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犹他之花(1 / 1)

迁徙的摩门教徒们历尽了磨难与艰辛,最后到达了他们的避难所。关于这一过程的情况,此处不予追忆。从密西西比河[15]畔到落基山脉[16]的西麓,他们凭着人类历史上几乎是无可比拟的坚定意志,一路奋力向前。凶悍的野蛮人、凶猛的野兽、饥饿干渴、劳累疾病——一路上,大自然能够设置的种种障碍,应有尽有——但全都被他们以盎格鲁-撒克逊人[17]特有的顽强意志给征服了。然而,漫长的旅途、积累的恐惧,曾令他们中最坚忍不拔者都心有动摇,但是,他们看到了自己下方辽阔的犹他峡谷沐浴在阳光下,听到他们的头领亲口说出,那就是上帝赐予的乐土,那片处女地永远属于他们的,这时候,所有人双膝跪地,虔诚祈祷。

杨百翰很快就证明了自己既是个坚毅果敢的头领,也是个卓越的管理者。他绘制了一张张地图,制作了一张张图表,其中勾勒出了未来城市的蓝图。对周围的耕地进行了分配,按照每个人的地位不同进行分发。商人开始经商了,工匠干起了自己的行当。城里的街道和广场像变魔术似的出现了。乡野里,人们有的挖水沟,有的扎篱笆,有的种庄稼,有的平土地,到了次年的夏天,整个乡野处处是金黄的麦浪。在这个陌生的居住地,一切都欣欣向荣起来了。最值得一提的是,人们在城市中心建设的那座大教堂,日益高大,日益雄伟。黎明的第一缕朝霞刚出现,教堂里便传出斧头砍木料和锯子锯木材的声音,直到最后一线晚霞退去才停止。教堂是移民们为上帝建造的一座丰碑,因为有了上帝的指引,他们才能历尽无数的艰险,安全抵达这片乐土。

两位迷途者,也就是约翰·费里厄和那位小姑娘,她与前者同甘共苦,并且做了他的养女,跟随着摩门教徒们到达这次伟大朝圣之旅的终点。一路上,小露茜·费里厄一直待在斯坦格森长老的篷车上,挺舒心惬意的。同车的还有摩门教长老的三位妻子和他那位执拗任性的十二岁儿子。儿童的适应性很强,小姑娘从丧母之痛中恢复过来之后,很快就成了篷车上女人们的宝贝疙瘩了,同时适应了在这个帆布覆盖着的移动家庭中的新生活。与此同时,费里厄也从极度虚弱的身体状态中恢复过来,担当起了作用巨大的向导和不知疲倦的猎手,很快赢得了新伙伴们的尊重。当他们到达旅途的终点时,大家一致同意,他应该与其他任何居民一样,分配同样大小、同样肥沃的土地,只有杨百翰本人和四位长老的待遇除外,他们是斯坦格森、坎博尔、约翰斯顿和德雷伯。

约翰·费里厄分得了土地之后,给自己建造了一幢有充足空间的木屋。木屋在接下来的岁月中不断扩建,最后变成了一幢宽敞的别墅。他是个讲求实际的人,处事精明,手艺高超,还有一副铁打的身子骨,每天起早贪黑地在地里劳作。辛勤的劳作有了好的回报,农田里丰收了,一切都兴旺了。三年之后,他的日子比其他邻居过得更加殷实。六年之后,他富有了。九年之后,他成富人了。十二年之后,整座盐湖城[18]能与他匹敌的只有五六个人了。从这片浩瀚的内陆海到遥远的瓦萨奇山脉[19],约翰·费里厄的知名度无人可比。

不过在一件事情上,也唯有在这件事情上,他令教友们在情感上难以接受。无论别人如何劝说,他都不愿像同伴们那样娶妻成家。关于自己为何固执己见,拒绝接受他人的劝告,他没有解释缘由,只是坚定不移,毫无妥协地坚持自己的决定。有人指责他对自己皈依的宗教信仰不够坚定,也有人说他贪恋钱财,不舍得花钱,还有人说他先前有过恋情,还说在大西洋的岸边有位苦苦恋着他的金发女郎。不管是何种原因,费里厄严格保持着孑然一身的生活。除此之外,他都恪守着这片新垦区的宗教教义,人们都知道他是个正派守规矩的人。

