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气节(1 / 1)

总角流年 严风华 1041 字 4个月前

父亲的气节

1975年9月,我上初中了。那时我13岁。

在临近开学的前几天,母亲用一块蓝布为我缝制了一个书包,并在书包里放进了一毛钱,说,给你买零食吃吧,免得看见人家吃了嘴馋。

这是母亲唯一一次主动给我零用钱。

我所就读的学校是龙州镇初中。那年学校很特别,开设了两个特殊班——体育班和文艺班。我因会踢足球而被招人体育班——第44班。

体育班四十多名学生就因为有体育特长,因而大多都长得牛高马大,五大三粗。在当时,像我这样的个子,也就属于中等偏下。且男生大都比较好动,调皮,整个班纪律松散,学习成绩差。班主任汤干萍先生是位年近六十的女教师,年老多病,骨瘦如柴,常常被我们气得青筋突暴,手脚打战,却又无可奈何。

我父母都很担忧我的学习。母亲好几次找学校老师请求把我调离这个乱糟糟的体育班,到文艺班去,均未果。

说这个班乱糟糟,毫不过分。长得牛高马大的同学,随时随地都可以把我们这些小个子的同学使来唤去;不管高兴不高兴,他冷不丁就给你脑壳一巴掌,或者往你屁股扫一脚,然后瞪着眼看看你有什么反应。我们遭遇突袭,往往惊恐万状,但只是回过头,往那作恶者翻翻白眼,嘟囔几句,赶紧躲到一边去。

我是个温顺听话的人,不喜欢争狠斗勇。但在这样的班级里,也不得不参与了打架。

有一天上午,最后一节没课。第三节课间休息后,我从外面走进教室,经过讲台回到座位。坐在第二组第一排的莫大进,突然朝我喃了一句:“地主崽!”

声音不大,但十分刺耳。从小学到现在,我一直反感这几个字眼。这样的字眼,永远都是一处软肋。凡是套上这样身份的人家,在任何情况下,要是被别人戳到这个痛处,必然没了底气,没了自尊,没了自信,没了力量。

这个莫大进,是一个小个子学习又特差的同学,我从没招他惹他,却不知他为何无端地当众羞辱我。我停下脚步,朝他看去,他撇着嘴,也斜着眼睛看我,一副挑衅的样子。羞怒激起了我的反击。我毫不犹豫冲了过去,一把揪住了他的胸襟。我做出这样的动作,只是表示我的愤怒,到达震慑的作用就好。要是一个大个子同学,我绝不敢有任何举动。没想到,在我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莫大进突然从抽屉里抄出一个乒乓球拍,狠狠地朝我的前额猛烈地一敲,我顿时两眼直冒火星,一阵昏眩。几秒钟之后,我清醒过来,将他拖出座位,摔在地上,用脚死死地顶着他,他也用脚撑着我,但最终因为我个子和力气比他大,才让他动弹不得。

那天正是雨天,他的衣服和我的衣服,都沾满了对方蹬踏过来的泥浆。而我虽然制服了莫大进,但我亏大了。我的额头起了一个大包,并且隐隐作痛。

中午,放学了,我刚走出校门,突然有两个青年朝我冲来,挥拳猛打。在躲闪中,我看清了其中一人的面目,那是莫大进的哥哥!

回家的路上,我诚惶诚恐。毕竟是打架,怎么说都是不对的。我装着若无其事地进了家。父母看见我身上的泥浆,同时问我是怎么回事。我隐瞒不过,如实交代。父母并没有责怪我。父亲说,吃了饭你就带我去莫大进家。

莫大进家就在新填地附近的一个小巷里,很低矮、很窄小的一间瓦房。暑假的时候,他到野外摘捻子果,几乎天天都在他家门口摆卖,大概是挣学费,所以我知道他家。我们进去时,莫大进和他的父亲、哥哥都在。他父亲身份不明,但看上去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平民。

父亲很淡定地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我是一个党员,国家干部,从来没有剥削别人。我们不是地主崽!

那个年代,出身不好的人能入党实在不易。这全靠广西著名诗人沙荭先生。他几次到龙州采风,都是我父亲陪。见我父亲为人老实,工作努力,便向县里的领导极力推荐。父亲几经申请,竟得以加入了共产党。

莫大进父子三人明知理亏,一声不吭听任我父亲的斥责。

这是我在初中时唯一的一次打架,但竟然得到了父亲的支持。

父亲一向如此,爱憎分明。自认为对的,从不屈服。这个秉性,我深受影响。我从来不惧怕来自于暴力或权力的威胁,我敢于刀对刀、枪对枪的对抗,而且我只想到赢,而没有想过输。所以我一直压制着自己的火气,直至变成今天的这副和善的样子。

至此,我一直在内心感谢我们班的班长陆金英。她在女生中长得最高大的,我们给她取了个花名“大牛”。陆金英就住在利民街,与我外公家斜对面。我在外公家住的时候就认识她了。也就是说,她从小对我外公及其我们家的身份了如指掌,但她从没有在班上传播过我外公是“四类”的言论。

与我同坐的同学黄波,恰恰是另一种态度。本来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常常在一起玩耍。但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没想到你外公是个“四类”啊!

那口气,那眼神,好像我是一个隐藏在他身边多时的一个危险分子,终于被他发现了。而这的确是我们家一直捂得紧紧的羞于告人的难言之隐,但如今被人揭穿,我感到羞愧,毕竟我隐瞒了事实,让他人备受蒙蔽。

后来我把这事告诉了母亲,母亲说,哼,那肯定是他妈告诉他的。因为他妈知道我们的身世。

渐渐地,我和黄波都很少说话了,也不再来往,最后连话都不愿说。我们很尴尬地同坐了一个学期。直到新学期开始,我们分开坐之后,这种尴尬才得以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