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勒庞对群体心理的表述(1 / 1)

探讨问题时,我们不宜从定义着手,而应首先指明当下研究现象的范畴,而后从中选择出一些尤其引人注目的典型事实;我们的研究就依附于这些事实。通过引证勒庞(Le Bon)当之无愧的名作《乌合之众》(Psychologie des foules)中的内容,我们就可以达成上述目标。

让我们将问题表述得更加清晰些。假设存在一门心理学,它旨在探究个体的癖好、本能冲动、动机和目标,乃至个体的行为以及同最亲近的人之间的关系。倘若这门心理学彻底地完成了任务,阐明了这些相互关联的问题,这时它便会突然发现,有一个尚未解决的新问题横亘于前。它将不得不解释这样一个惊人的事实:这个它已经研究透彻的个体,在特定的情境下,正以全然出乎先前预料的方式思想、感受和行动。而这个情境,便是个体融入了一组获得了“心理群体”(psychological group)特征的人当中。那么,所谓的“群体”是什么?它是如何获得这样强大的能力,进而对个体的心理生活产生决定性影响的?另外,它迫使个体产生的心理变化的本质是什么?

回答上述三个问题是群体心理学的任务。解决这些问题的最佳途径,显然是从第三个问题着手。观察个体的反应变化,进而为群体心理学提供了研究素材,因为在每一次阐释之前,总是要先对意欲阐释的事物加以表述。

现在,我要直接引用勒庞的论述了。他写道:“一个心理群体呈现出来的最引人注目的特征是:无论组成这个心理群体的个体是谁,无论他们的生活方式、职业、性格或者才智的相似程度如何,既然已经组成了一个群体,他们便会被置于一种群体心理的控制之下,这种心理迫使他们采取全然不同于各自在独处状态下的方式去感受、思考和行动。如果抛除个体组成群体的情形,某些思想和感情便不会形成,或者不会将自身落实为实实在在的行动。心理群体是一种由异质元素组成的临时存在,它们暂时性地集合在一起,和细胞经由重新排列组合进而形成一种新的生命体一样。生命体呈现出来的特征全然不同于各个细胞所单独具备的那些特征。”

我们就此打断勒庞的论述,冒昧地加入自己的注解,并针对性地提出一种观点。倘若身处群体中的个体想要结合成一个整体,就必须要有某物将他们联合起来,而这个纽带可能恰恰就是群体的典型特征。但勒庞并未回答这一问题,他继续探究身处群体之中的个体所经历的变化,并采用与我们深层心理学的基本假设相协调一致的术语来表述它。

“要证明群体的单个成员与孤立的个体之间存在巨大差异非常简单,但要找出导致这种差异的原因则并不容易。”

“无论如何,要粗略地认识这些因素,首先必须要回忆起现代心理学所确立的真理,即无意识现象不仅在有机体的生命中占据着压倒性优势,在智力活动中同样是如此。相较于心智的无意识活动,心智的有意识活动起到的作用非常微小。即便是最敏感的分析者、最精明的观察者也只能察觉出极少量的决定其行为的有意识动机。无意识的基质导致了有意识的行为,并且,这种心理的无意识基质主要受遗传因素的影响而产生。无意识基质囊括了不计其数的共同特征,这些特征世代相传,构成了一个民族的天赋。行为的背后有我们公开承认的原因,但在这些原因之后,无疑还存在着我们没有坦率说明的秘密动机。而在这些秘密动机之后,还会有许多其他更为隐秘的因素,连我们自己都一无所知。我们大多数的日常行为,都是由我们意识之外的隐藏动机所导致的。”

勒庞认为,个体的特殊才华会被群体所抹除,他们的独特性也会因此而消失。民族的无意识特质浮出水面,异质的存在被同质的特性所淹没。可以说,心理的上层结构——个体上层结构的发展呈现出了大量的相异性——被消解了,与此同时,每个人身上都大致相同的无意识基质显现了出来。

