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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常识 郑振铎 2145 字 3个月前

像以上所举的小说,都是琐杂的记载,不是整段的叙写,也绝少有文学的趣味,所以不足跻列于真正的小说之域。到了唐时,才有组织完美的短篇小说,即所谓“传奇”者出现。这些“传奇”所叙事实的瑰奇,为前代所未见,所用的浓挚有趣的叙写法,也为前代所未见,于是便盛行于当时,且为后人所极端赞颂。后来的诗人,戏曲家也都取他们所写的事实为其作品的题材;所以唐人传奇在中国文学上便成了文坛的最初资料之一种,便有了与《荷马史诗》《亚述王故事》以及《尼拔龙琪歌》在欧洲文学上的同样位置了。在这些传奇中,最可使读者感动的,有《霍小玉传》《李娃传》《南柯记》《会真记》《离魂记》《枕中记》《柳毅传》《长恨歌传》《虬髯客传》《刘无双传》等。大约可分之为三类。一类为恋爱故事,一类为豪侠故事,又一类则为神怪故事。

第一类叙恋爱的故事,以《霍小玉传》《会真记》等为代表。

《霍小玉传》为蒋防作,是一篇惨恻动人的恋史。名妓霍小玉与进士李益相爱,约为婚姻。二年后,益因授郑县主簿,别去。他到了家,知他母亲已为他订婚于卢氏。他不敢拒,遂与小玉绝音问。这里小玉却因思念益而病了,家产也少了,连最心爱的紫玉钗都卖去了。李益却还避她不见。一天,他在崇敬寺看牡丹,忽被一黄衫豪士强邀到霍氏家。小玉力疾见之,举杯酒酬地道:“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徵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于是引左手握他的臂,掷杯于地,长恸号哭数声而死。在这文里,使我们也与当时的人一样,无不怒益的薄行与反复的!后面以益与他的妻妾果然终日不安作结,却使这故事的感人力减削不少。

《会真记》为元稹撰。稹,字微之,为公元8世纪至9世纪中的大诗人之一,与白居易齐名,时号“元白”。此记亦名《莺莺传》,系叙崔莺莺与张君瑞相恋的故事,这故事即为后来诸戏曲家所作的各种《西厢记》所取材的本源,所以最为人所熟知。这故事的结果是以悲剧终,但后来的戏曲家却都使崔、张二人终于团圆了。

此外,如《李娃传》《章台柳传》《长恨歌传》《非烟传》《离魂记》等,也都是属于此类的。

《李娃传》系白行简作。行简,字知退,系大诗人白居易的季弟。李娃为长安名妓,常州刺史荥阳公之子因溺恋她而致堕落。后李娃终于救了他,使他勉力求上进。至今尚盛传的郑元和、李亚仙的故事即本于此。行简又作《三梦记》一篇,见《说郛》。

《章台柳传》系许尧佐作,叙韩翃的恋人柳氏为蕃将沙叱利所取,他无计把她取回。侠士许虞侯闻之,便自告奋勇,把柳氏劫了来还翃。此为实事,孟棨《本事诗》亦叙及之。“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的相酬答的诗,至今尚流诵于读者之口,可见此故事的盛传。

《长恨歌传》为陈鸿作。鸿,为白居易的友人,居易作《长恨歌》,鸿因为之记其本事,以作此传。明皇与太真的故事本是很感人的题材,所以他的文字甚缠绵凄楚。他又作《东城老父传》,也是记开元天宝的盛衰之情况的。

《非烟传》为皇甫枚作,叙步非烟与少年赵象相恋,被其丈夫所知而笞死的事。

《离魂记》为陈元祐作,叙张倩娘与王宙相爱甚深,其父欲将倩娘嫁别人,她不欲。宙亦悲且恨,诀别上船。夜半他忽见倩娘追踪而至。相处五年,生两子,然后二人同到倩娘父家。父大惊奇,因倩娘原卧病在家,并未出去。病的倩娘闻归来的倩娘至,便起床相迎,二女合而为一身。乃知随宙去的是倩娘的魂。此事后来戏曲家也把它取为题材。

