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大脑皮层能感应刺激,却不具备朝向内部的抵御兴奋的保护层,如此情况必定会产生这样的结果:这些来自内部的兴奋刺激的传送获得了越来越多的实际意义,而且这类传送还经常会导致某些类似于创伤性神经症的实际障碍。这种内部的兴奋最主要的来源就是有机体的“本能”——产生于身体内部,并且被传递到心理构造的所有力量的代表。本能的问题同时也是心理学研究中最重要、最模糊不清的内容。

本能所产生的那些冲动不属于聚集性的神经过程,而属于那种力争得到释放的自由活动神经过程。将来我们可能会发现,这个假设并不过于轻率。我们所有关于这些过程的知识中最齐备的那一部分来自对梦境的研究。我们在研究梦时发现,无意识系统的活动过程完全区别于前意识系统(或意识系统)的活动过程。在无意识系统中,贯注力可以很容易地被全部转移、置换和凝缩。但如果把它用于前意识的材料,则势必收不到任何有用的效果。白天的前意识记忆残留已根据无意识系统的法则而被重新处理了,这一点也是我们所熟悉的显梦特征的展现。我把在无意识系统中发现的那类过程称作“原发性”心理过程,以区别于我们在正常的清醒状态下所获得的那个“继发性”过程。既然所有的本能冲动都把无意识系统作为冲击的目标,那么说它们都遵循于那个原发性过程就不算什么新奇的主意了。而且,人们很容易把原发性心理过程和布洛伊尔的自由活动的贯注力等同起来,把继发性心理过程和在它的聚集性或收紧性的贯注力中所发生的变化等同起来。(39)如果可以这样画等号的话,那么把那些到达原发过程的本能兴奋聚集起来,就将成为心理构造高层次的任务。一旦这种聚集失败,就会产生一种类似于创伤性神经症的障碍;而且,只有成功地完成这种聚集之后,唯乐原则(及其衍生的唯实原则)才有可能毫无阻碍地占据主导位置。在此之前,心理构造的另一任务,即控制或约束兴奋量,将作为它的头等大事。其实这个任务并非与唯乐原则相对立,但也不受唯乐原则的支配,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忽略它。

我们已经在前面指出,幼儿早期的心理活动以及精神分析的治疗活动表现出的各种强迫性重复,很大程度上显示出一种本能(40)的特征,并且当它们的活动与唯乐原则相对立时,就好像有一种“魔幻的力量”在起作用。我们在研究儿童的游戏时发现,儿童之所以会重复那些不快乐的经历,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们处在主动的地位,这使他们比被动地体验一种强烈的感受更能彻底地掌握它,好像每重复一遍都使他们掌握得更加扎实一样。儿童并不能使他们的快乐体验经常地重复,他们竭尽所能固执地要求一模一样的重复体验。这种情况也会随着时间消失,就好比一个笑话第二次被人听到,它就几乎不会再引人发笑了;一个剧本被第二次搬上舞台,便不能给观众如同第一次上演时同样强烈的感受。同理,我们绝对不可能说服一个刚刚津津有味地读完一本书的成年人立即将这本书重读一遍,因为新奇总是快乐的必要条件。但是,小孩子们却会不厌其烦地缠着大人去重复他曾教过他们或和他们一起玩过的游戏,直到把大人逼得厌倦不堪才肯罢休。同样,如果给一个孩子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他就会一遍又一遍地听这个故事,而不愿再去听一个新的故事。并且他还会严格要求讲述者必须把故事讲得一模一样,甚至还会纠正讲述过程中的任何变动——成人做的这些改变实际上是想要让小孩获得新鲜感。(41)所有这些都并没有与唯乐原则相矛盾。显然,对同一事物的重新体验本身就是一种快乐的源泉。相反,强迫一个正在接受精神分析的病人,在移情过程中重复自己童年经历的事情,显然一点都没有顾及唯乐原则。这个患者的行为举止完全像个小孩,也就表明,他身上并没有被压抑的幼年经历的记忆印记,是表现为一种聚集的形式的,而是——换一种形式说——根本不能遵循那个继发过程。并且,正是由于没有聚集,这些被压抑的幼年经历的记忆印记,具有在梦中形成幻想的能力。当我们在分析工作接近尾声,试图引导病患和医生完全脱离开时,同样的强迫性重复现象也成为我们经常遇到的治疗障碍。还可以这样设想:当不熟悉精神分析的人们莫名地感到一种恐惧——害怕唤醒某种他们觉得最好是留在梦中的东西——他们害怕出现这种仿佛受某种“魔幻的力量”驱使的强迫性现象。

