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复仇天使(1 / 1)

整个夜间,他们都在地形复杂的峡谷和乱石堆积的小路上行进。不止一次迷了路,但霍普谙熟山区情况,他们这才又找回了正路。黎明时分,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派荒蛮却瑰丽的景色。四方八面全是积雪皑皑的巨大山峰,层峦叠嶂,绵延到天边。两旁山岩陡立,上面生长的松树好像悬在头顶上,似乎一阵风刮过,它们就会砸落下来。这种担心并不是多余的,荒凉的山谷中,四处堆满了从上方滚落的树木和巨石,甚至就在他们经过时,一块巨石轰隆隆地滚落了下来,雷鸣般的巨响在寂静的山谷中回**,疲惫不堪的马匹吓得狂奔起来。

太阳从东方地平线上冉冉升起,朝霞照亮了一座座山峰,犹如节日里的盏盏彩灯,最后,所有山峰一片红色,熠熠生辉,活力四射。眼前壮丽的景象令三个逃亡者内心充满了欢乐,顿时神清气爽了起来。行至峡谷中的一处湍急水流旁时,他们停顿了下来,让马饮水,他们自己则将就着用了点早餐。露茜和父亲本想多休息一会儿,但杰弗逊·霍普态度坚决。“这个时候,他们会在后面追赶我们了,”他说,“一切取决于我们的速度。一旦安全抵达了卡森城,我们今生今世想要休息都可以。”

整个白天,他们都在奋力穿越峡谷。到了傍晚时分,估计离追赶他们的敌人相距有三十多英里了。夜间,他们选择了在一块突出的峭壁下面过夜。此处岩石可以遮挡山里刺骨的寒风,他们蜷缩在一起相互取暖,美美地睡了几个小时。然而,天还没亮,他们就起身继续赶路了。由于没有发现有追踪者的迹象,杰弗逊·霍普开始觉得,那个可怕的组织尽管对他们恨之入骨,但现在已是鞭长莫及了。他根本不知道,那个铁打的魔掌可以延伸到多远,也不知道,它多么快就会接近他们,把他们击个粉碎。

大概在他们出逃后的次日中午,他们仅有的一点粮食就要吃光了。然而,年轻猎手对此并不是很着急,山里到处是猎物,他以往就常常靠枪来获取不可或缺的食物。他找到了一个隐蔽的角落,堆起枯枝生火,让两个同伴暖和一下身子。他们此时已是在海拔五千英尺的高山上,空气冰冷彻骨。他把几匹骡马拴好后,对露茜道别了一声,便把枪背在了肩膀上,出发寻找猎物去了。他回头望了一眼,看见老人和姑娘正蹲在熊熊燃烧的火边,三匹牲口一动不动地站立在他们身后。再往前走,交错的岩石挡住了视线,看不见他们了。

他穿过了一个又一个峡谷,走了有两英里路程,但一无所获。不过,根据在树干皮上留下的痕迹,还有其他一些迹象,他断定,附近有大量的熊出没。最后,经过了两三个小时毫无收获的搜寻,他失望至极,正打算返回。这时候,他向上看了一眼,所见令他心花怒放。在离他头顶三四百英尺高的地方,有一处突出的悬崖,悬崖边上站立着一只野兽,看上去像头绵羊,但长着一对大盘角。大盘羊——它其实就是叫这个名字——或许是给一群羊放哨,羊群处在猎手的视线之外。但幸运的是,它刚好背对着霍普所在的方向,没有看到他。霍普卧倒在地,把枪架在一块岩石上,不慌不忙地瞄准目标后,扣动扳机。猎物突地向上跳了一下,在悬崖边上晃了晃,就跌落到了峡谷底。

猎物的分量过重,根本背不起来。所以,猎手决定,割下一条后腿,再从腹部切下一部分。他把战利品扛到肩上,匆匆忙忙往回赶路,因为夜幕已经开始降临了。然而,他刚要出发,便意识到自己面临着困境。由于自己心急火燎地寻找猎物,已经走了很远的路程了,离开那些熟悉的峡谷已经很远了,很难寻找到他来时的小路了。他眼下所处的这道峡谷分成了许多沟沟壑壑,看上去都差不多,很难分辨清楚。他沿着一条沟壑走了一英里多,最后到达了一个山涧,他心里很有把握,来时并没有看到过这条山涧。他坚信,自己走错路了,于是换了另外一条路线,结果还是错了。夜幕很快笼罩了下来,等到最后找到那条自己熟悉的峡谷时,天差不多已经全黑了。即便这时,保持正确的路线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为月亮还没有升起,两边高耸的悬崖更加深了昏暗的气氛。他肩上扛着东西,长途跋涉后感到疲惫不堪了,于是踉踉跄跄地前行着,振作精神,心里怀着一种念想——自己每前进一步,就离露茜近了一步。还有就是,自己肩上,扛着的东西足够他们后面的旅途中吃的。

