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密一疏露破绽(1 / 1)

当权不过如此 郭宝平 2670 字 1个月前

可是,突然之间,张居正又让朝野人士大吃一惊。

用了三天时间策划的惊天阴谋,以张居正给小皇帝“永绝祸本”的所谓报告为标志开始实施,过了仅仅六天,张居正又给他和冯保手里的傀儡小皇帝打了一个报告,说那个所谓的王大臣是个混混儿,这种人没有什么信用可言,我担心这个事如果处理不好,会不会把一个偶然发生的小事情,因为小混混儿“忘攀”主使者,搞成冤案,诬及善类,有伤天地和气,实在不值得?!

仅仅六天时间,张居正的态度,来了一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弯!六天前,正是他杀气腾腾地要追究幕后主使者,永绝祸本;而现在,张居正却说他担心由于忘攀主使者而诬及善类,搞成冤案。

当然,小皇帝该玩玩、该上课上课,他未必有什么反应。内阁首相、顾命大臣、老师张先生的报告他看了没看都是疑问;即使看了,看没看懂也是个问题;即使文字看明白了,背后的用意,他绝对一无所知。反正年轻的寡母说了,凡事由张先生做主,听张先生的就是他的义务和职责了。

本来,张居正的报告也不是为了给小皇帝看的,这样做,无非是个手续而已。不过,这次打这个报告,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让大家都知道,他张居正是要阻止某种事态向不好的方面发展的。朝野人士接到这样的讯息,不目瞪口呆,才怪!大家不禁想,难道张居正和冯保突然间良心发现,要终止罪恶的阴谋?抑或是他们承受不了舆论的压力,不得不就此罢手?

非也。他们从发动政变驱逐高拱之时起,就再也不会扪心自问了,良心这个词,在他们的词典里已经找不到了;至于舆论的压力,如前所述,对他们是根本不起作用的,如同蚊子的“嗡嗡”声而已!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猜想,当张居正给小皇帝打报告表示要收手的时候,他的心里一定很不是滋味,或许还有些恐惧。

所谓百密一疏,又所谓利令智昏。聪明绝顶如张居正者辈也没有想到,他和冯保精心策划、周密部署的这个惊天大案,还是出了纰漏!而且,这个纰漏倘若追究下去,那么他和冯保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张居正不得不紧急刹车,不得不急谋补救!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不错,这个时候,朝野的风向很清楚:人心不服。比如身在外地的张居正的老同学(同年)陆先生驰书警告张居正说,年兄(就等于现代人所说的老同学)啊,小弟我不想遮遮掩掩,我听到要收拾高拱这样的消息夜不能寐,忧心如焚!如果高拱果被冤杀,你张居正就会落下万世骂名!我这样说绝对不是为了高拱,实在是为了年兄你啊!

当然不是这些劝告发挥了作用。我的意思是说,当事态的发展眼看就到了难以逆转的当口,还是有人在做着最后的努力,而正是这最后的努力,使得张居正情急之下,露出了马脚。

事情是这样的。一个叫葛守礼的人和一个叫杨博的人,可以说是当时中央最有分量的两个高级干部,在三番五次规劝都不能使张居正改变态度的情况下,决定联袂到张居正家里坐坐。这两个人,一个是国家最高司法官,刑部尚书(葛守礼);一个是中央管干部的最高领导——吏部尚书(杨博)。

杨博这个人了不得,除了张居正和冯保,当时中央最有权力、地位最高的要算这个山西人杨博了。实际上从制度上说,内阁首相并没有管干部的法定权力,一定程度上说,吏部尚书的法定实权更大。而且此公资历很深,在万历小皇帝的爷爷活着的时候,杨博就当户部尚书了,三朝元老,是张居正的前辈。当年严嵩的公子严世蕃目空一切,常常奚落高级干部,说这个是窝囊废,那个是书呆子,唯独对杨博尊重有加。可以说,杨博的声望、资历和地位,在中央应该是数一数二的了。

葛守礼也不简单。他是司法机构的首脑,和张居正的关系应该说是相当不错的。

可是,他们此前规劝张居正,都没有收到任何效果。杨博曾经对张居正说,可不敢这么干啊!高拱虽然为人粗暴,天日在上,弑君之举,高拱万万不会做的!哪知张居正闻言,颇是愠怒,对杨博大不满。

那也不行!还得规劝。葛守礼作为司法机构的首脑,不愿看到在他任上有此天下奇冤铸成,态度特别积极。他拉上最有声望的杨博,说干脆到老张家里去劝他一劝吧!也是,在办公室总有公事公办的感觉,到家里可以拉拉家常,气氛或许要好些。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兹事体大,不到最后一刻,绝对不能放弃努力。

京城的冬夜,天寒地冻,大街小巷行人稀少。两个高级干部约好了时辰,没有警卫,也没有秘书,只身来到了张居正的府邸。估计这两个人浑身上下都是寒气,不仅因为季节的关系,还因为他们已经见识了张居正的厉害,此番送上门来,说不定又是凛凛杀气劈头盖脸而来!

