格广场的家里,要听听我的店员有什么建议,但是,他根本帮不上我任何忙。他只是说,如果等一等,他们应该会写信来的。但那样有什么用啊,福尔摩斯先生,这么好的一个职位,自己连挣扎都没有挣扎一下就给丢了。因为我听说了,您是个热心肠的人,乐意给急需要帮助的人出主意、想办法,所以我就直接奔您这儿来了。”

“您这样做很明智,”福尔摩斯说,“您的案件很不同寻常,我很乐意展开调查。从您刚才向我讲述的情况来看,我认为,本案事关重大,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是够重大的!”杰贝兹·威尔逊先生说,“啊,我已经失去了每个星期的四英镑啊。”

“就您本人的情况而言,’福尔摩斯说,‘我认为,对于那个不同寻常的团体,您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恰恰相反,我理解,您赚了三十多英镑,变得更加富有了,还不要说您抄了那么多以字母A为首的词,增长了不少知识,您并没有损失掉什么啊。”

“是这么回事啊,先生,但是,我想要了解关于他们的情况,他们是些什么人,他们为何要对我开这么大的一个玩笑——如果这是个玩笑的话。他们开这个玩笑可是开得挺贵的,因为花费了三十二英镑[13]。”

“我们会想方设法帮助您弄清楚这一切的,首先,我想要问您一两个问题,威尔逊先生,您的那位店员提醒您关注那则启事——他在您那儿待了多长时间?”

“到我申请职位时有一个月左右。”

“他是怎么到您那儿的呢?”

“他看了告示来应聘的。”

“他是唯一的应聘者吗?”

“不是,一共有十多个。”

“您为何录用了他呢?”

“因为他心灵手巧,而且费用低。”

“实际上只领一半薪水。”

“对啊。”

“那个文森特·斯波尔丁相貌如何?”

“身材矮小,体格健壮,动作敏捷。虽然年龄不小于三十岁,但脸上却很光滑。他的前额有一块被硫酸烧伤后留下的白色疤痕。”

福尔摩斯坐在椅子上挺直了身子,显得很兴奋。“我想就是这样的,”他说,“您有没有注意到,他的耳朵上穿了耳孔?”

“注意到了,先生。他告诉我说,是小时候一个吉卜赛人帮他穿的孔。”

“哼!”福尔摩斯说着,陷入了沉思,“他还在您那里吗?”

“噢,是的,先生,我刚才来的时候,他还在呢。”

“您不在的时候,生意都是由他照看吗?”

“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先生,上午本来就没什么生意。”

“那好吧,威尔逊先生,再过一两天,我就会很高兴地把此事的调查结果告诉您。今天是星期六,但愿到了星期一,我们就有结论了。”

“对了,华生,”我们的客人离开后,福尔摩斯说,“这一切情况,你是怎么看的呢?”

“我没有看出任何门道,”我坦率地回答说,“这是桩神秘诡异的事件。”

“一般情况下,”福尔摩斯说,“越是怪异离奇的事情,最终表明越是没什么神秘可言。那些普普通通、毫无特色的案件,你才会确实感到摸不着头脑,就如同一张平淡无奇的面孔难以辨认一样。但是,我必须立刻展开对案件的调查。”

“那你准备怎么调查呢?”我问。

“吸烟,”他回答说,“这是个三斗烟工夫的问题。我恳请你,五十分钟之内不要对我吭声。”他蜷缩在椅子里,瘦削的膝盖抬起,都快要顶到他的鹰钩鼻了,平静地坐着,双眼紧闭,嘴上叼着他那只陶土烟斗[14],就像是某种怪鸟的喙。我都觉得,他睡着了,于是自己也打起瞌睡来。他突然从椅子上一跃身子站立起来,把烟斗放在了壁炉架上,看样子已经有了主意了。

“今天下午,萨拉萨蒂[15]在圣詹姆斯音乐厅[16]演出,”他说,“你看怎么样,华生?你的病人能给你几小时的空闲吗?”

“今天我没什么事,我平常也不忙。”

“那就戴上帽子走吧!我们先穿过伦敦旧城,途中可以吃中午饭。我发现,演奏会的节目单上有许多德国音乐。相对于意大利或法国的音乐,德国的音乐更加对我的胃口,德国音乐包含有一种内省的东西,我就想要内省一番,走吧!”

