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之间(1 / 1)

——[美]劳伦斯·布洛克

今晚是黛蓝带着她的新任男友同我和伊娃见面的日子。她和伊娃是多年的好朋友,从中学时代开始她们就是同学,这么多年过去了,两个人的交情一直保持着。

我们四个人先去看了一场歌剧,编导是罗杰和海莫斯。这部歌剧在几十年前首次公演的时候,根本不像现在这样受追捧。随后,我们到“绿色巴黎”餐厅吃晚饭。席间聊起了刚才的那部歌剧,分析它为什么当年没能一炮走红的原因。大家一致认为,这部作品的音乐非常棒。里面有一首歌叫《男人是笨蛋》,当年让丽萨一举成名,恰恰是这首歌抢了当年歌剧的风头。

黛蓝表示她很想听听这首《男人是笨蛋》。伊娃说,很巧,她正好有一张丽萨的个人唱片,只是得找一部老式唱片机才能放出声来。黛蓝说,这好办,她家里就有。

黛蓝的男友一直没有塔腔。他也许根本不知道我们聊的这位丽萨究竟是谁,更不明白大家为什么会对这个话题喋喋不休。黛蓝的男友名叫爱德沃,在华尔街做事,他在威斯切斯特的高尚住宅区有一套房子,看样子混得还不错。

这时,侍应生送来了饮料,我们所谈论的话题也正是这个时候发生了变化。黛蓝说到电视里播放的一条新闻,今天凌晨,伊伍德区一个男人在自己的家中开枪自尽。当时,他们正在家里举行派对,该男子在众多亲朋好友的注视之下,竟然拔出手枪,还说了一些自己在财政上陷入窘境之类的话,随后将枪口塞进嘴里,扣动了扳机。

“他用的什么手枪?”我问。黛蓝觉得我的提问难以理解, “面对一个男人在亲朋好友面前谈自杀这样残酷的事实,你不感到震惊,反而关心他自杀使用的什么手枪!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我只不过是随便问问罢了。”我辩解道。

“你竟然在这个时候想到问死者自杀用的什么手枪。”黛蓝依旧揪住我这一句话不放,“不会每个男人都像你这样吧?我们女人绝对不会想到这个。”

“你们女人关心的是他自杀时穿的什么衣服。”爱德沃在一旁打趣道。

“才不会呢。”黛蓝反驳说, “我们女人会问,他太太当时穿什么衣服?”

黛蓝说: “太恐怖了。想想看,刚刚还是有说有笑的一家人,一转眼,她的丈夫却已经饮弹自尽了。做妻子的怎么接受得了。”

“电视里有现场画面吗?”我问。

“记者采访了几位现场的目击证人,不过,没有出现死者妻子的镜头。”

爱德沃说,如果电视台能够采访到死者遗孀,这条新闻就有价值了。直到侍应生为我们送上正餐,这个话题才告一段落。

到家后,伊娃问我: “你为什么会对死者手里的枪那么感兴趣?”

“我想知道死者用的是左轮手枪还是自动手枪。他让我想起很多年前经历过的一桩案子,案子里的死者也是一个男人,事情发生在一个名叫‘帕卡茵区’的贫民窟。”

我记得,那好像是春季的一个夜晚,月亮很大、很圆。我和同在警察局工作的同事凯森正开着警车巡逻,总机指示我们立刻赶往事发现场。现场位于思罗普区,距离我们当时巡逻的地方不远。

事件就发生在一座高四层的红砖公寓楼里。这座楼里共住了八户人家,每层有两户居民。出事的那家是四层楼梯靠左的那间房子。死者名叫威廉,据邻居报案内容来看是开枪自杀。

我和凯森径直朝那间屋子走去,只见房门半敞着。凯森敲了敲门,见没有人应声,于是我们推开门,走了进去。只见客厅里一个中年男子倒在电视机前的一张沙发椅上,身子向左倾,他右侧太阳穴上有一个子弹射穿后留下的洞,周围的皮肤已经被烧焦。他的右手垂落在膝盖上,手上依旧握着那把手枪。在他家客厅壁炉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耶稣的肖像,此外,在客厅的墙壁上、桌面上、电视机上,各处摆放着生活照以及耶稣的神像。凯森对我说: “他是一名神教徒。”就在这时,威廉太太向客厅走来。

“抱歉,我忙着照顾孩子,没看见你们进来。”

“你是威廉太太吗?”我问。

“是的,我是他的妻子。”威廉太太朝她丈夫的方向看了一眼,转而面向我们: “一点征兆都没有,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威廉太太,我想问你,你丈夫自杀之前喝过酒吗?”