果然不出所料,张居正一见他们两个又要劝他收手,顿时满脸怒气。他不客气地说,二位不必费心了,这是铁案!谁也翻不了!现在,同谋已然拿到,一旦审讯过后,本人即给皇上(也就是他和冯保)写报告,连同幕后主使之人,依法严办!所以你们还是忙工作吧,别误了该做的工作!

张居正说了这样的话,气氛就有些紧张了。估计这个时候张居正可能端起了茶碗——要送客了,很可能葛守礼和杨博低着头,假装有些愧疚,实际上是为了假装没有看见张居正端茶碗。反正他们都坐着没有动。张居正也不好意思从自己家的客厅公然逐客。

“我葛守礼是不是乱臣贼子?!”突然,葛守礼激动的声音响起。他是不是站起来大声质问张居正已经无从考证,总之葛守礼是相当激动的,只听他继续说,“除非说我葛某人附了乱党,否则,我愿以百口保高老先生!”葛守礼说完,终于长出了口气。爱咋咋的吧,反正我把内心的话说出来了。张居正脸色阴沉,默然无语。估计他心里在说,你爱咋说咋说,反正我该咋办还咋办!杨博也鼓了鼓勇气,说,是啊是啊,老葛说的我都赞成!叫我看,老高他不会做这等傻事的!“绝对不会的!”杨博还没有说完,葛守礼又接着说。“绝对绝对不会!”葛守礼意犹未尽,杨博又侃侃而论。言而总之,这两个高级干部的意思只有一个,绝对不能冤枉了高拱,错杀了好人!张居正是不是反驳,不太清楚,但是他根本不把杨博和葛守礼的话放在心上是真的。史料记载,无论这两个高级干部如何苦口婆心,张居正“仍如故”。

“哼哼!”他内心一定在冷笑,“本来就是编造的,而之所以编造,就是为了杀高拱!你们两个傻帽,还指天发誓说高拱绝对不会做这等事,这个还要你们说?”

“元翁(首相又称元辅,尊之为元翁。那个时代对有些身份的人爱称为老或者翁,是时髦也,就像有一个时期见人就叫师傅一样),这样做,图痛快于一时,元翁想没想过后果呢?”葛守礼仍不甘心,继续着他的努力。张居正强忍着没有发作,两眼放射出愤怒的、严厉的光芒。

“当年严嵩对他的前任夏言怎么样?鼓动皇帝把前任杀了;而他自己呢,他的后任徐阶,把他唯一的儿子杀了,后来……”葛守礼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你杀了高拱,你的后任将来不杀你就会杀你的儿子,何必这样呢?听了这话,张居正怒不可遏!他声嘶力竭地说:“你们难道怀疑我张居正甘心高拱被杀吗?高拱是我张某人生死之交,我忍心吗?!你们怎么这么看我?!”说着,张居正气昂昂地走进内室(此时他四十六七岁,身体不错),拿出一份文件,交给杨博,说:“你们看看吧,别再怀疑我张某人、纠缠我张某人好不好?!”

杨博展开文件,看了看,是冯保给小皇帝上的秘密报告。也就是那个小混混儿的口供、物证以及审讯过程。

前面说过,由于张居正对冯保的文字水平不够放心,所以这个报告是经过张居正删改的,务必把假的编成真的,因为这些东西很重要,是整个惊天冤案的基础。正是他们认为编造得天衣无缝了,张居正才发出了追究幕后主使者,永绝祸本的指示。

看完了这个报告,杨博无言,顺手转给了葛守礼。葛守礼匆匆浏览了一遍。前面也说过,葛守礼和张居正关系不错,他认识张居正的字。不看则罢,看到张居正在稿子上加的“历历有据”四个大字,不禁倒吸了口凉气。“喔,呵呵……”吃惊之余,葛守礼笑了起来,边笑,边把文件揣进袖子里。“这……”张居正似乎领悟到了什么,顿时心跳加快!

这个时候,张居正府邸考究的花厅,温暖舒适,静谧宜人。可是,最高司法首长葛守礼的怪笑声,却如同一阵刺骨的寒风,刮进了这位国家最高实权人物的心里,让张居正感到如冷水浇背。

中国有句古话,所谓不见棺材不掉泪。有的人,见了棺材也未必会掉泪;不过假装悲伤干号几声也是免不了的。当下,面对中央最有分量的两个高级干部杨博和葛守礼,张居正就是这样的表现。当张居正明白了葛守礼何以发出怪笑的时候,不禁大惊失色。

一向出口成章、语气坚定的张居正,却突然变得嗫喏支吾起来。由于他的花厅里烧着上好的炭火(张居正其人是非常讲究生活质量的),虽然还是严寒的季节,张居正的额头上,还是冒出了汗珠。“这个……”张居正表情尴尬,威严的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讨好卖乖的神情,“他们那些人,不懂法理,我、我、我帮着改了几个字而已……”

“嘿嘿!”葛守礼还是怪笑,“如果葛某没有记错的话——”他故意顿了顿,吊一吊张居正的胃口,继续说,“我朝成宪,东厂的任何文件,必须直接向皇上报告,非经皇上批准,任何人不得阅览;而这个报告,事关机密,不立即报给皇上,怎么先送给政府了呢?”