我们乘地铁到了奥尔德斯门[17],步行了一段路程之后,到了萨克斯-科伯格广场,也就是我们早晨听说的那件古怪离奇的事情发生的场所。这是个狭窄的小地方,破败但仍然装着门面儿。四排灰暗无光的两层砖房面对着一小块围了围栏的院落,院落内的草坪上杂草丛生,还有几丛枯萎的月桂树。它们在这样一个烟雾弥漫、不相适宜的环境中顽强地生长着。拐角处的一栋房子上方,有三个镀金的圆球和一块棕色的木板,上面写着“杰贝兹·威尔逊”几个白色大字。我们由此知道,这就是我们的红头发委托人的当铺。夏洛克·福尔摩斯在当铺前面停住了脚步,歪着脖子仔细察看了一番,半眯着的双眼闪着亮光。然后,缓步顺着街道往上走,再返回到拐角处,仍然目光敏锐地凝视着那些房子。最后,他又回到了当铺,用自己的手杖在人行道上用力敲击了两三下,这才走上前去敲门,门应声开了。开门的是个长相精明、脸修得很干净的年轻人,他请我们进屋。

“谢谢您啊,”福尔摩斯说,“我只是想打听一下,从这儿到斯特兰德大街怎么走。”

“第三个路口往右,到第四个路口再往左。”店里的帮手即刻回答说,随即便把门关上了。

“这家伙很精明啊,”我们离开时,福尔摩斯说,“根据我的判断,在伦敦城里最精明的人当中,他可以排到第四。但论胆量,我觉得,他有资格排到第三[18]。我先前就已经知道了他的一些情况。”

“很显然,”我说,“威尔逊先生的帮手与红发会的那件神秘诡异的事情有重大关联。我敢肯定,你向他打听路,只是为了看一看他而已。”

“不是为了看他。”

“那是为了什么呢?”

“看看他裤子上的膝盖处。”

“你看到什么情况啦?”

“看到了我期望看到的东西。”

“你为何要敲击人行道呢?”

“亲爱的医生啊,眼下是观察的时间,而不是交谈的时间。我们是在对手地界上的间谍。我们知道了萨克斯-科伯格广场的情况,那就探索一下它后面的那些地方吧。”

我们从僻静的萨克斯-科伯格广场出发,绕过了街角,来到了大路上,眼前的景象与刚才那边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就像是一幅画的正反面一样。这是从伦敦旧城通向北面和西面的一条交通要道,路上来来往往的是经商的队伍,形成了进出城的两股潮流,道路拥堵着。大道两边的人行道上黑压压的,全是行色匆匆的人。我们目睹着眼前装饰华丽的商店和富丽堂皇的商业大楼,简直难以置信,这一番景象的背面真的就是我们刚才离开的那个衰败不堪、死气沉沉的广场。

“让我来看看,”福尔摩斯说着,伫立在街角,顺着那一排楼房张望着,“我要记住这里每幢房子的顺序。精准地了解伦敦,这是我的业余爱好。这儿有莫蒂默[19]咖啡馆、烟草店、小报亭、城市和郊区银行的科伯格分行、素食餐馆、麦克法兰马车厂,一直延伸到下一个街区。行啊,医生,我们完成任务了,现在该去开心放松一下了。先去吃份三明治,喝杯咖啡,然后到小提琴的世界去,那里充满了美妙、优雅和协调的氛围,没有红头发委托人的难题来烦扰我们。”

我这位朋友是位**四射的音乐家。其本人不仅是个很有水平的演奏家,而且是个不同凡响的作曲家。他整个下午都在音乐厅的前排座位上坐着,沉浸在无比的幸福快乐之中,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抖动着自己修长纤细的手指,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双眼倦怠蒙眬。此时的福尔摩斯与探案时的福尔摩斯判若两人。探案时的福尔摩斯人们可以想象得到——铁石心肠,机敏睿智,身手不凡,是罪犯的克星。在他这个与众不同的人身上,这种双重的性格特征会交替呈现。他时不时地会沉浸在富有诗意的沉思之中,我常常觉得,他极度严谨和机敏的状态是对那种心境的反衬。他的性情会由慵懒倦怠的状态突然变得亢奋不已,活力四射。我很清楚,如果他一连几天赖在那把扶手椅上,埋头搞音乐即兴创作或者钻研他的那些花体字书籍,那情形可是再让人感到恐惧不过的了。接下来就是,灵光一现,要去追踪罪犯的欲望来了。他那充满了智慧的演绎推理能力猛然演变成了一种直觉,以致那些不了解他破案方法的人会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认为他的本领不是普通人所能企及的。当天下午,我看见他在圣詹姆斯音乐厅沉浸在音乐中时,心里面便觉得,他锁定要追寻的那些坏人可要大难临头了。