此外,人与鬼神的恋爱,也为这些传奇作家的好题材,如《柳毅传》《湘中怨》及《秦梦记》等。

《柳毅传》为李朝威作,叙柳毅与龙女的恋爱。

《湘中怨》与《秦梦记》俱为沈亚之作。亚之,字下贤,为南康尉,有“吴兴才人”之号。

《湘中怨》叙郑生遇孤女,相处数年,女乃言她是“蛟宫之娣”,今谪限满,当别去。

《秦梦记》则亚之自叙经长安,梦为秦官,与秦穆公女弄玉结婚事。

第二类是叙豪侠的故事的。这些故事显然是受有司马迁的《刺客列传》与《游侠列传》的影响。而所以会发生这些故事的直接原因,则为天下的扰乱,藩镇的专横,人人心理上都希望着有这样的一种剑侠出来,以惩罚那些凶恶的军阀。这二派的后继者也极多,他的嫡系子孙至今尚未绝迹呢。《红线传》《刘无双传》及《虬髯客传》是他们的代表作。又有《剑侠传》,托名为段成式作,实则明人所伪托,乃杂采成式的《酉阳杂俎》中之文数篇及其他作者之文而成者。

《红线传》为杨巨源作的,实乃托名;此文原出于《甘泽谣》中,《太平广记》曾录之(《广记》卷一百九十五)。红线是潞州节度使薛嵩的青衣。魏博节度使田承嗣想吞并潞州。嵩忧惧,红线乃请为探其虚实。一更去,隔了不久,嵩忽闻“晓角吟风,一叶堕露”,惊而起问,即红线回,取床头金合为信。嵩乃遣使者还金合于承嗣。承嗣惊惧,遂修好于嵩。此事后,红线请别。嵩乃夜张宴,大集宾客为红线饯别。客有作歌者,曰:“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空流。”歌毕,嵩不胜其悲。红线拜且泣,因伪醉离席,遂亡所在。

《无双传》为薛调作,叙刘无双许配于王仙客。后兵乱相失。仙客问旧仆塞鸿,始知无双已召入后宫,悲痛欲绝。因访侠士古押衙诉说其事。古生别去,半年无消息。一日,喧传守园陵的一宫女死,仙客赴视之,乃无双,于是号哭不已。夜半,古生忽抱无双的尸身至,灌以药,得复生。于是二人逃去。古生杀塞鸿,并自杀以灭口。

《虬髯客传》为杜光庭作。光庭,为唐末的蜀道士,事王衍,所著甚多,以此作为最盛传;系叙李靖谒杨素,素身旁一执红拂妓,夜亡奔靖,二人途中逢虬髯客,意气相得。虬髯客见李世民,谓中原有主,便推资产与靖,自到海外去。后至扶余国,杀其主,自立为王。

在伪托的《剑侠传》中,除《酉阳杂俎》之文数篇,如《京西店老人》《兰陵老人》《卢生》等外,其最著的数篇乃为从裴铏的《传奇》里抄下的《昆仑奴》与《聂隐娘》。

《昆仑奴》叙崔生奉父命往视“盖天之勋臣一品”病,一品乃命一妓(穿红绡的),以一瓯绯桃,沃甘酪以进。生脸红不吃。一品命妓以匙进之。及生辞去,红绡妓送出院,临别出三指,反掌三度,然后指胸前一镜为记。生归,苦念妓,又不解其意。家中有昆仑奴名磨勒的,见他忧苦状,问其故,生告之。磨勒道:“立三指是示她住于第三院,三度反掌是示十五之数,胸前镜子是指明月,即要你十五夜月明前来之意。”于是磨勒负生入一品家,逾十重垣与红绡妓相见,又负他们二人同出。后来一品知其事,命捕磨勒,他从重围中飞出,不复见。隔十余年,崔氏家人却在洛阳见磨勒在市卖药,容貌如旧。

《聂隐娘》叙魏博大将聂锋有女隐娘,十岁时为尼诱入山中受剑术,术成,送她回家。后她嫁了一个磨镜的少年。魏帅田氏与陈许节度使刘昌裔不和。魏帅使隐娘去取昌裔的头。隐娘与少年共骑黑白卫(驴)到许。刘有神算,豫知其来,于中途厚礼迎之,隐娘遂留许为昌裔用。后月余,魏帅又使精精儿去杀隐娘及许帅,却反被隐娘所杀。接着,又使妙手空空儿来,又被隐娘设计,使他一击不中,翩然远去。刘昌裔死,隐娘便隐去。