他现在终于回到与他们分别的那个峡谷的谷口了。尽管在黑暗中,但他还是辨认出了周围峭壁的轮廓。他想到,他们一定等他等得很焦虑了,因为自己离开了将近五个小时。高兴之余,他把自己的两只手放到嘴边,大“嘿”了一声,声音在峡谷中回**,作为信号,表明他回来了。他停了下来,听听有没有人回应,毫无反应,只有自己的呼声在阴郁寂静的峡谷中回**,一次次传回自己的耳朵。他又叫喊了一声,声音比先前的更加响亮,但是,还是没有听到他的同伴们半点微弱的回声,不久前他可是还和他们在一起的啊。一种莫名的恐惧感袭上了心头。于是,他疯狂地向前跑,慌乱中,那来之不易的食物掉到了地上。

他转过崖壁之后,前面的情形看得很清楚了,就是先前生活的地点。还有一堆闷烧着的木柴灰烬,但很显然,从他离开之后,就再没有人照管过,周围也同样是一片死寂。他的担心演化成了确信,他快步走上前。火堆的余烬附近再没有活着的生命了,牲口、老人、姑娘,全都消失了。情况再清楚不过了,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某个突如其来的可怕灾难降临了——灾难瞬间毁灭了他们,而且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杰弗逊·霍普不知所措,目瞪口呆,只觉得天旋地转,只得用枪支撑着身子才没有倒下去。但是,他终归是个行动敏捷的人,很快就消除了一时的无力感。他从闷烧着的火堆里抓起一根烧了一半的木柴,把木柴吹出火苗,借着火把小营地查看了一遍。地面上到处是马蹄印,说明有一大群骑马的人袭击了两个逃亡的人。马蹄印表明,他们随后返回盐湖城去了。他们把他的两个同伴一道带回去了吗?杰弗逊·霍普几乎说服自己了,即他们一定那样做了。突然,他的眼睛落到了一样东西上,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感到刺痛。营地一侧的不远处,有个低矮的红土堆,毫无疑问,先前是没有的。这不可能是别的东西,一定是一座新坟。年轻猎人走到近处,只见上面插了根木棍,在木棍的枝丫处夹了张纸。纸上的文字很简略,但意思很清楚:

约翰·费里厄

盐湖城人

丧命于1860年8月4日

年轻人离开后不久,意志刚强的老人便离开人世了,那么,这就是他的全部墓志铭。杰弗逊·霍普疯狂地四处打量,看看有没有另外一座坟墓,但毫无迹象。露茜已经被那些恶毒的追踪她的人挟持回去了,续写她最初的命运,成为长老儿子的妻妾之一。年轻人意识到她的命运已经确定无疑,自己已是回天乏力了,所以恨不得也像老人一样,静静地躺在最后的安息地里。

然而,他积极进取的精神使他又一次摆脱了因为绝望导致的萎靡消沉的状态。即便没有任何东西了,他至少可以用自己毕生的精力来报仇雪恨。杰弗逊·霍普除了拥有百折不挠的耐心和毅力之外,还有着无穷的复仇力量。这可能是他在与印第安人朝夕相处的过程中受到的影响。他伫立在被遗弃的火堆旁,心里感觉到,唯一能够减轻自己内心悲伤的事情是,亲手对仇人完全彻底地报仇。他下定了决心,自己坚定的意志和不竭的精力将要全部倾注在这个目标上。他表情凝重,脸色苍白,返回到自己掉落食物的地方去,拨旺了闷烧的火堆,烤好了够几天吃的羊肉。他把烤好的肉包了起来之后,尽管很疲倦了,但他还是出发往回走,翻山越岭,踏上了复仇天使们走过的路。

他先前骑着马跨过了一座座峡谷,现在徒步行走,整整走了五天,艰难跋涉,身心疲惫。夜间,他躺卧在乱石丛中,将就着睡上几个小时,但是,天还没有亮,他就已经踏上旅途了。到了第六天时,他到达了鹰谷。当时就是在这样一处地方,他们开始了自己命运悲惨的逃亡之路,由此可以看到摩门教徒们的家园。他尽管已经精疲力竭了,但身子仍然倚靠着枪身,朝着下方那座寂静宽广的城市恶狠狠地挥舞着一只干瘦的手。望着城市的当口儿,他注意到了,一些主要的街道上挂起了旗帜,还有别的节日装饰。他正琢磨着这是怎么回事,突然听到一阵奔腾的马蹄声,看见一个人骑着马朝他的方向奔驰而来。等到靠近时,他认出来了,是一个名叫考珀的摩门教徒。霍普曾帮过他几次忙。所以,当他出现在跟前时,霍普向他打了声招呼,想探听一下露茜的境遇如何。