经此一遭,群体中的个体将会表现出一种平庸的性格。但勒庞认为,这些个体同样也展现出了一些前所未有的新特质,并指出了导致这一现象产生的三种不同因素。

“第一是群体的单个组成者仅仅因为数量因素,便会获得一种力量——不可战胜的感觉,这种感觉促使他们屈服于某些本能欲望,而在个体孤身一人时,这些本能欲望必然是会受到克制的。个体将更加不可能检讨自身的行为,因为他会考虑到,群体是不具名的,因而也是不必负责的。于是乎,无时无刻不在约束着个体的责任感就消失殆尽了。”

我们认为不必太过注重新特质的显现。我们只需要指出群体中的个体被置于特定的情境下,这种情境允许个体放弃约束无意识的本能冲动,这些便已经足够了。事实上,个体表现出的那些显而易见的新特质,不过是上述无意识本能冲动的自我显现而已。人类心智中的所有邪恶作为一种倾向性就蕴藏在无意识之中。道德和责任感在这些情境下的缺席,并不会让人觉得难以理解。我们一直以来都认为,“社会性焦虑”(social anxiety)是道德感的本质。(3)

“第二个因素是感染(contagion)(4)。它同样介入并决定了各类群体中群体成员特殊品格的显现,以及他们将会采取的倾向性。感染是一种很容易证实其存在的现象,但却很难被阐述清晰。它必定属于催眠一类的现象,我们随后也会专门探讨催眠。在群体之中,每一种情绪和行为都具备感染性。感染性的影响之深,可以让个体欣然为维护群体利益而牺牲自身利益。这种倾向与个体的本性全然相悖,若不是构成了群体的一分子,个体几乎是不可能完成此举的。”

稍后我们将依据后一种观点,提出一种重要的猜想。

“第三个因素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了前两个,它决定了身处群体中的个体的特殊性格,这些性格有时与个体孤身一人时表现出来的截然相反。此处我所指的是暗示感应性(suggestibility)(5),上文所述及的感染不过是这种暗示感应性的一种结果。”

“要理解这种现象,就必须牢记一些生理学上的新近发现。如今我们已经知道,借助各种操控可以将个体带入一种状态,使其丧失全部的意识人格(conscious personality)。个体会服从剥夺其自身意识人格的操控者的所有暗示,并执行与自身性格和习惯全然相悖的行动。最严谨的研究似乎表明,个体在运转着的群体中沉浸一段时间后,便会很快发现自己处于一种特殊的状态中——或者是由于群体施加的催眠影响,或者是源自一些我们所忽视的其他因素。这种情况非常类似于被催眠的个体任由催眠师摆布时所身处的‘迷离’状态……意识人格彻底消失了,意志和辨识力也都丧失了。所有的感受和思想都全然受制于催眠师的引导。”

“组成心理群体的个体,其情况也与此类似。他不再能够感知到自己的行为。这种情形和个体被催眠时一样:个体的某些才能被摧毁了,但与此同时,另外一些才能被提升到了异乎寻常的高度。在暗示的影响下,个体将会以不可遏制的冲动来完成某些行动。这种冲动对群体中的个体的摆布比对被催眠者的更加难以抗拒,而原因就在于,暗示对群体中的所有个体影响相同,相互作用之下,影响的效力被加强了。”

“我们由此看到了意识人格的消失,无意识人格的支配作用,情感和思想经由暗示与感染向同一方向的转变,被暗示的思想直接转化为行为的倾向。我们因而得知,这些便是群体成员的主要特征。个体不再是自己本身,而变成了不受自身意志控制的机器人。”

