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同作用”是精神分析认识到人际间情感纽带的最早表现形式。在俄狄浦斯情结(Oedipus complex)(30)的早期发展阶段,“认同作用”扮演了重要角色。小男孩会展现出对父亲的特殊兴趣。他会想要成长成父亲,和父亲一个样子,并在方方面面取代父亲的作用。简言之,他将父亲视为自我的理想。这种行为与面对父亲(以及一般男子)时的被动态度或阴性态度(feminine attitude)无关;恰恰相反,它是一种典型的男子气概。它完全契合于俄狄浦斯情结,并为后者的发生铺平了道路。
男孩在认同父亲的同时或随后,会依据依恋类型对母亲形成真正的情感投注。他会因此展露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心理纽带:针对母亲的一种直截了当的性客体投注,将父亲视为典范的情感认同。两者会并存一段时间,不会相互影响或干扰。但心理生活将不可抗拒地统一,而两种纽带最终也会融合在一起。俄狄浦斯情结就源自两者的合流。小男孩注意到,父亲横亘在自己和母亲之间,于是对父亲的认同随后便披上了敌意的色彩,并开始想要在面对母亲时取代父亲的作用。事实上,认同作用从一开始便充满了悖论。它能够转变成柔情的表达,同时也能够演变为驱逐某人的愿望。它的作用方式就如同力比多机制最初的口欲期(oral phase)的衍生物,在这段时期,我们借由咬食来吸收渴求和珍视的对象,同时客体也因此而被消灭。我们知道,食人者就处在这样的位置上。他对敌人有吞食的欲望,但只吞食自己喜爱的人。
对父亲认同作用的后续发展很容易被人们所忽视。俄狄浦斯情结可能会发生倒错,父亲被当作了一种女性态度的对象,直接的性本能在寻求满足时的目标。在这一情形中,对父亲的认同作用就变成了同父亲间的客体纽带(object-tie)的先驱。如果用女婴加以替代,同样的情形也会发生。
认同父亲和选择父亲作为性客体之间的区别很容易运用范式表述出来。在前一种情形下,某个人的父亲就是这个人想要成为的人;而在后一种情形中,父亲是这个人想要占有的对象。其中的区别取决于纽带依附于作为主体的自我还是作为客体的自我。因此,在选择任何性客体之前,前一种纽带就可能已然存在了。但倘若要利用元心理学(metapsychological)(31)来清晰地表述这种区别,则要困难得多。我们仅仅能够看出,“认同作用”在竭力将一个人的自我浇铸成这个人心中的典范的样子。
我们可以将出现在神经症结构中的认同作用自其错综复杂的联系中抽离出来。假设有位小女孩(当前我们会专心地探讨她),她出现了与母亲相同的痛苦症状。譬如,她们都被严重的咳嗽症状所折磨,这一现象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认同作用”可能源自俄狄浦斯情结。在这种情形下,该现象表明了女孩想要取代母亲位置的敌意愿望;而咳嗽症状则代表了对父亲的客体之爱,并且,女孩在背负罪恶感的同时实现了取代母亲位置的愿望:“你想要成为你母亲,你做到了,至少在患病上是如此。”这便是歇斯底里症状的完整结构机制。或者,换个方向,个体的症状与被爱之人的相同。譬如,朵拉模仿父亲的咳嗽。(32)在这种情形下,我们只能描述说,认同作用替代客体选择(object-choice)而出现,客体选择退行成了认同作用。我们已经知道,认同作用是情感纽带的原始形式。通常来说,在形成症状的情况下,也即是出现退行现象(repression)(33)以及无意识机制占据主导的情况下,客体选择会倒转为认同作用——自我表露出客体的特征。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认同作用中,自我有时模仿不爱之人的特征,有时模仿所爱之人的特征。我们还惊讶地发现,在这两种情形中,认同作用都既片面又充满了局限性,仅仅是从目标客体身上汲取了单一的特征。
还有第三种特别频繁且重要的症状形成案例,在这些情形中,认同作用全然不考虑与被模仿之人的任何客体关系。譬如,寄宿学校里的一位女孩收到了暗恋的男孩的来信,她因此品尝到了嫉妒的痛苦,继而短暂出现了歇斯底里症状。后来,女孩的几位朋友知道了这件事情,并且也出现了相同的症状,原因便是我们所说的心理感染。这里的认同作用原理,便是将自身置于相同情境下的可能性或愿望。其他女生也会想要有隐秘的情事,在背负罪恶感的同时,她们也承受了其中所牵涉的苦楚。女孩们并不是出于同情才表现出相同的症状,这样的想法是错误的。恰恰相反,同情仅仅是认同作用的结果,如下事实可以证明这一点:这种类型的感染或模仿发生的情境,有时甚至比女子学校的朋友间还要欠缺同情作用。一个人的自我感知到了另一个人身上的某处意义非凡的共性——在上述例子中,就是对一种相似情感的接纳,认同作用正是由此确立起来的。此外,在致病情境的影响下,认同作用会被转移到某个人的自我所形成的症状上。如此一来,以症状为表现形式的认同作用便会变为两个必须被压抑的自我之间的重合点的标志。
我们可以从以上三种案例中得到如下结论:首先,认同作用是与客体形成情感纽带的原初方式;其次,认同作用以心理退行的方式充当了力比多客体纽带的替代,因为它借助的方式是将客体内向投射(introjection)(34)进自我。最后,认同作用可能伴随着对新共同品质的感知而发生,这种共同品质由个体与他人所共享,且这个他人不是性冲动的对象。这种共同品质越是重要,着眼于局部的认同作用就越是有效,而它还可能就此代表了新纽带的开始。