“我是杰弗逊·霍普,”他说,“你应该有印象的。”

摩门教徒一脸惊诧地看着霍普——确实,眼前这个流浪者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脸色惨白,目光狰狞,很难把他与那个曾经年轻英俊的猎手联系起来。然而,当他好不容易辨认出眼前站着的是杰弗逊·霍普时,惊诧变成了惶恐。

“你简直疯了,竟然还跑到这儿来,”他大声说,“如果有人看见我和你说话,我的命就搭上去啦!由于你帮助费里厄父女出逃,四圣会已经下令通缉你了!”

“我不怕他们,也不怕他们通缉,”霍普说,语气迫切,“关于这件事,你一定知道些情况。考珀,我想向你打听一下,请你务必回答。我一直就把你当朋友的。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请不要拒绝我。”

“什么事?”摩门教徒问,心神不宁,“快说吧,这儿的石头长了耳朵,树木长了眼睛啊。”

“露茜·费里厄怎样了?”

“她昨天嫁给小德雷伯了。挺住啊,朋友,挺住,你好像是丢了魂魄似的。”

“我没有事,”霍普有气无力地说,连嘴唇都是惨白的,瘫坐在刚才倚靠着的那块石头上,“她已经嫁了,你说的?”

“昨天嫁的——赐福堂[33]就是因为这个挂起了旗帜的。为了争夺谁有权娶到她,小德雷伯和小斯坦格森之间还吵闹起来了呢。他们两个人加入了追踪他们的队伍,但斯坦格森打死了那位父亲,所以,他似乎有了优先权。但是,他们两个人把事情闹到四圣会上时,德雷伯一方势力更加强大,所以先知就把露茜许配给了德雷伯。不过,不管是谁得到了她,那都不会长久的,因为我昨天从她的脸上看到了死亡的迹象。她不像个女人,简直就像个鬼。怎么,你要走了吗?”

“是啊,我要走了。”杰弗逊·霍普说,已经从坐着地方站立了起来,五官就像是大理石雕刻成的,表情冷酷阴沉,眼睛里闪着凶光。

“你要去哪儿?”

“这你别管。”他回答说,把枪挎在了肩上,大步走下山谷,走进了大山深处野兽出没的地方。他在野兽群中成了最凶狠和最危险的成员。

摩门教徒的预言完全应验了。不知道是因为父亲惨遭杀害,还是因为被迫接受了这桩充满了仇恨的婚姻,可怜的露茜再也没有扬起过头来,而是形容枯槁,不到一个月就去世了。她那酒鬼丈夫之所以要娶她,主要看中的是约翰·费里厄的财产,所以,对于她的离世,他并没有表露什么悲哀之情,倒是他的另外几个妻子在为她哀悼。她们按照摩门教的风俗,葬礼之前整夜为她守灵。次日凌晨,她们围着灵柩坐着,突然间,令她们感到莫名恐惧和震惊的是,房门猛然打开,闯进了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只见他样貌粗野,饱经风霜。他毫不理会几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女人,没有看她们一眼,也没有吭一声,径直走向那毫无声息的躯体。躯体中曾经有露茜·费里厄纯洁的灵魂。他躬下身子对着她,虔诚地在她冰冷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然后一把抓起她的手,取下手指上的结婚戒指。“她不能戴着这个下葬!”他怒吼着。还没等周围的人反应过来,他就飞身下楼走了。如果不是标志着她当了新娘的金戒指确实不见了,这件事情来得离奇突兀,在场的几个女人可能会难以置信,当然也很难令别人相信。

几个月的时间里,杰弗逊·霍普在群山之中颠沛流离,过着怪异野蛮的生活,要报仇雪恨的欲望在心中不断滋长,越来越强烈。城里面盛传着各种各样的说法,说有人看见有个怪异人物行踪诡秘,徘徊在荒郊野外,出没在深山峡谷。有一次,一颗子弹“嗖”的一声穿过了斯坦格森家的窗户,击在离他不到一英尺的墙壁上。另有一次,德雷伯在一处悬崖下面经过时,一块巨石从上面朝着他滚落下来,他纵身一跃,脸朝下扑倒在地,这才逃过了死亡的悲惨命运。不久,两位年轻的摩门教徒发现了有人企图要他们的命的缘由。于是,他们反复领着队伍进山搜索,指望着抓捕或击毙他们的敌手,但一直未能成功。后来,他们采取了预防措施——决不单独或者夜间外出,或者派人在他们的住宅警戒。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才放松这些戒备措施,因为没有听到有关他们的对手的消息,也没有看见其踪影。他们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复仇斗志逐渐减弱了。

