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内总管,说白了,就是太监头子。那问题就来了。一定会有人发出这样的疑问:既然对太监卑躬屈膝,哪里还称得上最高实权人物呢?也可以反过来问:既然是最高实权人物,又怎么可能对太监卑躬屈膝呢?
问得好!其实,这也正是我想搞清楚的一个大问题。
前面已经说过,太监冯保是有政治野心的。按照常理,张居正勾结冯保,采取极其阴险的手段罢黜高拱以后,无论出于什么动机,接下来采取措施压抑冯保为首的宦官势力,都是符合逻辑的选择。原因很简单:抑制宦官,是“宪法”确定的原则。在传统政治伦理和意识形态看来,和宦官的关系,一向被认为是检验一个高级领导干部道德品质的试金石。讨好宦官的,从来就被视为奸佞、邪恶的小人;而抵制和清除野心勃勃的宦官,则被视为是有道德、有担当的大臣义不容辞的责任。况且,倘若不压抑宦官,那么,也就意味着正常的权力系统难以正常运作。
可是,张居正和冯保的关系,似乎是个例外!
张居正从来没有压抑太监。毋宁说,他的所作所为,简直就可以说与之背道而驰。早在张居正阴谋篡党夺权(借用这个大家熟悉的词而已,那时候当然不存在党这个组织)的时候,他就走了歪门邪道,巴结上了当时还是太监中的二、三把手的冯保。
冯保和张居正年纪差不多,比张居正稍长两岁。他有点文化水平,曾经在专门为太监开设的速成班——内书堂——培训过,而且书法还有点档次。当年嘉靖老皇帝就给他起了个“大写字”的外号。后来他服侍隆庆皇帝的长子,也就是后来的万历皇帝,被称为“大伴”。因此,在李贵妃、后来的李太后面前,算得上是个红人。
这个冯太监野心勃勃,贪婪而狠毒。正史对冯保的评价是:性贪、横肆、狡猾(难怪能够和张居正做铁哥们儿,彼此彼此啦)。在张居正昼思夜想要篡党夺权的时候,冯保也跃跃欲试,想当太监里的“一把手”,成为大内总管。偏偏当国的高拱对冯保防范甚严,总是想方设法压制他。冯保不能不对高拱恨之入骨。这是可以理解的。
张居正深有城府。这个情况,伺机“篡党夺权”的张居正看在眼里,喜在心中。他让自己的管家游七,和冯保的干儿子徐爵结成了“兄弟”,自己则在政府里当了冯保的卧底情报员。当然,张居正还时不常给冯保送个红包什么的,表达孝敬之意。冯保对此求之不得。
这样,两个野心勃勃的阴谋家,就狼狈为奸,策划并实施了驱逐高拱的大政变,此后又企图利用一个小混混闯宫事件,锻造惊天假案,灭高拱一族。在这个过程中,他们配合默契,颇是融洽。张居正很注意自己的形象,说句不好听的话,他是既要当婊子,又要立贞节牌坊,所以总是隐藏在幕后,并且事后总会虚伪表演一番,似乎他不仅与阴谋毫无瓜葛,而且是阻止阴谋得逞的功臣。冯保呢,不仅每次都冲在前台,而且还要独自背黑锅,居然也没有抱怨的表示。或许,在冯保看来,反正太监尤其是参与权力之争的太监,在人们心目中,也不是什么好人,虱子多了不怕痒,认了就认了吧!在张居正看来,冯保老兄称得上任劳任怨的铁哥们儿了。
运气不错,他们发动的政变居然成功了!那,到底最高权力由谁掌握呢?我说过,张居正和李太后、太监冯保,三个都不是什么坦**君子,是对权力、利益都有强烈欲望的人,却结成了“政治铁三角”,而且出人意料的,在张居正当国的十年时间里关系一直维持良好。这个现象打破了人治官场、威权社会的权力游戏规则,是极为罕见的。
实事求是说,在张居正当国期间,并没有出现冯保过分干预朝政、大肆破坏正常权力系统运作的现象。所以有专家就说,这是冯保值得肯定的一面。
这是为什么呢?权力到手,接下来就是分肥。这个一般的政治逻辑,在冯保、张居正和李太后之间,失灵了。
的确,在张居正当国的这十年间,中央的权力掌握在张居正手里,他是事实上的国家掌舵人。正如专家韦先生所说,国家的大政方针,只有张居正才能拍板定案。张居正的权力可以说是绝对的,他的统治手腕是残酷的,相信所有吹捧张居正的人,谁也不愿意摊上这么个领导。为了作个对比,这里不妨稍稍拐个弯儿,先看看张居正对其他人什么态度。
张居正对中央的高级领导干部,是没有什么情面可言的。当年他还是内阁里最后一名阁老的时候,首相李先生是个老好人,威信不高,受窝囊气不少。有一天他在张居正面前诉苦,说要这样的话,我还不如回家抱孙子呢!张居正一脸严肃,正色道:“最好这样,还算有自知之明!”足见他实际上是很刻薄的人。
