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启程逃亡(1 / 1)

与摩门教先知见面后的第二天早晨,约翰·费里厄便出发去了盐湖城。他找到那个马上要出发去内华达山区的熟人之后,便托他给杰弗逊·霍普带封信过去。他在信中告诉年轻人,他们正危险临头,他必须赶回来。办妥了这件事之后,他心里感到轻松了些,心情愉快地返回了。

就在他快要到达自己的农庄时,他突然惊讶地看到,大门口的两根柱子上各拴着一匹马。进到室内后,更加令他感到惊讶的是,客厅里面坐着两个年轻人。一个长着一张又长又苍白的脸,身子斜靠在摇椅里,两只脚跷起来搁在火炉上。另一个长着像牛一样的粗脖子,五官粗糙臃肿,站立在窗户前,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嘴里吹着流行的圣歌。两个人看见费里厄进门便朝着他点了点头。坐在摇椅上的那位先开口说话。

“您可能还不认识我们,”他说,“这位是德雷伯长老的儿子,我是约瑟夫·斯坦格森。当上帝伸手把你们引入这个真正的教会时,我曾经和你们一道在沙漠里跋涉来着。”

“上帝将会按照他自己选择的佳期把所有民族引入真正的教会,”另一个说,鼻音很重,“他行动速度虽然缓慢,但特别细致。”

约翰·费里厄冷漠地鞠了一躬,因为已经猜出他的客人是什么人了。

“我们来到这儿,”斯坦格森接着说,“是奉了我们父亲的命,向您女儿求婚的,看看您和她觉得我们中哪一位更加合意。由于我只有四位妻子,这位德雷伯兄弟已经有七位了,看起来,我求婚的理由更加充分一些。”

“不对,不对,斯坦格森兄弟,”另一个大声说,“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我们有多少位妻子,而在于我们能够养得起多少位。我父亲已经把他的多座磨坊交给我了,所以,我是个更加富有的人。”

“但是,我的前景更加美好,”斯坦格森说着,情绪激动起来了,“等到上帝把我父亲召唤去了之后,我将拥有他的鞣皮工场和制革工厂。还有就是,我资格比你老,在教会的地位比你高。”

“那要看姑娘怎么决定,”小德雷伯接话说,对着玻璃上映照出的自己的形象傻笑起来,“我们还是让她来决定吧。”

两位一来一去说着这些话的当口儿,约翰·费里厄站在门口,义愤填膺,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自己,没有用手上的鞭子往客人身上抽。

“听好啦,”他最后说,大步朝他们走过去,“我女儿招呼你们来,你们才可以来,但是,在那之前,我们不想再看到你们的面孔。”

两个年轻的摩门教徒惊愕地盯住他看。在他们的眼中,他们这样争着来向姑娘求婚,对她和她父亲都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离开这间房子有两种途径可供选择,”费里厄大声说,“一种是从门口走出去,一种是从窗户被扔出去,你们选择哪一种?”

他棕褐色的脸庞显得非常凶狠,瘦骨嶙峋的双手显得很有攻击力,两个客人见状一跃站起身来,拔腿就跑,老农跟随他们到了门口。

“你们决定了哪一种,请告诉我一声。”他用揶揄的口吻说。

“你会因此而付出代价的!”斯坦格森大声说,气得脸都是煞白的,“你公然藐视先知和四圣会,会后悔一辈子的!”

“上帝会对你下狠手的,”小德雷伯大声说,“他会现身把你给灭了!”

“那就让我先开始灭了你们吧!”费里厄情绪激动,大声吼着,若不是露茜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把他给拦住了,他准会冲上楼去拿枪了。等他从露茜的手中挣脱出来,只听得到马蹄声,知道他们已走远了,追不上了。

“两个满口伪善言辞的小无赖!”他一边情绪激动地说,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女儿啊,我宁可看见你死去,也不愿看到你嫁给他们中任何一个。”

“我也宁可这样,父亲,”她说着,语气坚定,“不过,杰弗逊很快就回到这儿来了。”

“是啊,他过不了多久就会到。越快越好啊,因为我们不知道他们下一步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确实,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性格坚毅的老农和他的养女需要有人能够出主意,提供帮助。这个居民点有史以来,还从未出现过这样公然藐视长老权威的事情。如果说微不足道的小过失都要受到严厉的惩罚,那这种大逆不道的冒犯还不知道将要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呢。费里厄心里清楚,他的财富和地位帮不上任何忙。先前另外一些像他拥有同样的声望和同样的财富的人被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带走了,其财产收缴给了教会。他是个勇敢无畏的人,但当这种朦胧未知的恐怖悬在头顶上时,也会感到不寒而栗。对于任何出现在明处的危险,他可以坚定面对,但这种提心吊胆的状况却令他非常不安。尽管他不想让女儿知道自己内心的恐惧,极力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女儿那双聪慧的眼睛已经清楚地看出来,他其实一点都不轻松。

