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马克-萨弗兰科
登上飞机离开洛根国际机场时,司多普教授一直和他的未婚妻柯温德林在玩名字游戏。他还没做出任何决定。他最先想到的是非科学的“赭色喉蜂鸟”,但望着机窗外面五月的天空呈现出迷人的蓝绿色,他觉得还可以用更华丽一点的词,给一本小说加上一个华丽的名字将会使他流芳百世——他脑海中早已掠过“红棕色喉咙标记”这个词——因为这种名字才会给他的同事留下深刻的印象。当然,如果能加上他的姓的话,就更好了,但他还没想好怎么弄。他曾写过一本介绍加拿大鸟的手册: “对一个男人来说,没有比根据自己的姓名给鸟起名更能流芳百世的了。”但他先要看看那鸟,仔细研究它的细微变化。
寻找某样东西,使自己名垂青史,这就是司多普教授此次旅游的目的。和伟大的奥尼尔一样,他在学生时代也曾经长途跋涉穿过亚马逊雨林,并且获得了哈佛大学的教授头衔。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自己以前上当受骗了。现代鸟类学原理告诉他,你要么有所新发现——发现新的鸟类。要么一无所获,但在数学这一学科中,是没有这种、非此即彼的理论的。第一次的新发现被记载下来并被定为权威时,他还只是个助手,正好也参与其中。但是在那次,他的名字并没有和那种新鸟的名字一同写入书中。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私下里研究这一理论。他的赭色喉蜂鸟会在一年正值春暖花开的时节栖息于佛罗里达州西南海岸的一小片土地上,它是由两种罕见的秘鲁鸟**后产生的混血儿。他的根据是南美洲印第安人的传说,从有关异类鸟**、迁徙路线及食物来源这诸种复杂的母体中所产生的信息,以及他一位患病的同事赠送给他的一本笔记。那同事声称,他确定无疑地在某一个场所看到了这种鸟。等这次旅行结束,等他的发现成功地被证实并公之于世后,他的那些同事和竞争对手们将会像一群贪食的、迁徙中的鸟一样,成群结队地赶往那一地区。
下了飞机没多久,他们就已经坐在一家旅馆的餐桌边,一边聊天,一边喝着摩卡咖啡。这家旅馆不但提供住宿,还提供免费早餐,因此,他们决定在接下来的两周里,就住在这里。
已经喝到第三杯了。
柯温德林热情地说道: “亲爱的,你一定很兴奋。”
一只灰色的非洲鹦鹉正在笼中单调地啄着挂在它头顶上的一些种子的外壳,然后用厚厚的黑舌头把里面的肉吸人口中。司多普教授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它。
“兴奋?我当然兴奋喽,但奇怪的是——我又觉得不是真正的兴奋。”
柯温德林说道: “是吗?这可真是奇怪。”
她的心中充满着温馨的爱情之火。她有一双与众不同的蓝眼睛,此刻正观察着他的每一个姿势。
“嗯,我们这次去那儿一定会成功的,我坚信这一点。”司多普教授伸出舌头把沾在胡子上的一滴咖啡舔掉, “要知道,我为此已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个已知的结论,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我们迟早会发现这种赭色喉蜂鸟的,只是希望能早些发现。”
他说的“那儿”指的是马克岛的最北端一直延伸到巴尼斯珊瑚岛的一片海边区域。第一天早晨,他们将到离格莱兹顶端不远的环状珊瑚群岛上去,那儿是野生动物的栖息区。格莱兹是个鲜为人知、无人管理的群岛,不大但又互相连接。由于离海岸遥远,区域广阔,因此用肉眼是望不见的。如果想到达那里,必须从海边走过去。