第三类叙神怪故事的作品,以琐杂的短篇集为最多;如当时著名的大人物牛僧孺曾作《玄怪录》,李复言继之而作《续玄怪录》;又有薛渔思作《河东记》,张读作《宣室志》,皆为此一类的作品,然都无甚佳美隽永的意味,仅有沈既济的《枕中记》及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是极有美趣的著作。沈既济,为苏州吴人,生于大历中。以杨炎荐召拜左拾遗史馆修撰,后为礼部员外郎。

《枕中记》叙道士吕翁行邯郸道中,在逆旅遇卢生,见他穷困叹息,便给他一枕道:“子枕此,当荣适如意。”卢生枕之,便梦娶美妻,登显宦,不数年便为宰相,后寿至八十,子孙满前而死。至此,卢生欠伸而醒,身仍在旅舍,主人蒸黄粱尚未熟。吕翁顾他笑道:“人世之事,也不过如此而已。”生怃然,良久,拜谢而去。

《南柯太守传》的结构与意境,较《枕中记》为尤隽妙。作者李公佐,字颛蒙,陇西人,举进士,元和中为江淮从事。所作于《南柯太守传》外尚有《谢小娥传》《庐江冯媪》及《李汤》三篇,俱见于《太平广记》中,然俱无《南柯太守传》之动人。此传叙淳于棼所居宅南,有大槐树一株,清荫数亩。某日,他醉寝,梦见到槐安国去,做了国王的女婿,统治南柯郡。守郡30年。后将兵与檀萝国战,败绩,公主又死,因此罢郡,后遂被国王送之离国而回故乡。至此他便醒了。“见家之僮仆拥篲于庭,二客濯足于榻,斜日未隐于西垣,余樽尚湛于东牖。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他感念嗟叹,呼二客而语之,惊骇,因同出外,寻槐下穴。他指道:“此即梦中所经入处!”遂命仆发窟。“有大穴洞然明朗,可容一榻。根上有积土壤,以为城郭台殿之状。有蚁数斛,隐聚其中。中有小台,其色若丹。二大蚁处之,素翼朱首,长可三寸,左右大蚁数十辅之,诸蚁不敢近,此其王矣。即槐安国都也。又穷一穴,直上南枝,可四丈,宛转方平,亦有土郭小楼,群蚁亦处其中,即生所领南柯郡也。……又穷一穴,东去丈余,古根盘屈,若龙虺状,中有小土壤高尺余,即生所葬妻龙冈之墓也。追想前事,感叹于怀,披穴穷迹,皆符所梦。不欲二客坏之,遂令掩塞如旧。是夕风雨暴发,视其蚁遂不见,莫知所去。故先言因有大恐,都邑迁徙,此其验矣。”

此外,可属这三类中的作品尚有不少,不能一一在此举出。不能属于某一类的杂琐的笔记集,尚有苏鹗的《杜阳杂编》,参寥子、高彦休的《唐阙史》,康骈的《剧谈录》,段成式的《酉阳杂俎》,范摅的《云溪友议》等。

到了宋初,传奇及志怪的书、笔记的书的作者尚有不少。李昉所监修的《太平广记》,凡500卷,又目录10卷,自汉晋至宋初的小说、笔记,大概都被拣选搜集进去,可算是一部巨大的书。宋人所自著者,有徐铉的《稽神录》,张君房的《乘异记》,张师正的《括异志》,聂田的《祖异志》等,俱为祖述前代神怪故事的笔记集的体裁的。吴淑作《江淮异人录》,则多叙民间豪侠奇能之士。乐史所作之《绿珠传》《杨太真外传》,无名氏所作之《大业拾遗记》《开河记》《迷楼记》《海山记》及《梅妃传》等,亦皆为此时的出品,而后人多误以为唐人所作。又有秦醇作《赵飞燕别传》《骊山记》《温泉记》《谭意歌传》等4篇,见于刘斧所编的《青琐高议前集》及《别集》中。至北宋之末,又有郭彖作《睽车志》5卷,洪迈作《夷坚志》420卷。但这些宋人所作的,意境既不高隽,题材也不动人,而叙写又无唐人的深刻,所以我们不必去注意他们。宋人的小说成绩,足以使我们注意的,乃是他们偶然遗留下的几部“话本”。