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住在市中心一条不起眼的小马路——山东路上,一直到十七岁进了大学去住读。十七年的生活造就了我终生无以抹去的童年情结,到现在已经老了还常常会梦见返回了那片地方。因为是梦,而且还是儿时的旧梦,梦里走的就还是那些老路老地方了:从前弄堂进,从后弄堂出,跟伙伴们玩着“捉强盗”的游戏;跑上山东路跟南京路交接口的“老正兴”酒楼二楼,去找我的喝得醉醺醺的爸;跟在外婆的身后,到“红庙”去烧香磕头,求菩萨保佑我考得上个什么;陪了妈去“先施公司”铺面买一瓶老牌子的“面友”……但梦得最多的却是看戏看电影,因为我外婆是个戏迷,而且兴趣广泛,从正宗的京昆到草台班子的“绍兴大班”、“宁波滩簧”,她都会带了我去看;我妈新潮些,更仰慕影星,如早年的金焰胡蝶和后来的赵丹田华等等,就总会在我得了个什么好成绩后奖赏我去大光明影院看一场。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梦里的影院总是一片光明,亮亮地白炽得耀眼,宽宽地好似无边无际,有流畅的线条旋转下来,带了我往上行走,金碧辉煌而又轻捷得如同置身于云端。梦里进入影院,与现实中为观赏电影而坐到放映厅里去,全然是两种感觉——梦以光明为基色,现实却包裹在黑暗中;梦里何等地自由自在,现实却只是面对着一片雅称为“银幕”的白布;梦里留存的是宏大而灿烂的空间,现实中引起我关注的却主要是影片的实在内容。后来读了一些弗洛伊德们的书,以他们的理论释梦,方才有了点领悟:还是因为早年多次重复亲历过的美好环境,其中包括那“大光明”三个字的暗示,在记忆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刻痕。
是的,儿时去“大光明影院”看电影,于我真的是盛大的节日。我不会马上就进去买票。悬在影院大门顶上的大幅电影海报会让我仰头注目许久许久。电影里的那些美丽的、英俊的、豪气冲天的、阴险毒辣的伟人们在我的头顶上作出各种各样的姿态,压得我这渺小的人儿心中充满了崇拜和惊惊。在我的记忆中,那时的上海尽管有许多许多的影院,但是,有这么足够大足够高的门面,可以将巨幅的电影海报不画于门侧墙边而高悬于两三层高的门顶,好像也就是“大光明”这一家罢。
影院内的大厅更会让我留连不已:我会转着圈看着那流畅的圆弧曲线从大厅的顶部一道又一道地围绕下来,细细地琢磨那一层又一层的屋顶装饰到底是像如来佛身下的荷花底座呢,还是因为它们配着白亮的却并不耀眼的灯光,因此而更像是仰面躺于乡下草地上而仰望到的苍穹星空。我还很喜欢在那阔大的楼梯拾级而上,到二楼的观众厅走一走。那上面其实是个很雅致的休息厅,有沙发,有茶几,墙上嵌着一人多高的大镜子,镶着雕刻精细的镜框,营造出了很典雅的氛围,既自成一格,又因为是个开放式的结构,跟整个影院大厅融为了一体。后来这个二层休息厅被改造成了咖啡厅,上得楼来就能闻到浓浓的咖啡香,那就更是增添出了一股酽酽的温馨气氛了。
“大光明”放映厅的宽敞舒适也是我所难忘的。沙发椅很软,座套是丝绒布的,而且行与行之间的距离很宽。看电影难免有人会迟到,而迟到者因为蓦地投身于黑暗就难免慌不择路,尽管已经落座为安的先到者挺背缩腿甚至起身相让,弯背曲腰的后来者低三下四连称抱歉,但往往还是难免磕磕碰碰。“大光明”的放映厅却因为行距大,让我们少了许多的如此尴尬。如果我没有记错,“大光明”还是我国最早的宽银幕影院、立体声影院、安装氙灯的影院。当年那部轰动一时的我国第一部宽银幕电影《老兵新传》,崔嵬主演的,我就是坐在那宽敞得足以容载下真正的宽银幕电影的“大光明”放映厅里观看的。
如果要用最简洁的语言描述当年“大光明”的这一切留给我的最深的印象,那就是它宏大堂皇的富贵气派。现在想来,形成这一影院富贵气派的缘由,既有先天的,又有后来的。我曾经查阅过一些有关“大光明”的资料,方知“大光明”始建于一九二八年,主设计师是德国的名家乌达克(L.E.Hudec),其建筑创意的富有想象力世界闻名,“大光明”是他诸多成功的作品之一。如果说,当初建造“远东第一影院”的决策、定于南京路上的选址、投下的巨额资金,还有著名建筑师的高超设计,构成了“大光明”的优良的先天基因,那末,在后来的几十年里,上海这个国际大都市的人文环境、中国第一街——南京路上的发达氛围、最早形成的城市消费群体,还有中国电影业在这一百多年中的大跨度发展,就是注人到“大光明”中,使之终于形成了宏大富贵气派的后天积淀了。
命运之舟载着我令我后来从事了影视文学的教学和创作,我追根溯源,发现“大光明”影院可以说是我最早认识电影艺术的启蒙之地。正是在这样一个浸润着都市文化气息的大影院里,我和千千万万个观众与日臻精美的电影作品亲密接触,接受了电影乃是与其他艺术样式同样高雅的“第七种艺术”这一事实。应该说,也就是“大光明”这样的影院,它的宏大,它的气派,才最吻合电影这一高科技发展时代出现的艺术新品种的本体特征,电影作品到了这样的环境里,才格外充分地显示出了它的魅力。
近年因为搬到了西南角的城郊结合部,远离了市嚣,却也疏远了南京路呀淮海路呀“大光明”呀这样一些都市的中心。影院还是常去,但大多就是市西南刚刚发展出来的影院了,诸如徐家汇地区的“永乐”和“南方商城”顶层的“嘉禾”等等。那些影院大多装饰现代,大堂里的大色块的红黄蓝白,拼接得极为整齐的复合地板,会令人想起肯德基和麦当劳。浓浓的爆米花奶香从缀着“可口可乐”广告的小卖屋里弥漫出来,再由一对对情侣带进放映厅,空气中于是就布满了糯糯的甜味,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进入了小吃广场“大食代”。新建的影院当然是为了适应于当代观众的需要,所设放映厅大多需要七绕八弯地进入,基本风格是小巧玲珑,追求的是小资情调,虽然很对得上白领们的胃口,但毕竟还是少了点“大光明”的恢宏气度。进这样的影院,倒真的只是为了看个电影了,令我记住的,是影片本身,而不是影院了。
富丽堂皇的“大光明”,与我所有的童年记忆一起,成为我的梦的模式,让我永远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