然而,“本能的”一词又如何与强迫性重复联系在一起呢?在这一点上,我们不可避免地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我们也许已经发现了一个普遍的,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被清楚地认识的,或者至少还没有明确地强调过的本能特点的痕迹,或许是一切有机生命体普遍具有的痕迹。那么基本可以这样总结:本能是有机生命体内固有的一种恢复事物起始状态的冲动。这是一种在外界干扰力的压迫下有机体不得不抛弃的冲动,也就是说,它是有机体的一种弹性属性,是有机生命体中固有的惰性的表现。

对我们来说,这是从未听闻的关于本能的观点,因为我们已经见惯了本能中促进变化和发展的因素。现在却突然要我们去认识本能中一种恰恰相反的东西,即生物体所具有的一种反进化特性。另外,我们立刻就把动物生活中的某些情境提到考察日程上,似乎它们可以证实这个观点,即本能是被历史决定的。例如,有一些鱼类在产卵期间,特地远离它们平时生活的水域,长途跋涉到某一个特定的水域中去产卵。根据许多生物学家的解释,它们这样做只是为了寻找它们这个物种曾经栖息过的场所。而随着时代的更迭,这些水域后来成了其他鱼种的栖息地。这样的解释也一定同样可以说明候鸟的迁徙现象。下述的一个事例特别值得我们思考,让我们立即感到再也没有必要去找寻什么别的例子了。在遗传现象和胚胎学的事实中,存在着可以证明有机体有强迫重复倾向的有力证据。我们发现,动物的胚胎在孕育过程中一定会(即使仅以一种十分简化和短暂的形式)复现它那种动物所由之进化而来的一切形式结构,而不是通过最短的捷径快速地达到它的最终形态。我们很少能用物理的原因来解释这种现象,而且不应该忽视历史因素。另外,重新长出一个与失去了的器官几乎一样的器官,这样的一种再生能力在动物界也是屡见不鲜的。

我们可能会遇到这样一种听起来不无道理的质疑声音:很可能,除去那些促使重复的保守性本能之外,还存在着另外一些强烈渴望发展和产生新的形式的本能。这种观点确实是值得我们重视的,我们将在往后一个阶段来考虑它。以目前的情况而论,最好还是把一切本能都趋向于重回事物的早期状态这个假说的逻辑结论作为依据。这个结论可能给人留下一种近乎是神秘主义或者故弄玄虚的印象。不过,我们可以坦然地说我们绝没怀有过这样的目的。我们只是寻求在根据这种假说而进行的研究或思考之后所得到的合理结论,在这些结论中,除了确定的特性之外,我们并不希望发现什么其他性质。(42)

我们来做这样一个假设:一切有机体的本能都是保守性的,其形成都具有历史性,它们趋向于重回事物的初始状态。据此,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有机体的发展过程必须有赖于外界的干扰和转变的影响。原始的生物一开始并没有进化的要求,如果环境一直保持不变的话,它就永远不停地重复同样的生命历程。我们的家园——地球的演进史以及地球和太阳的关系的变化史,是最终在有机体发展史上留下印记的根源。有机体每一次被强加的生命历程的变化,都被那些保守的机体本能所接受,并且把它们储存起来,有待今后的再次重复。因此,这些本能就会表现出它们是一些趋向于变化和发展的力,实际上那是给人的一种假象——它们只是想借助新旧两条道路来达到一个古老的目标。而且,一切有机体为之竭力所求的这个最终目标也是可以说明的。如果生命的目标是一种迄今为止没有达到过的状态,那么这对于本能具有的保守性质来说,就是一种矛盾。相反地,生命的目标必定是一种古老的状态,一种最原始的状态;生物体在某一时期曾经离开了这种状态,并且它正在尽其所能地通过一条由其自身发展所留下的曲折的道路,挣扎着恢复这种状态。一切生物毫无例外地由于内部原因而归于死亡(即再次化为无机物)——如果我们把这个观点视作真理的话,那么,我们将不得不承认,“一切生命的最终目标是死亡”,而且回顾历史可以发现,“无生命体比有生命体出现得早”。