他知道,针对自己这样的行为,杨百翰会传来某种信息或警示。他的看法没有错,只不过其方式方法出乎了他的想象。翌日早晨,他刚一起床就惊讶地发现,他胸口位置的被褥上钉着一张方形小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地用黑体写着这样一些字:

限二十九天之内改邪归正,否则——

这个破折号比任何威胁都更加令人毛骨悚然。警示是如何放进房间的呢?约翰·费里厄百思不得其解。他的用人全都睡在外室,全部门窗都关得严严的。他把字条揉成一团,没有对女儿吭一声,但这事给自己的内心带来一阵寒意。二十九天显然就是杨百翰给予的最后期限。需要怎样的力量和勇气才能对付得了这样一个拥有神秘力量的敌人呢?那只手可以把字条扎在被褥上,也完全可以扎进他的心脏,而他却根本就不知道谋杀自己的人是谁。

接下来的那个早晨,他更加感到胆战心惊了。他们坐下来用早餐,突然,露茜惊叫了起来,手向上指着。天花板的中间潦潦草草地写着“二十八”这个数字,显然是用燃烧过的木棒写的。女儿不明白这个数字是什么意思,他并没有向她点破。当晚,他拿着枪守了一夜,但既没听见也没看见什么异常的情况。而翌日清晨,他家的门上却写着大大的“二十七”这个数字。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就像早晨一定会到来一样,他发现,自己看不见的敌人一直不停地在数着日子,而且会在某个显眼的地方标示,给他宽限的一个月还剩下多少天。命运攸关的数字有时候出现在墙壁上,有时候出现在地板上,偶尔还会用小字条贴在花园大门或栅栏上。约翰·费里厄百般警觉,但还是发现不了那些天天出现的警示是从何而来的。每当他看到那些警示时,一种恐惧感便会油然而生,犹如恶魔附体。他日渐消瘦,坐立不安,目光惶恐迷茫,就像是被追捕的野兽一般。他现在生命中就剩下一种希望,那就是,希望年轻的猎手从内华达州赶过来。

二十天变成了十五天,十五天变成了十天,但迟迟未到的人依旧杳无音信。数字一天比一天更小,还是不见他的影子。每当有人骑着马在大路上发出嘚嘚的马蹄声,或者赶车人冲着牲口大声吆喝,老农就会赶紧跑到门口张望,以为救兵终于到来了。最后,他看到日子五天变成四天,然后又变成三天,这时候,他心灰意冷了,几乎放弃逃跑的希望了。一个人单枪匹马,又不熟悉居民点周围山区的情况,他知道自己是跑不掉的。平常走的大路肯定被严密监视和把守着,没有“四圣会”的命令,谁都过不去。无论他想什么办法,都无法躲过临头的灾祸。然而,老人矢志不移,即便丢掉性命,也决不会同意让自己的女儿蒙受耻辱。

一天傍晚,他独自一人坐着,满脑子想着自己的麻烦事,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来。当天早晨,他家房屋的墙壁上出现了数字“二”。次日就是宽限时间的最后一天了,到时会出现什么情况呢?他的思绪中充满了各种各样模糊不清而又恐怖可怕的情景。而他的女儿——如果自己死了,她会怎么样呢?难道就毫无办法逃脱笼罩在他们身上的这张无形的网吗?想到自己无能为力,他把头伏在桌子上,哭泣了起来。

什么声音?寂静之中,他听见一阵轻柔的刮擦声——声音微弱,但是,在万籁寂静的夜晚,显得很清晰。声音是从房门边传来的。费里厄蹑手蹑脚走到厅堂,凝神静听。微弱可怕的声音停顿了片刻,然后又响了起来。很显然,有人在轻轻地敲击门板,难道是刺客半夜前来执行秘密法庭的暗杀指令吗,还是那人又来写那限期规定的最后一个天数呢?约翰·费里厄觉得,整天提心吊胆,神经受折磨,心里发毛,还不如痛快地死了好。他一跃身子向前,拉开了门闩,猛然打开了门。

