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五人六
打铁街还有一个很牛的地方不得不说,那就是东边的新锋剧场。
新锋剧场是龙州唯一一个剧院,可容纳三四百人。里面有一个文工团,三四十号人,全住在里面。每天都是大门紧闭,只开一个小门供他们进出。从那里进出的人,全都是俊男靓女。他们走路从不斜视,男的挺胸,女的扭腰,实在好看。我们都知道,那些人不是会唱歌,就是会跳舞,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让人羡慕得很。有时候我路过这地方,不由得紧张起来,必定正正衣服、理理头发,希望被他们挑中,从此进入这个院子。
能进入这个院子,说明你就是个靓仔。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每一年,文工团总会出演几场戏。开演的晚上,新锋剧院门口挤满了人。我父亲是县文化馆的干部,带我进去看了几场,因此我对一些演员甚是熟悉。
有一个叫张戈的,二十五岁左右,在文工团里最有名,可以说是龙州的名流了。
他高大英俊,成熟干练,喜欢留长发,能唱能跳,能演能导,一场晚会,他能出演好几种节目。我同班有个男同学,叫郭建臣,和父母一起寄宿在剧院里。他曾带我进到里面看他们排练。张戈给我们表演翻跟斗,一翻就是连续四五个,厉害极了。看得出,在这个新锋剧院里,上上下下、男女老少对张戈都带有几分敬意。张戈呢,为人低调,在任何场合、任何人面前,从不张狂、傲慢,连我这个小学生都感觉他可亲可敬。
这样的人,女孩子自然喜欢。文工团里有个女演员喜欢张戈,追求张戈,张戈也接受了。那女演员比张戈小几岁,跟着张戈走上街,亭亭玉立,婀娜多姿,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引得路人注目不已,走路都乱了步伐。
后来,他们结婚了。次年的夏天,他们生了孩子。那女演员穿着连衣裙上街,丰满的胸部将衣服挺得紧紧的。奶水不经意从内衣里渗出来,将前胸衣服染上了湿湿的两个斑点。她发现了,不时用手帕往额头做擦汗的姿势,为胸部做一些无谓的遮挡。路人却早都看在眼里,把眼睛都看直了,无不遐想无边。
合龙街是处在一个土包上。它从北面斜斜地插入,与打铁街相接。街上的居民,大多苦力出身,扛死人的、拉马车的、搬运的、挑沙挑石的,什么都有。我姑姑就住在合龙街的中段,和姑父一起都是搬运社的工人。每天出工,每人手提一个饭盒,肩搭一条或红或蓝一米多长的用于搬运货物时遮挡衣领和头发的挡布。这条街上有七八个搬运工,男女都有。每天一早,他们大约在某一个时间段就纷纷出门,彼此打个招呼,就一起到搬运社集中,等活干。一有通知,大伙就出发。有时是到码头搬船上的货,有时是到某个单位搬汽车上的料;货有水泥、大米、木头、货箱等。这时候,自带的挡布就有用了。抖一抖,往自个儿的头上顺着肩部一铺,腰稍稍一低,车上或船上的人就把货物往肩上一放,挺起腰就走。要是碰到搬水泥,那就狼狈了。那粉尘沾得满身都是,个个灰头土面,几乎认不出谁是谁。
中午,他们就地将自带的饭菜吃了,打个盹,下午继续干,直到太阳下山了才回家。
那时姑姑家的伙食特别好。每天傍晚收工回来,姑姑或姑父手里必然提着一块肉,回到家全都炒了吃。姑姑有四个孩子,全是男孩。那盘炒肉不一会儿全都干光了。
那时我总不明白,我父母都是干部,领工资的,伙食的质量还不如姑姑家的好。后来才知道,姑姑和姑父都是搬运工,干的是体力活,如果每天没有一点油水,那真的干不了活。所以,他们大多是做一天吃一天,不像干部家庭,有细水长流、精打细算的习惯。
合龙街上有一个专以扛死人营生的,我们称这类营生的人为“五凿佬”。那人五十来岁,独身独居。他的家是一间十来平米的茅草房,室内除了一张床、一个火灶、一个饭桌,空无一物。那时还是土葬,哪家死了人,人了棺,就请他抬棺埋葬。他是“五凿老”的头儿,一声招呼,几个同伙就来了,一共四个。工具是两根木杆,两条长绳。到了死者的家,举行所有送葬仪式后,四个“五凿老”,前后两个,将绳子扎上棺材,就“嘿哟嘿哟”地抬起来,在死者家属的引领下,往野地里抬去了。埋上了土,烧了香,他们就回来了。死者家属给一些钱和肉,作为报酬。因“五凿老”常常接触丧事,不吉利,所以整条街的人都不愿与他来往。除了几个同行有时在他家聚一聚,一年长长,他多是独处。
每回我路过他家门口,总是这么想:他死了,又有谁给他抬棺呢?