“你毫无疑问想要回家吧,医生。”当我们走出音乐厅时,他说。

“对啊,是该回家了。”

“我还有事情要处理,得花费几个小时时间。科伯格广场的案件很严重。”

“为什么严重呢?”

“有人在策划一宗大案,我完全有理由相信,我们一定能够及时制止。但是,由于今天是星期六,事情就有点复杂了。我夜间需要你的帮助。”

“什么时间?”

“差不多十点钟。”

“那我十点到贝克大街去。”

“很好。还有,我说啊,医生,可能会有点危险,麻烦你衣服口袋装着那支你服役时用过的手枪。”他挥了挥手,转身走了,瞬间便消失在了人群中。

我相信,自己并不比周围人愚钝笨拙,但是,在同夏洛克·福尔摩斯交往时,总会因为觉得自己愚笨而倍感压抑。就拿这件事来说吧,他听到的我也都听到了,他看见的我也看见了,然而,从他刚才的话语中,很显然,他不仅清楚地看到了已经发生了的事情,而且预见了将要发生的事情。而在我看来呢,事情依然是云里雾里,诡异怪诞。我乘坐马车返回在肯辛顿的家的途中,反反复复思索了事情的全过程,从那个抄写《不列颠百科全书》的红头发所讲述的奇特遭遇,到去萨克斯-科伯格广场,再到福尔摩斯同我分手时说的预示有危险的话,夜间要进行的历险是什么?为何我必须得带上武器?我们要去哪儿?去干什么?我先前已经从福尔摩斯口中得到了暗示,当铺里那个脸蛋溜光的帮手是个可怕的人物——一个可能玩弄大阴谋的人物。我绞尽脑汁地想要解开这个谜团,但毫无结果,只得作罢了,把事情搁置在了一边,等待夜间真相大白。

九点一刻时,我从家里动身出发,穿过了公园[20],经过牛津大街,到达了贝克大街。福尔摩斯家门口停着两辆双座马车,当我走进过道时,便听到了楼上有人说话的声音,进入福尔摩斯的房间,看见他和两个人交谈甚欢。我认出其中的一位,是警察局的警探彼得·琼斯[21],而另一位个儿高瘦削,哭丧着脸,头上的帽子闪闪发亮,考究的外套令人看后有点望而生畏。

“哈,人都到齐了,”福尔摩斯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的双排纽外衣扣上,从架子上取下那根粗重的狩猎鞭,“华生,我看你认识苏格兰场的琼斯先生吧?我给你介绍梅里韦瑟先生,他就是我们今晚历险中的伙伴。”

“我们又要肩并肩狩猎了,医生,您看吧,”琼斯说,还是他的那种自命不凡的腔调,“我们这位朋友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啊,很善于展开追踪,他追踪寻迹时所需要的就是一条老狗来帮帮忙。”

“但愿我们这次追踪到头来不要一场空啊。”梅里韦瑟说,态度闷闷不乐。

“您尽可以对福尔摩斯先生抱有信心,先生,”警探说,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他有他自己的小办法,不过恕我直言,他的所谓办法就有点太过纸上谈兵和异想天开了,但他具备了做一名侦探的素养。平心而论,有那么一两回,比如舒尔托遇害案和阿格拉财宝案,他的判断几乎比官方警局的还要准确[22]。”

“噢,既然您都这么说了,琼斯先生,那就没有问题了,”陌生人表示认同地说,“不过,说实在话,我打不成牌[23]了,这是二十七年来,头一次星期六晚上不玩牌。”

“我觉得,您会发现,”夏洛克·福尔摩斯说,“您今天晚上赢的赌注比以往都会更大,而且这次玩得也更加刺激。对您来说,梅里韦瑟先生,赌注约值三万英镑,而对于您呢,琼斯先生,您的赌注是您要抓的那个人。”