天气真不错,万里无云。柯温德林去年遇见司多普教授的时候,只是个刚毕业的助教,但野外旅行对她来说并不陌生。淡水、三明冶和煮鸡蛋、双筒望远镜、太阳帽、笔记本、照相机、驱虫剂、诱饵和捕捉机,这两位科学家准备齐全了这些外出要带的必需品。当他们把租来的货车停在路边时,已经汗流浃背了。
她抱怨说: “上帝啊,这儿真热。”
她沿着满是泥沙的小径往前走着,这条小径将穿过第一个环状珊瑚岛,通往墨西哥海湾。她不停地用她的花色丝质大手帕擦着白皙的额头。
她的未婚夫兼良师回答说: “离雨林越近,气温就越高。”
他从头上摘下崭新的旅游帽,摇了摇头,甩落了一地的汗水。
“但是这种热好像要热死人一样。在雨林中,你至少可以有高大的树阴来遮阳,有时甚至能碰上一连几千米的浓阴。但现在的热是不一样的。这种灌木丛,”他用手指着茂密的矮树丛的枝藤说, “一点都不能遮阳挡暑。”
司多普教授一直梦寐以求的是能找到那只珍贵但尚待发现的鸟,因此,他不会因为酷暑这种微不足道的事半途而废的,也不想被这种不合逻辑的酷热耽搁掉哪怕是一会儿的工夫。
汗出得太多了,他戴的那副无框眼镜已滑落到湿漉漉的鼻子上,眼镜后面是双蒙咙的灰眼睛。柯温德林觉得,自己将要做的是一种世上独一无二的,甚至称得上是伟大的事业。她从他坚定而沉稳的步伐和这双眼睛中看到了毅力和超人的信念,没错,就是他那坚定的信念。
沿着小路没走多远,他看到一串从灌木丛上重重垂挂下来的淡紫色管状花朵,就停住脚步,用手指着说: “这些花和长在里奥舍砂的植物很相似,是我们要找的鸟儿的最佳食料。”
柯温德林不像教授一样博学多才,她渴望能在天才身边尽可能学到更多的东西。他在南美待过,因此柯温德林对他这番话点了点头。想到他是属于自己一人的大师,她不由得激动不已。
她那浓密而金色的波浪形长发如今已经变得脏兮兮的,脸庞纯洁而可爱,四肢美丽而修长,散发出诱人的气息。尽管司多普教授满脑子都被他手中的任务所填满,但也不时地被他这位年轻的伴侣吸引住目光。真不敢相信自己人到中年,竟然还能奇迹般地在不经意中得到一位女神。他摇了摇脑袋,他不过是一个在人生旅途上被中途搁浅的男人,妻子因患癌症离他而去,没有留下孩子,他的人生从此不知何去何从,陷入了绝望之中。柯温德林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他的身边的,就像来自遥远的幸运之星的一道金光。为何在人的生命中,当你并非有所努力时,美好的东西就会落入你手中,而另一方面,你为一个既定目标已作出艰苦努力,但得到的却是相反的结果——挫败?有时,他会变得烦躁不安,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好运能持续多久……
柯温德林对他像是动了真情。在离那只他知道正在等待他的鸟很接近的时候,他忽然感到一阵无法控制的**,他亲吻了她的嘴巴。自从他们相遇以来,她已唤起了他对异性的渴望,望着她**在外的白皙细腻的双腿,他真想马上就拥有她。但还有更重要的事,于是,他们又很快继续上路了。
他们一边穿过阴森可怕、毫无动静的沼泽地,一边咯咯地说笑着,样子真像个小混混:“我觉得,我们快要有孩子了。”
不管是否疲乏,今晚,如果柯温德林愿意并有精力的话,在那张能俯瞰墨西哥海湾的有着四根帷柱的大**,他知道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不过他并不为这个假设而担心,她可是一位二十几岁的姑娘。
小路两旁的灌木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无规则的沼泽地。阴暗的死水面上,一些绿草的藤蔓点缀在上面,看着就像是婴儿那被梳理过的头发。除此之外,还到处飘**着一枝枝颜色艳丽的花朵,像是被从花束中扔掉的。
柯温德林站在两根已腐烂的古老光秃的柏树桩间没有动: “看,是鳄鱼,不是吗?”