龙州城有两个让人谈虎色变的人物,一个叫“马骝脸”,一个叫“牛魔王”,都是小偷。
在我们这儿,“猴子”在粤语里的读音为“马骝”,“马骝脸”就是“猴子脸”的意思。那“马骝脸”二十来岁,个子矮小,长得精瘦,走八字步。因脸部扁平,眼窝深陷,极像猴子的脸,故得名。他的穿着,向来是时尚的。当青年们流行穿军装的时候,他就穿喇叭裤了;当大家穿喇叭裤的时候,他却穿牛仔裤了,而且喜欢配上一件夹克。他独自住在龙江街一条小巷里,我上街常常路过他家,见他那间窄小低矮的瓦房大多是大门紧闭,讳莫如深,无比诡异。
他大多时候都是在街上溜达。
“马骝脸”之所以出名,除了他脸部和体形具有马骝特征之外,还有他高超的行窃技术。他以偷钱为生,一向独来独往,很少失手。他行窃的地方,一般有两处,一是集市,一是商店。每到圩日,他必然到新填地里转悠,直到散圩;要是闲日,他就出现在商店。公安局明明知道他是贼,但很难抓他现行,拿他没办法。当然,他也失过手,公安局曾五花大绑给他游过街。这就等于给他打上了“小偷”的标签,小小的龙州城,一下子全都知道他是个贼。这给他后来的“营生”带来极大的困难。每当他一靠近人群,认得他的人就互相使眼色提醒:“嗨,‘马骝脸’来了!”大家就紧紧按住自己装钱的口袋,或斜视着他,或避而远之,他无奈地撇撇嘴,走到别处去了。倒霉的是那些到县城赶圩或办事的乡下农民,遭殃的常常是他们。
“牛魔王”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比我大不了多少。姓甚名谁,恐怕没多少人知晓。他留着小平头,眼角上翘,嘴角上翘,鼻子像鹰嘴,耳朵往前翻。就差头上没有长角,否则这长相完全就像《西游记》里的牛魔王。
“牛魔王”不像“马骝脸”,完全以偷为生。他边偷边玩,玩的时候,常常喜欢做一些恶作剧,毕竟孩子一个,稚气未消。
龙州盛产龙眼果、黄皮果,每逢圩日,农家整担整担地挑出来卖。当时这里有个习俗,买果可以先尝,不满意可以不买。“牛魔王”手上故意露出一两毛纸币,装着买果的样子,每到一个果摊,蹲下来,问了问价,便摘下一两个果子吃。尝完了,摇摇头,站起来,说:“唔,不够甜……”走开了。隔了两摊,他又用同样的方式吃人家的果。从东头走到西头,半斤的果都下肚了,手头那两毛钱始终没有花掉。
有一次,除夕前最后一次圩日,在圩亭里,有几个乡下农妇,各自买了一簇气球,每一簇有五六个的样子,红的、绿的、黄的、花的,煞是好看。想必这是带回去给孩子们的。她们很爱惜,一只手紧紧地攥着牵气球的线,另一只手则久不久把气球往怀里拢一拢,生怕被路过的人不小心给碰破了。当时我和母亲正在逛街,忽然看见“牛魔王”双手抱胸朝我们走来。母亲立即警惕和紧张起来,拉了拉我的衣袖。可他没有向我们走来,而是走向了我们身边的那几个农妇。每当他靠近一个农妇,那农妇怀里的一个气球就会莫名其妙地爆了,“嘭”的一声,把农妇吓了一跳。转眼间,每个农妇手里的气球都不明不白地少了两三个。看着手里的仍然牵着的凋敝的气球碎片,几个农妇唏嘘不已,痛惜的神态显露于表。