在某个阶段,一种我们还不是很了解其性质的力量在无机体物质中产生了生命的属性。这种过程在形式上有些类似于后来在有机生命体的一定的生物阶段上引起意识发展的那种过程。但是,从以前一直是无机体中产生的那种收紧力却竭力想抵消回去。所以,最初的一种本能产生了,即寻求回归到无生命状态中去。那时候,有机生命体非常容易死亡。它的生命历程极其短暂,或许只是一瞬间,这种历程的方向则是由这个原始生命的化学结构决定的。在很长的历史进程中,生物体就是这样不断地繁殖再生而又轻易地死去。直到起决定作用的外界影响发生了一定形式的改变,从而迫使那些依然存活下来的有机体用力脱离它们初始的生命历程,结果使得它们要经历比以前的路程更加复杂的过程才能达到死亡的最终目标。这些保守性本能曲折地通向死之路,如今反而为我们展现出一幅生命的图景。如果我们坚定地主张,本能的保守性是独一无二的,那么我们就不可能形成关于生命的起源和目的的其他任何假设。

我们相信我们得出的——关于有机体生命现象之后的各种本能所具有的——这些含义,一定会使人感到万分困惑。比如,我们认为一切生命体都具有自我保存的本能,这个假设就与生命总体上的本能是导致死亡的观点背道而驰。这些自我保存的本能、自我肯定的本能以及自我调控的本能,貌似极大削弱了理论上的重要性。它们只是些局部的本能,它们的作用是保护有机体沿自己的路径走向死亡,而避开一切不应该出现的、有机体本身没有的恢复无生命状态的方式。我们不需要再把思考的重心放在有机体面临各种障碍时仍力保自身的存在这种无解的决心上(这个问题很难找到前后关系)。我们需要考虑这样一个事实:有机体只愿以自己的方式达到死亡。因此,这些生命的捍卫者最后也成了死亡的忠实追随者。这样就形成了一种矛盾的情形:有生命的机体顽强地抵抗某些事件(真正有威胁的事件),而这些事件或许会为它们快速达到生命目标而找到近路。这种行为正具有纯粹本能的特点,它与理智的努力形成巨大的反差。

让我们暂且停下来,思考一下,便会发现事实可能并非如此。性的本能,这种神经症理论曾给予它特定地位的本能,则表现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情形。

并不是所有有机体都会承受那种外部压力,那种推动有机体不断发展的压力。许多有机体至今依然处在相当原始的阶段。许多这样的有机体,尽管不是全部,必定与高级动物和植物的最原始阶段性状相似,而且它们真的一直活到了今天。基本有机成分构成了高级有机体的复杂身体,然而不是所有有机体都经历过通向自然死亡的整个发展道路。其中的一些基本成分,例如生殖细胞,很可能一直保持着生命物质的原始结构。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它们从有机体的整体中分离出来,携带着与生俱来的,以及后来获得的全部本能倾向。也许正是这两个特点才使它们能够独立存在。只要达到合适的条件,它们就开始发展,也就是说,开始重复那种导致它们存在的循环。结果,它们身上有一部分物质再次从始至终发展一遍,而另一部分物质则作为一种新的生殖细胞重新回到发展过程的开端。因此,这些生殖细胞是不利于生物体达到死亡的东西,它们成功为生物体赢取了在我们看来只能称作潜在的永生的东西,尽管这种永生只不过是通向死亡之路的某种延长。下述事实值得我们极端重视:只有当这个生殖细胞同另一种与其类似、但又绝不相同的细胞相结合时,生殖细胞的这种作用才能加强,或者说才有使这种功能发挥作用。