司多普教授正在仔细观察那些长在前面海岸线周围的灌木丛枝藤,听她这么一说,便回过身来向她走去。他心不在焉地咕哝道: “啊,没错,是长在密西西比河一带的短吻鳄,我怎么没注意到……”离他们十英尺,或许是十二英尺远就是那只鳄鱼的身影。他们那远古时代的眼睛闪着光亮,像是被忘在游戏室地板上的两颗玛瑙似的一动不动,而棕灰色的水面上漂浮着大型美洲鳄鱼特有的岩石般的头颅和口鼻部分。
柯温德林觉得,那群鳄鱼正在注视着他俩。“这儿没有警示牌,我只是碰巧看到……尽管我知道我们会看到短吻鳄,但还是没有想到会在这儿碰到。能在它们的自然产区附近看到一只真是令人兴奋。”
她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短吻鳄在世界上的真正产地一个是美国的东南部,另一个是中国的扬子江,在那里可以看到较小的扬子鳄。”尽管司多普教授知道,作为动物学家,这些都是柯温德林应该掌握的知识,但他还是耐心地叙述着。
酷热使她觉得浑身不舒服,而且有些眩晕,柯温德林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是的……但是,我以前从未如此近地接触过这类家伙,除了在动物园里。”
教授用讥讽的口气纠正道: “是爬行动物。”
他那样子仿佛在说逃学的男孩子。
他晃了晃脑袋,继续说:“事实上,外来鸟成了其中一些家伙开胃的美食。在南美洲,都是爬行动物,就在你的脚下,有矛头蛇、大毒蛇、蟒蛇、毒蛙。当然,还有生长在南美的美洲鳄的堂兄凯门鳄。从力气和奸诈上,凯门鳄比不过这些残暴成性的畜生,但它们也有令人生畏的一面。”
司多普教授再一次把目光移向茂密的树丛中,似乎不想被打搅。他守望着他的战利品蜂鸟。“爬行动物……任何珍贵之鸟的所在地都会出现这些爬行动物,真是不幸……不管是在非洲、巴西,还是……”
柯温德林学过爬行动物学,对于一头饥饿的短吻鳄在干涸的陆地上一小时能爬行多少千米,她一清二楚,也知道为了补充巨大的体能,它需要吃多少肉。一想到在这头一动不动的畜生前,在没有任何防范措施的情况下走动,她突然不安起来。她曾经在田野里待过,她并不是荒野里一朵娇弱畏缩的紫罗兰,但她的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
他们继续往前走。偶尔司多普教授会停下脚步,举起他那野外双筒望远镜,向远处沼泽地对面一个发出亮光的地方看去,他一下子就看出那些是什么了,但每次都是以失望告终。
他叹息道: “不,不是,那只是些漂亮而古老的鲜红色喉蜂鸟。”
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出差错了,自己辛苦了那么长时间,是不是白忙了。他知道,作为一个领导者,没有比犹豫和疑惑更糟糕的了。况且,在这次远征中,还剩下许多天时间让他找到他的宝贝,他一定能找到他的宝贝的。所以他还是决定不让自己的沮丧表露出来,而是继续向前走。
他们继续往前赶路,有时用手把挡在路上的枝藤蔓叶清理掉。这条通往墨西哥湾的小道越来越狭窄,最后几乎分辨不出来了。长途跋涉了几个小时后,一块绿草地出现在一个较大海口的边缘处。司多普教授和柯温德林在这儿停下来,吃着夹有素菜的三明治。
司多普教授轻蔑地说道: “这儿是珊瑚眼镜蛇的最佳栖息地,环境真美。”
他脸对着天空,柯温德林看不到他的眼睛,但也发现他不是真的在关注毒蛇的出现,而是全身心地沉浸在他的探索中。
她刚把三明治送到嘴边,就发出了一声惊叫: “天哪——快看!到处都是……”
“嗯,短吻鳄……”司多普教授朝水面望去。
奇怪的是,柯温德林却一下子变得高兴起来: “艾里思……你觉得危险吗?”
“危险?什么危险?”
“一个人在这里,和这些……”
“爬行动物?不,当然不……我是说,嗯,它们也许是危险的,但是别担心,我并不觉得这些动物对我们特别感兴趣,它们只是在晒太阳。”
柯温德林有些不安: “你可能是对的。但你不知道,艾里思……”她说着咯咯地轻笑了一声,她的眼睛始终盯着那些四处游动着的短吻鳄。
司多普教授则专心地盯着他的笔记看。
“我只是想要……”
教授问道,同时抬起了头: “你在说什么?”