“喝了一些,”威廉太太回答说, “但自杀的时候,他绝对是清醒的。”

“能给我们看看那瓶酒吗?”

威廉太太身材略显矮小,一双浅蓝色的眼睛镶嵌在一张枯槁的脸上。“我把它拿给你们。”她说,“我只是把酒瓶移开了,我不该碰任何东西,是吗?”

“夫人,你还碰过其他东西吗?”“没有了。”

我将酒杯和那瓶酒仔细地做了一番检查,没有发现异样。凯森向威廉夫人了解了整个事件的过程,随后做了笔录。他们渐渐谈起威廉先生死后,他夫人一人如何抚养孩子们长大成人的问题。

凯森说: “你丈夫生前有没有保险?”

“是有一份保险,已经交了九年的保费了。但是对于自杀身亡,保险公司应该不会理赔吧?”威威太太说。

“不不,”凯森解释说,“关于自杀行为,保险公司有专门条款。通常,保险公司会规定,受保人在投保之后的六个月、一年甚至两年之内自杀身亡,保险公司将不予赔偿。这样的做法是防止有些人为了骗保而自杀。威廉先生的投保期已经远远超过两年,保险公司不应该因为受保人的一念之差而取消所有的协议。”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一念之差?但是,一念之差也会将他挡在天堂的门外。绝望,那是上帝不会宽恕的罪过。真不懂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之前他还在和我们开玩笑,他把枪口对准自己,我和他说这样太危险了,他说你怕我死了吗?然后就是砰的一声。呜呜……”威廉太太满眼泪水,目前止她接受不了的好像已经不是威廉先生的死,而是自杀在上帝那里是无法赦免的罪过,他的灵魂将无法安息。

“或许,真的是手枪走火。”我在一旁安慰说。威廉太太明显情绪失控,瘫坐在地上。

凯森使劲捏了捏我的肩膀。 “你带威廉太太和孩子们去休息一下,我要检查一下现场。”凯森示意说。

等威廉太太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之后,我们重又回到客厅。凯森正俯身在威廉先生的尸体前检查什么,看见我和威廉太太走进客厅,他直起身子,说: “威廉夫人,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你丈夫并非自杀身亡。”凯森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道。“这是一场意外,看我手里的这块手帕上是什么?这是威廉先生手枪上的子弹夹。你刚才和我说你丈夫原本是在和你开玩笑的,只可惜这个玩笑开大了。我手上拿的这个子弹夹是用来装子弹的,是应该在手枪上的东西,而我却在你丈夫的裤子口袋里找到了它。这意味着什么?威廉先生事先取下了子弹夹,他以为那是一把空枪,他本想吓唬吓唬你,试探一下你的反应。殊不知即便是取下了子弹夹,上了膛的子弹还是会留在枪膛里面。他还没来得及对这发突如其来的子弹做出反应,就扣动扳机,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就是这枚在他裤袋里发现的小小的子弹夹,揭开了这个秘密。”

“天哪!”威廉夫人惊叹道。

“愿主保佑,威廉先生安息吧。”凯森接着说, “这是一起事故,是一场悲剧,您的丈夫根本没有想过要自杀,那么他就不需要经历地狱的苦难。对于一名教徒来说,炼狱与地狱有着本质的区别,对于活着的人来说也是一种解脱。现在,我需要用一下你家的电话。”

“我终于搞清楚了,晚餐的时候你为什么会问自杀的那个男人用的是左轮手枪,还是自动手枪。”伊娃对我今天在餐桌上的提问表示理解, “因为自动手枪有子弹夹,而左轮手枪却没有。”

伊娃沉吟了片刻,耸耸肩说道: “威廉那家人真是可怜。凯森怎么会想到找子弹夹的?”

“也许是他感觉到了什么吧。”我回答说, “以前有过一起类似的案子,当事人也是将手枪上的子弹夹取了下来,用枪口对准了朋友,于是一场悲剧发生了,朋友死于他的枪下。他极力为自己辩护说他不是故意的,但法庭最终还是没有减轻对他的刑罚,这件事深深印在凯森的脑子里,他也就因此大胆地推断威廉先生可能并非故意自杀。”

伊娃点了点头说: “我能理解,凯森找出的答案也许上帝并不关心,但是对于威廉太太来说事情的结局就大不一样了,她可以因此为她的丈夫办一个体面的葬礼。等她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内心是平静的,她会在天堂和她丈夫有一个美好的相遇。而另一种结局可能就会使她一辈子都不得安生。”

“是这样的。”我说。

“这是个凄惨的故事。一个男人那么突然地、残忍地死在自己爱的人面前,对于威廉妻儿来说都是巨大的打击。但这个故事里一定还有其他的蹊跷,对不对?”伊娃歪着头挑衅似的看着我。

她接着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凯森找到子弹夹的时候,他的身边并没有其他人。凯森让你把威廉太太带离客厅,然后他自己才去检查手枪上是否有子弹夹,于是就发现了最关键的问题。”

“对,但当时威廉太太的情绪已经失控,凯森是想让她去冷静一下。”

“那么你为什么也没有留在现场呢,而是跟着威廉太太,以免她在自己的家里迷路吗?”