“约翰·克莱——杀人犯、盗窃犯、抢劫犯、诈骗犯。他是个年轻人啊,梅里韦瑟先生,却是他那个行当里的头面人物了。在伦敦的所有罪犯中,我最想要逮着的就是他。小约翰·克莱可是个不同凡响的人物,其祖父是王室的一位公爵,他本人曾就读于伊顿公学[24]和牛津大学,头脑像手指一样灵活。尽管我们每一次都发现了他的蛛丝马迹,但始终不知道他的藏匿之地。他某个星期会在苏格兰入室行窃,而下一个星期却会在康沃尔[25]为兴建孤儿院筹集款项。我追踪他很多年了,但从未亲眼见过他。”

“但愿今晚我能够有幸向您引见一下。我本人同那位约翰·克莱打过一两回交道。我赞同您的看法,他确实是他那个行当里面的头面人物。不过,现在已过十点了,我们该出发啦。如果你们二位乘坐第一辆马车,我就同华生乘坐后面的跟着。”

马车行进了很远的距离,但福尔摩斯期间没怎么说话。他靠坐在车厢的座位上,嘴里哼着下午听过的乐曲。煤气灯照亮着的一条条街道好像是一座没有尽头的迷宫,马车辘辘前行,最后进入了法林顿大街。

“我们这就快到目的地了,”我朋友终于开口说,“那位梅里韦瑟是个银行董事,此事与他本人利益攸关。我后来转而一想,还是叫上琼斯陪同我们一道来吧,他人不坏,尽管在自己的行当里是个十足的笨蛋。但他有一个值得肯定的优点,那就是扑向罪犯时,像条牛头犬一样勇猛,像只龙虾一样顽强,一旦钳住了目标,那可就再也不会松开了。我们到了,他们在等着我们呢。”

我们到达了我们上午到过的那条人潮涌动的交通要道。把赶车的打发走了之后,我们便在梅里韦瑟先生的带领下,沿着一条狭窄的通道向前走,进入了他替我们打开的一扇边门。门里面有一段狭小的走廊,尽头是一扇巨大的铁门。铁门也打开,向下走了一段弯弯曲曲的石板台阶,台阶的尽头又是一扇阴森森的大门。梅里韦瑟先生停住了脚步,点亮了提灯,然后领我们沿一条散发着泥土气息的黑暗过道走。就这样,打开了第三扇门之后,我们进了一个巨大的保险库或者地下室,周围堆满了板条箱和一些大箱子。

“如果从上面采取行动,你们不容易被攻破啊。”福尔摩斯说着,举起提灯,四下察看了一番。

“从下面攻击,也同样不容易啊。”梅里韦瑟先生说,用手杖敲击着铺在地面上的石板,“啊,天哪,听起来是空的!”

“请您务必小声点!”福尔摩斯说,语气严厉,“您已经严重威胁到了我们这次行动的成功了。求求您,找一只箱子坐下来,别再制造麻烦,好吗?”

神情庄重的梅里韦瑟先生在一只板条箱上勉强坐了下来,脸上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福尔摩斯则双膝跪在地板上,拿着提灯和放大镜,开始仔仔细细地查看石板间的缝隙。几秒钟过后,他便得到了满意的结果,一跃身子重新站立了起来,把放大镜放回到了衣服口袋里。

“我们至少还有一个小时时间,”他说,“因为那位好心的当铺老板安安稳稳地熟睡之前,他们是不会采取任何行动的。在那之后,他们就会争分夺秒,因为他们的行动结束得越快,他们就会拥有越长的时间用来逃脱。我们眼下,医生——毫无疑问,你一定猜到了——是在伦敦一家重要银行的旧城分行的地下室里。梅里韦瑟先生是银行的董事长,他会向你解释,眼下伦敦那些更加胆大妄为的罪犯为何对这个地下室感兴趣。”

“他们是冲着我们的法国金币来的,”董事长低声说,“我们得到过几次警示,说可能有人在打金币的主意。”

“你们的法国金币?”