“你觉得——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回去了吗?”说到这儿,柯温德林忽然倏地一下站了起来。
司多普教授正把脸埋在手里,一听这话,便吃惊地抬头看着柯温德林。她正直直地站在那儿,背后是耀眼的阳光。
他眨巴着眼睛,惊讶地问道: “回去?”
“没错,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回去了吗?”
“为什么?”
“因为我有些害怕……”
就在那个瞬间,柯温德林忽然清楚地意识到,对于司多普教授,她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样了解。他们的爱情太浅,并没有走上真正的生活舞台或者是丛林中。他们的关系没有得到进一步发展,只是停留在剑桥大学的饭馆、书店和剧院、实验室里无数个小时——那些表面的东西上。
教授争辩道: “但我们已经离得很近了呀。”
柯温德林摊开双手,问道: “离什么很近?”
“离我们的鸟!”
“你是指你的鸟!”
司多普教授带着不容置疑的主宰者身份的傲慢,笑着说: “可你不是和我一起在走吗?你参与了以前鲜为人知的标本的这一重大发现,这不是个事实吗?难道这对你来说毫无意义吗?你的名字很有可能和我的名字一同被载入史册。”
“你是说像你这些年一样,当一个被人忽略的脚注吗?”
他们的小蜜月现在变得一点都不甜蜜了。柯温德林的目光从司多普教授身上移到爬行动物身上。浮在水面上的是它们的无数只眼睛,在太阳底下闪着光,就像小型潜望镜一样。它们头颅的大部分都浸在水中。她似乎觉得,这些动物不是漂移而是在水中游动,比她在他们的徒步旅行刚开始时看到的第一只更为活跃。
她争辩说: “但是,我们并不能确信那儿就有你的鸟。事实上,世上存在这种鸟,只不过是你的猜想。现在我们说不定已进入可怕的迷宫中了。”
最后这句原本是玩笑话,她却突然一阵战栗,于是,她又加上一句: “我可没跟你开玩笑。”
教授显然对她这突然之间的转变很失望,但在自己事业的关键之时他可不想把精力浪费在争吵上,也不想让一个平庸的毕业生助教对着他大吼大叫。
他说道: “宝贝儿,科学一开始本身就是个迷宫。” 柯温德林坚持道: “我想回去。” “那你请自便好了,但是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会让你失去什么?” “艾里思,我真的很害怕,跟我一起回去吧。” “别开玩笑了,我绝不会回去的,你知道我在这事上花费了多少心血。” 她极力想说服他,不得不使出最后一招: “可是,今后,你,你一个人来也可以啊。” 司多普教授嘴里发出“嗬、嗬”两声,然后把他的背包挎在双肩上,拍了拍卡其布短裤上的泥沙,掉头就走。
“司多普教授!你真讨厌,你只是个幼稚的家伙,自私自利,跟别的笨蛋一样!如果你还没注意到的话,那我就提醒你,它们不是什么传说中的火蜥蜴,而是些畸形的短吻鳄!”
司多普教授继续向西进发,那里就是他充满幻想的长期以来一直追求的目标。他想起在哪儿也许是在一本法文的哲学书上看到过这么一句妙语: “这就是人的命运——追求不存在的东西。”但他现在的情况不一样,因为他的鸟是存在的。不管在路途中会遇到什么——酷暑、不合作的伙伴,甚至是短吻鳄,他都不会放弃自己的使命。
很快,身后就传来了柯温德林的脚步声。他预料得没错,也许是因为天气太热,所以她才发火的。事实上,要不是凭借他那超于常人的坚定的决心,他也早已被这炎热打倒了。同时,他也从这件事上看到了柯温德林性格中的某个方面。也许,他这位年轻的未婚妻并不是他理想中的那种能跟他同甘共苦的女人。在完成此次使命之后,他会对此再作进一步的考虑。
此时的佛罗里达州,烈日高悬,酷暑难当。司多普教授感觉到那开阔的水域离他们已不远了。如果世上真有令他迷惑的赭色喉蜂鸟的话,他到目前为止仍没有发现有关的迹象。一想到自己精心制订的计划有可能化为泡影,他的情绪不免又低落了起来。他发现,在视线可及的小路两旁的水中,那无数的短吻鳄并没有减少。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就是在增加,这些可恶的家伙的身体就好像在慢慢长大一样。
司多普教授忽然听到一个轻微的声响,就像是一个孩子在用麦管吸瓶底的饮料。他猛地转过身,只见柯温德林乖乖地跟在他身后,脸上毫无血色,身体也抖得厉害。她就像在摩天大楼顶部狭窄的楼边行走一样,直直地挺着脖子,不愿朝身体两旁看,似乎稍有一点偏差,就会跌入万丈深渊。
她两眼惊奇地望着他,咕哝着: “怎么啦?”
