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约翰·费里厄和先知的交谈(1 / 1)

自从杰弗逊·霍普和他的同伴们离开了盐湖城,已经过去了三个星期。约翰·费里厄想到那个年轻人返回之后自己就要失去养女,内心就很不是滋味。不过,看到养女那洋溢着喜悦的面容,他就释然了,这种安排比任何说辞都更加有说服力。他意志坚定,早就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同意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摩门教徒的。在他看来,与摩门教徒的婚姻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婚姻,而是一种羞耻和耻辱[23]。不管他对于摩门教教义有些什么样的看法,但他在这一点上是决不会改变的。然而,他却不得不三缄其口,因为这个时候,在这样一片属于圣徒们的土地上,散布有悖教义的言论是件危险的事情。

对啊,是件危险的事情——非常危险,即便是那些圣徒中的圣徒都只敢低声屏气地表达自己对宗教的看法,唯恐什么话说出口了,结果被人误解,那样就会立刻招致惩罚。曾经遭受迫害的教徒现在已经演变成迫害别人的人了,其迫害手段之残忍简直难以形容。他们投入运行的可怕的惩罚机器就像是笼罩在犹他州的一片乌云,相形之下,塞维利亚的宗教法庭[24]、德国的秘密刑事法庭[25]、意大利秘密社团[26],全都无法与之匹敌。

无影无踪而又神秘莫测,是这个组织[27]的特征。这就令它显得加倍的恐怖。它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其行动人们看不见也听不着。如果有人站出来反对教会,他就会立刻失踪,没有人知道他去哪儿了,也没有人知道其境遇如何。妻儿在家中等待着他,但做父亲的不可能回来告诉他们,他在那些秘密法官的手里遭遇到了什么。不当的言论和不慎的行为都有可能招致灭顶之灾,却没人知道这种笼罩在头顶上的可怕势力究竟是什么性质的。因此,人人都生活在诚惶诚恐之中,即使身处荒郊野外,他们也不敢对压在他们头上的势力低声吐露半点疑虑。

刚开始的时候,这种看不见的恐怖势力只针对叛教者,因为他们先前已经皈依了摩门教,但后来又打算背叛或放弃摩门教。不过,很快,该组织便扩大了惩处的范围。由于成年妇女数量越来越少,没有可资利用的女性人口,一夫多妻制的教义就形同虚设了。种种怪异的谣言开始四处流传开来——说什么在没有印第安人涉足的区域里出现了遇害的移民和遭到洗劫的营地。长老们的后房里出现了新面孔的女人——她们面容憔悴,哭哭啼啼,脸上惊恐的神色挥之不去。那些在山区里跋涉晚归的人说,黑暗之中,看见多伙全副武装的人,那些人全都蒙着脸,行动诡秘,悄无声息,从他们的身边一掠而过。这些故事和传言说得有模有样,人们还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认,最后,有了个确切的名字。直到今日,在荒凉的西部大草原上,“丹奈特帮”[28]或“复仇天使”这个名字仍然是罪恶和不祥的代名词。

人们对这样一个酿成恐怖后果的组织有了更加充分的了解之后,在心中激发起的恐怖感只会增加,而不会减少。没有人知道,谁是属于这个残忍无情的团体的。打着宗教的旗号,制造血腥和暴力的事件,其参加者的姓名是严格保密的。一旦你向某个朋友表露了自己对先知和其使命的疑虑,夜间可能就有人举着火把和刀剑对你实施惩处,而那个朋友可能就在其中。因此,所有人都害怕自己的邻居,谁都不会吐露自己的心声。

一个晴朗的早晨,约翰·费里厄正要出发去自己的麦地里,突然听到了门闩咔嗒的声音,透过窗户朝外一看,只见一个身体结实、头发淡黄的中年男子顺着小路走过来。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了,因为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大人物杨百翰本人。费里厄心里充满了惶恐——因为他知道,这样一位头领上门不会是什么好事情——于是,他急忙跑到门口去迎接摩门教的头领。然而,后者却表现出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铁青着脸随他走进了客厅。

“费里厄兄弟,”他说着,坐了下来,淡色的睫毛下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对方看,“真诚的信徒们一直把你当朋友看。你在沙漠里忍受着饥饿时,我们收留了你,把我们的食物分给了你,把你安全地带到这个上帝赐予的峡谷,分配给了你一大片土地,还让你在我们的庇护之下慢慢富裕起来了,是不是这么回事?”

“是这么回事。”费里厄回答说。

“作为对所有这一切的回报,我们只提了一个条件,那就是,你要皈依真正的宗教信仰,而且身体力行执行教规。你答应了这么做,而如果人们报告的情况属实的话,你可是忽略这一点了。”

“我怎么忽略了呢?”费里厄问了一声,伸出双手表示争辩,“我没有缴纳公共基金吗?我没有去圣殿朝拜吗?我没有——?”