一些本能主宰着这些原始有机体的命运,这种原始有机体比整个有机体存活得更久,当后者无力抵抗外界刺激时,这些本能为其提供安全庇护,这种致使它们与其他生殖细胞联合的本能,这种具有此类功能的本能构成了一组性本能。与其他本能一样,它们同样是保守的,因为它们需要回到生物体的初始状态。不过,它们还要更保守,也就是说,它们对外部影响的抵抗力特别强。另外,它们还具有另一种形式上的保守性,即它们用了相对很长的一段时间来维持生命本身。(43)它们是真正的生的本能(lifeinstincts)。它们的行为表现出反对导向死亡的其他本能所欲达到的目的。以上事实表明:在性的本能和其他的本能之间存在着一种对立,在很早以前关于神经症的理论提示过这种对立的重要性。有机体生命的运动仿佛是一种在摆动的节奏。有一组本能向前冲去,以便能尽快地达到生命终止的目标;另一群本能在达到某一特定阶段时,则迅速返回到某一特定的点上,再从这个新的开端走上一段重复的路程,从而延长整个生命的历程。即使可以肯定,性欲和性别在生命刚刚开始形成时并不存在,但依然存在下述可能性:那些后来被称作性本能的本能也许从一开始就在起作用。有人认为它们只是后来到了某一时期才开始发挥其反对“自我的本能”(ego-instinct)的作用,这种观点的正确性难以保证。(44)

是时候重新回过头来考虑一下,这些论点究竟是不是有据可依的。除了性本能以外,真的就不存在任何不希望回归到事物初始状态中的本能了吗?真的就没有意图达到事物从未达到过的状态的本能了吗?我还没有在有机界中发现同我在这里假定的那些特点相矛盾的实例。不管是在动物界还是植物界,我们都没有观察到某种以高一级的发展为目标的普遍本能——即使事实上确实普遍存在着向高级发展的现象。然而,当我们一方面表示一个发展阶段高于另一发展阶段时,这常常只是一个个人见解的问题;另一方面,生物学给我们的指导是,朝高级阶段发展的一方面经常会被正在退化的另一方面所抵消或压倒。此外有许多动物,我们根据它们发展形式的早期阶段就可以推断,它们的发展反映出了某种退化的标记。较高级的发展和退化一样,都可以被看作是适应外界压力的结果。在这两种情况下,本能起到的作用可能仅限于(以一种内部根源的形式)保持住某种必须发生的变化。(45)

很少有人能非常轻易地抛弃这一观念:人类具有一种使自身趋向完善的本能,这种本能已经使人类达到了他们现有的高层次的智力水平和道德修为,或许还可能引领人类发展到超人阶段。可是,我并不相信这种内在的本能真的存在,并且我也无法想象,这种好意的幻觉如何长久持续。依我来看,对人类当今发展阶段的解释几乎和对动物所做的解释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至于在极少数人类个体身上表现出的趋向于进一步完善的恒久不变的冲动,可以很容易地将其解释为一种本能压抑的结果。这种本能压抑是人类文明中最珍贵的价值基础。这种被压抑的本能为求得彻底的满足而进行的斗争从未停止过,而这种彻底的满足正是它的一种原始满足经验的复制品。所有替代性机制或反相形成作用和升华作用,对于缓解被压抑的本能持续紧张的状态起不到多少作用。要求满足的快乐感和实际所获得满足的快乐感之间存在着量上的差别,这个差别量提供了某种驱动因素,它不允许停留在任何境地上止步不前。就如诗人所说的:“不畏艰险,昂头向前。”(46)通常来说,达到完全满足的后退之路往往被坚持压抑的抵触作用所阻断。这样,除了朝另一个自由成长没有受到阻碍的方向前进之外,别无其他选择——尽管并没有指望该过程达到终结或实现目标。形成恐怖性神经症所包含的这些的过程,实际上只是想要避免某种本能的满足,再无其他。这些过程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范例,指出了这种被想象为“趋向完善的本能”的根源。

这种所谓的“趋向完善的本能”并不是人人都具有的。的确,促使它发展所需要的动力学条件是普遍存在,但是,有助于这种现象产生的实际状况却少之又少。

在这里我想说一句话:假定把有机体结合到较大的整体中,这种爱欲的力量或许可以用来取代这种“趋向完善的本能”,但我们还不能承认这种取代源于这种本能现象。大概通过爱的本能所付出的这些努力,连同压抑的结果,才可以共同来解释那些本能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