司多普教授的眼光越过她的右肩,盯着她身后小路上的某个东西。
“说话呀,你在看什么?真讨厌!”
最先闪入柯温德林脑中的是:鸟。他终于找到他的鸟了,我们马上就能离开这荒唐而又可怕如地狱的地方了。但当她回过头想去亲眼看看时,立刻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那个吸麦管声是由一只巨大的短吻鳄发出的,它已挣扎着从脏兮兮的泥水中爬上了距她约二十五英尺的小路,并停留在那儿。柯温德林被吓得发不出声,震惊之余,她一阵懊恼,因为她已经意识到,那短吻鳄把自己唯一的退路给挡住了。 “不要——” 司多普教授话音未落,那儿又一阵响亮的“啪啪”声,又一头怪兽向前滑过来,加入了第一头的行列。
柯温德林晕晕乎乎地说: “它们是冲着我们来的,艾里思……”
她现在就仿佛死尸还魂一样,恍恍惚惚的。
司多普教授警告道: “别慌张。”
当初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要带上件武器呢?比如说带把枪。尽管他也清楚,如果有太多的短吻鳄迅速爬上干涸的陆地的话,有枪也是无济于事的。
柯温德林的双肩微微颤动着,司多普教授突然明白,她像小姑娘一样地在抽噎,她在哭。
她绝望地说道: “艾里思,我们再也无法离开这里了。”
她的声音刚好大到能让他听到,但又足够轻,以免惊动周围的这些食肉动物。
尽管他一点勇气都没有,但还是回答道: “我们会的,我们会的……”
一阵拍打声从他背后传来,他猛地一转身,只见一头雄兽四肢着地,就像幽灵一般。它张开血盆大口,摆开一副攻势。对司多普教授和他的助手而言,每条可以逃脱的出路现在都已被封死了。
柯温德林叫了起来: “艾里思!”
教授命令道: “别动!”他希望这样做能够有所帮助。但短吻鳄和毒蛇一样,并不是只要猎物不动,就不会发起进攻。他知道,当初他们遇见第一只短吻鳄的时候,他真的应该听从柯温德林的话,而现在一切都为时已晚,他犯了个该死的错误。假如这种巨兽是因为饥饿而出来猎取食物的话,不管那猎物是静是动、是死是活,它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发起进攻。
看到已被吓瘫了的柯温德林,司多普教授想向她道歉,因为眼前的一切是他导致的。但转念一想,这样做的话不就等于承认他们已经走到末路了吗?他绝不相信,他们两个就这样被活活地吞没在这野兽出没的荒僻之地。
当第一头怪兽扑过来时,柯温德林就像一只具有自我保护本能但又无法动弹的小鸟一样,她并没作任何抵抗。她又能往哪儿逃呢?她大声尖叫着,她美丽的双腿消失在了野兽张开的血盆大口中。看着眼前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司多普教授惊恐万状。她的双腿骨在被咬断时发出了一阵噼啪声,就像一只鸡的骨架被折断时所发出的声音一样。司多普教授听到这可怕的声音,就向一棵小千松逃去。那棵树弯弯曲曲地长在沼泽地边缘,约有六英尺高。这棵矮树的树顶足以使他看到柯温德林是如何终结她短暂的一生的。
“艾里思,救我!快救我!”她在自己的啼哭声中被青灰色的杀手拖离沙地,浸入水中,没过几秒钟,她的头便消失在浮渣中,水面只留下几个水泡,证明那里曾经留有她的生命。
当初他除了柯温德林外,没有把这次旅行告诉任何人,有谁会知道他在这儿呢?等到有人想起要找他时,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司多普教授想到了自己的结局,却没有摆脱希望,这就是悲剧最糟糕的地方。