“对啊,几个月前,我们需要充实自己的资金储备,于是向法兰西银行借来了三万拿破仑头像金币[26]。外面的人都知道了,这笔资金我们根本没来得及开箱,一直放在我们的地下室里呢。我坐着的这只板条箱里就装有两千拿破仑头像金币,用锡箔纸包好,一层层码放着的。我们眼下的金元储备比任何一家分行通常情况下的储备量都要大,董事们对此挺担心的。”

“他们的担心是很有道理的,”福尔摩斯说,“我们现在该要做出一些小的安排。我预料啊,半个小之内,事情就要见分晓了。对了,梅里韦瑟先生,我们必须把提灯的遮光板放下来。”

“那就得在黑暗中坐着吗?”

“恐怕是这样的,我带了一副扑克牌,在衣服口袋里面放着呢。我想到了,由于我们正好是两对,您或许还是可以玩上桥牌呢。但是,我看啊,我们的对手已经准备得很充分了,我们可不能冒险露出光线来。对了,最重要的是,我们必须选好自己的位置。那可是些胆大妄为的人,尽管我们可以给他们来一个突然袭击,但如果不谨慎从事,他们还是有可能伤害到我们的。我站在这只板条箱的后面,你们隐身在那些后面。然后,等到我把光线投到他们身上时,你们就迅速围住他们。如果他们开枪,华生,那就要毫不迟疑把他们击毙。”

我蹲伏在一只木箱的后面,手枪扣上了扳机,架在前面的木箱上。福尔摩斯把提灯的遮光板一放下,我们周围便一片漆黑了——我从未见过这么黑的情形。有金属烤热后散发出了气味,我们确信,提灯还亮着呢,随时可以放出光来。我的精神高度紧张,身处这突然而来的黑暗中,加之地下室的空气阴湿寒冷,心里感到非常压抑和无助。

“他们只有一条退路,”福尔摩斯低声说,“那就是通过这座建筑,退回到萨克斯-科伯格广场去。但愿您按照我的要求做了吧,琼斯?”

“我已派了一个督察和两个警员在前门等候了。”

“这么说来,我们已经把所有的出口堵死了,现在一定不要吭声,耐心等待。”

时间过得真慢啊!后来,我们相互之间对了一下表,实际上只过了一小时十五分钟,但我当时觉得,整个夜晚恐怕要过去了,差不多要天亮了。我感到四肢软弱乏力,僵硬麻木,因为不敢动一动改变一下姿势,加上神经绷得紧紧的,高度紧张,听觉异常敏锐,不但能够听到同伴们轻柔的呼吸声,而且能够分辨出呼吸的深浅粗细,深沉粗重的是体形肥硕的琼斯,而细微叹息着的是那位银行董事长。从我所处的位置,我可以从箱子的上方朝着地板的方向看过去。突然间,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丝亮光。

刚一开始,只是石板地上呈现出一个耀眼的光点,然后,光线拉长了,形成了一线黄色,再后来,没有任何警示,没有任何声响,似乎多出了一条裂缝,看到了一只手——一只白皙的几乎像是女人的手。手在那一片小光域中间四处摸索着。片刻之后,那只手的手指扭动着,从地面上伸了出来。紧接着,手又突然缩了回去,四周又是漆黑一片,只有从石板缝之间冒出的那个光点。

然而,那只手只消失了片刻时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巨响,地面宽大的白石板中有一块从一侧翻了过来,呈现出一个方形的洞口,提灯的光线从洞口向外泻出。洞口边缘探出一张轮廓分明、带着稚气的脸庞,机警地朝着四周张望了一番,然后两只手一边一只按住洞口两侧,慢慢地露出了肩膀和腰身,然后一只膝盖搁到了洞口的边缘。然后又把自己身后的一个同伴拉了上来,那个同伴和他一样,灵活瘦小,一张苍白的脸,一头鲜艳的红头发。

“没有一点问题啊,”他低声说,“你把凿子和口袋带来了吗?不好啦!跳下去!阿奇,跳下去,要上绞刑架我来上!”