我如此翔实地援引这一段落,是为了清楚地表明,勒庞将群体中个体的情形比作了身处催眠的状态,而非单单对这两种状态做出比较。我们无意质疑这一观点,但却想要强调这样一个事实:个体在群体中发生变化的后两个因素(即感染和高暗示感应性),显然不处于同一层面。因为感染事实上似乎仅仅是暗示感应性的一种表现形式。另外,勒庞的论述似乎也没能将这两种因素的影响分辨清晰。也许我们把感染与群体中的个体成员相互间的影响联系起来,与此同时,再将群体情境下的暗示作用的显现(勒庞认为这与催眠现象类似)归咎于另一根源,才是对勒庞观点的最好解读。可是,应该归咎于何种根源呢?我们注意到,勒庞的论述中并未提及自身所做类比中的首要因素,即在群体情境下发挥催眠师作用的人。这样的缺陷不禁令我们倍感错愕。但尽管如此,勒庞还是将“迷离”(性质仍旧含混不清)的影响同个体间彼此诱发的(并经此将最初暗示强化的)感染区分了开来。

不过,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考量因素,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身处群体之中的个体的境遇:“此外,仅仅是个体成为组织化群体成员这一事实,便使他在文明的阶梯上跌落了数个层级。孤身一人时,他也许会是个举止文雅之人;但在群体之中,他却成了未开化的野蛮人、受本能驱使的生物。他获得了原始人的自发性(spontaneity)(6),变得暴力和残忍,也变得狂热和英勇。”接着,勒庞尤其详尽地阐述了个体在融入群体后出现的智力减退的情形。(7)

现在,我们姑且将个体遭际弃置一旁,转而探讨一下群体心理。勒庞对此也做了概述。群体心理呈现出的任何特征,精神分析学家都可以毫不费力地确定其位置,追索其根源。勒庞指出了群体心理同原始人及儿童的心理生活的相似之处,这为我们指明了道路。

群体行事冲动,暴躁易怒又反复无常,几乎完全听任无意识的摆布。(8)群体所遵从的冲动取决于具体的环境,或是豁达大度,或是严酷无情;或是勇敢无畏,或是懦弱胆怯。但不管怎样,它们始终专横跋扈,对任何个人利益乃至自我保全利益,都丝毫不以为意。群体的任何行动都没有得到过预先策划,也许会满腔热忱地渴求一些东西,但这种渴求绝不会持久,因为它没有坚韧不拔的品格。从追逐欲望到满足欲望,群体不能容忍片刻的延迟。群体中充斥着无所不能之感;而个体融入群体之中后,这种不可能的观念便会**然无遗。(9)

群体极易轻信妄言和受到煽动,缺乏批判性思维,于它而言没有什么是荒谬无理的。群体借助想象来思考,这些想象又经由联想来彼此唤起,正如个体在自由想象状态下出现的情形。不会有任何理性的中介出面,以验证想象与现实之间的一致性。群体的情绪既简单又夸大其实。正因此,群体丝毫不懂得质疑,也全然无法理解不确定性。(10)

群体直接走向了极端,如果有人表达了疑虑,这种疑虑就会立刻变为无可争辩的必然;如果出现了一丝嫌恶的情绪,这种嫌恶就会迅速演变为极端的仇恨。(11)

群体本身极易走向极端,但只有对它施加过度的刺激,它才会被激发起来。如果有人想要唤起群体的冲动情绪,那么他并不需要严谨地论证自身的观点,而只需要言辞激烈,危言耸听,乃至喋喋不休。

群体对真理和谬误毫无疑虑,而且又完全意识到了自身的强大力量,因而既服从权威,又不容异说。群体崇尚力量,视仁慈为懦弱,因而不太可能被善举所打动。群体期望自己的英雄强势,甚至暴虐。它渴望被统治和束缚,面对主子战战兢兢。就其本质而言,群体是彻头彻尾的保守主义者,它深切地厌恶一切革新和进步,对旧传统怀有无限的崇敬之情。

为了正确评价集体的品行,一个人必须考虑到这样的事实:当个体融入集体中时,所有的自我约束都会消失不见,所有潜伏在个体身上的残忍、野蛮和破坏性本能作为原始时代的残余都会被唤醒,挣扎着想要获得自由和满足。不过,在暗示的影响下,群体同样也有可能以克制私欲、慷慨公正和献身理想的形式达成卓越伟大的成就。对于孤身独处之人,个人利益几乎是唯一的动力来源;而在群体之中,个人利益却毫不起眼。可以说,个体的道德标准是由群体所确立的。虽然群体的智识始终远低于个体,但群体的道德操守却既可能远高于个体,又可能远不及个体。