我点点头。“有这种可能,凯森为了扭转这个让死者家属很难接受的结局,故意把我和威廉太太支开,然后他从威廉先生的手里拿起那只手枪,卸下子弹夹放进威廉先生的裤子口袋里,再将手枪放回到死者手上。这样一来,一起自杀案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一起不幸的意外事故。这样做虽然骗过了教堂的牧师,但骗不了上帝。不过至少威廉先生就可以和那些清白的教徒们葬在一起了,即使他的灵魂不一定能和其他教徒一样升入天堂,免受地狱之苦。”

“你真觉得这事是凯森做的手脚吗?”

“这种可能倒也是不能排除的,凯森不会傻到卸下子弹夹拿在手中,等我和威廉太太回到客厅,向我们宣布威廉先生的死是一起意外事故。他肯定要先把我们支开,自己伪造一个假象,然后等着我们大家一起去发现。有证人在场会比他一个人自说自话有说服力多了。”

伊娃对我的推断表示赞同, “等等,我再想想啊。假设我是凯森,我想证明威廉先生的确是死于一次意外事故,那么就需要证人在场。于是,我会先把子弹夹卸下,将它放进威廉先生的裤子口袋里,再把手枪放回他手里。然后,我会在这里等你们回到客厅后对你们说,我们是不是有必要检查一下死者的手枪,这个想法立刻得到了大家的赞同。于是,一切就如凯森预料到的那样了,我们发现手枪里并没有子弹夹,最终大家却在威廉先生的裤兜里找到了,这样没有人会怀疑死者不是故意自杀而是一时疏忽致死了。”

“你现在想问题确实比以前深入多了,宝贝儿。”我说。

“他为什么一定要在你回客厅之前那么迫不及待地要搞清楚究竟呢?好吧,就算他真的是想尽快弄个水落石出,并且他看到子弹夹原来真的就是在威廉先生的裤子口袋里面,他也不应该改变它的位置,使现场发生改变呀。而凯森为什么在把子弹夹取出来之后不放回去呢?放回去不是更能证明那东西原本就是放在威廉的裤子里,而不会有人怀疑凯森作了手脚吗?”

“也许他根本没想到过,会有人像你一样质疑他的说法。又或许,他还没来得及把子弹夹放回去,我和威廉太太就又回到了客厅。总之,不管是他把子弹夹从手枪上卸下来的,还是在威廉先生的裤子口袋里边发现的,当我和威廉太太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凯森手里确实是拿着那个子弹夹的。”

“确切地说,子弹夹是在他的手帕里。他是怕沾上自己的指纹还是为了保护原来的指纹?”

“两者皆有吧,我们也只能推测着说,毕竟案子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再返回来重审是不可能的了。如果当时技术条件允许的话,肯定是要进行指纹分析,这在今天是必不可少的一项程序,而在当时却没有。当年,有证人在场发现这颗子弹夹在裤兜里,事发时又有当事人亲眼目睹了威廉开枪自杀的整个过程,大家没有多想,没有人提出其他的可能,就更不会有人要求做指纹鉴定了。”

伊娃沉默了许久,接着才又问道: “最终的结局是怎么样?”

我回答说: “凯森推理的没有错,这就是一场意外死亡。无论真假,总之,是一场意外而已,况且目前警方已经作了结案,我们也都只能猜测而已。只是让我担心的有一点,凯森这个人心很善良,同情心强。可能他看到了客厅里、桌面上都是耶稣的神像,他明白对于一个基督徒来说,而且是那么虔诚的一个教徒来说,自杀是他对生活绝望的一种表现,连上帝也不相信的表现,教义是不能接受的,上帝也不会宽恕他的。威廉夫人同样也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对于她来说,威廉先生灵魂归宿的意义此时早已经超过死亡这个事实了。依凯森的脾气秉性,为了帮助逝者家人减轻心灵上的创伤,获得一份安宁,他会在所不惜地编造善意的谎言。我希望事实是威廉并没有自杀,但讨论来、讨论去,这件事情真的没有人能够说得清。当凯森的鬼脑筋突然转到子弹夹这个问题时,他的心里就已经有了主意。或许,子弹夹原本就是威廉先生事先卸下来放在裤子口袋里的,又或许是凯森将它偷偷卸了下来,塞进威廉先生的裤子口袋。无论是哪种可能性,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这个故事妙就妙在这里。”

