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题目的一瞬间,我想起的美味,竟是小时候的一种零食:一个用黄黄的再生纸包成三角形的纸包,里面装着数十颗小小的花生米,细细的,长长的,红红的,烘焙得脆脆的,一嚼一口香。如果我没有记错,那个引得我现在还会不由自主地溢出口水来的花生米,好像是每包两分钱。
从我外婆手中讨得这两分钱,并不容易。我得带回一个好成绩,或者是在由妈妈出席的家长会上,有老师给了我一个表扬,说我最近上课比较地专心了,没有偷着看小人书,也没有顾自将手里的钢笔拆开了装起、装起了又拆开。我从小对探究那种外面看不见内里的东西有着浓厚的兴趣,是破坏家中各类仪表的能手,在学校则得了一个“钢笔医生”的外号。因为上课时要么不听讲课顾自动手,要么发着呆海阔天空地神游,学习成绩于是也就常常会大起大落,挨批评的时候总是比得表扬的多得多。表扬不多,奖励自然也就难得,结果,细细的长长的香香的花生米,于我于是也显得格外地珍贵,每每得到,舌头上的味觉享受必是伴和着得获表扬和奖励之后心理上的幸福感。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岁月都过去几十年了,我竟还能回忆得起那样的美味。
味觉与心觉相联相通,这不光是我一个人的感受。我有一个在异域谋生的朋友,小时候生活在浙东名地新昌乡间。那地方产有许多的美味,比如一种顶多长到尺余的鱼,名日“石板”,其鲜无比。比如称为“小京生”的花生,其香其甜,在众花生之首。比如近年培育出来的“大佛龙井”,已被茶界公认为茶中极品。可是我这位朋友,每每回国来,心心念念着要重温一番的美味,却只是一种名叫“春饼”的食品。那是用一大团面在平板铁锅上擦出来的一片片薄膜,用炒熟了的黄芽菜豆芽肉丝等裹了吃。这东西在我尝来,韧吊吊湿答答,甚至还不及天津人做出来的裹了脆油条的“煎饼果子”,可我这位朋友却是一脸地百吃不厌,临走,还要带上一大叠,出关去,在异域继续享用。我问过究竟。他回答说,那是他老家当年过年时的必备食品,裹着的,是他的终生都无以释怀的童年记忆和思乡情结。
记忆中的美味,常常与特定的环境或是阶段性的心境相关,一旦时过境迁,留下的主要是记忆,在重新品尝时,那当年感受到的“味之美”能否再被认可,我以为就很难说了。野史记有一个“赵匡胤吃小豆腐”的故事,言道赵姓勇士危难中饥肠辘辘,吃到了农家小豆腐,从此以为是天下第一美味,后来做了皇帝,舌头上却再也没有了那时的感觉,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中年以上的人恐怕都记得,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时物质匮乏,酷暑日里供应西瓜,竟要凭医院里的发高烧诊断书。那时候常见一些懂事的孩子,怀里揣着证明,头上顶着一个遮阳的钢精锅,在医院边的瓜果店门口排着队,为家里生病的长辈端回去的,就该是几可救命的夏日最佳美味了。可是到了如今,瓜贩们喊破了嗓子向你推销,你会以为那是了不得的美味佳果吗?留给我们的,也就只是忆苦思甜罢!
人对美味的认定,真的是会变化的。十数年来,上海美食界先是流行过潮汕菜,一大锅猪下水的“佛跳墙”被奉为珍肴;未过多久,辣得人涕泪交流的川菜杀入申城,吃红油火锅也一度成为时尚。后来又来了一股浙江宁波流,臭豆腐、臭冬瓜、霉豆、霉千张、霉苋菜梗,一样比一样臭,争相逐臭的有许多竟是时新一族。近日走过一家挂了“东北人家”招牌的馆子,门前大红大绿,锣鼓喧天,而且还有小伙姑娘甩着红手绢在跳“二人转”,走进去一瞧,食客还真不少,而桌面上放着的,真的是小米粥窝窝头之类,热腾腾地冒出酸味来的,是很地道的东北大菜——酸菜炖粉条。听人说,这东北菜,已很有争霸海上的意思了。看来人的舌头,一样也具有求新思异的品性,跟流行歌坛的走马灯现象,时装界的千变万化,文坛艺坛不断推出这个“新新”那个“后后”主义,没什么两样。
求新思异必得以物质的极大丰富为基础。饱暖方得以思“饮”欲,若是填饱肚子都成问题,那就只能在“饥不择食”的水平线上了。我曾在东北工作过五年之久。那年月里粮食及肉类油类都是配额供应的,年轻人食欲旺盛,到了月底便常常会有青黄不接寅吃卯粮的紧张,所以但凡能充饥的,便一概认之为美味,哪有挑精拣肥求新思异的雅趣。设想那时候真让我挑,真让我拣,放面前一件为一碟上品鲍翅,一件是一大块五花大肥肉,那是定会选了后者以解馋为本的。
几年前我旧地重游,去哈尔滨一走。下火车后找饭,一走就走进了门口标有“地道东北煎饼”的小铺子。这是我记忆中的美食。在当年以赤红色的高粱米饭和挖个大眼为标志的窝窝头等粗粮饭食中,我记得“煎饼”是“粗粮细做”的经典代表,我当年是十万分地拥戴追捧的。我坐下了。煎饼来了。我失望了。我没有找到回忆中的美味。非但是因为我没有了当年的饥饿,而且是因为那显然是掺了白面白糖和豆油的煎饼,也没有了当年的纯真。回忆美味的感觉,像一阵风似的从我的舌尖和心里,飘逝而去了。
人生中的许多回忆,包括美味,有时候还是留存于心中为好。考证和重温所带来的,往往会是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