“你的妻子们在哪儿呢?”杨百翰问,环顾了一下四周,“把她们叫来吧,我要问候她们一声呢。”

“我没有结婚,这是事实,”费里厄回答说,“但是,女人的数量本来就很少,而且许多人比我更有权力娶她们。我并不是孑然一身的人,我有个女儿伺候着我呢。”

“我要来对你说的就是你女儿的事,”摩门教的头领说,“她已长大了,成了犹他之花。有许多身份地位都很高的人看上她啦。”

约翰·费里厄心中暗暗叫苦。

“有关她的传言,我对此宁可不相信来着——说她和某个异教徒订立了婚约。这一定是那些闲着没事的人生出来的流言蜚语。圣徒约瑟夫·史密斯订立的教规里第十三条是怎么说的?‘每一个具备真正信仰的摩门教未婚女要嫁给上帝的选民。如果她与异教徒通婚,那就犯下了大罪。’上面就是这么说的,你既然信奉这神圣的教义,就不会容忍你的女儿来亵渎它的。”

约翰·费里厄没有吭声,摆弄着手里的马鞭。

“在这一点上,你的整个信仰都将受到考验——四圣会就是这么决定的。姑娘还很年轻,我们不会让她嫁给头发灰白的老者,也不会剥夺她的全部选择权。我们四位长老已有许多小母牛[29]了,但是,我们的孩子们必须娶妻啊。斯坦格森有个儿子,德雷伯也有个儿子。他们两个人都想把你的女儿娶进门,就让她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挑选吧。他们既年轻,又富裕,而且信仰真挚。你觉得怎么样?”

费里厄沉默了片刻,眉头紧锁。

“您要给我们时间啊,”他最后开口说,“我女儿还很小——她还不到结婚嫁人的年龄呢。”

“给她一个月时间做出选择吧,”杨百翰说着,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身,“一个月结束时,她可要给出答案啊。”

他正要走出门口,突然转过身来,满脸通红,眼睛闪烁着凶光。“我可告诉你,约翰·费里厄,”他大声吼着,“你和你女儿如果不自量力,对抗四圣的命令,还不如当初就躺在布兰科山上,成为两堆白骨的好!”

他用手做了个威胁的动作,转身走了。费里厄只听见他那沉重的脚步踩在沙石路上的咯吱声。

费里厄双肘支在膝头上,坐在那里,表情呆滞,心里在思忖着,自己如何开口向女儿说这件事。这时,一只柔软的手搭在了他的手上。他抬起头,看见女儿站在自己身边。瞥一眼她那苍白而又惊恐的面容,他便知道了,女儿已经听到了他们刚才说的事情。

“我不听都不行啊,”她说,作为对他的表情的回应,“他说话的声音整幢房子都听得见。噢,父亲,父亲,我们该怎么办啊?”

“可别自己吓自己,”他一边回答说,一边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女儿的栗色头发,“我们总会有办法解决这件事情的。你对那个年轻人的感情不会冷淡,对吧?”

露茜唯一的回答是不停地抽泣,紧紧地捏住父亲的手。

“对,当然不会。我也不想听到你说会冷淡。他是个招人喜爱的年轻人,还是个基督徒。比起这儿的那些人可强多了,尽管他们又是祈祷又是布道的。明天有一群人动身去内华达州,我会设法给他捎个信儿去,让他知道我们面临的处境。如果我对那个年轻人还有所了解的话,他会快速赶回来,比电报的速度要更快呢。”

露茜听到父亲这么一说,立刻破涕而笑了。

“等到他返回之后,他会拿出最好的办法来的。但是,我担心的是您啊,亲爱的父亲。人们听说过——人们听说过那些有关和先知作对的人的可怕遭遇。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令人害怕。”

“但是,我们还没有与他作对啊,”她父亲回答说,“我们要那么办,那也得小心谨慎才是。我们还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到一个月结束的时候,我看我们最好逃离犹他。”

“离开犹他?!”

“也只能这么办了。”

“但农场呢?”

“我们尽可能变成现钱,其余的就不管了。实话对你说吧,露茜,我想到要这样做,已经不是头一回了。那些人对那个该死的先知卑躬屈膝,但我不想对任何人低三下四。我是个生而自由的美国人,这样的情况从未见过。估计是我年岁太大了,再也学不来。如果他再到这个农场到处**来**去,没准儿迎面向他飞来的就是一颗大号枪子儿呢。”

“但是,他们不会放我们走的。”女儿争辩说。

“等杰弗逊回来,我们很快就可以安排这事。这段时间里,你就不用烦心劳神了,宝贝儿,可别把眼睛哭肿了,不然的话,等他回来见你这模样,可是会找我算账的。没什么好担心的,没事的。”

约翰·费里厄对女儿说这些安慰的话时,语气中充满了自信。但就在那天夜里,她注意到父亲的举动显得不同寻常了。他谨慎小心地闩紧了所有的门,把卧室墙上那支生锈的猎枪仔仔细细地擦拭一新,装上了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