情况并非如此。如果说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他的复仇斗志增强了。猎手生性意志坚强,不屈不挠,如今一门心思想着的就是报仇雪恨,再也容不下别的情感了。然而,他最最显著的品格还是讲求实际。他很快就意识到,如果自己没完没了地饱受折磨,即便是铁打的身子骨也承受不了。风吹日晒,缺少有益于健康的食物,他的身体日渐垮了下去。如果他像条狗似的死在荒山野岭之间,那他报仇雪恨的事怎么办呢?然而,如果他继续硬撑下去,那死亡在所难免。他感觉到,这样做正中他的敌人的下怀,于是,他毫不情愿地回到了昔日的内华达矿区,到那儿让自己的身体得到恢复,积攒足够的钱,以便自己能够实现复仇的目标,而又不至于挨饿受穷。

他原本计划离开最多一年,但由于出了些意外,一直无法从矿上脱身,结果耽搁了将近五年。然而,在五年之后,他对自己冤屈的记忆和对复仇的渴望,还是一如既往地强烈,就像那个无法忘却的夜晚伫立在约翰·费里厄坟墓边的情形一样。他乔装打扮,隐名埋姓,回到了盐湖城。只要能够伸张他所知道的正义,他不在乎自己的境遇如何。到达盐湖城后,他这才发现,等待他的是不好的消息。几个月之前,上帝的选民之间发生了内部摩擦,教会里的一些年轻成员起来反抗长老们的权威,结果,一些心怀不满的教会成员离开了犹他州,变成了非摩门教徒。这些人当中就有德雷伯和斯坦格森,但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哪儿去了。有传言说,德雷伯已设法把大部分财产变卖成了现钱,所以离开时是个富人,而他的同伴斯坦格森,相对贫穷。然而,关于他们的下落,却毫无线索。

不管人们报仇雪恨的决心有多么坚定,但许多人面对如此困境都会完全打消报仇的念头。然而,杰弗逊·霍普却从未动摇过。他依靠自己很有限的一点收入,另外做点零工补贴,从一座城镇辗转到另一座,走遍了整个美国,寻找仇人的下落。年复一年,他的黑发变得灰白了,但他仍然像一只猎犬一样四处寻觅着,把自己全部的精力和心思用在追寻的目标上了。最后,他锲而不舍的精神终于有了回报。虽然回报只不过是从一扇窗户里瞥见了一张面孔而已,但这一瞥让他明白了,自己追踪的人就在俄亥俄州的克利夫兰市。他回到了自己那破败不堪的住处,谋划好了整个复仇计划。但是,凑巧的是,德雷伯刚好从窗户往外看,认出了街上的那个流浪汉,而且看出了对方的目光中充满了杀气。因此,他在已成为自己私人秘书的斯坦格森的陪同下,匆匆忙忙来到了一位治安法官的面前,向他报告说,有个昔日的情敌心怀着嫉妒和仇恨,找上门来了,他们的生命面临着危险。当晚,杰弗逊·霍普被拘捕了,由于找不到担保人,被关押了几个星期。等到被释放的时候,他发现德雷伯的住处已是人去楼空,他带着秘书去了欧洲。

复仇者又一次遭受了挫折,但心头的积恨再一次使他鼓起了勇气,继续追踪仇敌。然而,因为没有路费,他只得回去先干一段时间活儿,把每一分钱都存起来,为日后踏上追踪之旅做好准备。最后,他总算攒够了必要的费用,随即动身前往欧洲,从一座城市辗转到另外一座,寻找仇人的行踪。一路上他干着又苦又累的活儿,一直追寻着那两个逃亡者。当他到达圣彼得堡时,他们便离开去了巴黎,而当他一路追踪到巴黎时,又得知他们去了哥本哈根。到了丹麦的首都,他又晚到了几天,他们已经起程去伦敦了。最后,他总算在伦敦追上他们了。至于在伦敦所发生的一切,我们最好还是引用老猎手自己的叙述。华生医生在他的日记中一字不落地记录下了这一切。我们所知道的情况全都记录在那本回忆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