夏洛克·福尔摩斯一跃身子便出去了,一把揪住了来人的衣服领子,另一个则跳进了洞里。我听见了衣服撕破的声音,那是琼斯扯住了他的衣服下摆。灯光照在一支左轮手枪的枪管上,但福尔摩斯的狩猎鞭一鞭落在了那人的手腕上,手枪叮当一声掉落在石板地上。

“没有用的,约翰·克莱,”福尔摩斯语气冷漠地说,“你根本没有机会了。”

“我看也是这样的,”对方回答说,语气极为平静,“我知道,我的同伴会没事的,尽管我看见了,你抓住了他的衣服角。”

“有三个人在门口等着他呢。”福尔摩斯说。

“噢,可不是嘛!你们似乎把这件事情安排得滴水不漏啊,我必须得对你们表示佩服啊。”

“我也要佩服你们啊,”福尔摩斯回答说,“你们关于红头发的主意很新颖,很有效。”

“你马上就会见到你的同伴的,”琼斯说,“他爬下洞穴的动作比我的更加迅速。乖乖把手伸出来吧,我要给戴上手铐了。”

“请不要用你的脏手碰我,”手铐戴在我们的俘虏手腕子上时,他说,“你们可能不知道吧,我可是拥有皇家血统的人,对我说话时要客气点,一定要加上‘阁下’和‘请’。”

“那好吧,”琼斯说,瞪大了眼睛,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行啦,请您,阁下,迈步上楼,我们可以叫辆马车把大人您送到警察局去。”

“这样还差不多。”约翰·克莱神态平静地说。他冲着我们三个人共同鞠了个躬,在警探的看守下,平静地走开了。

“说实在的,福尔摩斯先生,”我们跟随着他们走出地下室时,梅里韦瑟先生说,“我真不知道我们银行该如何感激您或者报答您。毫无疑问,这样一桩处心积虑策划的银行抢劫案,我生平从未见过,但您以完美无缺的方式给侦破了,而且给挫败了。”

“我经办的一两桩小案件牵扯到了约翰·克莱,”福尔摩斯说,“为了办这桩案件,我可是花费了小小一笔钱的,希望银行方面能够支付掉。不过,除此之外,我已经够满足的了,因为我有了这样一次在许多方面来说都是独一无二的经历,同时还倾听到了红发会那样非同寻常的故事。”

“你看吧,华生,”一大清早,我们在贝克大街喝威士忌加苏打水时,福尔摩斯解释着说,“从一开始便显而易见,红发会登出那样一则莫名其妙的启事,还有抄写《不列颠百科全书》的事情,其唯一可能的目的就是,每天要把那位头脑不是特别精明的当铺老板支开几个小时。这种处理办法离奇古怪,但是,说实在的,很难找到更加理想的办法,也确实很难找出比这更妙的方法。毫无疑问,这种办法肯定是克莱提出来的,他是从他同伙的头发颜色受到启发的。每个星期四英镑的报酬是个巨大**,当铺老板一定会上钩的。他们玩的是几千英镑[27]的游戏,对他们来说,这点钱算得了什么呢?他们两个无赖登出了启事,一个租了间临时的办公室,另一个怂恿当铺老板去申请那个职位。他们一同策划,确保每个工作日的上午他都不在当铺。我听说那个店员只要一半薪水,从那个时刻起,心里就明白了,他要确保谋到这个职位,心里一定怀有某种强烈的动机。”

“但是,你又是如何猜测到他的动机的呢?”

“如果那个家庭里面有女人的话,我还会怀疑这仅仅是一桩俗不可耐的奸情。然而,这种猜测不可能存在。当铺老板的生意是小本经营,店内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如此处心积虑地谋划,值得他们如此破费。那么,他们打主意的什么东西一定是在当铺之外,那可能会是什么东西呢?我想到了,那个店员喜爱拍照,还有他消失在地下室的伎俩。对啊,地下室!那条一团乱麻的线索有了头绪了。后来,我调查了那位神秘莫测的店员,结果发现,自己必须面对的是伦敦最冷酷无情和最胆大妄为的罪犯之一。他在地下室里干着某种勾当——那种勾当得在连续几个月的时间里,每天花费许多个小时。接下来要弄明白的是,那会什么勾当呢?我想到,除了挖一条通道通向别的建筑之外,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事情。