“正所谓殊途同归。”伊娃附和着说。

“从我个人的角度出发,我不希望这是一起故意自杀的事件,毕竟一场意外还比较好接受。”

“难道是因为你不希望是凯森在捏造证据吗?不会吧,你刚刚不是说过,他的这种个性是完全干得出来这种事的,凯森就是这么一种个性,你早习惯他了,也从来不会因为这个问题而对他有看法吗?难道说是,你对威廉心存怜悯,你怕他的灵魂下地狱?还是……”

我打断了伊娃的猜测,因为我和威廉先生以前并不相识。我说: “当然如果我真的在乎他的灵魂究竟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了。我希望这件事结局如凯森所说,威廉先生是忽略了还有一颗残留的子弹,至少这样的话,就可以彻底排除另外一种可能了。那种假设是指,有可能杀死威廉先生的凶手就是威廉太太。”

“凶手会是威廉太太?你真的认为,她会杀死自己的丈夫?”

“一切情况都是有可能的。我从警这么多年,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见过。可是,威廉先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在自己的枪口下的,他的家人都是作为目击证人在场的呀。我忽略掉哪些细节了吗?”

伊娃提醒我有没有问那两个孩子什么问题。 “我们确实没向他们提过任何问题。因为当时我根本脑子就没往那方面想,当时的我一丁点儿都没有怀疑威廉太太有可能是杀人凶手。直到案子已经了结了,我才想起有这种可能性,但又想不到有什么证据能支持我这种假设,现在再提也没什么意义了。我从来没跟凯森提到过我的想法。”

“你要是跟他说了你这个假设,你觉得他反应会如何?”

“他肯定会说这是不可能的,我不相信威廉太太是那种人。也许凯森的论断是对的。但也并不排除威廉太太就是杀人凶手的可能,如果真的是她,她一定很纳闷,手枪上的子弹夹怎么会莫名其妙地跑到威廉先生的裤子口袋里去了呢?”

“如果真是她,那她一定会意识到是凯森帮了她。”

“她一定有两千五百万个理由要对凯森表达感激,凯森不仅使她逃脱了凶手的罪名,还白白送给了她保险公司的双倍赔偿。我解释说, “这就是双倍理赔条款的好处。当然,我并不知道威廉先生的保险条例当中是否包括这样一条双倍理赔条款,不过那个时候的保险公司大多都采取这种做法。如果受保人因意外身亡,受益人将获得双倍于保险额的赔偿。只要多付一点点保费,就可以获得双倍保障,何乐而不为呢?所以,很多保户都会选择这种条款。”

也许吧,威廉太太会为了骗取保费而设下圈套,让她的先生当着众人的面上演一出自杀的闹剧。或许威廉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选择了自我了断。又或许是凯森作了手脚。

现在,我们又把话题转到了今晚在“绿色巴黎”餐厅里谈到的那起自杀事件。我对伊娃说,我正是由于想到了威廉的这件案子,才会问起死者用的是什么手枪,假如那个人真是用一把自动手枪,警方如果发现子弹夹在死者的衣服口袋里而没有在枪膛上,警方自然会根据这个线索对此案有一个判断。

“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在威廉家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这个故事没有答案。”

“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它的确很耐人寻味。”

从新闻得知,在伊伍德区自杀的那名男子,自杀当天还曾仔细擦拭过手枪,并装好子弹。特别提到的是他使用的是一把点三八口径的左轮手枪,这恰恰证明那绝对不可能是一起意外事故。

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把威廉先生这件事埋藏在心里,从未向别人提起过,凯森似乎也把这件事淡忘了,从未和我谈起过。但是,这件案子却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经常有那么一瞬间让我有一种冲动,从凯森那里了解真相的冲动。

不过,既然凯森不想让我们知道而故意把我和威廉夫人支开,那么接下来他想做的事情,恐怕这辈子也不会透露给第二个人知道。人就是这么奇怪的一种动物,越是不了解越好奇,何必呢?

没有人能知道这个故事的真正答案,也许凯森也被蒙蔽了。就让它成为一个永远的谜吧。至少这样我们还会把凯森所说的当成一种可能,慢慢地相信那就是事实。至于为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