露茜·费里厄就在木屋中长大成人,帮着养父料理一切。山区清新的空气、松树树脂的芬芳抚育着小姑娘成长,代替了保姆和母亲的位置。年复一年,她的个儿越来越高,身体越来越结实,脸颊越来越红润,步态越来越轻盈。有许多游人从费里厄的农庄旁的大路上走过。每当他们目睹了姑娘轻盈曼妙的身影款款穿过麦地,或者遇上她骑在父亲的野马背上,轻松随意地策马前行,姿态优雅,十足的西部之女形象,心中就有一种久违的情怀油然而生。就这样,花蕾绽放了,等到她父亲成为农民中最富有的人那一年,她也成了整个太平洋坡地[20]内美国少女的典范。

然而,头一位发现小姑娘已经长大了的人并不是她的父亲,对于这种情况,做父亲的往往极少会注意到。这种神秘的变化非常微妙,非常缓慢,无法用具体的日期来标记。最最浑然不觉的是少女自己,直到有一天,有一种说话的腔调或有一只手的触碰令她怦然心动,她这才半是骄傲半是恐惧地意识到,某种崭新而又更加强烈的天性在自己的体内苏醒了。很少有人会忘记那个日子,会忘记那件预示着一种新生活开始的小小事件。就露西·费里厄而言,事情本身是够严重的,除了影响到她自己未来的命运之外,还影响了许多旁人的命运。

那是6月里的一个温暖的清晨,后期圣徒[21]们像勤劳的蜜蜂一样忙碌着,他们也正是用蜂巢作为自己的图腾。田野里,街道上,到处都是忙碌的景象,人们像蜜蜂一样嘤嘤嗡嗡。尘土飞扬的大路上,长长的骡队载着沉重的货物,运往西部。因为加利福尼亚出现了淘金热,横贯大陆的大路穿过这座上帝选民的城市。路上还有从偏僻牧场赶来的一群群牛羊,和一队队倦乏的移民。经过了没完没了的长途跋涉,他们已是人困马乏了。就在这混杂的队伍中,露茜·费里厄凭借着自己高超的骑术,纵马疾驰,她姣美的脸庞因运动而泛出红晕,栗色的长发在肩后随风飘扬。父亲让她赶去城里办事。带着年轻人无畏的劲头,她和以往一样,策马前行,满脑子里只想着要完成自己的任务。那些风尘仆仆的淘金冒险者无比惊叹地看着她,甚至连那些木然的印第安人,在去卖皮货的路上见到这么一个美丽白净的姑娘,一贯冷漠的表情也松懈了下来,惊叹不已。

露茜到达城外时,发现道路被一大群牛给堵住了,六个外貌彪悍的平原牧人赶着牛群。她情急之下扬鞭策马,插入一个空隙,企图突破前方的障碍。然而,她刚一挤进牛群,后面的牛就围了上来,完全陷入了流动的牛群中,周围全是目光凶狠、牛角高翘的公牛。她经常与牛打交道,所以落入重围也毫不慌乱,不停地寻找空隙继续策马向前,想方设法要冲出牛群。不幸的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其中有头牛的角猛地顶在马肚子上,马受惊了。随即,马狂怒地喷着鼻息,高扬起前蹄,踢踏乱跳。若非骑术精湛,马鞍上的人早被甩到了地上。情况万分危急,受惊后的马每次的跳跃,都反复地顶到牛角上,马便越发地疯狂起来。在这种情况下,露茜只能紧紧贴在马鞍上。如果不小心掉到地上,就会被受惊失控的牲畜践踏而死。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紧急状况,她不知所措,眼前天旋地转,拽着缰绳的手也控制不住了。扬起的尘埃和挤在一起的牲口散发出的恶臭几乎令她窒息。她已陷入绝望,几乎支持不住了。突然,耳畔响起一个亲切的声音,有人来救她了。此时,一只强壮有力的棕色大手抓住惊马的嚼环,从牛群中强行挤出一条道,迅速把她带离牛群。

“但愿没有伤着您吧,小姐。”救她的人说,态度毕恭毕敬。

露茜抬起头看了看他黝黑粗犷的面孔,爽朗地笑了起来。“可把我给吓坏了,”她说着,语气显得很天真,“邦乔面对一大群牛会吓成这个样子,谁想得到啊?”