我一直盯着“牛魔王”,终于发现了其中的险恶:他双手抱胸,其中右手掌一直在左腋窝的掩盖之下。当他靠近农妇,右手掌便悄悄伸出一根长针,往气球刺去。当气球爆破后,他立即快步离开,若无其事地转了一圈,接着又返回,继续作恶。
他不知道,那气球破一次,农妇的心也会跟着碎一次。
古城龙州,人杰地灵,才俊辈出,却弄不懂怎么会生出这两个畜生采。
但龙州女子在左江一带倒是有名的。有名的原因,一是相貌俊美,二是穿着时尚。
龙州本地有句俗语:下冻好细米,龙州靓妹崽。
下冻是龙州的一个乡。由于此地的水田土质好,水源丰富,出产的大米,颗粒细长而光洁,煮成饭或粥,味香且柔软,故盛名。此俗语的解释,就是下冻乡有好细米,龙州城有靓姝崽。用粤语念,押韵。
龙州城的女子,如果不是做农活的,一般都长得肤色洁白,容貌俊俏,身材姣好。不管什么年代,对穿着都十分讲究。这两者相加,就略显洋气。
一个低我一年级的大学同学,姓唐,上林县人,毕业时分配到凭祥市文化馆工作。刚到凭祥两个月,就听到了“下冻好细米,龙州靓妹崽”这句俗语,忍不住挑了一个圩日,专程从凭祥乘班车到了龙州,蹲在街头专门瞄看龙州妹崽。龙州与凭祥相邻,仅30公里路程。他从早上十点蹲到下午四点散圩时才返回。
多年后唐同学与我相遇,说了这个经历,并赞不绝口:龙州靓妹崽,果然名不虚传。
印象里,龙州城有个女子,让我至今难忘。
有个女孩,家就住在打铁街的西头里,比我小几岁。她在朝阳小学读书时,还是个黄毛丫头,不起眼,不招人。但上了初中,忽然就变了个样:头发浓密而漆黑,脸蛋俊俏而白皙;身子娇小,穿着鲜艳,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
平常里,她喜欢站在家门口,有时是倚着门框,有时干脆就站在街边,对着行人随意地扫描。那双眼睛明亮透彻,没有任何的杂质;但滴溜滴溜打转的眼珠极不安分,射出的目光大胆而挑逗,一副怀春的样子;让路人看见,总要生出许多的杂想。打铁街一向雄性十足,但因有了这女子在街边这么一站,立即柔情万分,风情万种。
因为买菜我常常路过打铁街,几乎每次都能看到她顾盼生姿的样子。
这种女孩是读不成书的。后来,她嫁给了文工团的一个男演员。那演员长得英俊,但初中都没毕业,也没有表演天赋,很快就转行到供电所做工人了。
龙州男子,长得也是五官周正,气度不凡。
有一次,我接待外地来的一位朋友,想想,两个人吃饭多没意思,就叫了几个在南宁工作的同学来作陪,共有四男两女。吃到一半,那朋友突然一惊:哦,你们都是龙州的呀?我们说是啊,而且是同学。那朋友叹道:那就难怪了,一个个都长得这么端庄!他不说,我们还不大注意,说了,彼此仔细一看,果然,男的样子周正,女的穿着洋气。
龙州出产俊男美女,恐怕是有些历史渊源的。
清朝时,龙州作为一个对外开放的通商口岸,中外商贾,长年云集于此;法国领事馆设于利民街,常有夷人进进出出。久而久之,因为水陆交通的便利,通过贸易、军事、外交等交流方式带来的外来文化,深刻地影响着龙州人。龙州人也因为这得天独厚的条件,广泛地接受外来文化,生活观念和生活方式比之于邻县之民众,就显得开放和时尚。龙州城出俊男美女也就不足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