勒庞还描述了其他的一些特征,这些特征清晰地表明了群体心理与原始民族的心理之间确实存在一致性。在群体中,最截然相对的观点可以相容共存,逻辑上的冲突不会带来任何矛盾。同时,精神分析学说也早就指出,个体、儿童和神经症患者的无意识心理生活中的情形同样也是如此。(12)

此外,集体还会受到语言魔力的煽动:语言可以唤醒群体心理中最令人敬畏的风暴,同时也能够平息这场风暴。“理性和论证无力挑战某些言语和口号。它们被庄严地在群体面前表述出来,演讲一旦结束,所有听者的脸上便会浮现出崇敬的表情,接着便是他们顶礼膜拜的样子。许多人将这些言语和口号视为自然的力量,甚至是超自然的力量。”就此现象而言,我们只需回忆一下原始民族的名称禁忌,以及他们赋予名称和词语的神奇力量,便足以弄清楚了。(13)

最后,真相从来就不是群体的追求。他们追求幻觉,缺少了幻觉,他们也就无法再运转行动。他们习惯了用谎言来掩饰真相,真实和虚假之物对他们的影响毫无差别。显然,他们倾向于对两者不加区分。

我们已然指出,欲求不满所催生的幻想和幻觉可能会占据主导地位,而这一点是神经症心理学中的决定性因素。我们发现,神经症患者举止行事的依据并非普通的客观现实,而是其心理现实。歇斯底里症状的产生基础是幻想而非真实经验的重复;强迫性神经症患者的罪恶感的来源,也不过是从未执行过的罪恶念想。的确,群体的心理活动如同身处梦境和催眠状态一样,它探究事物真实性的能力退居到了幕后,而由情感灌注的意志冲动的强大力量来到了幕前。

对于群体领袖的问题,勒庞的叙述便没有那么翔实彻底了,我们无法从中辨认出一个清晰的基本原理。勒庞认为只要生物以一定的数量聚集在一起,无论是动物还是人类,他们就会本能地将自己置于领袖的权威之下。群体作为驯化了的羊群,缺少了主人也就无法生存。群体强烈地渴求被统治,其中的个体会本能地屈服于任何自封为王的人。

群体对领袖的需求使得领袖的诞生变得顺理成章了,但这个领袖的个人品质必须要能够和群体相契合。为了唤起群体的信仰,他自己首先必须要深刻地沉浸在这个强大的信仰(思想)之中,必须拥有坚定而深入人心的意志,如此一来,没有自身意志的群体才能接纳他的意志。勒庞接着讨论了不同类型的领袖,以及他们领导群体的不同方式。整体而言,勒庞认为领袖们是借助自己深信不疑的理念来让群体认可自己的。

此外,勒庞还认为理念和领袖具备某种神秘莫测、难以抗拒的魔力,并将其称为“威望”(prestige)。威望是一种支配性,它由某个个体、某部作品或某种理念施加在我们身上。它彻底麻痹了我们的批判能力,并在我们的内心中注入了惊叹和敬佩。这就如同个体在催眠状态下被唤起的一种类似“迷离”的感情。勒庞将人为获得的威望与人格威望做了区分:个体获得前一种威望的前提是自身的名气、财富和声望;思想和艺术品想要获得前一种威望,则需要依靠传统。无论是哪种情况,它都要追溯到过去,因而也无法太多地帮助我们理解这一令人困惑的影响。人格威望只有少数人拥有,借助于人格威望,这些人变成了群体领袖。人格威望似乎是附带了某些吸引人心的魔力,可以让所有人都对自己唯命是从。然而,两种威望都要构建在成功之上,失败只会让一个人灰头土脸,威望尽失。

勒庞的论述留给我们的印象是,他未能成功地将领袖的作用和威望的重要性与对群体心理的卓越刻画恰如其分地结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