“感谢上帝,您没有从马鞍上掉下来。”对方语气真诚地说。他是个年轻人,身材高大,相貌粗犷,骑着一匹沙毛大马[22],穿着猎人的粗布装,肩上斜挎着一支长枪。“我猜,您是约翰·费里厄先生的女儿吧,”他说,“我看到您从他家骑马过来,您见到他时问一问,他是否还记得圣路易斯的杰弗逊·霍普。如果他是同一个约翰·费里厄的话,我父亲和他曾过从甚密。”

“您亲自去问一问不是更好吗?”她说,态度故作严肃。

年轻人听后显得很高兴,黑色的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我会这样做的,”他说,“我们在山区逗留了两个月了,并不大适合上门做客。他看到我们的样子,准会把我们给逮起来的。”

“他谢您都谢不过来呢,我也是一样的,”她回应说,“他可疼爱我啦,如果那些牛把我给踩踏了,他可是会受不了的。”

“我也会受不了的。”年轻人说。

“您?啊!我不明白,我可看不出,这事与您有什么关系。您连我们的朋友都算不上。”

年轻的猎人听到这句话之后显得很郁闷,露茜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行啦,我不是那个意思呢,”她说,“当然,你现在是我们的朋友啦。你可一定要去看我们啊。我现在得赶路了,要不,父亲以后不会再放心要我替他办事情了。再见!”

“再见!”他回答说,举起了头上那顶宽檐帽,俯身吻了一下她的小手。露茜掉转马头,鞭子一扬,策马离去了,卷起一阵尘烟。

年轻的杰弗逊·霍普和他的同伴们一道继续策马前行,显得闷闷不乐,沉默寡言。他和同伴们一直在内华达山区跋涉着,寻找银矿,这是要回盐湖城去,筹集足够的资金开采已探明的银矿。本来,对于开采银矿的事情,他和其他人一样信心满满,但这个突然出现的情况,令他的思绪转向了。美丽的姑娘犹如山里的清风,爽朗怡人,见到了她之后,他的内心躁动了起来,按捺不住,像火山一样要爆发了。当她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时,他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到达了一个紧要关头。刚才出现的情况让他整个人都陷进去了,银矿生意也好,别的问题也罢,对他而言都已经不重要了。他内心迸发出的爱意,不是一个小伙子的一时兴起,也不是暂时的迷恋,而是一个意志坚定、性格刚毅的男人所具有的那种原始炙热的情感。他想要做的事,就从来没有失败过。他心中暗暗发誓:如果凭着个人的努力和执着能够成功的话,他就决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失败。

他当晚就去拜访了约翰·费里厄,后来也登门了许多次,这样便成了这个家庭的常客。过去的十二年来,约翰深居峡谷之中,全部精力投入劳作中,几乎没有机会了解外面的情况。杰弗逊·霍普把峡谷外面的情况全部讲给他听,说得有声有色,露茜和她父亲听得津津有味。由于霍普很早就到加利福尼亚去淘金,能讲很多新奇的故事,都是那些疯狂而又繁荣的日子里如何发财接着又破产的故事。他做过侦察者、猎手、银矿探寻者和牧场工。哪儿盛行了什么冒险的活动,杰弗逊·霍普就前往哪儿。他很快就赢得了年迈的农场主的喜爱。农场主对年轻人的优点赞不绝口。每当这种时候,露茜就会缄口不言,但脸上会泛起红晕,眼睛里闪烁着明亮喜悦的光芒,这再清楚不过了,她年轻的心已不再属于自己了。她忠厚诚恳的父亲可能看不出什么苗头,但赢得她的芳心的那个人是肯定能心领神会的。

夏天里的一个傍晚,霍普顺着大路一路策马奔腾,然后在约翰·费里厄家门口停了下来。露茜站立在门口,走下台阶迎接他。他把缰绳往栅栏上一扔,大步向前。

“我要走了,露茜,”他说,双手握住了她的手,神情温柔地盯着她的脸看,“我不会要求你现在和我一起走,但是,等我下一回过来时,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那下回是什么时候啊?”她说,脸上通红,哈哈笑了起来。

“在外面就待两个月,到时我就来向你求婚,亲爱的,没人阻拦得了我们。”

“你父亲是什么态度呢?”她问。

“他已经同意了,只要我们的银矿正常运转起来就行。那方面的事情我一点都不担心。”

“噢,那行。当然,如果你和你父亲都把一切安排妥当了,那就没有什么可多说的了。”她低声说,脸贴在他宽阔的胸膛上。

“感谢上帝啊!”他说,声音嘶哑,低头吻了她,“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要是再待下去,就很难离开了。他们都在峡谷那儿等着我呢。再见啦,亲爱的——再见,再过两个月就又可以看到我啦。”

他一边说着,一边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她,跃身上了马,狂奔而去了,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好像担心如果回眸一望,那身后的情形就会令他改变主意。她伫立在家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直到他在视线中消失了,她这才转身回到室内,成了整个犹他州最最幸福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