“当我们到达行动现场时,我已经知道这些情况了。我用手杖敲击人行道,你感觉很惊讶。我当时是在确认地下室是向建筑前面延伸,还是向后面延伸,结果不是向前面延伸的。我随后按响了门铃,结果,正如我希望的那样,那位帮手来应了门。我们已经有过一些小的较量,但先前相互之间从未谋过面。我当时几乎没有朝他的脸上看,一心想要看的是他的膝盖。你自己也一定注意到了,他裤子的膝盖部位磨损、打皱和弄脏的程度。那些情况表明,他在那些时间里面一直在挖掘,唯一没有弄明白的一点便是,他们挖掘通道的目的是什么。我绕过那个街角,发现城市和郊区银行紧挨着我们委托人的当铺,感觉到自己已经找到了问题的答案了。我们从音乐厅出来之后,你乘坐马车回家去了,我则去了一趟苏格兰场,还去见了那位银行的董事长,结果你已经看到了。”

“但你怎么知道他们今晚会采取行动呢?”我问了一声。

“是啊,他们关闭了红发会的办公室,这表明,他们已经不再在乎杰贝兹·威尔逊先生在不在当铺里了,换句话说就是,他们的通道已经挖掘完毕了。但是,最根本的问题是,他们必须尽快使用通道,因为事情可能败露,或者金币可能被运走。对他们而言,星期六比其他日子更加合适,因为这样他们有两天时间可以逃跑。由于这些理由,我料定他们今晚会行动。”

“你的推理完美无缺,”我打心眼里赞叹说,“这是个冗长的链条,但环环相扣。”

“免得我无聊乏味,”他一边回答,一边打着哈欠,“是啊!我已经感觉到它在向我袭来。我的人生在漫长的努力中度过,摆脱了庸庸碌碌的生活,那些微不足道的案件帮助我实现了这一点啊。”

“你造福了人类。”我说。

他耸了耸肩膀。“呃,可能吧,不管怎么说,还是略尽了绵力,”他说,“‘作者微不足道——作品才代表一切’,这是古斯塔夫·福楼拜[28]在给乔治·桑[29]的信中说的话。”

注释:

[1]本故事于1891年8月发表在英国的《河岸》杂志上,案件发生在1890年10月9日。

[2]《福尔摩斯探案全集》的故事中,有一些日期存在争议或者自相矛盾,对这样一部鸿篇巨制来说,时间上出点差错恐怕也是难免的。但是,本故事中出现了多处日期说不通的情况,这就令人费解了。本故事发表于1891年8月,杰贝兹·威尔逊到贝克大街见福尔摩斯是在1890年秋的一个星期六,这一事件在后面得到了佐证,红发会门上的告示落款的时间是10月9日,但是,1890年10月9日不是星期六,而是星期四。不过盗窃银行地下室这个事件需要选择在星期六发生。

[3]《四签名》中有记述,华生当初按照福尔摩斯的办案过程写成了《血字的研究》,本来希望他会加以赞扬,结果,不但没有受到福尔摩斯的赞扬,反而招致了他的批评:“侦探工作是,或者应当是一门缜密的科学,因此应该冷静对待,不能带有感情色彩。而你却试图使它打上浪漫主义的烙印,就好比把爱情故事,或私奔的情节,塞入了欧几里得的第五命题当中。”《铜山毛榉别墅案》和《皮肤变白的士兵之谜》中也有类似表述。

[4]玛丽·萨瑟兰小姐(Miss Mary Sutherland)是本故事后面的《身份之谜》中的女委托人,但成稿时间早于《红发会》。

[5]共济会(Freemasonry)是18世纪出现在英国的一个带有宗教色彩的兄弟会组织,也是目前世界上最庞大的秘密组织。该组织宣扬博爱和慈善思想,以及美德精神,追求完美人类生存意义。世界上有众多著名人士和政治家都是共济会的成员。

[6]这是共济会的标记,通常情况下,会员不佩戴标记。

[7]舰队街(Fleet Street,亦可译为弗利特街)是伦敦的一条著名街道,集中了诸多报馆和新闻机构,是英国报业和新闻界的代称。实际上,此街是因为泰晤士河的支流弗利特河(the Fleet)而得名,舰队街是个误译,但已约定俗成。

[8]《纪事晨报》(The Morning Chronicle)是英国的一份商业性报纸,创办于1758年。

[9]按照这个日期向后推算,杰贝兹·威尔逊去贝克大街找福尔摩斯的时间不可能是10月9日,而应该是6月27日。

[10]《不列颠百科全书》(Encyclopedia Britannica,又称《大英百科全书》,简称EB)是当今世界上最知名、最权威的百科全书,是世界三大百科全书(《美国百科全书》《不列颠百科全书》《科利尔百科全书》)之一。第一个版本的《大不列颠百科》于1768年开始编纂,1771年三卷本问世。历经两百多年修订、再版,全书不断完善,现已形成三十二卷本。