张居正当“一把手”的时候,副职都是他精心挑选的。常务副职吕先生,对他唯唯诺诺,他还是不满意、不放心。张居正生病请假(也可能是去和李太后**去了),人家常务就得主持工作啊,可是,张居正上班后,就得把他主持期间发的文件、作的批示重新审查,而且经常要收回重新起草;有一次还当面批评说,这样的文件,不怕部长们笑掉大牙吗?其他的副职,更是常常受到张居正的训斥。对待内阁的同僚尚且如此,对部长们和地方干部,张居正的态度就可想而知了。
要说,按照“宪法”,负言责的“议员”对张居正是有监督的权责的,也有些“议员”按照“宪法”的规定做了。可是,最后的结果,不是贬、就是撤,甚至体罚、干掉!对反对派,对知识分子,张居正始终是高压态势,镇压杀戮,毫不手软。甚至,张居正对名义上的最高领导人,也是管教者的身份,对他的言行举止指手画脚是家常便饭,当众训斥的事也有的。
可是,唯独对冯保,这个阴险的太监,张居正的态度,可以说是毕恭毕敬,巴结讨好,奴颜婢膝。这样说,毫不夸张。当然,按照“宪法”,政府领导干部,是不能随意结交太监的。所以,与这些人的交往,都是秘密状态;况且,这样不太光彩的事,当事人是不会对外夸耀的。我的意思是说,具体的细节,是很难在史料上查到的。在某某场合,张居正如何对冯保点头哈腰、如何替冯保点烟续茶(打个比方)、如何给冯保掀门帘引路等等,我是查不到的。
就有一条记载,已经很能够说明问题。
在张居正权势如日中天的时候,他的父亲去世了,围绕张居正要不要按照制度回家奔丧的问题,眼看要引起轩然大波。这个时候,一个小太监代表冯保到张居正家去慰问,张居正就强制那个小太监接受他的跪拜,边跪拜边说:“此头寄上冯公公!”想想看,堂堂的国家最高实权人物,生拉硬拽,逼小太监接受他的跪拜,还低三下四地说把自己的脑袋交给一个大太监了!是不是很令人骇然?!
据我的考察,大体上说,张居正讨好巴结冯保,有四个方面的表现。一是投其所好,送红包很慷慨;二是对敢于对冯保为首的太监说三道四的“议员”,无情打击;三是对冯保胡作非为不仅不敢制止,还不顾体统,亲自上阵,为之摇旗呐喊;四是对冯保要求提拔的人,不顾物议,破格提携。
不妨举几个实例。
先说第一方面:送红包。
冯保是很贪婪的。张居正也是坦然笑纳馈赠和贿赂的。但是,最好的东西,张居正是不敢自己留着赏析的。当年严嵩被打倒,抄家抄出不少宝贝,据说后来这些宝贝一半以上都进了张居正的府邸。这可能有些夸张。不过,中央和地方的干部,军队的将帅,经常给张居正送礼倒是不可否认的。但有了好东西,张居正常常不得不忍痛割爱,给冯保送去。据说,有一次,张居正就给冯保送了价值数以万计的夜明珠两颗。绝对国宝级的《清明上河图》,原来在严嵩家里,抄家后,本应该入国库的,可是就落到了张居正的手里;张居正呢,又把它送给了冯保。想想看,一个最高实权人物,对一个太监,真够巴结的!说起来,我都替他脸红呢!
再说第二方面:打击敢于监督纠弹太监的“议员”。
前面说过,按照“宪法”和意识形态的精神,皇帝也是要接受“议员”监督的,其他的任何人当然都不能例外。正常情况下,“议员”对太监进行监督,政府是绝对支持的。毋宁说,“议员”监督太监,是政府求之不得的。可是,张居正是个例外,他绝对不允许“议员”监督太监。
话说在张居正和冯保勾结,发动政变罢黜极力压抑太监势力的高拱以后,太监们一时兴高采烈,有点扬眉吐气的味道了。当时的留都南京,一个叫张进的太监,是被派去监督南京守备司令的,经常喝酒,在禁地耍酒疯,而且追辱留都南京的“议员”。有个姓赵的“议员”看不下去了,就参了张进一本。要说,这样的事,张居正知道后应该是震怒才对。倘若反过来,是政府的干部做了追辱太监的事,张居正绝对会打发这个干部回家。可是,张居正不仅不去惩治那个太监张进,而是把赵“议员”谪贬了。后来,那个张进得寸进尺,在南京闹得实在不像话了,别人见赵“议员”因为履行自己的监督职责居然触怒了最高实权人物,就敢怒不敢言了;那个被谪贬的赵“议员”忍不住又参了一本,这次,张居正更加恼怒,居然说这个赵“议员”欺负皇帝年幼,“不道”!