我们猜测,群体成员彼此间的纽带在本质上便属于这类认同作用,而它的形成基础则是共同的情感性质,我们可以猜想这种共同性质存在于个体同领袖间的纽带的本质之中。另一种猜测则是,我们远未能穷尽认同作用的诸多问题,且还面临着心理学中被称为“共情作用”(empathy)(35)的难题,共情作用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其他人身上固有的异于我们的自我情感。但我们理应在此将自己的研究局限在认同作用的直接情感效应上,并将其对智识生活的影响搁置一旁。
精神分析研究已然不时地触及了精神病的疑难问题,它同时也能够在其他无法被轻易理解的案例中向我们呈现认同作用。我们将翔实地解读两个此类案例,并将其作为进一步研究的材料。
大部分男性同性恋的发生原因如下所述。一名年轻男子因为俄狄浦斯情结的作用,长期而强烈地在情感上固着于母亲。但在青春期行将结束之际,以其他性客体来取代母亲的时刻也终于到临。情形出现了突然的转变:男子并未抛弃母亲,而是将自己认同为母亲本身。男子将自己转变成母亲后,如今只是在寻找能够替代他的自我的客体,并且,他会给予这个客体他从母亲那里体验到的爱恋和关怀。这是一个频繁发生的过程,只要你愿意便始终能够从中辨认出此点,它理所当然地完全无关乎任何可能与突然转变的机体驱力或动机相关的假设。这种认同作用的令人惊讶之处在于其宽泛的范围,它以自身的一个重大特征——性特征——来重塑自我,而参照的模型便是一直以来的性客体。在这个过程中,客体本身被抛弃。至于客体是被完全抹除,还是仅仅被保存在无意识之中,则不在我们目前的讨论范围之内。个体认同于遗弃或丧失的客体,并成为客体的替代——将客体投射进自我——已经不再令我们感到新奇了。这种过程有时能够在小孩子身上直接观察到。不久前,《国际精神分析杂志》(Internationale Zeitschrift für Psychoanalyse)刊登了一篇相关问题的研究论文。一名小孩失去了宠物猫后非常悲伤,他直接向人们声称,现在他自己就是那只小猫。小孩之后便在地上四处爬行,不肯到桌子前吃饭,诸如此类。(36)忧郁症的分析研究为我们提供了客体内向投射的另一类范例。忧郁症,(37)
最明显的诱因,便是真实地或情感上丧失了爱欲客体。这些范例的首要特征便是对自我无情的贬低,以及无休止的自我批评和苦涩的自我谴责。相关分析指出,这些贬低和责备归根结底是指向客体的,代表了自我对客体的报复。客体的阴影落在了自我之上,正如我在自己的其他著作中所言。(3) 在此处,客体的内向投射清清楚楚。
然而,这类忧郁症还向我们展示了其他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可能对我们随后的讨论意义非凡。它们向我们表明,自我被割裂开来,分成了两个部分,其中一方激烈对抗另一方。这个另一方已经被内向投射所改变,并且融入了已丧失的客体。不过,这部分行事残忍的自我也并非不为我们所知。它包含了良心,是自我中的批判性的代理,甚至在平日里,它也会对自我持批判态度,尽管从不曾那样残酷和蛮横。在过往的几次分析中,我们被驱使着做出了这样的假设:我们的自我之中发展出了一些这样的代理,它们与自我的其余部分割裂开来,并与之陷入冲突,我们称其为“自我理想”(ego ideal)。并且,我们将自我观察、道德良知、梦的稽查作用以及压抑的主要影响力这些功能也都归因为“自我理想”。我们已然说明过,自我理想是原初的自恋情绪的继承者,在自恋情绪中,幼稚的自我享受到了充足的自信和自负。周围环境会对自我提出种种要求,但自我并不总是能够达到这些要求,于是,周围环境的这一作用逐渐在自我理想中积聚。因此,即便个体对自我的现实状态感到不满,他也依然能够从自我分化出来的自我理想中寻找到满足。正如我们进一步证明,在观察的错觉中,这个代理的坍塌已经变得显而易见,从而揭露了它在权威(尤其是双亲)影响下的根源。不过,我们并未忘记补充说,自我理想与真实自我之间的差距大小因人而异,此外,对于很多人而言,自我的这种割裂并不比儿童来得突出。
但在利用这一材料理解群体的力比多结构前,我们必须考虑到客体和自我之间的一些其他相互关系范例。
我们清楚地认识到,这些取自病理学的例子并没有充分解释认同作用的本质,并且,我们还因此未能触及群体结构的一些谜团。我们必须用更为基本且综合的心理分析来介入此问题。认同作用打通了从模仿到共情的路径,使我们得以理解了自己能够对另一种心理生活采取任何态度的机制。此外,还有许多现存的认同作用的表现形式有待我们解释。它们尤其会引导个体约束自己,不对自己认同的人采取敌视态度,宽容他们,并给予他们帮助。对此类认同作用——譬如奠定氏族情感基础的认同作用——的研究,帮助罗伯特·史密斯(Robertson Smith,《血缘与婚姻》[Kinship and Marriage])获得了惊人的发现:氏族情感依赖于对拥有的共同实体的认同,它甚至可能会因为共享一顿餐宴而被建立起来。这一特征使我得到准许,可以将此种认同作用与我在《图腾与禁忌》中构建的人类家庭的早期历史联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