[11]一种书写印刷纸规格,英国为13.5×17英寸,美国为13×16英寸。

[12]从10月9日这个日期往前推算八个星期,报纸的日期应该是8月14日,而不是4月27日。

[13]杰贝兹·威尔逊说红发会每个星期六会发给他四英镑,一共发了八个星期,所以是三十二英镑,我们很难想象威尔逊会把拿到的钱的数目弄错,但是,最后一个星期六(10月9日)红发会关门了,他应该是没有拿到钱的,因此,如果他工作了八个星期,应该只拿到了二十八英镑。

[14]烟斗是福尔摩斯生活中的一件重要物品。他拥有两个烟斗,华生在《铜山毛榉别墅案》中描述说,“(福尔摩斯)用火钳夹起一块烧得通红的炉渣,点燃了他那个长长的樱桃木烟斗。他与人争论问题而非沉思冥想时,往往用该烟斗代替那个陶制的——”这个描述与此处的情形相一致。亦参见《身份之谜》《孤身骑车人案》《巴斯克维尔的猎犬》第三章、《恐怖之谷》和《肖斯科姆旧宅邸案》中的注释。

[15]萨拉萨蒂(Pablo de Sarasate,1844—1908年),西班牙著名小提琴巨匠、作曲家。演奏以音质纯净甜美、音准精确、技艺无懈可击、似不费吹灰之力而令世人折服,其创作的小提琴独奏曲《吉卜赛之歌》为不朽名篇。

[16]圣詹姆斯音乐厅(St.James’Hall)坐落在伦敦的摄政街和皮卡迪利附近,启用于1858年,由曾经装饰了水晶宫的建筑家兼艺术家欧文·琼斯设计建造。音乐厅于1905年被拆除。

[17]奥尔德斯门(Aldersgate)是环绕伦敦旧城的城墙的一处城门,旧城选区和一条街道因此得名,附近有奥尔德斯车站。

[18]福尔摩斯的这两个排名所指并不明确,不过,可供考虑的人选有:莫里亚蒂教授、莫兰上校、查尔斯·奥古斯塔斯·米尔弗顿等。

[19]关于“莫蒂默”这个名字,参见《金边夹鼻眼镜之谜》中的注释。

[20]如《工程师的大拇指案》中所示,华生同《四签名》中的女委托人玛丽·莫斯坦小姐结婚后搬离了贝克大街,住到了帕丁顿车站附近,所以,此处应该是指海德公园。

[21]按照这里的外貌描述和说话的腔调,此人好像是《四签名》中的那位阿瑟尔尼·琼斯。

[22]详细情况可参见《四签名》中的描述。

[23]梅里韦瑟这里所指的应该是惠斯特牌(whist)。关于这种牌戏,可参见《空屋擒凶》和《魔鬼之足案》中的描述和注释。

[24]伊顿公学(Eton College)坐落在离伦敦二十英里的温莎小镇,是英国最著名的贵族中学。伊顿以“精英摇篮”“绅士文化”而闻名世界,学生大多成绩十分优异,被公认是英国最好的中学,是英国王室、政界、经济界精英的培训之地。

[25]康沃尔(Cornwall)是英格兰西南端的一个郡,位于德文郡以西。

[26]拿破仑头像金币(napoleon)是法国的金币名称,流通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上面有拿破仑一世或者三世的头像,一个金币值二十法郎。

[27]一个拿破仑头像金币相当于零点七七英镑,几千英镑这个数字是针对每个人来说的。

[28]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1821—1880年)是法国作家,认为艺术应该反映现实生活并揭露社会的丑恶现象,重视对生活的观察,强调形式美,代表作为长篇小说《包法利夫人》。

[29]乔治·桑(George Sand,1804—1876)是法国小说家,以笔名乔治·桑闻世,以与P.梅里美、A.缪塞和F.肖邦之间的风流韵事和捍卫妇女解放的权利而闻名,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安蒂亚娜》《康索埃罗》《魔沼》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