门外悄无声息,一片宁静。夜空晴好,群星闪烁。门前的小花园呈现在老农的眼前,他看得清周围的栅栏和大门,但无论是花园里还是大路上都没有出现一个人影儿。费里厄舒了一口气,左右打量了一番,最后眼睛不经意地瞥了一下自己的脚下,令他大吃了一惊,因为他看到有个人趴在地上,四肢张开。

眼前的情景令他失魂落魄,他不由得把身子斜靠在了墙上,一只手扼住自己的喉咙,以免叫喊出声音来。他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眼前趴在地上的人可能受了伤,或者奄奄一息了。但是,在他注目着时,他看到那人匍匐着向前爬,像蛇一样迅速而悄无声息地爬进了厅堂。一进屋里,他就站了起来,关上了门。老农很是惊讶,出现在眼前的一张粗犷的脸庞和一副坚毅刚强的神态,原来是杰弗逊·霍普。

“天哪!”约翰·费里厄喘着粗气说,“看你把我给吓得!你怎么会这样进来?”

“给我点吃的,”对方说,嗓音嘶哑,“我已经四十八个小时没吃没喝了。”他看见主人的晚餐还摆放在餐桌上,便扑到了那些冷肉和面包面前,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露茜还好吗?”他吃饱了之后问。

“还好,她不知道有危险的事。”做父亲的回答说。

“那就好。这幢房子四面八方都被人监视起来了,所以我要匍匐着爬过来。他们或许精明过人,但想要逮住一位瓦休[30]的猎手,还差了点。”

约翰·费里厄意识到自己有忠实的帮手了,所以像是换了个人似的,热情洋溢地握住年轻人粗糙的手,久久不放。“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啊,”他说,“我们面临着危险和困境,过来分担解围的人可不多啊。”

“您说得对,老人家,”年轻的猎手回答说,“我很崇敬您,但是,如果这件事情就只涉及您一个人,那在我把头钻进这个大黄蜂窝之前,倒是要再三思量一番的。是因为有露茜我这才赶过来的,我看,犹他州的霍普家族先少掉了一个成员,她才会受到什么伤害。”

“我们现在怎么办?”

“明天是你们最后的期限了,今晚如果不采取行动那就来不及了。我准备好了一头骡子和两匹马,在鹰谷那边候着呢。您手边有多少现钱?”

“两千元金币和五千元纸币。”

“足够了,我拥有的数目更大一些,我们可以合在一起。我们必须翻山越岭赶到卡森城[31]去。您最好去把露茜叫醒。还好用人没有睡在这幢房子里。”

费里厄出去了,去叫醒女儿做好上路的准备,这期间,杰弗逊·霍普把室内能找到的全部食物包成一个小包裹,还把一个粗陶罐装满了水。因为根据经验,他知道,山区水井极少,而且水井与水井之间距离遥远。他刚刚把这些东西收拾妥当,老农便就领着女儿出现了,穿戴好了,准备出发。两个恋人见面后相互间亲切问候,但只是短短几句话,分分秒秒都弥足珍贵,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我们必须立刻出发,”杰弗逊·霍普说,说话的声音很低沉,但语气坚定,就好像是意识到了危险重重,但铁了心要去面对,“前门和后门都有人监视,但如果小心谨慎的话,我们可以从旁边的窗户出去,然后穿过田地。一旦到了大路上,只需要再走两英里路程,我们就可以到达鹰谷了,马匹在那儿等待着呢。到天亮时,我们应该走过了一般山路。”

“如果有人阻拦,那怎么办?”费里厄问。

霍普拍了拍从上衣前面露出来的手枪枪柄。“如果他们人多我们对付不了,我们也要虏上两三个陪我们一道走。”他凶狠地微笑着说。

室内的灯光全部熄灭了,透过黑暗的窗户口,费里厄张望着外面的田地,眼前的田地曾经是属于他的,但现在就要永远舍弃了。不过,他早就鼓足了勇气,做好了舍弃的准备。一想到自己女儿的名誉和福祉,失去财产的事,也就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一切都显得如此平静祥和,树影婆娑,宽阔的田地一片静谧,很难想象,杀戮的幽灵竟然潜藏在一切的背后。然而,年轻猎手惨白的面容和凝重的表情表明,他在接近这幢住宅时,已经见识了够多的情况,心里面已经有底了。