柯温德林的死引起的混乱和疯癫把附近其他的怪兽都吸引了过来,一大队短吻鳄很快就摸索着爬上旱地,追踪司多普教授身上新鲜的血味。
小千松虽然不是很结实,不过他躲在树顶上也不会再受伤害。难熬的时间在一分一分、一小时一小时地过……
他像一个受到惊吓、可怜兮兮的孩子一样,不时地发出呜咽声: “柯温德林,我对你干了些什么……”但他怕惊动下面在打瞌睡的短吻鳄,不能放声大哭。
咝咝声,咕噜声,还有吼叫声,那些野兽发出的声音此起彼伏,再加上它们散发出的直冲他鼻孔的腐臭味,真是可怕。如果地狱当真存在的话,就是这儿了,就在这棵弯曲的树的下面。
白天的光亮开始退去。如果我不是他妈的那么累,也许能挺过去。他这样想道。但是在树顶上藏了那么长时间,双臂和双腿已蜷曲得发痛发麻,身体已开始疲倦起来。司多普教授开始考虑起自己的死亡来,事实上,这些爬行类动物只要纵跳,或是爬在同伴的背上相互叠起来,就能轻而易举地把他逮到。他曾看到短吻鳄这样做过。对于逃脱这场厄运,他已无法可想了。
夜晚在一点点地消失,每一刻都令人胆战心惊,就像过了几千年一样。司多普教授忘记了上一次他度过不眠之夜是什么时候。恐惧加上脱水,他已疲乏到了极点。过不了多久,他的精神就会彻底崩溃,他知道这一点。他像迷失在沙漠中的旅客一样,开始幻想起来。当黎明到来时,这些怪兽可能就消失了;或者,眼前这可怕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而已。但是,随着夜色的彻底消失,他所有的幻想或是希望也都随之破灭。现在,他眼前的短吻鳄比原来更多,这儿简直是饥肠辘辘的短吻鳄的花园……
太阳渐渐升高,这些远古时期的恶魔在饥饿的刺激下又开始**起来。一只怪兽用它那丑陋的尾巴懒洋洋地拍打着教授用以避难的那棵并不坚固的树干,那干枯的木头开始摇摇欲坠,树体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在东方的地平线上,他看到一只塘鹅正悠闲地拍打着双翅,展翅飞翔,像是在嘲笑他和他那毫无希望的举措。多么荒谬。
他的困境最终简化成一个问题:先向命运低头的是这棵树还是他自己。可就在此刻,司多普教授看到了他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景象:就在海岸边,在凌霄花鲜红色的枝条间停留着一个一动不动、模糊不清的斑点。那是一只红褐色的鸟,它丝毫没留意到,有人在离它不远的地方,渐渐靠近死神。
司多普教授大声叫道: “我终于找到你啦!”
兴奋的同时,他多么希望那鸟至少能承认它的存在。那小鸟张开双翅,似乎为了让司多普教授确认他实现了自己长期以来的愿望而摆出飞行的姿势,然后向他飞了过来。紧接着不知从哪儿又飞来一乒,蜂鸟,又来一只,又一只,直到那赭色的闪光点把凌霄花给团团围住,把它变成了一棵美丽的圣诞树。
几乎同时,司多普教授脚下的树被折断了。他跌落到了污泥中,一张折磨他如此之久的怪兽的脸现在跟他靠得如此之近。在恐惧和震惊中,他感觉到自己的臀部被一双像一个巨大的钳子一样的爪子给抓住了,很快又听到自己的盆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他就这样被活活吞噬了。但这至少是不幸中的大幸,最后他还是找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