葛守礼当然没有记错。张居正和杨博也不会不记得这个规定,岂止知道这个规定,而且也知道,如果违反的话,属于什么性质:故违成宪、欺君犯上!会承担什么后果?杀头之罪!

要知道,在人治的官场,专制的社会,人人自危,才能够人人小心谨慎,才不至于胆大妄为,所以高级干部都是被监视的对象。而承担监督高级干部任务的,就是直接向最高领导人负责的特务机构。在明代,就是东厂。这个特务机构,是太监组成的。太监组成的特务机构只向皇帝负责,这是制度、体制。虽然张居正作为最高实权人物,可以事实上行使皇帝的职权,可是,他不是皇帝,而且制度上还要防止他真的取而代之成为皇帝。因此,太监和特务机构是不允许直接向他报告、向他负责的。出现这种局面,当然是犯了大忌!

实际上,从张居正和冯保矫诏、政变开始,到此次锻铸这样一个惊天假案,他们就一直在违背成宪,欺骗君上。可是,实权在他们手里,在专制的官场,权力就等于真理啊!别人徒叹奈何!然而,这次不同了,他的把柄,被国家最高司法机构首脑明明白白地抓在手里了。张居正万万没有料到,他在冯保的秘密报告上加的“历历有据”四个字,就像是为自己的欺君大罪专门准备的!倘若葛守礼和杨博就此上报,公开真相,那么,该灭族的,就是张居正和冯保了。无怪乎张居正惊出一身冷汗!

张居正搓了搓手——他是不是搓手,说实话我并不知道,可是为什么这么写呢?是我的推断。何以有此推断呢?因为我知道有当事人回忆说,汪精卫这个人遇到尴尬事体时常常搓手。汪精卫其人也是虚伪阴险的政客,会不会虚伪的人都这样呢?所以我就妄加推测,这样说了——张居正搓了搓手,讨好地看着葛守礼和杨博,仿佛在等待着法庭的判决。

按理说,国家司法机构的首脑,是国家的最高执法(有的国家比如俄罗斯称护法,挺好)者,他应该是违法必究才对,不然——按照现代法治国家的做法——就是渎职,应该被追究责任的。可是,人治官场,专制社会,哪里有什么公平正义啊?涉及到如此高级的领导干部,如果不是派系倾轧、权力争斗,就只能打掩护啦!对老百姓较真儿,对领导干部,就那么回事吧!所以,葛守礼和杨博,看到张居正忐忑不安的样子,就笑着,安慰他说,元翁为国辛劳,我辈哪里不体谅呢?我们知道,这个惊天大案,元翁您是局外人,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可是,我们也知道,能够阻止这个惊天大案继续发展下去的,只有元翁您啊!

“喔……这样啊,”张居正连连作揖,说,“苟可效,敢不任?”他的意思是说,倘若我可以效力,岂敢不努力承担呢?“哈哈,叨扰叨扰!留步留步!”葛守礼和杨博目的已经不期然而达到,急忙告辞。客套话免不了的,不过彼此心境,与刚进门时说客套话的时候,已经大不同了。

于是,就有了张居正担心搞不好诬及善类、伤天地和气的报告出笼。

诬及善类,伤天地和气,这话或许是真的,但是,他说的善类,当然不是指的高拱,而是他自己和冯保。的确,如果依然按照张居正和冯保事先设计编造的所谓大案的方式进行下去的话,葛守礼和杨博一旦把他们掌握的证据公布出来,那受到追究的不会是高拱,绝对是他张居正和冯保,连同半年前的欺君矫诏大罪,说不好就要请高拱回来主持清算了!不过,这层意思,除了葛守礼和杨博,或许还有冯保,别人是不知道的。人们看到张居正态度的突然转变,还以为他从善如流呢!或者以为自己的努力发挥作用了呢!不管怎么说吧,局势朝着最高实权人物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了。

可是,既然已经对外公布说发生了刺客闯宫大案,总要审理、判决啊?已“查明”的物证、录下的口供,如张居正所说,“历历有据”,也都一度故意对外散布了的,该作何解释呢?换言之,该如何善后呢?

张居正烦恼万端。“唉,偷鸡不成蚀把米!”也可能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估计张居正在烦恼的时候会有这样的感叹。可是……怎么办?

张居正还不足够老练,毕竟,他独自执掌大权还刚刚半年,整别人他有一套,如何救自己他还缺乏经验——他运气好,基本上没有挨过整,过去是徐阶保护他,后来是他的生死之交高拱对他推心置腹;这次是他自己挖的陷阱自己跳进去了,乌龙了一把;所以,他一时还不知道该如何迈过这个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