费里厄提着装满金币和钞票的钱袋,杰弗逊·霍普拿着很少的一点食物和水,而露茜则提着一个小包,里面装着她的一些更加值钱的物品。他们动作缓慢,小心翼翼,把窗户打开了,等待着,直到有一片乌云遮蔽住了夜空,这才一个接着一个地爬出窗户,进入小花园里。他们屏住呼吸,猫着身子,跌跌撞撞地走过了花园,隐身树篱边,紧贴着树篱向前走,最后到达了一个缺口,通向玉米地。他们刚刚到了缺口处,突然,年轻人猛然抓住自己的两个同伴,把他们拽到了阴暗处,待在那儿默不作声,浑身颤抖。

还算好,杰弗逊·霍普在大草原经受了训练,有着山猫一样灵敏的耳朵。他和两个同伴刚刚蹲下身子,离他们几码远的地方便传来了一只山鸮凄厉的鸣叫声,紧接着,不远处传来另一只应和的鸣叫声。同一时刻,一个朦胧的身影出现在他们刚才准备穿过的缺口,又一次发出了那种作为信号的凄厉鸣叫声,声音响过之后,另一个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明天半夜时分,”第一个人说,他似乎是个领头的,“夜鹰[32]鸣叫三声为号。”

“那好,”另一人回答说,“我要跟德雷伯兄弟说一声吗?”

“把这个传给他,再由他传给其他人,就说七点差九分!”

“五点差七分!”另一个回应了一声,然后两个人朝着不同的方向离开了。他们最后说的话显然是一种问答式的暗号。他们的脚步声刚刚消失在远处的一瞬间,杰弗逊·霍普一跃身子站了起来,搀扶着他的两位同伴穿过缺口,领着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横过麦地,看到姑娘似乎有点支撑不住时,便半扶半拽着她。

“快点!快点!”他时不时地喘着粗气说,“我们已经穿过警戒线了,一切都取决于我们的速度啦,快点!”

到了大路之后,他们行进的速度很快。他们只遇到过一次人,当时设法躲闪进了一块地里,所以没有被人发现。到达城镇前夕,年轻的猎手拐进了一条通向山里的狭窄崎岖的小路。透过夜幕,他们的眼前耸立着两座黑压压的嶙峋山峰,中间那条狭窄的山道通向鹰谷,马匹就在那儿等候着。杰弗逊·霍普凭着本能,在巨石丛中,顺着一条干涸的河床,选择了前行的路,终于到达了一个巨石遮蔽的僻静处,那几匹忠实的牲口就拴在此地。姑娘被扶上了骡子,老费里厄被扶上两匹马中的一匹,装钱的口袋由他拿着,杰弗逊·霍普则骑上了另一匹马,沿着陡峻险恶的小路前行。

对任何人而言,如果他不熟悉大自然狂野不羁的习性,这条路会令他眼花缭乱。山路的一侧耸立着一堵上千英尺的悬崖峭壁,昏暗黑压,巍峨陡峻,气势汹汹。参差嶙峋的表面耸立着一根根玄武长柱,犹如某种成了化石的巨型怪兽的肋骨。山路的另一侧乱石嶙峋,根本无法通行。中间隐约可见的小道非常狭窄,很多地方只能一前一后纵身前行。山路非常颠簸,没有高超的骑术根本无法通行。然而,尽管有这么多的危险和困难,但这几个逃亡者的内心却很愉快,因为每前进一步,他们就离那可怕的暴政之地远了一步。

然而,他们很快就有了证据,说明他们仍然处在摩门圣徒们的势力范围内。他们到达了隘口最最荒凉和最最偏僻的地段,突然,姑娘惊恐地大叫了一声,并且用手向上指了指。小路的上方有一块巨石,在夜空的映衬下,显得黝黑而又单调,上面孤零零地站着一个哨兵。他们刚一发现他,他也看见了他们。“那儿什么人?”寂静的山谷里响起了哨兵的吆喝声。

“去往内华达的游客。”杰弗逊·霍普说,一只手摸着挂在马鞍上的步枪。

他们看见,那个孤零零的哨兵手指扣着扳机,朝下注视着他们,好像对他们的回答并不满意。

“经过谁批准的?”他问。

“四圣会。”费里厄回答,他在摩门教会中的经历告诉他,四圣会是他能够提及的最高权力机构。

“七点差九分。”哨兵大声说。

“五点差七分。”杰弗逊·霍普想起了自己在花园里听到的口令,便立刻应答了一声。

“过去吧,愿上帝与你们同在。”上面的声音说。过了这个哨位,道路宽阔了许多,马匹也可以小跑着前进了。回首望去,只见那个孤寂的哨兵倚着枪站立。他们知道,已经闯过了摩门教区的最后一道关卡,自由就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