一个“议员”依法履行职责,参劾违法太监,找不到别的理由惩处,就说他不讲政治,简直令人啼笑皆非。所以,有历史学家说,冯保因为有张居正的关系,根本就不用担心“言路”了。
应该看到,张居正这样做,是要冒很大的政治风险的。这样做,是完全颠倒黑白,与道义背道而驰的。人心是不服的。高压手段在你当权的时候或许是有用的,可是,谁能永远当权呢?况且,身为文官的总代表、代言人,本来是应该毅然决然保护坚持公理、坚持正义的“议员”的,为了太监而打击这样的“议员”,这个历史污点是抹不掉的。
精明过人的张居正,为了讨好冯保,连这些都不管不顾了,那只能说,他可能有不得已的苦衷。
该说第三个方面了。
张居正以堂堂的最高实权人物,不顾体统,亲自上阵,为冯保的胡作非为摇旗呐喊。
要说,太监也有他的可怜处。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古训。太监注定要断子绝孙的,死后逢着忌日,恐怕连个烧纸的人也没有。因此,他们的心理就和普通人不同,行为也颇是怪异。生前揽权、贪财,故意欺负那些政府的干部等等,对他们来说是很常见的。而且有了权势,还往往喜欢建座寺庙,以为身后延续香火。冯保就是这样一个典型。
这个太监头子不仅大肆敛财,修建寺庙,还大兴土木,营建所谓的寿宫(也就是自掘坟墓)!更有甚者,全国各地建祠堂(活人的祠堂啊)!对此,按说张居正是有责任加以约束、劝阻的,或者,你出于哥们儿义气,睁只眼闭只眼,假装不知道,也就罢了,何必还为冯保摇旗呐喊呢?他居然给冯保的这些豪华建筑题词写记!写就写吧,还肉麻吹捧,称冯保为“公”!
过去,太监专权最盛的时候,政府的领导人中,谁叫太监一声“老公公”,已经被认为巴结了,很失身份了!可是,张居正居然称冯保为“公”,真是史所罕见!可骇可怪!称“公”就称“公”吧,张居正公然吹捧冯保,说国家“中外宁谧,宫府清晏,盖公之力为多”!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政治安定、社会稳定,几大班子很和谐,冯保的功劳最大。听听,这成什么话了?!如果冯保“之力为多”是真的,那不是颂扬宦官干政吗?如果是假的,那不是纯粹的溜须拍马吗?叫人如何替张居正打掩护啊!所以,很多吹捧张居正的人回避了这些。
下面轮到说第四个方面了:对冯保要求安排的人,不顾物议,破格提携。最典型的是对冯保的家奴徐爵的任用。记得我已经说过,在张居正伺机“篡党夺权”的时候,他已经巴结上了冯保,并让他的管家游七与冯保的私人秘书、也被认为是其干儿子的徐爵,结拜金兰。冯保和张居正相互勾结,游七和徐爵是主要管道。张居正大权在握,为了讨好冯保,就破格提拔徐爵当了锦衣卫同知指挥,署南镇抚。这个职位是十分显赫的,权力也是很大的。提拔太监身边的人到如此重要的位置,在宦官专权鼎盛时期,也无非如此。想像一下,看到这个局面,军队里的多少干部,一定会感慨万千,后悔没有给太监当“秘书”!巴不得给太监做干儿子!
但是,我估计也有不少人,因此而鄙夷张居正了。
还有一次,冯保要张居正安排一个人,张居正给办了,一位部长看不下去了,提出异议,结果,张居正就找借口把这位部长给撤职了。
好了,四个方面说完了。是不是能够得出结论呢?
请允许我再补充一点。
可能是我孤陋寡闻,反正,我还没有看到张居正批评冯保的任何记载;相反,却看到过冯保批评张居正的史料。当年张居正刚刚当国,还有点在嘉靖老皇帝时代的思维,喜欢给皇帝献祥瑞。于是,他就给李太后和万历小皇帝献上了白莲、白燕,结果被冯保一阵猛批,说你这样做,不是在诱导皇帝玩物丧志吗?这话倒没有错,不过说话者的身份不对——如果因为他说的对我们就认可,就等于认可宦官可以训斥政府首脑。如果是“议员”对张居正提出这样的批评,那才符合身份。当然,倘若真是“议员”说了这话,恐怕他的饭碗就保不住了。冯保批了张居正一顿,张居正还真的表示反省,悔过了呢!
我再提醒一句,张居正对高级领导干部,是从来不留情面的,对“议员”,是高压手段,对名义上的最高领导人,态度也很严厉。按照著名明清史专家韦先生的话说,张居正当国,整个就是“以君谀臣”的局面。就是说,皇帝还要讨好、逢迎张居正的。可是,皇帝的奴仆太监冯保,却不需要讨好张居正,相反,张居正却要处处讨好巴结冯保,整个就是卑躬屈膝的表现。真是可骇可怪啊!
张居正作为一个强势的最高实权人物,不顾体统,对太监卑躬屈膝,违背“宪法”,败坏风气,有失人格。他干吗要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